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祥

蘇教版九下第四單元選錄了《曹劌論戰(zhàn)》《鄒忌諷齊王納諫》《愚公移山》《出師表》等幾篇古文，它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均彰顯了人物的語言藝術?；蛉缬薰卑渍f理、或如諸葛亮苦口婆心、或是鄒忌委婉規(guī)勸，而曹劌之“論”也如鄒忌之“諷”一般在教學中受到重視。大多數(shù)教師會借“論”或“論戰(zhàn)”來揭示文章寫法上的詳略安排，并歸納出曹劌這一人物形象“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與軍事上的卓越才能”（教參語），或者借此分析曹劌簡約卻不簡單的語言藝術。這還遠遠不夠，盡管“曹劌論戰(zhàn)”這個題目非《左傳》原作所有，但筆者認為它堪稱經典，只字難易，因為其濃縮了選文乃至《左傳》的精髓，甚至是春秋歷史的一角縮影。本文試挖掘補充“論”字的教學價值。

一、“論”字折射出人物身份：“諫”士曹劌

關于曹劌的身份有不同說法。一說其與曹沫同一人，此說尚有爭議；一說他是普通百姓，乃一介平民；一說他是低級貴族“士”，或“武士”。教材對曹劌的注釋也悄然由“春秋時魯國武士”變?yōu)椤按呵飼r魯國人”，不過教參仍沿用“武士”舊稱。這無疑增加了教學難度，“名不正則言不順”，為曹劌正名是正確分析這一人物形象的前提。

曹劌極富口才，不只在本文，更在《國語·魯語》對長勺之戰(zhàn)相關論述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長勺之役，曹劌問所以戰(zhàn)於莊公。公曰：“余不愛衣食於民，不愛牲玉於神?！睂υ唬骸胺蚧荼径崦駳w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動不違時，財不過用；財用不匱，莫不能使共祀。是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今將惠以小賜，祀以獨恭。小賜不咸，獨恭不優(yōu)。不咸，民不歸也；不優(yōu)，神弗福也。將何以戰(zhàn)？夫民求不匱於財，而神求優(yōu)裕於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惫唬骸坝嗦牚z雖不能察，必以情斷之?！睂υ唬骸笆莿t可矣。知夫茍中心圖民，智雖弗及，必將至焉?！?/p>

在否定莊公“小賜”（即臨戰(zhàn)之賜）、“獨恭”之前，曹劌先陳述為政之道在于民本，在于德治，不惟評判莊公做法的對錯，更重在以治國之道勸諫莊公。《國語》工于記言，而《左傳》相關言論記載要簡明得多，“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忠之屬也，可以一戰(zhàn)”，雖是簡單評論之語，但“未徧”“未孚”“忠”卻依然可以讀出曹劌引導莊公糾己之弊，正確為政的拳拳之心，此時的他不只是作為一個行為評論者，更是一位諫者。曹劌之“論”，一論作戰(zhàn)條件，二諫治國之法。

面對莊公對勝因的提問，曹劌展開了第二次“論”?！胺驊?zhàn)，勇氣也”，先擺出自己對作戰(zhàn)法則總的看法：要正確保有、使用勇氣。而后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以長勺之戰(zhàn)具體印證這一法則的適用性。“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這更可視為以齊國為例總論與大國作戰(zhàn)的規(guī)則：處處小心。這一次，他的論說方式卻與上文所錄《國語·魯語》之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相似不只是在字面上均以發(fā)語詞“夫”字開頭引起議論，而是都不就事論事，更重在論理為主說事為輔、由一般至特殊的論說方法，其根本意圖在于糾正莊公不當?shù)能娛轮笓]思想，以正確方法勸諫他，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曹劌贈與莊公的是長勺之戰(zhàn)的勝利，更是治國統(tǒng)軍的方略。

《左傳》對曹劌的另一次記錄更體現(xiàn)出了他勇于進諫的品質：

二十三年夏，公如齊觀社，非禮也。曹劌諫曰：“不可。夫禮，所以整民也，故會以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朝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征伐以討其不然。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習之。非是，君不舉矣。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後嗣何觀？”

綜合《左傳》與《國語》分析可知，曹劌熟知禮法，再加之精通治國之道，“曉暢軍事”，可見他必定受過系統(tǒng)的文武兼?zhèn)涞慕逃?，并憑借他的才能受莊公任用。而在“學在官府”的當時，只有貴族才有這樣的機會。平民通過學習掌握知識并參與朝政是在春秋中后期社會秩序變化、私學興起背景下的產物，所以處在春秋前期的曹劌出身不會是普通百姓?！捌溧l(xiāng)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由“其鄉(xiāng)人”三字難以確認曹劌的身份，但同鄉(xiāng)的話能說明他不是位高祿厚的“肉食者”（即舉足輕重的決策者），基本可以斷定侃侃“論戰(zhàn)”的他是當時的低級貴族“士”。顧頡剛先生在《武士與文士之蛻化》一文中認為，“士”最初是武士， 其身份相當于低級的貴族， 它有統(tǒng)馭平民百姓的權利， 也有保衛(wèi)國家社稷的義務。商、周文獻中提到的“士”或“庶士”，大體是指知書達理的貴族或執(zhí)掌各種事務的中下層官吏。這樣的武士向文士的蛻化同樣是在春秋中后期至戰(zhàn)國時代社會變化與宗法松動的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中完成的，而這之前，武士的生存狀態(tài)較為穩(wěn)固，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與經濟基礎，并接受了從小學（射御禮樂書數(shù)）到大學（修身治國）的系統(tǒng)教育，曹劌才擁有如此文韜武略，內心擔負起“保衛(wèi)國家社稷的義務”。只是他選擇以文諫君而非以武匡國，故而善“論”，也愿“論”。

