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然,周長銀
(1.解放軍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河南洛陽 471003;2.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北京 100024)
基于輕動詞理論的漢語動結式補語指向研究
楊大然1,周長銀2
(1.解放軍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河南洛陽 471003;2.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北京 100024)
先前研究對漢語部分動結式的補語指向問題一直存在爭議。本文基于Huang et al.(2009)的輕動詞理論對動結式的補語指向進行了深入研究,并對英漢語結果性結構的形式差異做出了解釋。本文的研究表明,動結式補語V2所指向的論元必然是由詞根√V2攜帶的輕動詞Lv1篩選出的事件客體,在句法中投射到內部論元位置,因此漢語的動結式與英語的結果性結構一樣,都遵守“Simpson法則”。兩種結構在形式上的某些差異歸因于只有漢語詞庫中允許存在光桿性動詞詞根。
動結式;補語指向;輕動詞理論;Simpson法則
在動結式的研究中學者們發(fā)現(xiàn),漢語和英語在補語指向上有著重要區(qū)別。英語的結果性結構嚴格遵守所謂的“Simpson法則”(Simpson,1983),即結果補語總是指向賓語(底層賓語或者表層賓語),而不能指向主語,如(1)所示:
(1)a.Theman wiped the table clean.
b.The river froze solid.
c.*Dora cried tired.
(1a)的補語“clean”表述賓語“the table”而非主語的結果狀態(tài),符合“Simpson法則”。(1b)的補語“solid”指向主語“the river”看似違反該法則,但“freeze”屬于非賓格動詞,按照Burzio(1986)的標準分析,這里的表層主語實則是底層賓語,它受到補語的表述仍滿足“Simpson法則”;相反,(1c)中的“cry”屬于非作格動詞,論元“Dora”在表層和底層結構中都是主語,補語“tired”指向該論元,違反“Simpson法則”,因此句子不能成立。
與英語不同,在以動結式為代表的漢語結果性結構中,結果補語似乎不總是指向賓語:
(2)a.張三打碎了玻璃。
b.李四哭累了。
c.王五喝醉了酒。
(2a)的補語“碎”指向賓語“玻璃”,遵守“Simpson法則”。但在(2b)中,“哭”屬于典型的非作格動詞,論元“李四”在表層和底層結構都占據主語位置,補語“累”指向該論元,違反“Simpson法則”。(2c)所示的及物性結構更能說明這一點:“酒”已占據賓語位置,“王五”只能被分析為主語,它作為補語“醉”的表述對象明顯違反“Simpson法則”,但(2b)和(2c)都合乎語法,說明該法則在漢語中并非普遍適用。
基于上述語言事實,很多學者認為(Cheng&Huang,1994;Tang,1997;楊素英,1999;Lin,2004;熊仲儒,2004等),“Simpson法則”在漢語中是可以違反的,它只適用于漢語的部分動結式,我們稱其為“部分適用說”。相反,有部分學者堅持認為“Simpson法則”適用于漢語的所有結果性結構(Sybesma,1992 1999;王立弟,2003等),我們稱其為“普遍適用說”。本文在回顧上述兩種觀點的基礎上,分別指出它們存在的主要問題,之后應用Huang et al.(2009)提出的輕動詞理論嘗試對動結式的補語指向進行深入分析,并對英漢語在結果性結構上的形式差異做出合理解釋。
