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慶_王本朝
丁玲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很有個性的作家,一般人們總會談起她作為女作家的細膩和難得的獨立,談到她在社會時代背景下的政治遭遇和命運沉浮,談到她作為左翼作家的大膽和另類,這些說法和判斷都很有道理,實際上,丁玲的個性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她的敏銳,特別是對社會時代的敏感捕捉和個人化的表達。小說《夜》就是丁玲的一篇比較另類的小說,也能充分體現(xiàn)她的文學才華和敏感氣質(zhì)。它最初刊于1941年6月10日和11日的《解放日報》,署名曉菡。1942年底,身處“顛沛流離的戰(zhàn)火”中的胡風在桂林將其編入小說集《我在霞村的時候》,1944年由桂林遠方書店出版。后來,胡風在回憶錄里還提及編書的艱辛和送審過程中被查禁的無奈,梅志在《胡風傳》里也提到了這件事,只是補充了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將“稿費”“寄給了湖南丁玲的母親”。在國統(tǒng)區(qū)奔波、流浪的胡風卻編輯了解放區(qū)丁玲的小說,說明他們的心還是相通的。1950年,丁玲在重新編輯出版該小說集的時候說:“其中也不是每篇都滿意的,不過我對它們都有些感情?!毙≌f發(fā)表后,得到了駱賓基和馮雪峰的肯定。駱賓基認為它是一篇“諧和”、“圓潤”、“成熟”的作品,唯一的“瑕疵”是“趙家大姑娘”與全篇的“韻律”“不調(diào)和”,小說主人公何華明“背負著舊時代的賜物走向新時代——正像背負著過時的棉衣在春日的旅途上的旅人——還潛伏著對于中國農(nóng)村的往日婦女的嘆息,也像對于那旅人所負的過時的沉重棉衣的嘆息”。馮雪峰也認為,相對《我在霞村的時候》《莎菲女士日記》和《水》而言,《夜》是最“成功的一篇”,認為何華明身上所體現(xiàn)的是新舊意識的掙扎和蛻變?!皟H僅四五千字的一個短篇,把在過渡期中的一個意識世界,完滿地表現(xiàn)出來了。體貼而透視,深細而簡潔,樸素而優(yōu)美。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識,是切切實實地在從變換舊的中間生長著的。” 顯然,他們立足于解放區(qū)的新舊立場,肯定了小說藝術(shù)上的成熟和風格的獨特,特別是相對成長中的解放區(qū)的文學而言,它以其抒情的敘事風格和深刻的寓意而顯得非常特別,就是放在丁玲延安時期的文學作品中,也在視角和構(gòu)思上有其精巧別致之處。但在我看來,何華明身上并沒有體現(xiàn)新舊意識的掙扎和蛻變,而是身份與身體的矛盾和抗爭;小說圍繞“身體與身份”展開了機智而巧妙的敘述,表現(xiàn)了身份政治對身體欲望的壓制和認同;小說是一篇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故事,卻具有深刻的政治意味和哲學內(nèi)涵,還充滿著詩情畫意,可稱得上是一篇帶有中國特點的意識流小說。
小說的故事非常簡單,嚴格說來,它只能算是一個生活的片斷,一段興奮、煩躁和郁悶的心緒。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40年代初,小說記敘了抗日根據(jù)地的鄉(xiāng)指導員何華明,在開完會以后,回家路上的一段“孤獨的夜行”,以及回家以后的種種“煩躁”心理。擺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大堆矛盾:因工作忙家里的地荒了,牛也要生產(chǎn)了,妻子也有了種種的不滿,還罵他不掙錢、不顧家,他自己也認為妻子思想落后,拖了自己的后腿。于是,小說直接進入“身體”和“身份”的敘述,描寫的是熟悉的鄉(xiāng)村和陌生的會場。小說一開篇就寫羊群被趕進了院子,趙家的大姑娘還坐在門口納鞋底,特別提到她有一對碩大的銀絲耳環(huán),不時搖晃得厲害,說明她的有閑和有錢。而鄉(xiāng)指導員何華明在開選舉工作會,“被許多問題弄得疲乏了”,一出會場,“納著鞋幫的清子便又扭過頭來,露出一掬粘膩的、又分不清是否含著輕蔑的笑容”。這里的“粘膩”和“輕蔑”,一下子就讓人對趙清子失去了好感,說明她的笑是多么的不自然、不爽快,但何華明并沒有注意到趙清子的耳環(huán)和“輕蔑的笑”,而看到了趙清子“發(fā)育得很好”,“站在大門口看對山盛開的桃花”,“長而黑的發(fā)辮上扎著粉紅的絨繩,從黑坎肩的兩邊伸出條紋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地舉著,撐在門柱上邊”。這是一個非常性感撩人的姿勢,由此,何華明想到了趙清子應該嫁人的問題?!笆鶜q的姑娘,長得這樣高大,什么不夠法定年齡,是應該嫁人了的??!”在何華明眼里,趙清子身體長熟了就該嫁人了,而不用管什么法定的年齡,何況鄉(xiāng)長不也是剛?cè)⒘艘粋€才十六歲、長得很漂亮的妻子嗎?雖然何華明已經(jīng)走遠了,但還不時回望著,看到“那倚在門邊的粗大姑娘,無言的眺望著遼遠的地方”。聯(lián)想到前面提到的“桃花”,“無言的眺望著遼遠的地方”,是一個多么有詩意的情景,有著粗大身體的趙清子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心事,但這樣的寫法又顯得極其不和諧。眺望遠方,且是無言而遼遠的,與發(fā)出粘膩而輕蔑的笑的趙清子就有些矛盾了。趙清子的遠方在哪里呢?作者沒有寫下去。
