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王曉瑜 王利娥
本文對《孔乙己》的重新審視從這樣一個問題開始:其敘述者在魯迅小說中的獨特性。在魯迅的小說中,采用第一人稱內(nèi)聚焦敘述的,除了《孔乙己》,還有《故鄉(xiāng)》《在酒樓上》《社戲》等許多篇,這些小說中敘述者都與魯迅的生活經(jīng)歷有許多相似之處。在另外一些以第三人稱敘述的小說中,盡管還原出較為具體的敘述者形象較為困難,但確定其知識分子的身份卻不難。在魯迅所有小說的敘述者中,《孔乙己》的敘述者是與魯迅本人距離最遠的一個。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作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父,魯迅用其創(chuàng)作展示了現(xiàn)代小說的多種敘述可能,確乎有著文體的實驗性意義。但是對于始終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于“揭出病苦,引起療治”,始終更看重文學的社會意義的魯迅來說,其對于《孔乙己》的敘述者的別具一格的設置,其價值及意義恐怕要遠遠超出文體的創(chuàng)新。
小說的敘述者“我”——酒店小伙計敘述的故事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發(fā)生在咸亨酒店里,是“我”親眼目睹的;第二部分是我聽說的,由酒店中喝酒的短衣幫敘述的故事?!拔摇奔仁强滓壹汗适碌囊娮C者,又是孔乙己故事的轉述者,這兩部分的互補結合方能凸顯出孔乙己的完整形象。然而,在這兩個不同的敘述者敘述的故事中,有著相互拆解的地方。在短衣幫的敘述中,孔乙己是個“好喝懶做”而終至于偷竊的人,然而“我”所見到的孔乙己“品性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那么,哪一個孔乙己是更真實的孔乙己呢?按正常的情況,外敘述層的敘述者“我”與內(nèi)敘述層的敘述者短衣幫相比是更為可靠的敘述者,“我”所見的故事應該對“我”所聽說的故事有所修正。但在這篇小說中卻并非這樣,“我”的敘述是種近乎實錄的零度敘述,“我”只是在講述“我”所見的,轉述“我”所聽說的,這些事件、這些話語在經(jīng)過“我”的講述之后,幾乎沒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跡。
然后再來看看短衣幫的敘述: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北闩懦鼍盼拇箦X。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p>
顯然短衣幫中的某些人看到的是孔乙己被吊著打,而不可能看到孔乙己偷何家的書,由吊著打反推孔乙己偷書,這是一種不可靠敘述,而把這樣一種不可靠敘述表達為“我親眼所見”顯然是種主觀敘述。我們再看另一段: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滓壹簺]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
按照敘事學的理論,這是種概述。由于省略了具體的事件,這樣的敘述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而且在敘述中使用了“不會營生”、“好喝懶做”等有著極強價值判斷的詞語。這樣的敘述還有一次:
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闭乒裾f,“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來呢?”“后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p>
丁舉人家的東西是偷不得的,偷了便是“頭腦發(fā)昏”,顯然這里邊包含著明顯的價值判斷,同樣也是種主觀敘述。
短衣幫在敘述中夾雜著明顯的主觀感受與評論的干預性敘述,“我”在小說中卻幾乎是一個純客觀的敘述者,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內(nèi)外層敘述者的這種不同呢?我覺得應該注意到外層敘述者獨特的身份——與魯迅其他小說不同,《孔乙己》敘述者沒有知識分子的身份,因而也不可能像呂緯甫、魏連殳一樣是一個“有著獨立的目的、激情、思慮的自我意識的主體”, 敘述者“我”有著類同于短衣幫的身份——從思想意識到社會地位,酒店小伙計都可看做是短衣幫的一員?!拔摇钡目陀^性敘述目的主要并不在于讓故事自己顯示其意義,而是表明,“我”所見的可靠性敘述對于“我”所聞的非可靠性敘述并無任何的修正,“我”對短衣幫的敘述的真實性毫無懷疑,因而也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們在敘述中夾雜的價值判斷。在兩種敘述中,短衣幫的敘述處于支配性地位。
