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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化與共同體危機

2013-04-29 00:44黃平
南方文壇 2013年6期
關鍵詞:郭敬明韓寒大賽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

——維爾哈倫(Verhaeren),《城市》

為什么要讓不愛上海的人出生在上海?

——郭敬明,《生活在別處》

這個城市里已經(jīng)沒有夢想。

——韓寒,《城市,讓生活更糟糕》

1999年3月28日,星期天,上午九時左右,上海南郊金山區(qū)亭林鎮(zhèn)亭東村的韓仁均先生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上海作家協(xié)會《萌芽》編輯胡瑋蒔,詢問他的兒子韓寒為什么沒有參加昨天“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復賽。韓仁均驚訝地告訴對方并沒有收到復賽通知,胡瑋蒔表示評委會同意把復賽的機會保留到中午之前。顯然,留給韓寒的時間不多了。韓仁均大聲叫醒了兒子,父子二人沖出家門攔住一輛車,以瘋狂的速度駛過郊區(qū)顛簸的公路,開往六十公里外遙遠的上海市區(qū)。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主人公在最后一刻趕到了?!靶赂拍钭魑拇筚悺笨偢墒隆⒃u委李其綱先生將韓寒帶到補考的房間里,隨手將一張揉成團的白紙丟進水杯,告訴韓寒這就是題目。一個小時以后,韓寒完成了一篇《杯里窺人》的作文,這篇借著紙團慢慢在杯中浸開來冷嘲熱諷社會對于人性污染的作文,獲得了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一等獎。獲獎的當天下午,韓寒在細雨蒙蒙中坐著公交車返回松江二中,在亂糟糟的宿舍里繼續(xù)寫作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三重門》。當時的韓寒很難預料到,十多年之后,第十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復賽的題目是《韓寒》。

不僅是韓寒,“新概念作文大賽”召喚出一代青年作家。他們憑借“新概念”的平臺成名,先后匯聚在上海這座大都會,寫城市,也為城市里的讀者寫作。對于過去十年的中國文學圖書市場而言,這批青年作家成為市場的風向標,作品一版再版,讀者數(shù)以百萬。擁有悠久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界,一直苦于找不到書寫城市的方式,這批和“改革”同齡、出生在城市中的青年作家的作品,正在以不同的藝術方式,描摹城市一代成長中的靈魂。

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而言,這是一次深刻的斷裂。文學界一般以兩種方式消化這一斷裂:或者將這批作家作品視為“青春文學”①,一種不成熟的、逃避現(xiàn)實的、青年人寫給青年人看的文學;或者視為“市場文學”,不無輕蔑地認為這是一種新的通俗文學,同時強調還有另一批80后作家依然堅守著“純文學”的傳統(tǒng),只是他們的名聲被大眾對于韓寒、郭敬明的追捧而淹沒②。和文學界的普遍冷遇不同,這批青年作家——尤其是直面公共議題的韓寒——在海內外傳媒上受到隆重對待:韓寒先后被《南方周末》《亞洲周刊》《新世紀周刊》選為年度人物,被《時代》周刊選為“全球有影響力人物一百人”,被《外交政策》選為“全球百大思想家”。2010年3月12日出版的《紐約時報》,將韓寒視為“可能是目前在世的最受關注的作家”③。與之對比,有另一種聲音認為韓寒、郭敬明都是“抄襲者”,郭敬明《夢里花落知多少》抄襲莊羽《圈里圈外》事件已經(jīng)在2006年由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宣判,認定郭敬明抄襲成立;韓寒早期作品則被方舟子疑為韓仁均代筆,這一事件成為2012年的大眾傳媒熱點,但一直缺乏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也有很多人指出對于韓寒的批判,實質是基于對韓寒政治立場的不滿。

在偏見、鬧劇與粉絲式的追捧之外,本文嘗試嚴肅對待這批作家,以韓寒、郭敬明為代表,歷史化地考察80后文學的興起;并且以韓寒、郭敬明對于上海的想象為中心,討論80后文學如何處理不斷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中國,這場文學運動與當代中國的歷史進程如何互相形構。和世紀初類似,上海在世紀末再次成為“新青年”的策源地?!靶赂拍钭骷掖筚悺卑l(fā)生于上海,80后作家匯集于上海,新一代作家開始講述既“新”又“古老”的“上海故事”。

一、“新概念作文大賽”

與80后作家的出場

且回到作為80后作家出場標志的“新概念作文大賽”④。這場比賽起因于上海作家協(xié)會《萌芽》雜志的改版,而《萌芽》改版首先是一次經(jīng)濟救贖。“創(chuàng)刊于1956年7月的《萌芽》雜志是新中國第一本青年文學雜志,剛一創(chuàng)刊,就獲得廣大讀者的歡迎。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3600冊,一年不到就達到20萬冊,在文學界和青年讀者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⑤然而,《萌芽》在辦刊過程中長期伴隨著資金緊張。早在1984年,《萌芽》就設想過針對上海中小學生午餐難的問題來組建快餐派送公司“以副養(yǎng)刊”,經(jīng)濟的窘境可見一斑。

這種困境在90年代全面市場化改革后愈演愈烈。趙長天在1995年接任《萌芽》主編時,雜志發(fā)行量只剩下一萬多份,讀者群不斷萎縮。趙長天開始了第一次改革,大規(guī)模地引起“市場經(jīng)濟”的思路,“既然明確文學雜志是商品,那么對于商家來說顧客是上帝,對于雜志來說讀者就是上帝。我們反復強調樹立市場意識。”⑥延續(xù)這一思路,趙長天開始細分市場受眾,“尋找”他的讀者,“在那么多的雜志并存的情況下,每本雜志都要有細分的讀者對象?!嗄?,還是一個太籠統(tǒng)的概念。經(jīng)過分析和實踐,最終把‘我們的讀者定位為以高中生為主體的愛好文學的青年學生。”⑦從1996年1月開始,趙長天率領《萌芽》團隊開始了第一次改革,“1996年1月開始的改版指導方針是摸索文學和市場的切合點。在當時青年學生對《萌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們首先考慮的是怎么吸引他們的眼球。在雜志最醒目的位置,我們不像以前通常所做的,放最好的小說,而是刊登學生關心的熱點紀實作品。比如當時非常熱門的申花足球明星的報道等等。讀者可能是為了看自己關心的熱點而買《萌芽》的,買來后,或許他們會再看看別的內容,比如小說、散文、詩歌?!雹噙@次改革不算失敗,但成效不大,趙長天后來回憶:“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刊物銷量上升了一倍。但是,兩萬多的發(fā)行量,離我們的目標還是很遠。我們經(jīng)過調查和分析,發(fā)現(xiàn)主要原因是雜志刊登的文章,基本作者都是中年人,這些文章和我們期待的讀者的興趣有距離?;蛘哒f我們的作者和我們的讀者有代溝。我們應該多刊登年輕人自己寫的文章?!雹?/p>