丁玲早期的小說《阿毛姑娘》,也描繪了一個生活在城鄉(xiāng)交界處的姑娘面對外界的誘惑而心理失衡最后自殺的故事。丁玲通過阿毛的心靈世界挖掘了潛藏在惶恐不安的靈魂中的各種隱秘,尤其是自我喪失、人性異化、靈魂無所依托的痛苦和焦慮,也顯示了丁玲對生活的深刻觀察和大膽探索。鐵凝的成名作《哦,香雪》也是一篇描寫山村姑娘向往遠方的作品,小說以北方小山村臺兒溝為背景,敘寫了每天只停留一分鐘的火車給一向?qū)庫o的山村生活帶來的波瀾。小說主要敘述香雪的一段小小的歷險經(jīng)歷:她在那停車的一分鐘里踏進火車,用四十個雞蛋,走三十里夜路,換來了一個帶磁鐵的泡沫塑料鉛筆盒。作者極力在“一分鐘”里開掘,細致描寫了香雪等一群鄉(xiāng)村少女的心理活動,表達了姑娘們對山外文明的向往,以及擺脫山村的封閉、落后、貧窮的迫切心情,同時也呈現(xiàn)了山里姑娘的自尊和純美。
《夜》里的趙清子所呈現(xiàn)的不是她的命運,而是她的身體,準確地說,是她的身體對解放區(qū)干部何華明產(chǎn)生了性的誘惑,此時,“一個很奇異的感覺,來到他心上,把他適才在會議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許多問題全趕走了”,這“奇異的感覺”讓何華明“似乎很高興,跨著輕快的步子,吹起口哨來”。邁著輕快的腳步,吹著歡快的口哨,何華明對趙清子有著短暫的迷戀,但很快他又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開始罵起清子的落后來,“連一個多月的冬學都動員不去”,“活該是地主的女兒”,還罵了粗話“他媽的”,“把女兒當寶貝養(yǎng)到這么大還不嫁人”。無論是罵粗話,還是操心趙清子的嫁人, 抑或陶醉于對她身體的想象,都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何華明有著多么隱秘的復雜心理。
作為男人的何華明,不得不經(jīng)受身體的誘惑;作為指導員,他又為趙清子的地主女兒身份和思想落后的現(xiàn)實而緊張。他不敢去多想,也不愿意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從一開始,他就陷入了一場沒有硝煙的內(nèi)心搏殺,他采取了壓抑和逃避的方式,把煩人的思緒拋到腦后,也眺望起沉郁的夜色來。眺望夜色轉(zhuǎn)移了何華明的視線,也逃避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似乎還是對趙清子的一種回應?他們都有著各自說不清的煩惱,小說詩意地寫道:“在遠遠的兩山之間,停著厚重的錠青色云塊,那上邊有幾縷淡黃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見的情形中變幻著,山的顏色和輪廓也都模糊成一片,只給人一種沉郁之感,而人又會多想起一些什么來的。明亮的西邊山上,人還跟在牛的后邊,在松軟的田地里走來走去。也有背著犁,把牛從山坡上趕回家去的?!边@是一幅既美麗又陰沉,既熟悉又神秘的夜景!對夜景的欣賞既是對潛意識的轉(zhuǎn)移,也是一種自我壓制或升華,對優(yōu)美的大自然的欣賞壓制了何華明的身體欲望。小說中的夜景充滿了詩情畫意,似乎沒有一點白天生活的緊張,但對何華明來說,熟悉的鄉(xiāng)村也有不少煩惱,“只有這作為指導員的他已讓土地荒蕪”,他有著說不出的歉疚和痛苦,“每當他看見別人在田地里辛勞著的時候,他就要想著自己那幾塊等著他去種的土地,而且意識到在最近無論怎樣都還不能離開的工作,總是有說不出的一種痛楚”。何華明雖做了鄉(xiāng)指導員,但骨子里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在人面前說說笑笑,作報告,而且在村民選舉大會上還跳秧歌舞,展示過“全鄉(xiāng)的人所最熟稔和歡迎的嗓子”,但他“不愿同人說到他的荒著的田地,他只盼望著這選舉工作一結(jié)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氣息,那強烈的陽光,那伴著他的牛在呼喚著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離開來的”。土地之于何華明有著生命的意義,每天走過山溝雖是“孤獨的夜行”,但卻帶給他不少甜蜜和興奮,還成了他的一種愛好。
