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歡
【摘要】 對《奧賽羅》悲劇的成因,歷來有很多評論。本文從存在主義思想家卡爾·雅思貝爾斯提出的“邊緣情景”入手,分析了奧賽羅的雙重性格及最終導(dǎo)致奧賽羅悲劇的原因。
【關(guān)鍵詞】:《奧賽羅》;悲劇成因;邊緣情景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識碼】A
在莎士比亞的劇作里,《奧賽羅》是唯一一部以黑人為主人公的。在劇中,奧賽羅受奸人挑撥,聽信讒言,誤殺妻子,最后自殺。評論界對奧賽羅這個人物的評價向來爭議很大。有的認為奧賽羅人格高貴,他的“阿格硫斯之踵”——嫉妒,導(dǎo)致了他的毀滅;也有人認為他性格褊狹,自私,把名譽至于愛情之上。羅益民教授在他的《試論奧賽羅的性格系統(tǒng)》一文里指出了奧斯羅性格的雙重性:崇高坦蕩和暴戾自私。[1] 本文將從存在主義思想家卡爾·雅斯貝爾斯提出的“邊緣情境”入手,探討形成奧賽羅雙重性格及最終導(dǎo)致奧賽羅悲劇的成因。
“邊緣情境”是存在主義描述人之存在的一種狀態(tài)。它是指,由于某種突然的變故或特殊的遭遇,個體與他人、與社會之間的對話出現(xiàn)裂痕,個人置身于日常的生存秩序之外。[2]在這種邊緣情境生活狀態(tài)中的個體有兩個鮮明的特點:其一,他們不能融于周圍的環(huán)境,總是很孤立,也因此總被當成另類;其二,他們表現(xiàn)得很神經(jīng)質(zhì),過度敏感。這種狀態(tài)往往能使人從日常生活的繁雜與喧囂中剝離出來,離開那種海德格爾認為的“非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從而開始思考存在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但有的時候也可以導(dǎo)致人的毀滅。對此,卡爾·雅斯貝爾斯有過親身的經(jīng)歷:從1933年到1945年,他生活在納粹統(tǒng)治的德國,由于妻子是猶太人,他被革職,著作被禁止出版。他們夫婦隨時面臨被納粹逮捕,甚至可能遇害的命運。他在日記里記錄下了自己整天擔驚受怕,憂心忡忡的心路歷程。這段經(jīng)歷對他個人而言不堪回首,但對他的哲學(xué)生涯來說卻是一筆財富,他對生命,及人的存在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國學(xué)者梁旭東先生在他的著作《遭遇邊緣情境: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另類闡釋》中提出哈姆雷特的境遇屬于一種“邊緣情境”[3]:父王暴死,母親改嫁驟然改變了哈姆雷特熟悉的生活世界,他對生活中的一切提出質(zhì)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甚至瘋瘋癲癲。奧賽羅何嘗不是這樣呢?他久經(jīng)沙場,生活閱歷豐富,能孤身匹馬在白人社會里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卻又那么輕易受人蠱惑,殺妻害命,筆者認為奧賽羅前后迥異的性格和他長期處在邊緣情境的生活狀態(tài)有關(guān),他不合常理,捕風(fēng)捉影正是人在這種存在狀態(tài)的表現(xiàn)。
一、“奧賽羅:威尼斯的摩爾人”
