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鄭敏虹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切的記憶,可作如是觀。
我大約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知道魯迅的,這個年紀,不算早也不算晚。事實上,這是所有1995年入小學的孩子的共同經歷,因為五年級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魯迅的文章:《給顏黎民的信》。那時的課本里,大多是非常高大的人物,將魯迅安置在里面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很多人都不記得這封信了,當我問他們你曾經學習的最早的魯迅課文是什么時,他們都回答《社戲》,或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是初中學的,我的印象里牢牢鎖定著一封小學時學習的魯迅寫給顏黎民的信。之所以記得這么清,不是因為我學得好,信的內容我早已忘光了,而是因為“顏黎民”,還有“龍華的桃花”。我無端地覺得“顏黎民”這個名字起得好,響亮,大氣,又有含義;“龍華”就更美了,怎么一個監(jiān)獄都起這么美的名字呢,于是等到其他都忘了,這幾個字就留在我的腦海里了。小孩兒的記憶總是奇奇怪怪的,這些只能成為我上課跑野馬的證據(jù),但或許也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人天生喜歡美的東西。不過,魯迅的這封信并不是談論藝術或自然的,如果是,我接觸他可能要再晚上幾年了。
魯迅的信是寫給顏黎民的,顏何許人也?忘了。在我(仍保留著的)詳盡的課堂筆記里,沒有關于他的介紹,他是青少年的代言人,接受著魯迅提醒文學青年要全面發(fā)展、小心偏科的教育,以及看桃花、發(fā)表信、署假名的軼事,在寫作特點一欄里,我記道:主次分明。主次分明是文章的章法,用在一封信里顯得有些夸張,信是私人間的問候,是不吐不快的瞬間,這時候還要謀篇布局的人,文學得有點可怖。當然,這是現(xiàn)在的想法。實際上,學習這篇課文的目的之一就是以之為范本學習寫信,沒多久就開始操練,我們寫了不少,但其實都是假信,只是把一篇主次分明的作文加上了稱呼落款問候語,讓它有個信的樣子。所以這些信的口吻看起來都怪怪的,像是自說自話,又像是寫給很多人,只能勉強稱之“公開信”。寫信最重要的是交流,魯迅的信是真實的,所以處處有交流的痕跡,“我”,“你”,“你們”,一來一回。信是有隱私的,所以顏黎民發(fā)表魯迅的信要征求他的同意,別人不能隨隨便便地看你的信,哪怕是老師,是長輩??上н@些,當時不說,誰也沒在意,于是最該學習的反而沒有學到。小時候的我很不喜歡寫信或許與此有關?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信的內容,在一個充滿了愛國熱情和革命精神的教育體系里,魯迅也不能例外,幾百封信里找出這一封,不過為了教育青少年以及與國民黨反動派作斗爭。有意思的是,很少有課文令人信服地解釋過所謂國民黨反動派究竟是什么樣子,舞臺上出現(xiàn)的都是英雄烈士,反動派們是沒有位置的,直到高中,他們還像影子一樣飄蕩在語文世界里。也許這正是讓很多人對(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篇魯迅文字毫無印象的原因,它太普通,幾乎沒有魯迅的特點、魯迅的氛圍,塞在一堆革命人物的包圍圈里,泯然眾人矣。倘若換作別的篇目,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或是《風箏》,結果或許會好一些。
我這樣說并不是想多么義正詞嚴地控訴小學語文教育,因為那些后來被證明是虛夸或捏造的課文,曾經我都真誠地感動過,并且也從中學到了有價值的東西,而且在當時,最具有魯迅神髓的人不是魯迅文章的作者,而是我的語文老師。和許多從“文革”過來的老師一樣,我的老師,對一整套社會主義優(yōu)秀兒童的必備素質篤信不疑,并且認真、負責地將它們輸進我們的腦袋;但同樣也是她,做過兩件在我看來非常漂亮的事。一件是教我們不要迷信答案,不是害怕我們偷懶抄答案,而是根本就嫌答案不好,不夠豐富,不夠細膩,不夠有新意。她鼓勵我們發(fā)表自己的想法,像解數(shù)學題那樣尋找各種解讀,然后一一給予點評和表揚,以致最后,抄答案變成一件無趣和丟臉的事,為大家唾棄。