趙長天的“改革”逐漸抓到了問題的關鍵,與其迎合“讀者”,不如更有生產(chǎn)性地制造“讀者”,通過“年輕人自己寫的文章”,循環(huán)性地生產(chǎn)出“文本”與“讀者”、“想象”與“身份”。在彼此指認、辯證共生的關系中,在青年共同體的網(wǎng)絡中激活《萌芽》的能量。1998年趙長天開始了第二次改革:“新概念作文大賽”。“新概念作文大賽”出臺的背景,在于1997年爆發(fā)的“語文教育大討論”。1997年第11期的《北京文學》以《憂思中國語文教育》為題,刊登王麗《中學語文教育手記》、鄒靜之《女兒的作業(yè)》、薛毅《文學教育的悲哀》三篇文章,揭示語文教育嚴重弊端,成為轟動一時的熱點話題?!吨袊逃龍蟆贰吨袊嗄陥蟆贰豆饷魅請蟆贰段乃噲蟆贰缎旅裢韴蟆返让襟w紛紛轉載,并就語文教育問題刊發(fā)大量評論文章。中央電視臺、中國教育電視臺同時跟進,制作了相關的專題節(jié)目。據(jù)當事人王麗回憶,文章發(fā)表后幾個月,當時主管教育的領導人作出批示,有關部門邀請她參加了全國語文中考改革指導會議,啟動了世紀末中國語文教育改革⑩。

在這樣的改革浪潮中,《萌芽》順勢推出“新概念作文大賽”,邀請國內一流的文學家、編輯和人文學者擔任評委,定于1999年1月1日起,每年舉辦一次,分為初賽與復賽,復賽地點設在上海。參賽對象分為三組,A組是應屆高中畢業(yè)生,B組是除高三以外的初高中學生,C組是除中學生以外30歲以下的青年人?!睹妊俊肪痛税l(fā)表《“新概念作文大賽”倡議書》,開篇就談到“自1997年年末肇始,整個中國的輿論界對中學語文教育投以了極大的關注”11?!冻h書》認為,“中學語文教育的種種問題,概言之,是將充滿人性之美和生活趣味的語文變成機械枯燥的應試訓練”12。在《新思維 新表達 真體驗——“新概念作文大賽”征文啟事》中,《萌芽》將自己對于理想作文的設想,概括為“兩新一真”:

“新概念”旨在提倡:

“新思維”——創(chuàng)造性、發(fā)散型思維,打破舊觀念、舊規(guī)范的束縛,打破僵化保守,無拘無束

“新表達”——不受題材、體裁限制,使用屬于自己的充滿個性的語言,反對套話,反對千人一面、眾口一詞

“真體驗”——真實、真切、真誠、真摯地關注、感受、體察生活13

“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倡議書與啟事顯而易見是對于應試教育的批判,但饒有意味的是,倡議書也表達了成為“語文奧賽”的渴望,“應該指出的是中學的許多基礎學科,如數(shù)學、物理、化學都已經(jīng)有了全國性的奧林匹克大賽,而唯獨作為從小學到大學(包括理工科大學)都要學習的語文學科卻沒有與之相稱的全國性大賽形式?!?4而且,“新概念作文大賽”能夠從無數(shù)作文競賽中脫穎而出,正在于征用了體制的力量,巧妙地聯(lián)合七所重點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山東大學、廈門大學),承諾“獲獎的或入圍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將進入七所著名高校重點關注范圍,視其具體情況予以提前錄取或優(yōu)先考慮15”,并在獲獎作品選封底印上“獲獎者被全國重點大學免試錄取名單”,由此搭建了一條保送大學的民間路徑。有研究者分析道,“現(xiàn)在看來,‘新概念的成功離不開《萌芽》對傳媒資源和教育資源的巧妙整合——創(chuàng)造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承諾:進入名校深造的‘直通車,即與大賽合作的名校達成協(xié)議,承諾優(yōu)先免試錄取大賽獲獎者。據(jù)悉,僅1999年第一屆、2000年第二屆的新概念作文大賽中,就有21名一等獎獲得者被各知名高校破格免試錄取?!?6某種程度上,這種既叛逆又體制化的充滿矛盾的統(tǒng)一,對于80后文學的發(fā)展有微妙而深遠的影響。