曹劌“論”戰(zhàn)而非“從”戰(zhàn)，更能突顯他作為武士有著別樣的特質——富有敢諫善諫的“文”才。

曹劌論中含諫，正是“論”字折射出《左傳》對此時的曹劌歷史身份的定位：是士中諫者，而非赳赳武夫。教學中應當突出他的“諫”士身份。

二、動亂年代尊辯才

不拘囿于選文而放開眼去，在“無義戰(zhàn)”的春秋時代，也正需要曹劌這樣的事理明辯于心而言辭稱辯于口的忠心之人來扶持政局。

對莊公十九年楚國鬻拳強諫楚文王而后自刖之事，《左傳》中有評論，“君子曰：‘鬻拳可謂愛君矣：諫以自納于刑，刑猶不忘納君于善。”楊伯峻說：“君子曰云云，《國語》《國策》及先秦諸子多有之，或為作者自己之議論，或為作者取他人之言論。……《北史·魏澹傳》，魏澹以為所稱‘君子曰者，皆左氏自為論斷之辭。清人張照則云：‘君子之稱，或以德，或以位。左氏所謂君子者，謂其時所謂君子其人者，皆如是云云也，非左氏意以如是云云者，乃可稱君子之論也。兩說不同，俱有所偏，合之則較備。”君子或為作者，或為圣德之人與高位者?？梢缘贸?，《左傳》作者乃至春秋時人對諫臣予以極高的評價，他們的諫言甚至可以左右一個國家的命運，祁侯不聽三甥之諫終致亡國便是明證。

春秋時代評定人物的價值取向勢必影響作者對寫作素材的選擇，曹劌最終以善諫為主要特征被載入史冊而大放異彩。所以，“論”字除了可以折射出曹劌“諫”士的身份，還可體現(xiàn)出《左傳》作者的情感趨向、史書塑造人物時的取舍，甚至是春秋時代人們對能言善辯的諫者普遍認同的史實。《曹劌論戰(zhàn)》詳寫“論”并非偶然，而是作者刻意為之，或曰時代使然。

在教學中，“知人論世”，突出重點，方可顯現(xiàn)出選文作者立意所在。

三、“論”出“鄙”者莊公

為莊公平反的文章多則多矣，卻未必言盡有據(jù)，根本上都沒有從文本角度設身處地地思考作者的用意。

“論”的主語是曹劌，而不是曹劌與莊公。顯然，莊公只是“論”的接受者，所以曹劌是主角，莊公只能是配角。曹劌見莊公是因“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莊公就可稱“鄙”者，他的“鄙”處顯而易見，從“何以戰(zhàn)”的問答看出他心目中百姓不在第一位，屢易其言甚至暴露他治國思路的糊涂?！蹲髠鳌诽貏e重視民本思想，如莊公三十二年記載：

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應、宗區(qū)、史嚚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聞之：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其何土之能得？”

“吾聞之”說明民為先的觀點并非史嚚一人所執(zhí)，而是時代思潮。從這一點來看，至少《左傳》對曹劌論戰(zhàn)時的莊公是頗有微詞的，故而發(fā)揚史書實錄精神，正如《史記》之“不虛美，不隱惡”，冠之以“鄙”，選文從一開始就并未想將他塑造成明君形象。

“既克，公問其故”，可以想象，莊公聽了曹劌的高論會有什么反應呢？驚嘆？欽佩？若有所思？不得而知，但他的指揮能力也便相形見絀了。

人民與勝仗這立國的兩大支柱莊公都未能把握好，又怎能不“鄙”？“鄙”是從才能角度而論，并非人格角度，而且選文也并未意在用“鄙”給莊公下個全面的定論。《左傳》里莊公優(yōu)點甚多甚明，即便《曹劌論戰(zhàn)》里也能搜尋出一些，只是莊公的“鄙”太突出，可視為是選文塑造莊公形象至關重要的著眼點。立足于《曹劌論戰(zhàn)》寫成的為他平反的文章，不少都只能算是憑依《左傳》對莊公的完整記述補全選文里莊公的形象，力圖繪構莊公全貌，挖掘并放大了他的優(yōu)點，從瑕不掩瑜的角度褒揚他，致使遮蓋了他顯然的致命傷，也淡化了該文寫作本意：莊公瑜不遮瑕，光一個“論”字上他就敗下陣來。

解讀文章應以原著為原點，就文論文、以篇話篇，生發(fā)可以，只是不能替代原意。

閱讀教學效率要最大化，也應當立足原作，選好切入口，由點窺面，達到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功效。同時，盡可能發(fā)掘文本的潛在價值，依選文覽全著，以一人觀一時?！恫軇フ搼?zhàn)》可謂《左傳》敘事寫人藝術的代表，也是春秋時代的縮影，而“論”字便是它的文眼，由“論”字教開去，沿途風景無限。

（作者單位：常州市正衡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