2.1 普遍適用說
Sybesma(1992,1999)借鑒Hoekstra(1990)的小句(Small Clause)分析法對漢語的結果性結構做了統(tǒng)一分析,認為“Simpson法則”普遍適用于漢語。對動結式而言,他認為補語V2與其修飾的名詞成分組成一個小句,整體充當主動詞V1的補足語。以下面的及物性動結式為例:
(3)張三吹破了氣球。
對于不及物性動結式,句首主語作為補語V2的表述對象,在底層仍與V2構成小句充當V1的補足語,如(4)所示:
Sybesma認為,及物動詞“吹”和非作格動詞“哭”在底層結構都發(fā)生性質變化,變?yōu)榉琴e格動詞,喪失了給名詞賦賓格的能力,小句主語為核查格特征移位到主語位置,形成表層語序。這樣對于所有動結式來說,V2都是指向小句主語,它涵蓋了Simpson所說的表層賓語和底層賓語,“這就從更高層次上解釋了Simpson法則”(熊仲儒,2004:250)。
小句分析法后來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Cheng&Huang (1994)和Tang(1997)都提出,如果漢語的“吹”和“哭”等在底層可以變?yōu)榉琴e格動詞,為什么英語中不存在類似的變化,即為何英語中不能說“John cried tired”?英漢語的差異無法得到解釋。此外,Cheng&Huang(1994)還證明了(4a)與(4b)在句法表現(xiàn)上存在較大差異,不能做統(tǒng)一處理,但小句分析法無法區(qū)分這兩種結構。
王立弟(2003)從事件結構角度分析了動結式的題元關系,認為“Simpson法則”普遍適用于動結式①。他基于Dowty (1991)的研究,提出“直接內部論元的受影響性(affectedness)限制條件”,規(guī)定事件結構中的受影響論元總是投射為直接內部論元。對動結式來講,補語V2的表述對象就是發(fā)生狀態(tài)變化的受影響論元,它在句法結構中始終投射為直接內部論元,占據下層VP2的標志語(Spec)位置;而上層VP1表達致使性事件,其標志語位置由外部論元占據。那么(3)和(4)的結構可以表示為:
王立弟(2003)認為,補語指向的論元都占據直接內部論元位置[Spec,VP2],該位置就相當于Sybesma(1992,1999)所說的小句主語,據此他提出漢語的動結式都遵守“Simpson法則”。與小句分析法不同的是,王立弟(2003)認為動結式是通過詞項并入(incorporation)操作形成,直接占據VP2的中心語位置,非句法結構中移位生成,因此不必假定“吹”和“哭”發(fā)生性質變化。王還分析了(2c)的及物結構(如(6)所示),認為“王五”作為受影響論元,應占據直接內部論元位置,而“酒”應分析為帶斜格(Oblique Case)的間接內部論元,該句仍符合“Simpson法則”:
(6)王五喝醉了酒。
王的分析不必規(guī)定動結式的V1發(fā)生性質變化,相比小句分析法更為合理,但也存在一定局限性。Huang et al.(2009:186-189)提出,“受影響性”這一概念不好界定,有時需借助某些語用和語篇因素。比如,“小王跑丟了鞋”這句話中“受影響的”既可以是“小王”也可以是“鞋”;此外,將(6)中的“酒”分析為斜格賓語也有待商榷,因為按照王的說法,被賦予斜格的一般都是方位論元或把/被結構中的保留賓語。
