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東_張艷梅
多年以前,在北方校園讀書,城市安靜,天地曠遠。莫名其妙喜歡海派,那種南方之南的繁華近乎稠密,仿佛一種植物根系日夜糾纏。對上海灘的頗多好奇,大抵來自喧嘩的異地想象。黃金榮、杜月笙的野史,周潤發(fā)、趙雅芝的恩怨,李歐梵、夏志清的學(xué)問,當(dāng)然,還有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此恨綿綿。30年代京海之爭,40年代滬港傳奇,各具無限風(fēng)光。以至于碩博做的都是海派。等到中年漸近,方覺最能觸動內(nèi)心的,還是鄉(xiāng)土,人生中求新求變之念頓減,懷舊如隱約白發(fā)緩緩爬上歲月鬢邊。都市,光怪陸離,風(fēng)華絕代;鄉(xiāng)土,溫厚樸拙,滄桑沉靜。長夜無眠,郁郁現(xiàn)實與離離鄉(xiāng)愁默立左右,人云心安是歸處,奈何,從未有心安時。
王安憶反感有人拿她和張愛玲說事,這就像當(dāng)年張愛玲不喜有人拿冰心說事一樣。倒是冰心、林徽因關(guān)于太太客廳及山西陳醋的掌故,如今依然常常被人提起。自然不能由此得出,才女無緣相悅成知己,只能月下獨飲成三人之論,倒是從中可以見出各自性情。王安憶,從《雨,沙沙沙》清新溫潤,到《小鮑莊》古樸沉寧,從“三戀”驚世駭俗,到《長恨歌》旖旎惆悵,從《啟蒙時代》思想歷練,到《天香》顧繡傳奇,這個當(dāng)代海派文學(xué)掌門人,心底念念不忘的,終究還是恒常人世。《小鮑莊》算是王安憶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驚艷亮相,《長恨歌》則是她緊鑼密鼓的一次華麗轉(zhuǎn)身。讀王安憶,如讀紅樓,總須慢下心思,遙望遠方,一唱三嘆。縱然細致綿密到無懈可擊,也是晴天落雨,自有其壯闊和清澈。正如當(dāng)初胡蘭成說愛玲,你就是那正大仙容。如今抽絲剝繭,跳過半個世紀,王安憶骨子里有些什么?有人說她蕙質(zhì)蘭心,有人說她如珠似玉。張愛玲是才情卓異引眾人顛倒,大半生寂寞到灰茫。王安憶是靜觀世事滄桑巨變,一個人藉寫作獲得安寧。何謂塵世因緣,皆因心自慈悲,有人懂得。這兩位才女,彼此之間,相隔多遠?談到張愛玲,王安憶說: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xiàn)時現(xiàn)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世俗的張愛玲》)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多些大時代的宏念,少了小市民的沉溺。所以就算厭棄那市聲喧嘩的庸俗,也多半是暗暗嘆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中國文化流光溢彩,及至那些油彩剝落,總有太多殘破不堪的歷史和現(xiàn)實,讓人悚然一驚。王安憶之中國敘事有紀實,有虛構(gòu),有想象。鄉(xiāng)村大地的文化告別,也算是歷史的蒼涼手勢;市民生活的煙塵滾滾,同樣裹挾著病態(tài)中國的前世今生。她耐心講述一個女人的命運,細心描繪一座城市的傳奇,背后是冷靜鉤沉的中國形象。小人物的大舞臺,敞開公共意識空間,大時代的小斷面,展開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復(fù)雜肌理。寫大歷史,寫小細節(jié),特別庸常的俗世里,王安憶有種英雄氣。不是大義凜然地對抗生活,是對世間萬事萬物,有著眼光犀利和思考自覺?;煦绯蹰_,五味雜陳,表面看充滿戲劇感,歷史和時代底子上透著涼意,從未被柴米油鹽的表象淹沒,反倒自動生長成生活骨骼里的荒誕。那個大世界,縱然看似堆錦疊繡環(huán)佩齊鳴,如影隨形的,是潰敗和朽腐的感傷。
《眾聲喧嘩》作為中篇,并不算太長,是王安憶2012年新作,這一年最有味道的長篇小說是金宇澄《繁花》。相當(dāng)正宗的海派風(fēng)。同為海上浮世繪,金宇澄的滬腔滬調(diào)韻味飽滿,更生活化;王安憶則多了滄桑感,絮絮自語里不乏頓悟和禪境。小說推進緩慢,較之大都市美輪美奐,紐扣店無疑顯得色調(diào)暗淡,那些毛茸茸的日光,照不到歲月深處,即令去那不遠處的七浦路,也恍若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似乎王安憶試圖以一種不變的力量,來對抗外面世界的變;以一種禪定寂靜來對抗市聲喧嘩;以一種笨拙的意會來對抗流暢的謊言。提及上海,王安憶說:“上海這城市在有一點上和小說特別相投,那就是世俗性。因為它俗,也是民主的另一面,消除等級差別,難免沉渣泛起?!保ā渡虾:托≌f》)這話說得頗有意趣,海派市民小說,尤其講究的是過日子的家長里短,世故人情,正經(jīng)寫起來,泥沙俱下,其中自然摻雜聽壁角的窺探之念,這恐怕就是她深心拒斥的了。