更重要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賽”所規(guī)劃的“新”與“真”,指向著對于“新人”的詢喚——這既是《萌芽》渴望的“作者”,也是《萌芽》渴望的“讀者”。這里的“新”與“真”不是泛泛的說教,而是有其特定的內涵。就當時的語文教育改革而言,批判者列出了一批“不合格”的中學課文,比如《紀念白求恩》《誰是最可愛的人》《荔枝蜜》17。秉持左派立場的刊物不同意這一點,曾組織專輯予以辯論,盡管那類大批判的語言與邏輯值得商榷,但有一點觀察是準確的:“改變教材,歸根結蒂是為了改變人心?!?8對于“新概念作文大賽”,有研究者指出:“在評選過程中,‘人性標準和‘審美標準代替了‘政治標準和‘道德標準成為引導參賽者寫作的標桿。在傳播在成人文學界業(yè)已成為‘主流的文學觀?!?9“人性”與“審美”提供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是“個人”,一個去政治化的、反共同體的個人。正如賀桂梅的分析,“感性、情感、體驗等個體主觀經(jīng)驗被作為跨越人的分裂式生存的解決方式,個人可以在‘審美之中成為一個完整的正體,從而試圖更為干凈地撇清其與國家/社會等社會組織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0“新概念作為大賽”之后,青年寫作中“我”大行其道,個體的內心體驗被放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以“個人”為核心的意識形態(tài),構成了80后誕生的基點。在“關鍵詞”的意義上考察80后的譜系,這一命名最早出現(xiàn)在2003年“萌芽小說族”叢書的宣傳:《萌芽》與浙江文藝社聯(lián)手再推文壇80后21。隨即,2004年2月2日《時代》周刊亞洲版選擇北京二十一歲女作家春樹(《北京娃娃》作者)作為封面人物,在《新激進分子》(The New Radicals)的封面報道中,將她和韓寒視為中國另類青年的代表22。伴隨著海內外大眾傳媒的介入,80后這一命名溢出了文學領域,成為出生于1980—1989一代青年的標簽,構成了理解這一代青年的視角。幾乎被遺忘的事實是,80后既起源于80后文學,又深受80后文學的形構,文學在當下中國并未邊緣,只是更為隱秘地發(fā)揮著作用。正如李陽的分析:“當《萌芽》轉化為中學生之間的交流媒介以后,就不僅將中學生話語解放到紙媒介中,同時也把中學生這一社會身份鮮明地生產(chǎn)了出來。中學生話語和身份在符號意義上構成了自足的互相生產(chǎn)的關系——把自己的故事不斷地講給自己。當然,所謂中學生(更流行的說法是‘80后),與其說是一個具體的社會群體,不如說是一個被建構的文化身份?!?3由此,80后文學既讓80后一代變得可見,同時也限定了80后想象的可能性。

郭敬明所命名的“小時代”到來了,《萌芽》有效地迎合了一代新人的歷史性登場,迎來了全方位的成功。據(jù)趙長天回憶:“新概念作文大賽之后,《萌芽》發(fā)行量直線上升,2000年達到了10萬份。其后,每年以10萬份增加,2005年每期平均發(fā)行50多萬份?!?4推崇“市場”的趙長天,打造了自己的市場產(chǎn)業(yè)鏈:“雜志、大賽、書系、網(wǎng)站、學校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一個萌芽產(chǎn)業(yè)鏈?!?5在市場上大獲成功之后,《萌芽》也收獲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肯定:“2005年,《萌芽》雜志獲得第三屆國家期刊獎,被列為百種重點期刊。同年,萌芽雜志社被評為上海市宣傳系統(tǒng)第一屆文明單位?!?6這種左右逢源、皆大歡喜的結果,顯示出單純以“市場”或“國家”為視域分析當代中國都顯得褊狹,無論左翼或右翼的理論,都無法充分揭示當代中國的劇變。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新概念作文大賽”與80后作家的登場,代表著城市化進程所構建的新主體與新文學。城市化進程推動著青年一代的主體重構,這一代“新人”的心靈印記與情感結構將在“80后文學”中顯影。

二、“小時代”的上海想象

作為中國最現(xiàn)代的城市,上海讓四川省自貢市富順縣的高中生郭敬明無限向往,在高三的作文中,他寫道,“是誰說過:燃亮整個上海的燈火,就是一艘華麗的郵輪?!?7“我的根似乎是扎根在上海的,就像人的迷走神經(jīng)一樣,一迷就那么遠。這多少有點不可思議。”28相比而言,“我的城市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一句話,它是一個像農(nóng)村一樣的城市,一個像城市一樣的農(nóng)村?!?9“新概念作文大賽”為郭敬明打開了通往上海之路,他以《劇本》(第三屆預賽作文)、《假如明天沒有太陽》(第三屆復賽作文)、《我們最后的校園民謠》(第四屆預賽作文)等作文連續(xù)獲得第三屆、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02年郭敬明考入上海大學影視藝術工程專業(yè),開始長久地生活在上海。

作為郭敬明文學之路起點的《劇本》,編織了一個關于“社會角色”的寓言,文章設置了三個人物(左岸、右岸、“我”),代表著三種社會角色在現(xiàn)代社會的命運:左岸偏激、沖動,是一個搖滾樂手、詩人;右岸則是規(guī)矩溫順的職員,“每天早上坐同一時間的地鐵坐同一個座位去上班”30;“我”就像河床一樣,在左岸與右岸之間,承擔著生活的河流。只有在多元的、流動的現(xiàn)代社會,以及在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self)的觀念誕生之后,扮演怎樣的“社會角色”才構成一個挑戰(zhàn)。《劇本》這篇顯得幼稚的作文,已然表現(xiàn)出少年郭敬明對于“社會角色”的敏感,他清醒地明了“社會角色”不過是一個文化構造物,就像說臺詞的戲子,帶有表演性。萊昂內爾·特里林精辟地指出這一點,“真誠的觀念,自我的觀念,認識并展示自我之艱難的觀念,開始在戲劇突然昌盛的時代興起并困擾人類,這絕非偶然”31。

在《假如明天沒有太陽》中,郭敬明用雕琢、抒情的文字(“安靜的夜”“隱隱浮動的霓虹”“墨藍的天壁”等等),塑造了一個“我想快點快點快點,回家”的“孩子”,傷感且莫可名狀,所謂“有一種煩惱是莫名其妙的”32。在蟬聯(lián)冠軍的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中,郭敬明再次重復了這種美學策略,《我們最后的校園民謠》和校園民謠本身一樣傷感,在盤點高曉松、老狼、葉蓓、沈慶等民謠歌手之后,郭敬明選擇以民謠式的句子結尾:“我們最后的校園民謠,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33