2.2 部分適用說
Cheng&Huang(1994)從事件類型角度分析了動結式的論元結構,認為“Simpson法則”只適用于漢語的部分動結式。他們參照普通謂詞的分類方法,將動結式分為如下類型:
(7)a.張三騎累了。非作格性謂詞
b.張三騎累了那匹馬。及物性謂詞
c.李四氣死了。作格性謂詞
d.這件事氣死了李四。致使性謂詞
e.氣球吹破了。中動結構
Cheng&Huang的劃分以V1的事件類型為依據:當V1是自主的活動類動詞時,動結式的事件類型為:[V1活動類[V2狀態(tài)類/狀態(tài)變化類],它呈現(xiàn)及物/非作格的形式交替,如(7a)和(7b);當V1是狀態(tài)類或狀態(tài)變化類動詞時,動結式的事件類型為:[V1非活動類[V2狀態(tài)類/狀態(tài)變化類],它呈現(xiàn)致使/作格(或非賓格)的形式交替,如(7c)和(7d)。(7e)的V1也是活動類動詞,但其主語是V1的受事而非施事,因此被分析為中動結構(或假被動句)。Cheng&Huang認為,(7b)-(7e)都遵守“Simpson法則”,其中的補語要么指向表層賓語((7b)的“張三”和(7d)的“李四”),要么指向底層賓語((7c)的“李四”和(7e)的“氣球”)。而(7a)中的“張三”作為非作格謂詞的唯一論元,在底層和表層都是句子主語,它受到補語“累”的表述明顯違反“Simpson法則”,說明該法則在漢語中并非普遍適用。
Tang(1997)的研究也認為漢語動結式的補語可以指向主語。他在Cheng&Huang(1994)的基礎上,對英漢語在補語指向上的差異做出了原則性解釋,為英漢語結果性句式分別設置如下的底層結構:
在(8a)中,賓語“himself”不能為空語類pro/PRO所代替,否則該空語類在管轄域內受到主語“John”的約束而違反約束原則B,即空代詞在其管轄域內不能受到約束;相反,(8b)中的漢語動結結構相比英語多了一層功能投射FP,它能阻礙主動詞對pro/PRO的管轄,其本身構成pro/PRO的管轄域,因此(8b)中的pro/PRO雖與“張三”同指,卻不受其約束,可以滿足約束原則B。在Tang(1997)看來,英漢語的差異實則體現(xiàn)在功能投射FP的參數設置上。
上述兩項研究不必假定動結式的V1發(fā)生性質變化,但也存在很多問題:Cheng&Huang(1994)依據V1的事件類型來判定動結式的句法性質并不可靠。例如,某些V1是活動類動詞的動結式既呈現(xiàn)及物/非作格的形式交替,也呈現(xiàn)致使/非賓格的形式交替,如:
(9)a.張三騎累了。
b.張三騎累了那匹馬。
c.那匹馬騎累了張三。
(9b)和(9a)是及物/非作格的交替,此時(9a)的“騎累”應屬于非作格謂語,“張三”應分析為底層主語;(9c)和(9a)是致使/非賓格的交替,此時(9a)的“騎累”又屬于非賓格謂語,“張三”應分析為底層賓語。但同一論元的底層句法位置應是唯一的,不可能既是主語又是賓語,這說明他們的分類方法存在問題。而Tang(1997)專為漢語提出的功能投射FP似乎缺乏理據,雖然他提出F代表“得”字句中表示結果或程度的詞素“得”或標句詞(Complementizer),但動結式中既沒有詞素“得”也不存在標句詞,在其結構中設置FP有人為規(guī)定之嫌。此外,按照Tang(1997)的分析,漢語中只有非作格性動結結構(如(8b))存在FP,而非賓格性動結結構(如(7c))則沒有,但未對這種語言內部的差異做出解釋。
綜上所述,“普遍適用說”與“部分適用說”的分歧并非在于所有的漢語動結式,而僅限于那些V2指向表層主語,且V1為活動類動詞的動結式,以如下兩句為代表:
(10)a.李四騎累了。
b.王五喝醉了酒。“普遍適用說”認為兩句都遵守“Simpson法則”,補語指向的是小句主語或底層賓語;而“部分適用說”認為兩句違背該法則,補語指向的是主語而非賓語。從前面的分析來看,兩派學者的研究都存在一定問題,未能合理解釋動結式的補語指向問題以及英漢語之間的差異。據此,本文將重點對(10)為代表的動結式的補語指向進行深入分析,并嘗試對英漢語結果性結構的形式差異做出解釋。下面先闡述本文所采用的理論框架,即Huang et al.(2009)提出的輕動詞理論,然后在此基礎上提出我們的分析。
Huang et al.(2009)以Hale&Keyser(1993)的詞匯關系結構理論為基礎,同時汲取Lin(2001)的輕動詞句法(light verb syntax)思想,提出了一套輕動詞理論來解釋漢語與其他語言在動詞構造和論元實現(xiàn)上的差異。該理論的基本思想是,詞庫內的動詞由詞根√和少量標明事件類型的輕動詞(Lv)組成。詞根將一系列事件e概念化,包含與事件相關的所有參與者信息,輕動詞的功能是篩選出與事件類型直接相關的參與者信息,供句法操作使用。其具體內容包括:
(11)V∈{(√),[Lv1√],[Lv2√],[Lv2[Lv1√]]},只有漢語可以選擇V=√。
(12)a.Lv1標明沒有外部使因的自發(fā)性事件類型,可描述為“進入某種狀態(tài)或關系”,Lv1篩選出的事件參與者被解釋為客體(Theme),在句法中投射到內部論元位置。
b.Lv2標明有外部使因的事件類型,可描述為“引發(fā)某種關系或動態(tài)事件”,Lv2篩選出引發(fā)事件的外因,該參與者被解釋為施事(或發(fā)起者(Originator)),在句法中投射到外部論元位置。
c.事件中可選或必選的內在參與者由詞根√所決定。
d.Lv的選擇不能與已經編碼在詞根中的事件類型相沖突。
e.上述參與者信息必須滿足題元準則(Theta-criterion)。
Huang etal.(2009)認為,輕動詞Lv1和Lv2并不增加任何詞項信息,也不參與句法操作,其功能只是標明詞根的事件類型并篩選出對事件類型起決定作用的參與者信息,這在本質上區(qū)別于其他學者(如熊仲儒(2004)和Lin(2004))所設定的CAUSE和DO等功能范疇。此外,如工具和方式等非核心成分是由詞根所決定,與事件的類型無關,它們不在輕動詞的篩選范圍之內,這一點也區(qū)別于Lin(2001)所定義的USE、AT和FOR等輕動詞。
如果Lv在詞庫中與詞根合成,其篩選的客體或施事題元就會出現(xiàn)在動詞論元結構中。其中客體是Lv1事件類型的參與者,施事是Lv2事件類型的參與者。動詞論元結構的差異根本上取決于動詞的詞匯語義結構中所包含的輕動詞類型的差異。根據(11),只有漢語動詞中存在不包含任何輕動詞的光桿詞根,該詞根不指派題元角色,編碼在該詞根中的參與者信息都暴露給句法,當該詞根進入句法運算后,句法系統(tǒng)提供如下的論元允準方式:
(13)句法通過X標杠結構(X’-structure)和格過濾式(Case Filter)來允準NP,這些NP應該獨立地滿足完全解釋原則(Principle of Full Interpretation)
根據(13),只要一個名詞滿足上述句法允準條件,同時又與動詞詞根處于適當的語義關系中,就可以在句法中得到允準,這樣可以較好地解釋漢語動詞的句法靈活性②。