這種非可靠敘述者對于可靠敘述者的優(yōu)勢地位,對應的是魯鎮(zhèn)這一有著深刻寓意的特定社會中群體對于個體的支配地位?!拔摇钡臄⑹鍪欠N個體的敘述,短衣幫因其是“幫”而取得了群體的形式,其敘述因而也成為群體的敘述。在這個社會里,不但“從來如此就對”,而且“眾人如此就對”也是其基本的沒有爭議的規(guī)則。對于個人,眾人掌握著話語霸權,因而群體的言說便成了一種權力話語。個人的話語無力與“集體”話語相對抗,久而久之也就失去了對抗的意識,最終也導致了個人話語的消失。在小伙計看來,孔乙己不配考他并不是因為知識的欠缺,而是他乞丐一樣的身份;在孔乙己看來,小伙計所以要識字,是因為將來做掌柜時,寫賬要用;在短衣幫看來,丁舉人家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偷,孔乙己偷了便是頭腦發(fā)昏,在這里起關鍵作用的顯然是丁舉人的“舉人”身份,這是何其相似的思維邏輯。在中國社會極易產(chǎn)生一致的“眾志”,由于這種“眾志”作為統(tǒng)治工具在很大范圍內(nèi)替代了強權,封建統(tǒng)治者便常常以“眾志”的代表者自居,中國的封建統(tǒng)治往往顯示出溫情脈脈的人情味,殘暴的統(tǒng)治許多時候非常奇怪地表現(xiàn)為“眾愿難違”。正是在這樣一種“眾志”成為霸權性話語,對個人性話語有生殺予奪權力的狀態(tài)中,個人性話語在被扼殺后,很難知道行兇者在哪里?!皟?nèi)聚焦型的最大特點是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人物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與漫無邊際的思緒。” 然而,對于長期生存于這樣一種文化生態(tài)中的酒店小伙計,而且背負著一代又一代的集體無意識的文化積淀,他是否還有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與漫無邊際的思緒供作者描寫呢?魯迅在對于小伙計的形象塑造上,與其說是心理描寫的空白,不如說是展示了空白的心理。
由小伙計這樣的只有轉述能力的個體組成的短衣幫這樣的群體,顯然不會有言說自己話語的能力。在眾聲嘈雜的背后其實只有一個聲音在發(fā)言,這是一種完全控制了人們的精神世界的思想與觀念在發(fā)言,它以群體言說的面目出現(xiàn),但它的話語內(nèi)容卻與言說它的群體毫無關系,更與組成這一群體的個體毫無關系,隱藏在“民意”、“眾志”背后的是一種文化的專制。
然而,文化也并不是一個自在自為的主體。在魯鎮(zhèn)的咸亨酒店里,還有一類人,即踱進隔壁房間喝酒的穿長衫者,他們是一些闊綽的有權有勢的人,短衣幫敘述中提及的丁舉人與何大人當屬此類??滓壹阂驗椤斑B半個秀才也沒撈到”,人們便懷疑他是否當真識字,而丁舉人、何大人因為有了權力便被認為是最有文化的人,并且因有文化而自然地擁有了更大的權力。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權威,是“正確”的化身,擁有闡釋文化進而闡釋這個世界的權力??滓壹褐员慌卸椤昂煤葢凶觥?、“偶爾做些偷竊的事”,是因為他臉上帶著丁舉人們打他留下的傷疤;吊著打成為偷竊的證據(jù),就是因為丁舉人們是社會的權威,他們的正確性不容懷疑,他們對事件的闡釋成了不容改變的最后的宣判。在這樣的社會中,文化需要權力與金錢支撐,當文化從文化、權力、金錢三位一體的形式中被提取出來時,就再也不會為社會所尊重、敬畏、崇拜。而權力需要從文化中尋找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進而通過擁有文化、擁有闡釋文化的權力,以此來強化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并且通過這種文化對短衣幫進行從身體到精神的控制。對于穿長衫者坐著喝酒的隔壁的房子,“在小說里是沒有具體的描繪的,它被一堵墻壁永遠地隔在了我們的視線之外,我們看不到屋里的布置,聽不到里面人說話的聲音”。但是他們能否看得見短衣幫們,能否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呢?這是一個對于外面的人來說非常神秘的世界,這種神秘的氛圍強化了穿長衫者在短衣幫世界無所不在的控制力。在酒店中所有關于孔乙己的談話中,沒有穿長衫者們的蹤跡,然而絕不是沒有他們的聲音,甚至可以說,他們的聲音是唯一的聲音,只不過不是他們自己在說,而是通過文化這一媒介借用短衣幫的口說出,短衣幫眾聲嘈雜的喧嚷,實際只有一個聲音,即穿長衫者對孔乙己命運的宣判。咸亨酒店中對于孔乙己的所有談論,對于短衣幫是在場的缺席,對于穿長衫者則是缺席的在場。王富仁先生認為,從魯鎮(zhèn)的酒店可以“感覺到整個世界,整個社會的結構”, 我們當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縮影。在這樣的社會里,穿長衫者獨霸文化,擁有文化的闡釋權力,他們利用這種文化產(chǎn)生的強大的場力,完成了對整個社會無孔不入的控制。
短衣幫與小伙計作為小說的內(nèi)外兩層的敘述者,講述著別人的故事,同時在講述的過程中,也在展示著自己。小伙計與短衣幫有著相似的經(jīng)濟地位、相似的精神結構,在故事中充當相同的行動元——看客,可以把兩者看做互補的形象:在那樣的文化生態(tài)中,短衣幫是民眾的群體形象,小伙計則是構成這樣的群體的個體。他們從群體/個體兩個側面,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民眾的形象。通過他們,我們可以看到民眾的生存與精神的狀貌。
《孔乙己》講述的是一個被敘述者的悲劇故事,孔乙己甚至在死后都不能擺脫被敘述的命運——孔乙己存在的最后的痕跡是咸亨酒店粉板上寫著的所欠的十九文酒錢,仍在被敘述著。在咸亨酒店隱喻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似乎是小伙計與短衣幫們敘述著孔乙己,然而他們絕不是真正的敘述者,真正的敘述者是掌握文化統(tǒng)治權卻又把自己隱匿起來的穿長衫者。更大的悲哀在于,無論是孔乙己還是短衣幫們,都對自己這樣的被敘述、被操縱的命運渾然不知。但是,在小說對下層民眾的精神狀態(tài)的展示中,一個異常清醒的文化先驅(qū)者的形象逐漸顯形。盡管擺脫這種被敘述的窘境要走的路還很長,或者也許這本身就是種絕望的反抗,然而,清醒地意識到這樣一種被敘述的處境畢竟是突破這樣一種文化統(tǒng)治的圍困的起點,畢竟預示著一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