在這批早期的獲獎作文中,郭敬明已經(jīng)開始展現(xiàn)他的特長:他善于描寫一類特別的“自我”,憂傷、唯美的個人主義者,或者說“精致的利己主義者”34。在郭敬明的小說中,個人是覺醒的,然而這種“覺醒”和外在的世界無關,指向內在的情緒與體驗,“自我”到近乎自私、自戀的地步。

這樣一類“脫歷史”的自我,如何與當代中國的城市生活相遇——郭敬明來到上海后的小說,無論他是否意識到,都圍繞這一點展開。在《幻城》(2003)所編織的唯美、空洞、自我無限膨脹的奇幻故事大獲成功后,郭敬明選擇休學專事寫作,并于2006年成立“上??掳幕瘋鞑ビ邢薰荆–ASTOR)”,成為80后作家中第一位以文化公司的方式運作文學生產(chǎn)、發(fā)行與推廣的文化資本家。在2007年,郭敬明推出第一部描寫上海生活的長篇小說《悲傷逆流成河》,這部小說是郭敬明迄今為止唯一帶有“底層”味道的作品。故事發(fā)生在上海這座國際大都會的暗影里,石庫門那些逼仄、潮濕的弄堂之中,講述善良的富家子弟齊銘與弄堂里的單親少女易遙的殘酷青春。過于敏感的愛情與過于曲折的情節(jié),摧毀了青春期的主人公,同時牢牢抓住了同樣處于青春期的讀者。據(jù)郭敬明自述,《悲傷逆流成河》在當年“五一”七天長假中售出驚人的一百萬冊。不過,無論怎樣受到歡迎,郭敬明所擅長的傷感故事,在這部作品中變得過于沉重。畢竟,這個故事涉及流行的“上海故事”所需要回避的階級差異。

郭敬明很善于調整自己,一年之后推出代表作《小時代》三部曲的第一部,《小時代1.0折紙時代》。從老城區(qū)到陸家嘴,炫目的、繁華的、流光溢彩的上海撲面而來,小說以下面這個段落開始:

翻開最新一期的《人物和時代》,封面的選題是《上海與香港:誰是未來的經(jīng)濟中心》——北京早就被甩出去兩百米的距離了,更不要說經(jīng)濟瘋狂衰敗的臺北。

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的人涌入這個飛快旋轉的城市——帶著他們的宏偉藍圖,或者肥皂泡的白日夢想;每一天,也有無數(shù)的人離開這個生硬冷漠的摩天大樓組成的森林——留下他們的眼淚。35

這種對于上海都市景觀近乎膜拜的贊嘆,貫穿小說的全書。陸家嘴的摩天樓群,作為標識何為“現(xiàn)代”的景觀,構成了一種“物化的世界觀”36。然而,對于摩天樓群的景觀,《小時代》的主公人既是驚嘆者,又是旁觀者,她分享的位置是“看”。這是讓她激動的城市,但不是她的城市。無論是金茂大廈還是環(huán)球金融中心,真正的持有者是國內外一流的財團?!靶r代”里的人物與權貴階層的關系只有兩種:家族關系與雇傭關系,前者以顧里為代表,后者以林蕭(即敘述人“我”)為代表。舍此無他,政治參與、社會運動、輿論監(jiān)督、文化批判等等一概付之闕如。

郭敬明不是沒有感知到這一點,只有缺乏足夠的勇氣正視,并且慢慢地通過文化公司的運作成為資本鏈條上的一環(huán)。在《小時代》中,郭敬明將“資本”的氣質掩飾為“男性”氣質,最多是一種“怪癖”,比如《M.E》主編宮銘不允許主編助理林蕭使用逗號和句號之外的標點符號,林蕭的同事告訴她,“意義在于逗號和句號可以表現(xiàn)出我們的冷靜和有條不紊,任何時候我們都是被設定成這樣的機器人!”37對于資本時代的冷漠法則,匱乏參與可能性的年輕一代,充滿了無力感,郭敬明也誠實地表達出這一點,“財富兩極的迅速分化,活生生把人的靈魂撕成了兩半。我們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窩里,我們微茫得幾乎什么都不是。”38“我們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漂浮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我們是比這些還要渺小的存在?!?9

合乎邏輯,《小時代》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內景”。從上海大學女生宿舍到畢業(yè)后主人公們租住的靜安別墅,從頂級寫字樓到豪宅里的PARTY,郭敬明的小說是文學版的“室內劇”,大上海流光溢彩的景觀,與主人公的生活沒有發(fā)生真正的關聯(lián)。和第一部“室內劇”《渴望》在1990年饒有意味地播出一致,激蕩在十字街頭的能量變得衰微,一切都被吸納到個人空間之中。和《子夜》《上海屋檐下》等上海故事將政治波瀾作為故事的推動力不同,在《小時代》之中,故事的推動力依賴人物間的對話與人物愛恨關系的調整重構。

郭敬明的經(jīng)典主人公,就是這種被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性囚居在內室中的主體,始終處于一種不成熟的狀態(tài)。郭敬明將這種狀態(tài)指認為“孩子”,他安于這種無法長大的狀態(tài),“一個永遠也不肯長大的孩子也許永遠值得原諒”40。郭敬明的上海想象、美學風格與敘述策略,都是圍繞“孩子”而展開。在《小時代》之中,顧里、林蕭、南湘、唐宛如四個同宿舍的女孩子組成了“小共同體”,以抱團取暖的方式,扮演著“大時代”的局外人,“小時代”的劇中人。然而,這種與歷史疏離的態(tài)勢無法持久,《小時代》三部曲結束于“膠州路大火”,郭敬明安排他的所有人物在膠州路707弄1號聚會,時間是2010年11月15日。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上海同一天同一地點爆發(fā)了震驚全國的火災,五十余人葬身火?!,F(xiàn)實中的“上?!苯K于無比酷烈地闖進到“小時代”的世界中,將里面的男男女女焚燒干凈。