動結式補語指向研究的關鍵是判定補語V2指向主語還是賓語,動結式在論元實現(xiàn)上的靈活性使這一問題變得復雜。既然輕動詞理論是為解釋漢語動詞的句法靈活性而提出,那么可以嘗試使用該理論解釋動結式的論元實現(xiàn)及其補語指向問題。
我們認為,要弄清動結式的補語指向問題,首先要確定動結式在詞庫中攜帶何種類型的輕動詞,才能明確補語V2指向的論元是由何種輕動詞選擇的事件參與者,并進而明確其在句法結構中的投射位置。
根據輕動詞理論,我們首先提出,動結式的V1和V2是在詞庫內構成的合成性動詞詞根(用√V1-√V2表示)③,該詞根攜帶的輕動詞由動結式概念化的事件類型所決定。彭國珍(2011:35)的考察發(fā)現(xiàn),及物性動結式一般都有相應的“把”字句。而學界一般認為“把”字句的基本語義是表達致使性事件(或情景)(郭銳,2003;葉向陽,2004),據此本文將動結式概念化的事件分為致使性和非致使性兩大類,句法上通過能否變成“把”字句來檢驗。如下面三句中,(14a)有相應的把字句,其中的“吹破”概念化的是致使性事件。相反,(14b)和(14c)(即(10a)和(10b))沒有相應的把字句,其動結式概念化的都是非致使性事件。
(14)a.張三吹破了氣球。/張三把氣球吹破了。
b.李四騎累了。/*李四把騎累了。
c.王五喝醉了酒。/*王五把酒喝醉了。下面分別來討論上述兩類動結式的詞項組成及論元實現(xiàn)。當動結式概念化的是致使性事件時,它的詞項組成中應既包含Lv2標明有外部使因的事件類型,也包含Lv1標明狀態(tài)變化性事件類型。因此(14a)中“吹破”的詞匯語義構成應為:
Lv2篩選出事件的發(fā)起者“張三”,Lv1篩選出事件的客體“氣球”。在句法結構中,“張三”投射到外部論元位置,“氣球”投射到內部論元位置,補語“破”指向“氣球”符合“Simpson法則”。
當動結式概念化的是非致使性事件時,根據詞根√V1概念化的事件類型又可分為兩種情況④:首先,當√V1和√V2概念化的都為自發(fā)性事件時(如(16)中的“累死”),根據(12a),兩者攜帶的輕動詞均為Lv1,那么詞根√lei-√si攜帶的輕動詞也只能是Lv1,其詞匯語義構成為:
(16)他累死了。
累死:[Lv1√lei-√si]]
“他”是由Lv1篩選出的事件客體,在句法上首先占據內部論元位置,而后移位到[Spec,TP]核查主格,補語“死”指向該論元符合“Simpson法則”。
問題的關鍵在于:當動結式整體概念化非致使性事件,且√V1和√V2分別概念化有外部使因的事件和無外部使因的自發(fā)性事件時,補語V2指向何種成分?以(14b)為例,依據題元準則,“李四”既是“騎”的施事,又是“累”的客體,既像外部論元,又像內部論元,這也是該類句式存在爭議的主要原因。它對于本文采用的輕動詞理論似乎也是個難題:詞根√qi概念化有外部使因的事件,應攜帶的輕動詞為Lv2;而詞根√lei概念化無外部使因的自發(fā)性事件,應攜帶的輕動詞為Lv1,那么整個合成性詞根√qi-√lei攜帶何種類型的輕動詞呢?
首先可以排除該詞根同時攜帶Lv1和Lv2的可能性。因為如果這樣,(14b)的“騎累”必須表達致使性事件,這與該合成性詞根所概念化的非致使性事件相矛盾,違反(15d)。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只攜帶Lv1,只攜帶Lv2或不攜帶任何輕動詞。
我們認為,該合成性詞根攜帶的輕動詞有且只有Lv1,而沒有Lv2,理據如下:首先,(14b)可以加入一個外部使因構成致使性事件,如(17):
(17)那匹馬騎累了李四。