他沒有直接回到家里,而是走向了關(guān)牛的地方,“他的唯一的牛就在這兩天要產(chǎn)仔”,他的老婆卻是一個只能燒三頓飯、四十多歲的女人。他還有著說不出的煩惱,二十歲那年就入贅到比他大十二歲的老婆家,他們雖曾有過一對兒女,但不幸都夭折了,妻子“已經(jīng)不會再生娃的了”,每次回到家,妻子都是“抱怨和嘮叨”,說他“不掙錢不顧家”,而他又罵她思想落后,拖了自己的尾巴。并且,自他做了指導員以后,似乎更是“難以和好”,似乎有了解不開的仇恨,妻子越來越感到“不能把握住他”,距離越來越大,她需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認為他的工作是荒唐的。讓她更加不自信的也是身體,她老了,而他還年輕,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身體和思想再次成為何華明與老婆之間產(chǎn)生矛盾風暴的焦點。一回到家里,小說這樣寫道:“她凝視著他,忍著什么,不說話。但他卻看出,在她臉上的每條皺紋里都埋伏得有風暴。習慣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趕快出門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加上他的?!訍旱目粗验_始露頂?shù)那澳X,但為了省去一場風波,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時,說:‘唉,實在熬!’他這樣說,為的表示他不愿意吵架。讓女人會因為他疲乏而饒了他。”從這里可以看到,何華明極其嫌惡自己的老婆,不但厭惡她的身體,還討厭她的脾氣。在老婆一通數(shù)落、哭訴之后,他在心里暗暗地罵道:“這老怪物,簡直不是個‘物質(zhì)基礎(chǔ)’,牛還會養(yǎng)仔,她是個什么東西,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卑巡簧『⒌呐苏f成是“不會下蛋的母雞”,這是典型的民間語言。有意思的是,他還借用了從區(qū)黨委副書記那里聽來的“物質(zhì)基礎(chǔ)”這個新名詞,雖然他并不懂得其中的含義。何華明用“思想落后”批評過趙清子和老婆,這里的“物質(zhì)基礎(chǔ)”顯然是一個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的語詞,表明何華明對政治身份的自覺體認,政治身份對何華明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說明政治話語已經(jīng)滲透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包括人們的感情生活,乃至人的潛意識之中。換一個角度,也許它還是何華明得以實現(xiàn)自我逃避和自我掩飾的話語屏障,由此也就擁有了更大的政治合法性。
老婆用哭鬧、捶打和咒罵的方式,希望能夠激怒他,他“用著最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也想過與老婆離婚算了,心想“這窯,這鍋灶,這碗碗盞盞全給她”。但他一側(cè)過身,卻被正睡在他側(cè)邊的“一只暖烘烘的貓”打消了念頭。這是一只被養(yǎng)了三年的灰色的貓,“他并不喜歡別的貓,然而卻很喜歡這只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家后,它便依偎在他身邊,他躺在熱炕上摸著他,等著老婆把飯燒好了拿上來”。貓轉(zhuǎn)移了何華明離婚的念頭,喚起了他對過去的溫馨生活的記憶。老婆“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溫順的貓與脾氣暴躁的老婆形成對比,卻化解了何華明內(nèi)心的煩躁和不安。如果說這也算是何華明有過的幸福,還不如說是他的悲哀。陜北人對幸福生活有過這樣的向往: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何華明有地也有牛,有黃瘦的老婆,但卻沒有孩子和熱炕頭。貓讓何華明體驗到了柔順、 親密和溫暖,但他與老婆卻有著深深的隔閡。他總是擔心要生產(chǎn)的牛,又來到牛欄邊?!鞍雮€月亮倒掛在那面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边@樣富有詩意的夜晚總該發(fā)生點什么的,果然,一直偷偷喜歡他的侯桂英也來到牛欄邊,“一個人影橫過來”,一手托著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離開的路。一個“橫”字說明侯桂英多么急迫和有野性!饒有意味的是,小說前面寫趙清子撐著門框眺望遠方,這里又寫侯桂英撐著門框擋路,都發(fā)生在與門相關(guān)的地方。門是寫實,似乎也含有一定的象征意義。