這樣一個猛烈而意味深長的結尾,提升了《小時代》三部曲的境界。在小說結尾,劫后余生的林蕭離開了上海,在漫長的歲月里反復做同一個夢:陽光明亮的大學寢室,她和女伴們穿著睡衣擠在沙發(fā)上竊竊私語,“我們倆的頭發(fā)都又長又黑,長長軟軟地披散下來,纏繞在一起,分也分不開”41?!吧虾簟被癁榛覡a,宛如幻城一夢,郭敬明寫完《小時代》最后一行,是否會想起自己十四歲時候發(fā)表的處女作《孤獨》,這首預言般的小詩結束于這一句:“我們不知道要去哪里”。

三、游弋在“他的國”

韓寒也未必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和郭敬明不同,韓寒的主人公永遠“在路上”?!靶赂拍钭魑拇筚悺迸c《三重門》的成功后,韓寒很長一段時間去玩賽車,幾年內成為中國汽車錦標賽場地賽、拉力賽雙料冠軍,目前是中國最出色的賽車手。同時,他繼續(xù)著自己的寫作,連續(xù)出版《長安亂》(2004)、《一座城池》(2006)、《光榮日》(2007)、《他的國》(2009)、《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2010)等長篇小說;并且以“新浪博客”為平臺,從2008年開始發(fā)表一系列雜文,戲謔反諷地抨擊時弊,篇篇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社會大眾所理解的“韓寒”形象,基本上是這一系列時評所勾勒出來的。

體育記者方肇曾經(jīng)如此評價韓寒的賽車:“韓寒理想的賽車,就是在危險到幾乎失控的邊緣駕駛著自己的線路。”42這同樣適合于描寫韓寒的寫作。韓寒寫的是一種游弋的“公路小說”,往往和道路與遠方相關,描繪著不安分的青年游蕩者。早在2000年,十八歲的韓寒就表現(xiàn)出對“遠方”的向往,他在《永遠的遠方》一文中表示蘇童的短篇小說《一個朋友在路上》是“近年來唯一一篇讓我讀了兩遍的小說”43。這篇小說描寫敘述人“我”的好友力鈞酷愛《在路上》,大學畢業(yè)后選擇做一只“自由之鳥”在中國各地漫游,“沖破圍墻到外面去,去看真實的世界,去找尋你的自我”44,這個主題顯然擊中了韓寒的內心深處,韓寒的小說都是“在路上”的各種變形,筆者就此曾經(jīng)專門整理過:在《一座城池》中,小說第一頁,“火車慢慢停下,這又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以為自己是“逃犯”的“我”和健叔在陌生的大地上逃亡;在《光榮日》中,一群青年自動放逐到遠方,整部小說是一個瘋狂的白日夢,“到了畢業(yè)分配的時候,這些人主動放棄了分配,跟隨大麥來到了孔雀鎮(zhèn)。一共七個人。大家坐著火車,搖搖晃晃,穿過一座山,再穿過一座山”;在《他的國》中,依靠著最后一個變異的大動物螢火蟲的照亮,左小龍在大霧中開著摩托離開故鄉(xiāng)亭林鎮(zhèn),幻想沿著318國道穿越中國?!?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則更為徹底地將故事場景放置在318國道,“我”從上海到西藏,橫貫東西,穿越整片廣袤的中國。

和郭敬明自我囚禁的脆弱與憂傷不同,韓寒的人物,表征著經(jīng)歷巨變的當代中國價值認同的破碎。郭敬明的人物幻想著海上繁華夢,沉醉在一系列國際品牌與商業(yè)地標帶來的物質迷幻之中;出生于上海的韓寒,反而拒絕了“上?!彼?guī)約的這一切,在上海召開世博會前夕,他針鋒相對地表示,“城市,讓生活更糟糕”(世博會口號:“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在同題演講中韓寒直言不諱“我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喜歡大城市的人”45。如果說郭敬明一直竭力掩飾自己來自四川、努力扮演著“上海人”,那么韓寒則一直強調自己就是“鄉(xiāng)下人”,“我的小時候在農(nóng)村度過,農(nóng)村的確是個好地方,至少可以放聲高歌。”46上海的城市景觀對于韓寒也是缺乏魅力的,“如果說城市的建筑是美麗的、值得欣賞的話,我寧愿成天對著一只火柴盒看。鋼筋水泥是最沒人情味的?!?7 在《青春》等雜文中,韓寒表示自己關注的是“上海郊區(qū)普通人的生活”,他不是從宏大敘述——比如“中國崛起”“浦東模式”——開始,而是從身邊的普通朋友出發(fā),一筆一筆算起經(jīng)濟賬,面對高昂的房價與物價,這些普通的年輕人未來渺茫。讀《青春》,筆者想到的是誰也不會拿來和韓寒比較的趙樹理。王曉明曾經(jīng)這樣分析趙樹理:“他是一個要替農(nóng)民算實際的生活賬的作家……他也堅信,這個社會主義應該能同時在政治和身體的層面令農(nóng)民信任,應該能確實地改善他們的生活。他不相信單靠描繪未來圖景——無論那多么新、多么美——就能長久地打動農(nóng)民。必須有實際的數(shù)據(jù),才能支持歷史的邏輯,光用文字畫一條歷史進步的邏輯線條,小二黑是不會長久相信的?!?960年代,趙樹理筆下再次出現(xiàn)了一批被稱為‘中間人物的形象,他們一徑低著腦袋,頑固地算著自己一家一戶的小賬?!?8在《青春》中,韓寒和寫《三里灣》的趙樹理一樣,耐心地計算著本階級的“賬目”,“一個月賺一千五百塊”“一個月可以補貼一千五”“他的母親在給人擰電燈泡,八百塊一個月”“但是上海郊區(qū)鎮(zhèn)上的房子一套至少要五十萬”……49和趙樹理作為農(nóng)民階級的文學代理人相似,韓寒是屬于中國正在崛起的中產(chǎn)階級的作家,他對于公正、自由、民主等社會價值與房價、汽車、電影等具體問題的關注,以及通過博客與微博等網(wǎng)絡新媒體與受眾的互動與傳播,都在不斷強化他的中產(chǎn)階級代言人身份。在一個文學喪失轟動效應的時代,韓寒的文字有如此呼風喚雨的魔力,正在于新興的歷史能量的支持。