這部悲劇的名字:“奧賽羅:威尼斯的摩爾人”,就暗示了奧賽羅的特殊身份?!澳柸恕痹谏勘葋啎r代是對黑種人的專門稱謂。奧賽羅只身來到這個白人主導(dǎo)的社會,雖然已憑著自己的征戰(zhàn)才能成為不可缺少的將領(lǐng),但周圍的人,甚至他本人都沒有忘記他異族人的低下身份,這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奧賽羅自己的處境。在劇中,每當提到奧賽羅時,其他人更多地是叫他“摩爾人”,而不是他的名字,除了德斯底蒙娜一遍遍地叫奧賽羅“我的夫君”(my lord)。第一幕里,這位劇中主角還未出場,觀眾和讀者就已經(jīng)從他的情敵洛德里高知道他是一位 “厚嘴唇的家伙”,“到處流浪漂泊的生人”。[4] 依阿高向元老布拉班修告密他的女兒德斯底蒙娜和奧賽羅的私情時,稱奧賽羅為“大黑羊”,“巴巴里的馬”(巴巴里是指摩爾人)。而此時奧賽羅和德斯底蒙娜偷偷幽會的旅館名字也耐人尋味:“馬人旅館”(Sagittary),英文單詞Sagittary在希臘神話中是半人半馬的動物。這些都在主人公還未出場時透露出了他的異族身份和受人排擠,孤立的地位。
奧賽羅本是受元老布拉班修敬重的客人,但當元老得知他與女兒秘密結(jié)婚的消息,還是怒不可遏。他在元老會議室里怒斥奧賽羅為“奸賊”,“社會的蟊賊”,“該死的奴才”。在很多像布拉班修一樣的白人眼里,摩爾人是“看上去都要害怕的人”[4]。布拉班修是威尼斯這個文明社會的一名紳士,在元老會里資歷頗深,受人敬重。昔日,他把奧賽羅敬為座上客,而當奧賽羅可能成為他的女婿時,他認為這簡直是“對國家,對名譽”的侮辱,他的一句話道出了威尼斯主流社會對黑人的排斥:“如果這種行為可以放縱不管,奴才和異端都要成為我們的政府大員?!盵4] 不管奧賽羅為社會作出了多大貢獻,他始終是“奴才”和“異端”。
德斯底蒙娜是一個正統(tǒng)的威尼斯白人社會的少女,單純而浪漫。奧賽羅吸引她的正是他身上那種飽經(jīng)歲月的滄桑和異域的風(fēng)情。但她潛意識里也會有威尼斯社會里的那種觀念,即摩爾人是來自一個低等蠻荒的異邦。在她替奧賽羅的辯護中能看出來: “他家鄉(xiāng)的太陽早把他身體里嫉妒的汁液吸干了”[4]。她認為摩爾人的身體里是有毒汁的。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覺得奧賽羅沒有。
其實,奧賽羅自己也從未忘記自己異族人的身份。一方面,他不止一處提到自己的“黑”,另外一方面,他又努力證明自己和野蠻人不同,進而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異族感。在卡西歐城堡上打斗的那一幕里,當奧賽羅趕到的時候,他這樣驚嘆:“莫非我們都變成異教徒了,以至于上天不準回教徒做的事我們反拿來對自己做?為了基督教的羞恥,快停住這野蠻的吵鬧……”[4] 這里他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和威尼斯人一樣是基督教徒,是文明人。當真相大白,奧賽羅知道自己誤殺妻子后,萬念俱灰,他在自殺前對從威尼斯來的貴族說:“把這句話寫下來,有一回在阿萊波,有一個惡劣的纏頭的土耳其人毆打一個威尼斯人并且辱罵威尼斯,我便扼住了這回教徒的咽喉,這樣的,一擊。[自刺]”[4] 他始終想要將自己和“纏頭的土耳其人”劃分開,認為自己是和威尼斯人一樣的文明人,高貴的人;而他這臨終前的一句話和一個動作恰恰證明了自己像土耳其人的一面,所以,像殺死蠻狠的土耳其人一樣,高貴的奧賽羅殺死了那個野蠻的自己。
在威尼斯白人社會里,奧賽羅的“黑”是很強烈的對比,讓他能時刻感受到自己的“不同”,也處處把他置于一種邊緣情境的存在狀態(tài)。德斯底蒙娜的愛情給予了他信心和安全感,但并不能治愈他在這種生存狀態(tài)下的神經(jīng)脆弱和異常敏感,相反,這最大的慰藉有可能變成最容易挑動的那根敏感神經(jīng)。
二、“這就是我們?nèi)w元老認為完全可靠高貴的摩爾么?”