侯桂英是他間壁的青聯(lián)主任的妻子,還是婦聯(lián)會的委員,正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二十三歲的侯桂英不喜歡才十八歲的丈夫,也曾提出過離婚。照理說,何華明與侯桂英年齡相近,有相同的政治身份,思想也都進步,志同道也合,應該算是“門當戶對”的了。每當何華明晚上喂牲口時,她也會跟著來,陪著說話,白天見了,還“總是瞇著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侯桂英比他老婆年輕,雖說不上漂亮,卻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激情,但小說寫何華明卻“討厭她,恨她”,“恨不得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何以讓何華明對侯桂英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小說有了這樣一段精彩的描寫:
月亮光落在了她剪了的發(fā)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她望著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干部,要受批評的?!庇谑峭崎_了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窯里去。
朦朧的月光,敞開的脖子,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這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讓人回到自然狀態(tài),人是社會的動物,也有動物的自然性,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往往會導致什么樣的行為。美麗的夜景誘發(fā)何華明身上生長出了一個“可怕的東西”,“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但是這個時候“另一個東西”卻忽然壓住了他。這是一個什么東西呢?何華明的回答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也許有些哭笑不得,他說:“咱們都是干部,要受批評的。”一個干部身份就嚇退了自己身上長出的東西,可見它也并不是多么的嚇人,只能看出何華明是多么的緊張和害怕。顯然,前者是本能欲望,后者是政治身份,何華明對自己有著自覺而強烈的身份認同。政治意識不僅構(gòu)成了強大的政治理性,還內(nèi)化為一種潛意識?!吧矸荨眽鹤×恕吧眢w”,政治符號完全控制了身體的本能,說明丁玲對人性的深刻體察。盡管窯洞里發(fā)生過他與老婆的“冷戰(zhàn)”,但何華明毅然決然地選擇“推開了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窯里去”。作為“干部”的何華明在主客觀條件上都有自己的愛情優(yōu)勢,鄉(xiāng)長不也是剛剛新婚嗎?與老婆離婚,娶趙清子,或者與侯桂英茍合,他掌握著主動權(quán),但何華明卻為趙清子地主女兒的身份和思想落后而擔心,只能將其放在心里臆想,說得不好聽點是意淫,要么是出于自己的身份和政治前途的顧慮而斬釘截鐵地拒絕侯桂英。政治成為一種有形或無形的力量,滲透進了何華明的感情生活,成為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性愛的一部分。不得不說,這樣的發(fā)現(xiàn)和敘述顯示了丁玲對解放區(qū)生活觀察的敏銳和嗅覺的獨特。
回到窯洞的何華明出現(xiàn)了少有的鎮(zhèn)靜,“像經(jīng)過了一件大事后那么有著應有的鎮(zhèn)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皯械摹辨?zhèn)靜,是何華明的自我定位,還是作者的要求?不得而知,只不過“他覺得很滿意”,是滿意于自己守住了身份而做出的勇敢行動,還是為自己沒有失身而慶幸?這些都值得我們?nèi)ゼ毤毜嗔亢退伎?。他在夜里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對老婆說:“睡吧,牛還沒有養(yǎng)仔呢,怕要到明天?!崩掀趴匆娝f話了,也便停止了哭泣,熄了燈睡覺。這時,他為自己與老婆的關(guān)系定了位:“這老家伙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印象不好?!边@說明何華明很在意自己的工作和形象,對未來還有盼頭,但干部也是要吃飯的,這樣的工作就交給老婆去做了。何華明并不是不想娶趙清子,也不是不想與侯桂英發(fā)生“一夜情”,而是他有太多的顧慮,常??紤]到自己的干部身份。他剛一躺下,就為工作而焦慮,腦子里就閃現(xiàn)出“一些會場,一些群眾”,還聽到什么“宣傳工作不夠啰,農(nóng)村落后呀,婦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里,就免不了煩躁,農(nóng)村工作急迫需要人。但他自己卻“什么也不懂”,“沒有上過學,不識字”,而現(xiàn)在做了鄉(xiāng)指導員,“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當想到這一連串問題時,他還為自己“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苦惱。對于何華明而言,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兒子也是不可缺少的。工作可以慢慢去做,兒子卻是他一個人想要也要不了的,這又會回到女人的問題上,他的老婆不會生育是肯定的了,怎么辦呢?如果到時革命勝利了,何華明也獲得了相當?shù)恼蔚匚缓凸ぷ鞔?,他是不是還會為自己沒有兒子而苦惱,小說沒有寫,我們也不得而知。