韓寒的作品,標志著中國中產(chǎn)階級的美學傾向與社會處境。這是一個尷尬的階級,一直被期許為“公民社會”的中堅力量,但在現(xiàn)實中舉步維艱。面對社會等級不斷凝固與分化的現(xiàn)狀,中產(chǎn)階級無法克服“社會板結”所導致的參與性危機。盡管上海所代表的中國各大城市在近年來高速發(fā)展,但是中產(chǎn)階級缺乏有效地分享發(fā)展果實、有效地參與自身生活的方式,由此缺乏對于共同體的認同。麻省理工學院黃亞生教授結合具體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分析道:“‘上海模式可以提高城市高樓大廈的樓高和國內生產(chǎn)總值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但對提升居民的實際生活水平卻是有限的。此外,上??赡苁侵袊毟徊罹嘧畲蟮某鞘兄弧!?0黃亞生就此發(fā)出嚴厲地批評,“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會像上海一樣點燃如此多的夢想,也帶來如此多的失望。”51不過,和以往的批判型知識分子不同,關于“中國向何處去”52,韓寒沒有一個確定的遠景,他放棄了關于“烏托邦”的任何迷思?!叭绻f郭敬明的寫作是‘小時代寫作,韓寒則是‘大時代寫作。在一個確定性可疑的世界里,以不確定的方式游弋,韓寒的雜文寫作,正是一場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化游擊戰(zhàn)。這里的‘游擊,不僅僅是比喻意義上的,更是游擊的本義,在沒有找到自己‘根據(jù)地情況下的游蕩、回擊。”53

這種寫作對應著中產(chǎn)階級在社會結構中的處境,“游弋”的狀態(tài),沒有超出一百年前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的論斷:“那動搖不定的中產(chǎn)階級?!?4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韓寒的作品是反諷性的,如琳達·哈琴指出的,“反諷成了實際抵抗與反對的某種替代”55。 反諷開始于“懷疑”,終止于“延宕”,反諷從不引燃任何“革命”。反諷者不滿于這個世界,又維持著這個世界,和抱怨相比,反諷者更擔心崩潰?!坝性酱蟮膶α⒃谶\行著,也就越需要反諷,以便操縱、控制那些自行其是、竭力沖脫的魂靈?!?6反諷最終提供的是關于“自由”的安慰,“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黑格爾曾就反諷所具有的知識上的價值進行過深入的闡述……黑格爾顯然是說,通過這種譏諷嘲笑,精神就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我們把這種自由叫做疏離。如果‘存在可以被這樣對待,它似乎不是完全認真的,那么精神受它的約束就比較這樣,就可以無所悲傷地接受存在,必要時也可以無所怨恨地與存在打交道?!?7在參與性危機的狀態(tài)下,這種反諷所帶來的“疏離感”,會推出一種灰暗而快樂的“自由感”。然而,這遠遠不夠,這會慢慢變成另一種自我囚禁,滑稽而犬儒。在《“80后寫作”與中國夢》的對話中,楊慶祥認為:“如果說韓寒的抵抗是成立的,這種抵抗僅僅是在一個非常簡單的意義上成立,那就是利用媒體的作用,借助輿論的力量,來滿足一種即時性的發(fā)泄欲望。這些東西,無法對道德和人性的重構起到有效的作用,也難以說就推動了社會和文化的進步?!?8

結語:重建共同體

80后寫作,作為城市一代的寓言,歸根結底是關于“中國夢”的敘述。在這個意義上,伴隨80后文學的崛起以及深遠的中國城市化進程,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的代表,上??赡軕{借這種歷史性的力量重新回到中國文化的中心。然而,關鍵之處在于,如同“紐約夢”之于美國,上海能否提供有說服力的“上海夢”,并且在此基礎上升華為中國的核心價值?

情況顯然并不樂觀,無論是郭敬明的憂傷,還是韓寒的游弋,形形色色的青年,都是無所寄托的“個人”。對于郭敬明而言,以女生宿舍所代表的“關系網(wǎng)絡”構筑的“小共同體”,無法擺脫現(xiàn)代的“孤獨”,如鮑曼的看法,“正如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反復指出的那樣,共享私密往往是首選的、甚至可能是僅存的‘構筑共同體的方法。這種構筑技術,只能產(chǎn)生像支離破碎、游離不定的情感一樣脆弱短命的‘共同體,它們毫無規(guī)律地變換著目標,茫然無計地尋找永遠也找不著的安全港灣;在這些共同體中,人們共享著苦惱、焦慮或怨恨,但它們都是‘釘子共同體,眾多孤獨的個體短暫地圍繞在釘子周圍,并把他們孤獨的個體恐懼懸掛在這顆釘子之上?!?9對于韓寒而言,游弋的個體最后可能走向韓寒所設想的反面,“倘若個體是公民的頭號敵人,倘若個體化給公民身份和基于公民身份的政治帶來麻煩,那是因為作為單個人的個體所關心的事情和他們的當務之急占據(jù)著公共空間,并宣稱自己是公共空間唯一合法的占據(jù)者,把其他東西都從公共話語中擠出去了?!?0

對于當下中國“個人”之崛起而言,社會學家閻云翔概括為“沒有個人主義的個體化”,他以“無公德個人”61指涉?zhèn)€人與共同體的脫嵌。一方面,這是全球性問題在中國的體現(xiàn),西方學界的“共同體主義”(communitarian-ism,國內一般譯為“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之爭,同樣討論的是如何重建“共同體”來應對個人的孤獨。另一方面,這個問題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如閻云翔指出的,“中國個體化的核心是個人與國家之間關系的變遷,而不是西歐那樣的個人與社會關系的范疇轉型?!?2