另一件是在六年級的時候,她在通常的預習作業(yè)里增加了一項名為“質疑”的功課,所謂“質疑”,可以疑不懂之處,也可以疑認為不對或不妥的地方。這簡直是個顛覆性的舉動,完全不把課文的權威放在眼里!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老師是個非常正統(tǒng)的人,但在最后一年,這個印象動搖了。她完全可以用更溫和的“提問”,卻用了“質疑”這么反叛的字眼,我忽然覺得相處了六年,我其實并不理解我的老師。但光憑這兩點我已心懷感激,在整個學習生涯里,是她第一個教會我“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讓我對語文充滿興趣,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受惠無窮。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小學的語文課文并沒有多少“文”的內容,除了識字造句的功能,它更多關乎政治,關乎道德,語文老師們上午教完語文,下午搖身一變都不用就來教思想品德,美育與德育如膠似漆,兩門課簡直難分彼此。好在初中不再這樣了,初中的課文比小學像樣許多,重要的是,它終于關注審美,講究欣賞了。在這些課文里,魯迅的文章第一次真正意義地出現(xiàn),進入了一個初中生的閱讀視野。
初中的課文分為必讀和自讀,但我不記得它們有何區(qū)別,因為我的老師幾乎一視同仁地對待了。如今想想,似乎安在自讀里的文章印象還更深些,我喜歡舒婷的《我兒子一家》,喜歡田曉菲的《十三歲的際遇》,喜歡《世說新語》,喜歡所有好玩、不裝的文字。魯迅不是自讀里的,他的聲譽足以使他穩(wěn)居必讀之列,并且長據(jù)每個單元的首位,是精講細講反復講的內容,但是很奇怪,我一點也想不起課堂上的情景了,仿佛壓根沒有學過。但我朦朧地記得我初讀的印象,記得那些靈活的筆觸,跳躍的畫面,還有讀著讀著心就飄到很遠的感覺。很多人寫出的人是散的,魯迅筆下的人卻能夠立在紙上;很多人為了要營造一種感覺費了許多修辭,魯迅寫出卻毫不費力。有時候,有些地方似乎顯得絮叨,卻有絮叨的味道,而一到關鍵處,又精簡得幾乎一字不易。它們和《白楊禮贊》《荔枝蜜》放在一起高下立判,即使和《背影》相比也好太多了,我覺得,魯迅的文章更適合一個人體味,一個人沉醉,在集體氛圍中,這些感受就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了,或者,顯得很假。
我的老師很開明,她尊重我們的閱讀感受,從不要求整齊劃一,但試卷上的題目就沒這么好了。有的問題很淺,像“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這一句中“輕松”和“舒展”表現(xiàn)了什么心情,考試碰上這個應該開心,可也很想翻個白眼,不回答。有的問題太復雜,比如《社戲》里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究竟是實景還是幻境,這得聯(lián)系額外的材料,還不說在選入課本時刪掉的那幾段開頭。有的問題搞不懂,問《阿長與山海經》里的“我”對阿長態(tài)度的變化,我一點兒也沒覺出“我”憎過阿長呀,硬要說,那應該,應該只是嗔怪吧。反正,問題和文本間總有那么點兒不對稱的感覺,考到怪題目,也只好兩眼望天,聽天由命了。
也是從初中開始有大綱的推薦書目,四大名著加少量現(xiàn)代名作,大部分都已看過,無甚新鮮,唯有《朝花夕拾》是全新的體驗,我愿意去一遍遍讀它,又從《朝花夕拾》延伸到《吶喊》《彷徨》《且介亭雜文》。倘說那時就理解魯迅不異于扯謊話,說愛讀魯迅也稍嫌夸張,坦率地講,這段經歷猶如霧里看花,那點模糊的印象早已無跡可尋。有時也會疑惑,偉大如魯迅,為何浪費筆墨于些花鳥蟲魚鄉(xiāng)野風俗?那時學過阿累的《一面》與魯迅的自傳,也聞過諸多軼事,腦中留下了一個殫精竭慮的魯迅形象。我沒有被三個“家”的評價駭?shù)?,事實上,我一直認為這個壟斷一時的評定對我們這代人并沒有造成多大影響,不過一個遺留下來的舊教條,郭茅巴老曹無不有數(shù)“家”在身,豈獨以魯迅為然?只能說我們對魯迅的了解太少了,當時只道自己讀得淺,看不出字縫里的微言大義,卻不知不解歷史、不知其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懂得壓在紙背的心情的。那時的我哪里知道,哪怕是看上去至為單純的《朝花夕拾》,實質也是一部非常復雜的文獻呢。
