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愫生

他們說，沒有人會喜歡昆曲。艾梅知道，他們喜歡的是吐字不清的周杰倫，是永遠摸不清他在說什么的王家衛(wèi)，是唱得響亮的中國好聲音。問他們昆曲是什么，他們都笑著搖搖頭，樣子茫然。

艾梅是這座小城的外來女人，也是另類。她不喜歡像小城里的女人一樣，嘰嘰喳喳地聚在一起議論東家長西家短。鄰居們表面和氣，私下里卻說艾梅是個離過婚的女人，跑到這里躲是非。聽到艾梅房里傳出咿咿呀呀的柔軟唱詞，鄰居們都說不及流行音樂好聽。

艾梅不理他們，只管唱自己的。

不久，艾梅的昆曲茶樓開張了。茶樓裝修精致，墻壁上掛滿了昆曲的介紹以及《牡丹亭》的精美畫像，茶樓播放的背景音樂是蘇儂軟語的昆曲，茶水價格也很公道，客人還能吃到免費贈送的可口甜點。

茶樓的生意不是很好，不過艾梅并不打算用茶樓來賺錢，她只是覺得寂寞，想用茶樓來打發(fā)時間和宣揚她喜歡的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边@是昆曲《牡丹亭》里的名段，也唱出了一個女人內(nèi)心波瀾的跌宕起伏。

艾梅在小城里沒有朋友，好在茶樓開張以后，她找到了一個樂意聽她唱昆曲的人——漠北。漠北覺得艾梅的聲音和昆曲一樣好聽，說話很有分寸，應(yīng)該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茶樓的生意因為漠北的幫忙日漸轉(zhuǎn)好，除了中年人，一些藝術(shù)院校的學生也會跑來這里嘗鮮。艾梅喜歡為客人煮甜茶，她把茉莉、冰片、紅棗放在一起煮，香氣宜人，甘爽潤口。喜歡喝濃茶的人會抱怨茶水太淡，艾梅微笑著說不好意思，然后把重新煮好的茶送上來。

因為老板性情隨和，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來茶樓喝茶，聽艾梅唱昆曲。

某天清早，艾梅的家里傳出激烈的吵架聲。街坊鄰居都在竊竊私語。漠北來找艾梅，想問她今天為什么不營業(yè)。他敲了十幾下門，艾梅才探出頭，問漠北干什么。

漠北看見艾梅的身后躲著一個男人，他尷尬地怔在那里。艾梅嘆口氣說，今天不營業(yè)了。漠北掃視了一下，屋里的地上落滿了瓷器、碟片的碎片。

那個男人是艾梅的初戀情人。大學時，他們因在學校排練昆曲《牡丹亭》而結(jié)識。他是她的柳夢梅，她是他的杜麗娘。他們轟轟烈烈地戀愛，唱著昆曲里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除了愛情，他們什么都沒有，在事業(yè)上拼盡全力卻收效甚微。等到艾梅想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做了愛情逃兵，逃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那個女人比他大十歲，可以幫他實現(xiàn)遠大的志向。艾梅傷心欲絕。他早已忘記那段“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茶糜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聽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聲溜的圓?！彼麖牧鴫裘纷兂闪岁愂烂馈?/p>

后來，他婚姻不順，迷上賭博，想用賭博來贏得全部。如今，在他輸?shù)蒙礁F水盡之時，他又來找艾梅，讓艾梅幫他籌錢。

艾梅哭著說，全是她的錯。她不應(yīng)該沉迷于那段愛戀，做他的情人，是她用從前的感情誘惑了他，也毀滅了他們的愛情。

后來，艾梅變賣了茶樓，讓他拿去還債。小城的女人都嘆息艾梅的傻。債還沒還完，那個男人就被警察帶走了。警察懷疑他和一宗珠寶盜竊案有關(guān)，要帶他回去審問。

警車帶走他以后，人們再也沒有看到艾梅的身影。艾梅去了她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他坐牢的城市。艾梅繼續(xù)幫他還債，等他出獄。不管他怎么傷害她，給她制造怎樣的麻煩，她依然愛他。艾梅生病了，這種病的名字叫愛情。愛情是場病，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漠北經(jīng)過茶樓時，仿佛又聽到了咿咿呀呀的昆曲，優(yōu)美柔軟，哀婉幽怨。仔細聽了一下，是《牡丹亭·游園驚夢》里的《皂羅袍》。漠北在茶樓幫工時不知聽過多少遍，無論是梅蘭芳唱的，還是華文漪、張繼青的唱，每一次聽，都傾耳忘倦。那遏云繞梁之音，將杜麗娘那種惋惜韶華易逝、好景不常的愛情遲暮之感，唱得直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