盡管并不樂觀,但就80后一代而言,重建共同體的契機并非沒有出現(xiàn)過。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一般被視為80后的成年禮。地震期間,數(shù)萬青年志愿者從中國四面八方趕往四川,在面臨余震與疾病的情況下團結一致、忘我救災,令以往對80后素有偏見的人群刮目相看,一時好評如潮。誠如當時的媒體評論,“汶川大地震,也是‘80后的一次嬗變。地震過后,‘80后在災難中巍然挺立?!?3不過,也必須指出,這不是常態(tài)的團結與認同,而是一種應激性的脆弱的團結,依賴偶然性的、高強度的自然災害,借助現(xiàn)代的傳媒手段所構建的情感共同體。

在政治共同體(個人與國家關系的重組)之外,就更為切近的情感共同體而言,長久而有效地維持,是否可以依賴文學的力量?林·亨特在《人權的發(fā)明:一部歷史》中開篇即以盧梭《新愛洛漪絲》為例,討論小說的移情如何使18世紀的讀者跨越社會界限,產(chǎn)生情感共鳴,而這構成了人權觀念之起源的心智基礎64。同樣,從“無公德個人”到“有牽掛群體”,當代中國是否有可能通過文化想象的“移情”,聯(lián)系無所寄托的個體。且回到中國現(xiàn)代性的起點,據(jù)金觀濤、劉青峰考證,第一個使用個人觀念的是梁啟超:“1895年前中國人對現(xiàn)代個人觀念是沒法理解的。甲午前翻譯的西方著作中,往往根據(jù)上下文,將individual譯作‘人人,或者譯為‘人,從來沒有個人觀念的固定而明確的譯法?!畟€人這個詞宋代以后就在口語中存在,意思為我本人。出現(xiàn)在詩詞里面,多指我所愛的那個人,但它不是組成社會的基本單元。有趣的是,在數(shù)據(jù)庫中1899年前大量政治和社會思想有關的文獻中卻找不到‘個人這個詞。該詞在1900年前后出現(xiàn),一開始意義含混不清,但明顯可以感到當時個體意識開始呈現(xiàn)。把‘個人這個詞和西方的individual對應起來是1902年,始于梁啟超。”65“1902年梁氏明確說‘國家之主權即在個人,并在‘個人這個詞下注明‘謂一個人也,十分明確地表達了西方的個人權利觀念?!?6

這段話來自梁啟超的《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有意思的是,在梁啟超的上下文中,他是批評這種絕對化的個體觀念的:

重視人民者,謂國家不過人民之結集體,國家之主權即在個人(謂一個人也)。其說之極端,使人民之權無限,其弊也,陷于無政府黨,率國民而復歸于野蠻。重視政府者,謂政府者國家之代表也,活用國家之意志而使現(xiàn)諸實者也,故國家之主權,即在政府。其說之極端,使政府之權無限,其弊也,陷于專制主義,困國民永不得進于文明。故構成一完全至善之國家,必以明政府與人民之權限為第一義。67

就政治共同體而言,梁啟超指出應該明晰“國家”與“個人”的權限,這正如鮑曼的論斷:“沒有共同體的自由意味著瘋狂,沒有自由的共同體意味著奴役?!?8這項議題溢出了文學的邊界,暫且不論。就情感共同體而言,在同樣寫于1902年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梁啟超將“群治”的希望寄托在“新小說”上:“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9梁啟超的這項主張,在當時就被視為對于“無公德”的一劑良藥,如安敏成指出的,“梁啟超的這些想法迅速被其他具有改良思想的知識分子接納。譬如,王鐘麒便寫道:‘吾國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心耳。惟小說則能使極無公德之人,而有愛國心,有合群心,有保種心?!?0

然而,今天回溯晚清,重讀先賢的智慧,也要認識到我們是在“現(xiàn)實主義”所代表的宏大敘述瓦解之后重思“想象的共同體”。對于80后所代表的城市一代而言,以文學的方式重建團結,需要經(jīng)過“反諷”的過濾。相比較一百年前梁啟超“新小說”的展望,羅蒂在《偶然、反諷與團結》中所提出的“自由主義烏托邦”,對于當下中國或許更有針對性:

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提出一個自由主義烏托邦的可能性:在這個烏托邦中,反諷主義在某種意義上具有普遍性。在我看來,既然后宗教的文化是可能的,那么,后形上學的文化勢必也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同樣可欲的。在我的烏托邦中,大家不會把人類團結當作是必須被承認的事實,亦即必須清除“偏見”或挖掘原本隱藏起來的內在真實,才能認識到的事實。反之,人類團結乃是大家努力達到的目標,而且達到這個目標的方式,不是透過研究探討,而是透過想像力,把陌生人想像為和我們處境類似、休戚與共的人。團結不是反省所發(fā)現(xiàn)到的,而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如果我們對其他不熟悉的人所承受痛苦和侮辱的詳細原委,能夠提升感應相通的敏感度,那么,我們便可以創(chuàng)造出團結。71(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由反諷走向團結,一種新型的人與人的關系、人與國家的關系,等待著新一代文學的勘查與激活。在最高的期待上,何謂80后文學,何謂“上海”與“中國”的想象,真意在此?!?/p>

初稿于2012年9月

改定于2013年7月

【注釋】

①陶東風:《青春文學、玄幻文學與盜墓文學——“80后寫作”舉要》,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

②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楊慶祥編選的“80后”小說選中,不選韓寒、郭敬明任何作品,而是集中在甫躍輝(《上海文學》編輯)、馬小淘(《人民文學》編輯)等文學體制內的青年作家。

③ANDREWJACOBS:《韓寒——寫博客挑戰(zhàn)體制的賽車手》,《紐約時報》2010年3月12日,http://www.nytimes.com/2010/03/13/world/asia/13hanhan.html?_r=1。該文由RitaLee譯成中文。

④如吳俊指出的,“在這里之所以要提到新概念作文大賽,主要原因就是中國當代最新的一代作家、一般稱為80后的作家,是以該大賽為契機實現(xiàn)了群體性的崛起,而且也因此產(chǎn)生了自己的代表性作家”。參見吳?。骸段膶W史的視角:新媒介·亞文化·80后——兼以〈萌芽〉新概念作文的個案為例》,載《文藝爭鳴》2009年第9期。