有時雜文看多了,也在隨筆里賣弄幾下所謂的雜文筆法,煞有介事地針砭時弊一番,而同學間則流行著模仿魯迅的口吻說話,學不來聲氣,就學他的腔調造句:“我翻開××一看,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幾個字”;“××,已使我目不忍視;××,尤使我耳不忍聞”;“××是站著××而××的唯一的人”……還有學長媽媽的樣子拍著心口道:“駭死我了!駭死我了!”如此“惡搞”魯迅的作品可能很不尊重,但時隔多年,我卻感到沒有什么回憶比它更鮮活,更忍俊不禁,少年人,好讀書,不求甚解,偏愛模仿。
大概那時我們已經步入了叛逆的青春期,抑或愛玩終是小孩的天性,我們看不準看的讀物,聊禁止聊的話題,做危險的運動,善搞和惡搞過的人物加起來簡直罄竹難書。幸而老師們是寬容的,寬容是叛逆最好的解藥。也是從那時起,我迷上了看書,不是小學時那種純凈的、無害的、正向的、主旋律的閱讀,而是像雜食動物一樣什么都吃:普希金的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小思的散文,劉墉的心靈雞湯……既小清新,又重口味。我有幸遇到一個好老師,沒有給閱讀設置什么禁區(qū),也沒有逼著大家非看什么不可,她允許我們自由地涉獵,和我們一起聊天。她美麗,善解人意,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當然,老師畢竟是老師,到了面對現(xiàn)實的關鍵時刻他們也不得不板起面孔教育我們努力學習、好好考試,或者拿“高中更自由”的話激勵大家。別的大約都是誑語,但這一句,卻說對了。
高中并不都是自由的,我慶幸我走進的是一個自由的高中,有平等的課堂,有激情的討論,有豐富的講座,有各式各樣的選修課和眼花繚亂的社團,我完完全全地被吸引,這幾乎是當時的我對一所學校的全部向往。高一入校那年正值新課程改革,課本從千年不變的人教版換成了蘇教版,所有人都感到新鮮,連同老師,蘇教版比人教版小、薄,但文章更大氣,視野更廣?;蛟S因為其中的編寫者很多就是學校的老師,或許因為它的編排符合一個青年人閱讀與認知的習慣,很多人都把它作為一個培養(yǎng)公民意識和人文情懷、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范本,而不僅僅是一本普通的語文書。直到畢業(yè)后,許多同學還珍藏著當年的課本和課下發(fā)的閱讀資料,它們不僅承載著回憶,它們就是回憶。
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語文承擔了很多功能,很多本屬于歷史學、政治學、倫理學的命題都是在語文課上講述和討論的,它更看重思想,看重品質,看重一個人的價值觀。我一直懷著矛盾的心情看待這件事,一方面,從通識角度說,高中是一個人成人的重要時期,他需要多方面的營養(yǎng),尤其是精神的成長,在歷史和政治學科不負責任時,語文應該把這份責任擔起來。但是另一方面,從專業(yè)角度,我又覺得這樣的語文不那么文學。藝術和道德往往是兩回事,文學和教育也是如此,文學要恣意生長,教育的剪刀把它剪得服服帖帖,文學可以消沉,可以叛逆,可以毀壞,教育卻只培養(yǎng)好公民??傊?,對于這種“有傾向”的語文,我不知應當如何評判,或許有人會說,語文不是文學,但我覺著,沒有文學的語文,也沒那么有意思了。
好在沒有一本書有那么大的威力能夠決定一個人的生活,你看的越多,經歷的越多,就越不會被束縛。我記得我們看各種各樣的書,交流各種各樣的想法,那種腦力激蕩的感覺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是非常過癮。但我很少看魯迅,不是討厭魯迅,是因為除了魯迅,有太多可看想看的東西。魯迅不是萬金油,半部魯迅治不了天下。那時的課本里魯迅的文章已經不多,似乎正呈淡化的趨勢,但整個學校里依然彌漫著濃郁的魯迅氛圍:這里是江南礦路學堂的舊址,一棟兩層的灰磚小樓據(jù)說是曾經的英籍教師宿舍(現(xiàn)為魯迅紀念館),溪水邊是魯迅園,有一尊魯迅的坐像,不遠處是他的弟子,巴金、胡風……學校毗鄰的社區(qū)也叫“魯迅園”,有一棟魯迅樓,還有一家名為“三味居”的飯店。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確實是能不憶魯迅,因而在各種接待外賓、報告成績、教育學子的大小會上,魯迅在南京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總是被拿來舉例,提了又提,深恐遺漏了學校與文豪的聯(lián)系。我們沒有經歷過“文革”,卻也隱約體驗了“魯迅”如何被過度使用,這樣做只能遭來反感。