小說以詩意的方式結(jié)尾:“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隔壁已經(jīng)有人起身了;而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tài)中,黃瘦的老婆已經(jīng)睡熟了,有一滴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又睡在更側(cè)邊沉沉的打著鼾。映在曙光里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恬適?!毙≌f寫窯洞“映在曙光里”,是自然氛圍讓窯洞顯得很溫暖,因為太陽是公平的,它周而復始地普照著這個世界,但太陽下的人們既要享受溫暖也要承受苦難?!疤鞚u漸的大亮了”,又一個白天到來了,對何華明而言,一個沉郁、美麗而又煩躁、郁悶的夜算是過去了,但在每一個新的一天,他是否都會面對開不完的會,做不完的工作呢?繼之而來的是否又是一個不平靜的夜?
《夜》可算是現(xiàn)代小說經(jīng)典之作。它通過何華明這個形象揭示了一個鄉(xiāng)村干部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呈現(xiàn)了他在欲望與理智、個人與集體、政治工作與日常生活之間的矛盾和煩惱。小說對身份轉(zhuǎn)換與身體超越的敘述既不動聲色,又無處不暗藏搏殺,將自然環(huán)境的詩意描繪和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意識流動有機地融合、穿插起來,形成別致的抒情方式,達到了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藝術(shù)效果。如寫何華明“孤獨的夜行”,粗略幾筆就勾勒出山峰和峽谷美麗的景色,但又細細地描繪何華明流動的思緒和潛意識,既豐富地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和隱秘,又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解放區(qū)的政治生態(tài)和家庭倫理,由此實現(xiàn)了自然描寫和意識呈現(xiàn)、客觀環(huán)境與主觀內(nèi)心的和諧統(tǒng)一。
小說的構(gòu)思也是非常巧妙的,它并不直接書寫解放區(qū)鄉(xiāng)村的政治生活,而是截取一個橫斷面,像魯迅的小說那樣,將所有的故事放在一個夜晚。夜的設(shè)置也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一般說來,鄉(xiāng)村社會的人們在夜里是沒有多少事情可做的,更談不上有多少社會活動,但小說《夜》卻讓故事發(fā)生在夜里,寫何華明有著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白天的“工作身份”被帶進夜晚的思想意識里,像一道閘門,時時阻止原始的身體欲望和個人的思想流動。有意思的是,小說寫何華明在夜里的思緒又是特別的活躍,原因在于他是依靠身體去直接感受這個世界,包括自然和女人,依靠記憶去完成歷史的還原和傳統(tǒng)的重現(xiàn),身體有自然性和原始性,記憶也有個人性和傳統(tǒng)性。應該說,何華明在夜里的思想應該是最真實、最個人化的,但小說并沒有這樣寫,而是著重寫夜里的何華明如何被“白天”所控制。小說構(gòu)思的精妙和深刻的哲理在于,“白天”成了“夜晚”的陰影。一般說來,人們常在白天把自己隱藏起來,帶著面具去生活,因為這是一個復雜的社會,這也是現(xiàn)代派作家們喜歡的小說主題,奧地利作家卡夫卡和中國作家殘雪都有過這樣的小說構(gòu)思。雖然丁玲的小說《夜》并不完全具備現(xiàn)代派藝術(shù)的特點,但卻有著同樣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表現(xiàn)為在“夜”里人如何承受“身體”的開放和“身份”的壓抑,“白天”為何成了“夜晚”的陰影。
《夜》只寫了何華明的一個夜晚,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的夜晚體驗和經(jīng)歷。小說的深刻性和經(jīng)典性也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