《奧賽羅》的第一幕發(fā)生在威尼斯,后面的四幕在緊鄰?fù)炼涞馁惼绽账?。在這兩個不同的地點,我們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奧賽羅。在土耳其,他表現(xiàn)的沉著,穩(wěn)重,理智;心術(shù)不正的依阿高幾次故意挑撥都沒有成功。例如,依阿高和洛德里高向元老布拉班修告密,并故意用粗俗的言語激怒元老,氣勢洶洶的布拉班修帶著一幫子人來討女兒,奧賽羅從容應(yīng)對:“把你們的光亮的劍收起來吧,沾了露水要生銹的。老先生,你的年紀比你的武器更足以服人些。”[4]
奧賽羅的一句話緩解了劍拔弩張的形勢,化解了一場小人企盼的沖突。同樣,在元老會議室,布拉班修咄咄逼人,指控奧賽羅使用妖術(shù)蠱惑了他的女兒,奧賽羅明白此時最有發(fā)言權(quán),最能證明事實的就是德斯底蒙娜本人了,他要求元老們請德斯底夢娜來,同時有理有據(jù)地給元老們講了二人的相愛故事,以至于聽完他的講述,公爵感嘆道:“我想這樣的故事也許能贏得我的女兒的歡心哩?!盵4]
當兩人經(jīng)歷風(fēng)暴到達賽普勒斯重逢時,奧賽羅感嘆道:“如其每次風(fēng)暴之后都有這樣的寧靜,刮就刮吧,刮到把死人吹醒!……縱然現(xiàn)在是要死的,現(xiàn)在還是最幸福的時候,因為我恐怕我的心靈是已經(jīng)絕對的滿足了,在將來不可知的命運中不見得能再有這樣的安慰?!盵4]奧賽羅在表達自己的愛情和幸福時,也暗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深度缺乏安全感,即使這樣身居要位,美人在懷,將來的命運還是“不可知”的。
第一幕里奧賽羅面對依阿高的不斷慫恿都無動于衷,然而當依阿高吞吞吐吐地暗示德斯底夢娜可能會不忠時,他就像“受了拷刑”,寢食難安。他在沒有任何證據(jù),沒有任何調(diào)查的情況下,用依阿高的話來說,“摩爾已經(jīng)中了我的毒而變色了”。[4] 從此他的生活里再無寧日了,他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看到卡西歐手里拿著他送給德斯底蒙娜的手絹,就徹底相信了依阿高的謊言。品格高貴的奧賽羅如此輕信謠言,一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其實這正是在邊緣情景存在狀態(tài)里人常會有的特點:神經(jīng)敏感,內(nèi)心脆弱,缺乏自信,缺乏安全感。
當威尼斯貴族婁多維可來到賽普勒斯,奧賽羅當著貴族,侍從等很多人的面,辱罵并毆打妻子德斯底蒙娜,婁多維可要求他賠不是時,他粗魯?shù)卣f:“啊惡魔,惡魔!假如大地受了女人的眼淚就能受孕,她的每一滴眼淚會變成一條鱷魚。滾開!”[4] 此時的他,沒有半點節(jié)制,沒有了一絲高貴的影子??吹綂W賽羅對妻子粗魯蠻橫,婁多維可驚嘆于他的變化:“這就是我們?nèi)w元老認為完全可靠高貴的摩爾么?這就是情感所不能動憾的高貴性格嗎?”“他的頭腦在清醒么!可是有點瘋狂?”[4] 奧賽羅此時表現(xiàn)得已完全失去理智。學(xué)者梁旭東這樣描述邊緣情景:“這是一種非??膳拢浅M纯嗟臓顟B(tài),個人的世界突然發(fā)生了崩塌!”[5] 這應(yīng)該就是奧賽羅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吧。
在邊緣情景的生活狀態(tài)里,人是一種赤裸裸的存在,人會變得善思,多疑,孤獨,敏感。這種生存狀態(tài)給人以更多的磨礪。人可能會因為堅守美德而成就自己,也可能因為人性中的某些脆弱而招致滅亡。奧賽羅作為一個白人社會的“他者”在威尼斯贏來的所有尊重,在賽普勒斯被妒火燒盡。卡爾·雅思貝爾斯的一句評論正好用來評價奧賽羅:“悲劇英雄—高大而情懷激烈的人物—本身就處在善與惡之中,他在‘善里完成自己,又在‘惡里毀滅自己”[6]。
參考文獻
[1] 羅益民. 試論奧賽羅的性格系統(tǒng)[J]. 外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20019(06).
[2] 彼得·貝格爾. 高師寧 譯. 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xué)理論之要素[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51.
[3] 梁旭東. 遭遇邊緣情景: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另類闡釋[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50.
[4] 莎士比亞. 梁實秋 譯. 四大悲劇[M]. 北京: 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2001. 15, 39, 31, 151, 93, 257, 29, 43, 73, 139, 185, 187.
[5] 梁旭東. 邊緣情景與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J]. 寧波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4.(06).
[6] 卡爾·雅斯貝爾斯. 悲劇的超越[M]. 北京: 工人出版社, 1988.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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