說來奇怪,當我不把魯迅視為閱讀的目標,且因為學校倚名人自重的行為不想湊這個熱鬧時,我反而一次次地和他不期而遇了。譬如,追溯向權力說真話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史,魯迅是不能忽略的;想看看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魯迅就是源頭;《海上述林》的裝幀,竟然是魯迅設計的;幾乎近現(xiàn)代史上的每個人,都與魯迅有關系,或師或徒,或敵或友……總之,無論怎樣你都無法繞過他,這時我才感到魯迅的重要和復雜,他可能真的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我們是2004年秋季入校的,在這一年的春天,校園里有一項盛事,北大教授錢理群回到母校開“魯迅選讀”的選修課。那時我們還在初三,無緣得見,只能在之后看著錄像,讀著《與魯迅相遇》,遙想那盛況空前的場面。但很快,2006年就是魯迅逝世70周年,這年魯迅紀念館揭幕,許多要人都趕來剪彩,我們看到了魯迅的兒子周海嬰,看到了魯迅的長孫周令飛(他和魯迅長得真像),看到了各地魯迅紀念館的館長,也看到了林賢治和錢理群,他們各做了一場演講。陳漱渝的報告與新版的《魯迅全集》有關,王錫榮講了如何“走近魯迅”,周令飛以一個魯迅后代的身份發(fā)問“魯迅是誰”,林賢治演講的題目是“魯迅的愛與恨”,錢理群講座的標題是“我的魯迅觀”,根據(jù)“魯迅選讀”中某一講發(fā)揮,從魯迅與動物意象的聯(lián)系切入,以一個有趣豐富的魯迅形象喚起大家了解魯迅、親近魯迅的興趣。
這些講座的具體內容我已經有些淡忘了,我想當時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們解讀魯迅的方式與原因。每個人接觸一本書、一個作者都有一個契機,在沒遇到這個契機前,或者不愿讀或者讀不進去,而一旦遇到,會有一種豁然開朗、相見恨晚的驚喜。因此讀書無法強求,只能等待,等待一個適合的身體和心靈去接受它。林賢治曾將“文革”時煉獄般的境遇比做一口深井,魯迅的作品就像垂在井口的一根稻草,于是他牢牢地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錢理群也說過一段類似的話,大意是人在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時是很難接近魯迅的,唯有倒霉了,失意了,困頓了,絕望了,這時方能走近魯迅。因為有這樣的經歷,他們的魯迅研究都有著非常獨特而濃厚的生命體驗,他們讓魯迅介入了自己的生活,是帶著“自我生命中的‘問題’與魯迅發(fā)生相遇”,引起共鳴的。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自己也是“魯迅式”的人物,他們眼里的魯迅,也包括各自的理想主義,這也是他們的解讀最令人動容的地方。無可否認,這種研究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和感召力,給人以強烈的精神震撼,但也可能因此存在問題:因為出發(fā)點的固定而放大或扭曲了魯迅的意義,遮蔽了魯迅的對立面乃至以外的風景,于是仍然是一種將復雜的歷史簡單化的做法。那么,是否還存在另一種閱讀方式呢?比如,將延續(xù)魯迅的思考變?yōu)樽匪蒴斞杆枷氲膩碓?,從“絕望的反抗”和鮮明的愛恨里走出來,先了解魯迅生活的時代,借用陳丹青的話,魯迅的文章原本生在“民國的風景”里。
這是我曾經的想法,當時“民國熱”剛剛興起,史料與八卦齊飛,重述與懷舊共長,大家對魯迅與魯迅之外的人充滿了熱情。但那時,我們還沒有能力撥開歷史與當下的迷霧,發(fā)現(xiàn)一個時代的真相,而且課業(yè)繁重,高考在即,這些,也就擱下了。后來我上了大學,讀了中文系,再后來,念了研究生,入了現(xiàn)當代文學的門,魯迅是我們的達摩祖師,研究他責無旁貸,同時也有機會看到更多資料,了解歷史的多重面相。2012年,母校高中開始籌建魯迅課程基地,需要開發(fā)一系列選修課程(我也有幸參與其中),除了“魯迅作品選讀”、“雜文讀寫”這些已有的傳統(tǒng)的作品研習,還有沒有其他走進或走近魯迅的方式呢?我想到高中時代的遺憾,或許現(xiàn)在有機會作一個彌補了。
