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楊德友
作 者: 楊德友,山西大學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山西大學(英語)求學。譯著有:《懷舊的未來》《遺囑集》《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獲得波蘭外交部長頒發(fā)的“傳播波蘭文化杰出成就獎狀”。
辛博爾斯卡在2005年發(fā)表了第十一本詩集,《冒號集》(Dwukropek),收入詩作十七首,這里選譯八首?!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冒號”一詞的解釋是:“標點符號(:),主要用在提示性的話語之后,用來提示下文?!笔呤自娪涗浟藢τ诳M繞腦際、不能忘懷的問題作出回答的嘗試。這些回答未必能夠讓人滿意。這一本短小詩集的最后一節(jié)解釋了冒號之謎:“如果白色上面有黑點/就算是在思想里,/出自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原因,/加上一個一個的問號,/而在答案中/有一個冒號 :。”(《實際上每一首詩》)因此,冒號成為無知的象征,或者我們?nèi)狈﹃P(guān)于大千世界萬物定義的象征。因為冒號后面缺少某種回答,所以標志著無法解決的、終極的無知帶來的強烈而令人敏銳感受到的空白。對于生活展開描寫的全部嘗試,都必定以失敗告終,只能留下這個冒號,于此,強化了人面對一切皆如白駒過隙,卻無法避免這樣的事態(tài)發(fā)生而感受到的無可奈何。
辛博爾斯卡一如既往地展現(xiàn)出充滿不確定性和哲學性質(zhì)的驚異感的心理狀態(tài)。幾乎全部的詩作都是不斷地重復一句話造成的結(jié)果,這一句話就是:“我不知道?!比嗽趬趑|之中“感受到驚奇/如果他們能夠感受驚奇/驚奇的是/某處存在某些驚奇的原因”(《詩人的噩夢》),正是這種驚奇感成為寫作詩歌的驅(qū)動力量,允許詩人展開創(chuàng)作。而人對一切都是可能產(chǎn)生驚奇感的。世界如果沒有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呢?我們在時間進程中能夠改變什么呢?或者,某事、某物促成了變化?因為沒有單一意義的答案,我們會感到無奈和擔心?!睹疤柤分械膽n郁氣氛比辛博爾斯卡以往詩集都沉重得多。這里很少見微笑,很少有令人驚喜的詩句。時間銷毀雕像,時間消逝,一去不返。鐵石心腸的命運女神阿特羅波斯不斷地剪斷人的生命之線;一只寵物狗被丟棄,又遭某人射擊,在痛苦中緩慢地死亡;往日的情人迎面而過,彼此不看一眼;老教授在回答是否經(jīng)常感到幸福的時候說,自己正在工作;母獅撕咬羚羊,對災難沒有意識的人們按自己的安排生活,而“智人”的每一個成員的殊異性質(zhì)都激起忿恨。只有小說的結(jié)局才是皆大歡喜。辛博爾斯卡以往的各卷詩集,除了對世界的驚奇感,還有對于排除疑慮的某種希望。而《冒號集》就連這樣的希望也已經(jīng)失去。這是對命運的無奈屈服。她在消沉中意識到,面對許多問題,是找不到解答的。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放棄提出問題——因為沒有思考的一天就是虛度的一天。辛博爾斯卡寫道:“昨天我在宇宙中度過。/一晝夜沒有對一物提出問題,/因為對一切不感到驚奇。”詩人運用了她熟悉的和多年使用的寫作技巧。她講求平鋪直敘,不以新巧驚人。依然使用反諷(有所遲緩,大概是因為希望減少),使用列舉法,運用對比的詩學。她還利用拼接技巧,把日常用語巧妙地用在詩歌里。最后的一首詩又令人想起辛博爾斯卡特有的主題——“瞬間”的元素。詩人寫道:“實際上每一首詩/都可以題為‘瞬間’?!保ā秾嶋H上每一首詩》)的確,冒號集》的幾乎全部作品都是在描寫某一事件在一首詩框架中的靜止?!睹疤柤凡涣钊苏痼@,它給人的印象是用新的——也是熟知的內(nèi)容再現(xiàn)以往詩歌的間架。這本詩集比以往的各卷詩集都更消沉和憂郁。這是在反思中生出的對世界的驚異感,卻失去了歡愉的情調(diào)。但是,是值得閱讀欣賞的。
在《冒號集》中,最重要的一切都出現(xiàn)在它的前面:對于世界意義重大的莫過于生存還是不生存;是某人,還是另外一個人;控制一切的是盲目的偶然情況,還是難以忍受的、精確的決定論。在場與不在場對于世界都是完全冷漠的,而各種存在情況的個體性和特殊性對于世界都沒有多少意義。也許只有詩歌能夠拯救這樣的特殊性和不可重復性。《冒號集》描寫的正是這一點。這就是瞬間性、事件突發(fā)性、稍縱即逝和遠景特征,還有就是意義的非獨一性質(zhì),因為單一性意味著詩歌的死亡,而且不可挽回。詩歌的生命和活力乃是意義的多樣性,談論自己和世界的方法的多樣性,以及不停地打出問號。冒號一直到結(jié)尾才出現(xiàn),這是作出回答的地方。這是沉默,沉默是唯一的答案。
以一個標點符號為題作詩,有哲理又具象可讀,的確是別開生面,非大手筆難以做到——難能可貴。
筆者注:本文中提及的幾首詩,有的未出現(xiàn)在譯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