假設(14b)中的詞根√qi-√lei只攜帶Lv2,(17)在它的基礎上又加入一個外部致使性事件,那么(17)的√qi-√lei相比(14b)的應多攜帶一個Lv2,其詞項組成應為[Lv2[Lv2√qi-√lei]]。但按照Huang et al.(2009:67)的分析,動結式與普通動詞一樣,詞項構成中至多包含一個Lv2,這說明(14b)中詞根√qi-√lei攜帶的輕動詞不能是Lv2。
其次,從廣義上來講,當動結式詞根所概念化的事件只包含一個參與者時,該參與者必然與√V2表達的事件直接相關,但可以與√V1表達的事件無關,來看下面兩組句子:
(18)a.手絹哭濕了。
b.肚子笑疼了。
(19)a.*大餐吃胖了。
b.*電影看哭了。
在(18)中,兩句的論元都只與詞根√V2(√shi和√teng)表達的事件有關,而與詞根√V1的事件無關(如不能說“哭手絹”或“笑肚子”),句子能夠成立;相反,(19)中的論元都只與詞根√V1表達的事件有關,而與詞根√V2的事件無關,句子不能成立;若使其成立,必須加入√V2事件的直接參與者,如(19a)可改為“小明吃胖了”。根據輕動詞理論,進入句法操作的論元是由輕動詞篩選出的與事件類型直接相關的參與者。從(18)與(19)的對比來看,當動結式只選擇唯一論元時,該論元必須是由詞根√V2攜帶的輕動詞篩選出的事件參與者,而根據Huang et al.(2009)的研究,√V2攜帶的輕動詞只能是Lv1④,那么整個動結式包含的輕動詞也只能是Lv1。
另外,Huang et al.(2009)認為動結式詞根可能為不帶輕動詞的光桿詞根,本文并不認同。以(19)為例,如果動結式是以光桿詞根形式進入句法,兩句的論元都應能得到允準,因為它們都占據[Spec,TP]被賦予主格,滿足X標杠結構和格過濾式,同時又與√V1處于適當的語義關系中,符合(13)中的允準條件,但兩句都不成立。它們與(18)的對比說明,動結式的論元選擇并非完全自由,該論元必須與√V2處于適當的語義關系中,換句話說,必須是√V2所表達事件的直接參與者,否則句子不成立。
綜上所述,無論√V1概念化何種類型的事件,只要動結式整體概念化的是非致使性事件,其詞匯語義構成必然是[Lv1√V1-√V2]。其唯一論元是由Lv1篩選出的事件客體,在句法中被投射為內部論元,同時它作為√V2表達事件的直接參與者,必然受到該補語的表述,因此不及物性動結式均符合“Simpson法則”。
最后我們來討論(14c)所示的及物性動結式。由于該句沒有對應的把字句,因此它不同于一般的及物性動結式,表達的是非致使性事件。根據前面的研究,表達非致使性事件的動結式只攜帶輕動詞Lv1,其中“王五”是由Lv1篩選出的進入“醉”這一狀態(tài)的事件客體,在句法中投射到內部論元位置,該論元受到“醉”的表述符合“Simpson法則”。
那名詞“酒”該如何分析呢?既然動結式的唯一輕動詞Lv1由詞根√zui決定,那么√he應視為不帶任何輕動詞的光桿詞根。根據(12c),除輕動詞可篩選論元外,光桿詞根√he也可能會允準其他論元,前提是該論元必須符合(13)中規(guī)定的允準條件,即不僅要與√he處于適當的語義關系,還必須滿足格過濾式。由于客體“王五”基礎生成于內部論元位置,動結式“喝醉”應屬于非賓格動詞,其本身沒有賦賓格的能力(Burzio,1986)。但根據Belletti(1988)的研究,非賓格動詞雖不能賦賓格,但仍保留指派部分格(partitive Case)的能力,據此本文認為,這里的“酒”是被賦予部分格而滿足格過濾式。
前文講到,英語和漢語在結果性結構上的最主要的差別是:英語的非作格動詞或及物動詞不能直接帶補語構成結果性結構,而該結構在漢語中可以成立,如:
(20)a.Dora cried(*herself)tired.