課程的名稱最終定為“舊期刊里的新文學風景”,之所以將期刊作為觀察的窗口,是因為它們在近現(xiàn)代史上扮演了非常有趣而重要的角色: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先在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而后結集出版的,借由這些原始的報刊,我們可以看見文章發(fā)表時的原貌與之后的改動,同時回到它們誕生的語境,了解背后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與人際關系,從而理解作者發(fā)言的姿態(tài)和潛在的對話者。民國時代的諸多文人學者都與期刊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有的甚至是終身的報人或編輯(譬如魯迅),編刊辦報是他們的事業(yè),也是他們的生活,這是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歷史。在我的設想里,舊期刊是我講述的主要對象,也是一條條歷史線索,附著其上的是一個又一個鮮活的故事、場景和細節(jié),而后才是抽象的用語、觀念和價值。我希望盡可能多地提供事實,提供不同人的敘述與看法,我們一起討論、比較、分析(使用原始資料可以一定程度避開一些二手材料的干擾)。我不是老師,我不負責為大家提供結論或總結道理,我只是一個分享者,把我的知識與愛好和大家共享,把我曾經思考和正在思考的問題與大家一起探索,我可以表達我的觀點,但決不作任何定評。
我想得這么天花亂墜、自信滿滿,到了真正實施的時候,心里還是有點兒擔心。癡長七歲,我不確定現(xiàn)在的孩子對知識分子是什么態(tài)度了,是敬畏、向往,還是不屑、鄙夷?在當下,他們可能更多看到的是知識分子的丑態(tài),網(wǎng)絡上,電視上,各種有頭有臉的人物明槍暗箭、捉對廝殺、互潑臟水、斯文掃地,是因此加深了對民國的美好想象,還是覺得所謂文化人也不過如此呢?而且,好玩的課太多了,“旅游地理”,“動物行為探究”,“電腦音樂MIDI制作”……又科技又新潮,相形之下,沒什么人會對陳舊人物感興趣吧?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有點多余,選課的人數(shù)不算多,但也絕不算少,甚至有的就是沖著新文學來的;生活在一個日益娛樂化的時代,他們對于學問和知識的確已無多敬意,但這也有助于知識分子光環(huán)的祛魅,更人性地思考問題。我講了一學期,沒完,又接著講了一學期,仍然意猶未盡?;蛟S是我的水平使然,我沒有能如預想的那樣,完完整整不偏不倚地呈現(xiàn)歷史,我的詳略可能不是那么恰當,我的主觀流露也許太多。比如,雖然我也講了與魯迅相對立的人群與文章,但到回顧魯迅一生參編的一系列期刊時,我又止不住我的偏愛。但或許這在臺下的孩子們看來沒什么,就像當年我對老師的期待那樣,我們不但要得到知識,還想看到性情。
課后,很多人都寫了感想與心得,魯迅是描述的重點。大家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熟悉的那個思想者與作者的魯迅,還存在著一個師者的魯迅,譯者的魯迅,編者的魯迅,以及作為父親、丈夫、兒子的魯迅。有人對譯者的魯迅產生了興趣,他/她想去讀魯迅翻譯的作品,翻翻《朝花》《譯文》,嘗試理解魯迅的翻譯觀;有人喜歡魯迅的書裝設計,他/她設想如果魯迅自己為文集設計封面,一定比現(xiàn)在好很多;有人開始關注魯迅交往過的人,瞿秋白、柔石、馮雪峰、徐梵澄……;有人開始思考被“被魯迅罵過的人”,學衡派、鴛鴦蝴蝶派、章士釗、梁實秋……究竟誰對誰錯、孰是孰非,“從來如此便對么”?
曾經,我認為讀不讀魯迅是每個人的自由,不應強迫,與其為讀不懂他而痛苦,何不放彼此自由?但現(xiàn)在,我覺得不讀魯迅是一個遺憾,問題的關鍵可能不在于是否讀,而是怎么讀,是只有一條通道,還是有很多途徑,是慢慢來,還是急就章?或許這是一個包含著各種嘗試的過程,就像我的小學老師讓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有質疑的權利,但直到現(xiàn)在,在錯過多次之后,我才逐漸明白究竟應當質疑什么,怎樣質疑,質疑的前提是什么,質疑的同時要做什么,不是為了推翻問題,而是為了更好地探尋問題的答案。我們都會成長,會在閱讀與閱歷中不斷理解,最終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開這門選修課,是我在這一年里做過的最高興最有意義的事情,也因為此,我不憚以最大的善意來揣測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