⑤趙長天:《從〈萌芽〉雜志50年歷史談起》,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

⑥趙長天:《絕處逢生說〈萌芽〉》,載《編輯學刊》2004年第3期。

⑦趙長天:《從〈萌芽〉雜志50年歷史談起》,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在文章中趙長天回憶:“為了讓《萌芽》雜志辦得更受青年讀者的歡迎,我們委托復旦大學社會學系辦的一家調查公司,在北京、上海、武漢、廣州、蘭州五個城市,通過抽樣調查的方式,作了非常詳細的‘青年人閱讀取向調查,這使我們的改版更有了針對性和目標感?!?/p>

⑧⑨趙長天:《從〈萌芽〉雜志50年歷史談起》,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

⑩王麗:《歷史將記上一筆——關于〈北京文學〉與中國語文教育大討論》,載《北京文學》2000年第10期。

1112《“新概念作文大賽”倡議書》,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3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13《新思維 新表達 真體驗——“新概念作文大賽”征文啟事》,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8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14《“新概念作文大賽”倡議書》,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5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15《新思維 新表達 真體驗——“新概念作文大賽”征文啟事》,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9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16張振勝:《萌芽中的“新概念作家群”向何處去》,載《中華讀書報》2004年10月27日。

17參見孔慶東、摩羅、余杰等:《審視中學語文教育》,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8凡夫:《拯救還是戕害——對〈審視中學語文教育〉的審視》,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0年第2期。

19李瑋:《從“新概念作文”到“青春文學”——論當代文學生產(chǎn)機制作用下“青春文學”審美形態(tài)的生成》,載《山花》2010年第12期。

20賀桂梅:《人道主義思潮及其話語變奏》,見《人文學的想象力——當代中國思想文化與文學問題》,98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1陳堅:《〈萌芽〉與浙江文藝社聯(lián)手再推“文壇80后”》,載《出版參考》2003年第19期。

22據(jù)我的學生華東師大中文系2010級本科生王澤豐考證,《時代周刊》的報道從頭到尾沒有出現(xiàn)“80后”字樣,而是以“thelinglei”指代這批青年。王澤豐認為《時代周刊》對“另類”一詞沒有采取意譯而是直接音譯,意味著《時代周刊》強調中國青年的另類與美國青年的反叛不同。王澤豐重譯了當年報道中一段有意味的說法:“多數(shù)情況下,‘另類像帶著電子項圈的狗,明白自己在受制之前能跑多遠。沒有人越過無形的柵欄。”

23李陽:《〈萌芽〉的轉型與郭敬明的出現(xiàn)》,載《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1期。

24參見《〈萌芽〉:韓寒在這里一舉成名》,http://www.china.com.cn/book/txt/2006-10/26/content_7280479.htm。

2526趙長天:《從〈萌芽〉雜志50年歷史談起》,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

272829郭敬明:《關于〈生活在別處〉的生活》,見《左手倒影,右手年華》,211、209、21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30郭敬明:《劇本》,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325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31萊昂內爾·特里林:《誠與真》,劉佳林譯,11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32郭敬明:《假如明天沒有太陽》,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416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33郭敬明:《我們最后的校園民謠》,見《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A卷),177頁,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34參見《北大教授錢理群:北大等大學正培養(yǎng)利己主義者》,載《中國青年報》2012年5月3日。

35373839郭敬明:《小時代1.0折紙時代》,4、26、5、108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36居伊·德波:《景觀社會》,3頁,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0郭敬明:《四維讀書之寫在前面》,見《愛與痛的邊緣》,93頁,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

41郭敬明:《小時代3.0刺金時代》,359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42方肇:《韓寒:最好的年代》,3頁,華文出版社2012年版。

43韓寒:《永遠的遠方》,見《韓寒五年文集》(下),227頁,萬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

44蘇童:《一個朋友在路上》,載《上海文學》1993年第1期。

45韓寒:《城市,讓生活更糟糕——嘉定區(qū)世博論壇演講稿》,見《青春》,103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46韓寒:《兄弟成長于天藍年代》,見《韓寒五年文集》(下),186頁,萬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

47韓寒:《來自海邊》,見《韓寒五年文集》(下),185頁,萬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

48王曉明等:《筆談趙樹理》,載《文藝理論與研究》2008年第4期。

49韓寒:《青春》,見《青春》,1—3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5051黃亞生:《“中國模式”到底有多獨特?》,19、25頁,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

52來自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著名的設問,這構成了20世紀中國的“元問題”,一代代政治家、知識分子以不同的答案予以回應。

53黃平:《“大時代”與“小時代”——韓寒、郭敬明與“80后”寫作》,載《南方文壇》2011年第3期。

54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見《毛澤東選集》第1卷,9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55琳達·哈琴:《反諷之鋒芒:反諷的理論與政見》,徐曉雯譯,27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56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湯晨溪譯,28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

57萊昂內爾·特里林:《誠與真》,劉佳林譯,118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58楊慶祥、金理、黃平《“80后”寫作與“中國夢”》(上、下),載《上海文學》2011年第6、7期。

5960鮑曼:《個體地結合起來》,見烏爾里?!へ惪?、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個體化》,李榮山等譯,2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6162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陸洋等譯,21、376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

63參見《汶川大地震一個月回望:被地震改變的10個關鍵詞》,載《國際先驅導報》2008年06月11日。

64參見林·亨特:《人權的發(fā)明:一部歷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

65金觀濤、黃曉峰:《金觀濤談個人觀在中國的變遷》,載《東方早報》2010年4月4日。

66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153頁,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

67梁啟超:《梁啟超文集》,138頁,線裝書局2009年版,。

68齊格蒙·鮑曼:《生活在碎片之中———論后現(xiàn)代道德》,郁建興等譯,142頁,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

69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50—5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70安敏成:《現(xiàn)實主義的限制: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姜濤譯,29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71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徐文瑞譯,7頁,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黃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二屆客座研究員。本文系“中國長三角都市群轉型發(fā)展與藝術文化研究”項目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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