薛兆豐
康德曾經(jīng)說過:“愿上帝保佑我們免受友人的攻擊——要是攻擊來自敵人,我們倒能設法自衛(wèi)?!边^去十多年,我寫過不少具有爭議性的文章,這些文章有一以貫之的主線,那就是為自由而建言。建言的對象,則是與我目標相同、但方法迥異的朋友。有幸開辟這個小專欄,我將解釋幾個與“自由”相關(guān)的常見誤解。
所謂自由(Liberty),指的是這么一種狀態(tài):每個人保有私產(chǎn),與別人自愿締結(jié)合約,并承擔自己的決策和行動帶來的收益和虧損,而政府提供法律和國防等公共服務——之所以要由政府來提供這些服務,只是因為由私人來提供的話成本會更高。自由主義者(Libertarian)相信,只要一個社會里的制度安排有助于達到上述目標,那這個社會更有可能存活,而其中大部分人就更有可能過上豐裕和幸福的生活。
現(xiàn)代社會的自由,可以追溯到1215年英國的《大憲章》(Magna Carta)。從那時起,英國皇室的權(quán)力就受到限制,并必須尊重司法過程。此后幾百年,是自由在英國生根發(fā)芽并開枝散葉的過程——司法獨立、言論自由、締約自由和私產(chǎn)保護等基本權(quán)利,在英國代代相傳。隨后,英國人又將自由的傳統(tǒng),移植到美洲殖民地,再過了170年,美國才宣布獨立。
直到美國獨立之時,民主仍然是個貶義詞。美國國父們,包括后來擔任過總統(tǒng)的亞當斯(John Adams)和麥迪遜(James Madison)都曾經(jīng)毫不掩飾地批評民主的概念。他們要建立的是一個“共和形式的政府”(Republican Form of Government)。所謂共和,根據(jù)亞當斯的說法就是,“所有人,無論貧富、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官員和百姓、主人和奴仆、最高貴的人乃至最卑賤的人,都在法律面前平等的政府形式?!?/p>
《美國憲法》第四條第四款也明確“合眾國保證聯(lián)邦中的每一州皆為共和政體”,而在所有立國的文件里,卻找不到“民主”二字。
美國的立國者們對民主的警惕,是一種深刻的智慧,與今天國內(nèi)許多公共知識分子把民主與自由混為一談、顛倒民主與自由之間的關(guān)系,并把民主看作是解決社會問題的萬靈藥的做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英美的歷史表明,它們先有了根深蒂固、世代相傳的自由和法治傳統(tǒng),才開始在20世紀前后逐步向黑人、婦女和青年放開普選權(quán)。如果混淆了這一關(guān)系,在缺乏自由和法治保護的社會里大規(guī)模地讓民主先行,那將會造成重大的禍害。在納粹德國和諸多以民主二字為國名的國家里,這一點得到了令人痛心的印證。
然而,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直到半個世紀前,一批具有開拓精神的經(jīng)濟學家,以布坎南(James Buchanan)和塔洛克(Gordon Tullock)等人為首,透過經(jīng)濟學的視角剖析了民主制度,才為那些美國立國者們早年的擔憂,找到了更清晰和有力的解釋:在公共決策過程中,人們不僅經(jīng)常言行不一,而且他們的言論和觀點也會對社會產(chǎn)生外部作用;當一套公共決策機制是在鼓勵而非抑制人們各自發(fā)布不負責任的言論時,基于這些言論而形成的政策,就會反過來傷害每個人的福祉。
以政客向民眾派發(fā)的免費福利為例。每一項免費福利的主張,對每個表示支持的選民而言,它帶來的金錢負擔很小,但帶來的榮譽感很強;對政客而言,這是確??梢援斶x和連任的關(guān)鍵。這樣,在民主制度下,尤其在缺乏對私有財富強有力的法律保護的民主制度下,轉(zhuǎn)移支付在國民收入中的占比必定連年上升,整個國家最終也會陷入不可自拔的巨額債務之中,以“自我承擔”為根本的社會基礎就會被蠶食。
這便是我們追求“憲政”的意義所在——必須研究市場與民主之間的邊界,在諸多公共事務中,分清楚哪些是市場和獨立的司法可以解決的,哪些是不得不交給民主解決的。若混淆了這二者,自由即會遭到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