b.張三哭累了。
Tang(1997)通過功能語類的參數設置嘗試解釋兩種語言的差異,但有人為規(guī)定之嫌(見2.2小節(jié)),而基于輕動詞理論能對這種差異做出更為自然合理的解釋。根據(11),英語動詞不允許為光桿詞根,即每個詞根必然攜帶自身的輕動詞,而每個輕動詞又必然篩選出各自的事件參與者。對于(20a),詞根√cry表達有外部使因的事件,它攜帶輕動詞Lv2,篩選出事件的施事(或發(fā)起者);詞根√tired表達無外部使因的自發(fā)性事件,它攜帶輕動詞Lv1,篩選出事件的客體。然而,該句中只有一個可選論元“Dora”,它同時接受Lv2和Lv1指派的題元(或事件)角色違背題元準則(即(12e)),因此該句不能成立。若使其成立,需要增加一個論元(如反身代詞等)接受客體題元,使題元準則得到滿足。
相反,根據輕動詞理論,漢語的最大特點是允許光桿詞根進入句法。對于(20b),其中的“哭累”概念化非致使性事件,根據前面的分析,論元“張三”是詞根√lei攜帶的輕動詞Lv1篩選出的事件客體。詞項“哭”允許以光桿詞根形式進入句法,本身不攜帶任何輕動詞,也不向“張三”指派題元角色,因此“張三”只帶有“客體”題元(或事件)角色,符合題元準則,該句能夠成立??梢?,英漢語結果性結構形式差異的根源在于詞庫內是否存在不指派題元角色的光桿詞根,這正符合Chomsky對語言共性與差異的看法,即“語言的差異僅限于詞庫內詞項的普遍性特征,與計算系統(tǒng)脫鉤”(程工,1999:27)。
本文在系統(tǒng)回顧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基于Huang et al.(2009)提出的輕動詞理論對漢語動結式的補語指向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同時對英漢語結果性結構的形式差異做出了解釋。本文重點探討了“普遍適用說”與“部分適用說”存在爭議的兩類動結式,結果證明,這兩類動結式中,補語V2所指向的論元都是詞根√V2攜帶的輕動詞Lv1篩選出的事件客體,在句法中投射到內部論元位置,因此兩類動結式都符合“Simpson法則”。那么可以得出結論:漢語的動結式與英語的結果性結構雖然在形式上存在某些差異,但兩者都遵守“Simpson法則”,該法則應該是自然語言中一條普遍適用的語義規(guī)則。
注釋:
①王立弟遵從Levin&Hovav(1995)使用“直接賓語限制”(Direct Object Constraint)這一術語,它的基本思想與“Simpson法則”一致。
②在該輕動詞理論提出后,相繼有學者應用該理論來解釋漢語動詞的論元實現(xiàn)問題,取得了一定的突破,具體請參見孫天琦、李亞非(2010)和胡波(2011)。
③遵從Huang et al.(2009)的表示方法,本文中動詞詞根一律用詞根標記√加上動詞的斜體拼音或拼寫來表示。
④這里依據√V1的事件類型進行劃分,是因為根據Huang et al.(2009)的研究,√V2所攜帶的輕動詞只可能是Lv1,而不能是Lv2。理據是一個動詞詞根至多只能攜帶一個Lv2,如果√V1所帶的輕動詞是Lv2,而√V2所帶的輕動詞也是Lv2,整個動結式詞根就會攜帶兩個Lv2,而這樣的詞項在自然語言中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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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Semantic Orientation of V2 in Chinese RVCs Based on the Light Verb Theory
YANG Da-ran1,ZHOU Chang-yin2
(1.English Department,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Luoyang 471003,China; 2.School of English,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24,China)
The semantic orientation of V2 has raised heated discussions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RVCs.This paper conducts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is issue based on the Light Verb Theory proposed by Huang et al.(2009).We find that the argument in the semantic orientation of V2 is invariably a Theme selected by the light verb Lv1 contained in the LSS of the RVC and mapped as an internal argument in syntax.Therefore,Chinese RVCs also comp ly with the Simpson’s Law just as their counterpart in English.The struc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them lie in that only Chinese allows the option of not having any Lv in V.
Chinese RVCs,semantic orientation,Light Verb Theory,Simpson’s Law
H04
A
1002-2643(2013)05-0046-06
2012-12-20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事件結構理論與跨語言類型比較參照下的漢語結果句式研究”(12BYY089)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楊大然(1978-),男,漢族,遼寧錦州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句法學,英漢結構對比。周長銀(1972-),男,漢族,山東齊河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理論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