老洋房主人歐伯伯,沉默寡言,卻洞察世事,妻子去世,兒女成家立業(yè),日子寂靜得落針可聞,開一間小小的紐扣店,不為糊口,只為光陰踏實。這個人物很有意思,作為城市的觀察者,他深居簡出,卻并不落后于時代,他安然端坐,城市風(fēng)景如幻燈,在他眼前來回放映。深受媽媽、姐姐寵愛的年輕保安“囡囡”,高大英俊,卻有些口吃,生活無甚憂慮,只是心思無所依憑,在歐伯伯小店,尋到莫名的歸宿感。這個人物同樣新舊雜糅,作為大都市社會各階層的多余人,只因語速跟不上時代,就此被淘汰出成功人士群體,他也樂得轉(zhuǎn)型為城市的觀察者,只不過,較之歐伯伯人生世事的理性透徹,他顯然懵懂幼稚。性情倒是不急不躁,與歐伯伯相伴的光陰里,生命觸感如烈日樹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算有個安穩(wěn),世間熱鬧,他的軟弱里自有一份清涼。這也是他能讀懂?dāng)?shù)紐扣的玄機,在根底上,這個年輕人不諳世事那一面,反讓他有了踏實生活的淡然。老少兩個人的微妙沖突,是囡囡被同事拖入賭博陷阱,欠了賭債,囡囡借錢,歐伯伯不借。賣衣服的女子六葉,自稱是來自東北的滿族格格。精明能干,伶牙俐齒,為生計分毫計較,在歐伯伯小店暫時落腳。六葉是外來者,對于這個城市,對于紐扣店,她都缺少理直氣壯,但她自有其精明和樂觀,讓自己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并且以滿嘴時尚新詞,表達自己對這個時代的熱愛。為了寫批發(fā)服裝那段,王安憶在夏日去了七浦路,她把擁擠、喧囂、蒸騰各種感受寫到了小說里。沒有傳奇,即使六葉腳踏三輪車,風(fēng)馳電掣突破交警防線,穿梭于人聲鼎沸的批發(fā)市場,游刃有余地在大上海兜售她的生意經(jīng),也沒有什么傳奇性可言,這就是一個為生活奔波,熱愛生活,卻又不斷被生活打擊的普通女子。唯有那個作為自我推銷的格格名頭,洋溢著天真的浪漫。后來突生變故,紐扣店的篤定從容不再。小說結(jié)尾,兩個人找到失蹤的六葉,卻遲遲不肯上前去,一個怕六葉男人,一個怕誤會是來要賬。這大概算是溫暖的善意。
阿娘紐扣店,不是世外桃源,不是臨時家庭,隱約的親情里有著精打細算。三個人,一個屬于過去的光陰,一個屬于嶄新的時代,一個介于二者之間,三人本不搭調(diào),卻在小小紐扣店構(gòu)成一種微妙平衡。歐伯伯身上有著更斑駁的生活烙印,抑或這個人物隱喻的就是雜色的歷史,沉默中對世事自有評判。六葉充滿市場活力和激情,這個人物身上,蘊藏著中國三十年來高速向前的某種動力。囡囡是個中性色調(diào)的人,沒有多少進取心,因為成長環(huán)境影響,先天性情里有著收斂那一面,也就不會自甘墮落下去,很像中國文化源流。歐伯伯和囡囡的午后光陰,充滿禪意的靜默。細膩的生活表象里,有很多看不到,卻又隱隱流動的東西,那種清寂與躁動膠著的趣味,仿佛被大都市熱鬧遺忘的角落,卻又是這個城市充滿內(nèi)在張力的血肉。一個人的世界是寂靜,兩個人的光陰是寂靜。六葉不愿意數(shù)紐扣,也不去想歐伯伯?dāng)?shù)紐扣有著怎樣的用意。她過的完全是俗世日子,那些屬于他人的漫長而無聊的時光里的禪機,從未進入她的視野。歐伯伯在紐扣里,看到世間萬象,也清楚自己一生。這個時代,聲勢浩大,而又貧瘠窘迫。廣闊到方寸之外,都是另一個世界;當(dāng)然,王安憶也還有另外一層用意,微小到每一粒紐扣,都是一種人生。喧嘩眾生有新上海中的舊人,也有舊時代中的新人。王安憶對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路徑的認知,枝枝蔓蔓的理性里多少含著反諷。她不去追蹤大上海的飛速向前,新氣象,她了然,卻不能吸引她。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讓她不能釋懷。那種隱約的歷史追問和現(xiàn)實質(zhì)疑,不尖銳,卻自有一份宏闊的縱深感。《驕傲的皮匠》也寫外鄉(xiāng)人,和六葉一樣,這些外鄉(xiāng)人在這個國際大都市,艱難生存,一心要融入其中,小說也有底層關(guān)懷,卻不會劍拔弩張?!秵⒚蓵r代》獲獎,王安憶坦言:它十分膽怯地想與你們討論,生活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我以為,這就是藝術(shù)的本義,是它不能混淆于現(xiàn)實的特質(zhì)。無論形式上多么相近,時代又像一個大攪拌桶一樣,將同和不同的物質(zhì)大加攪拌,但這是永遠不會調(diào)和的特質(zhì),是小說的救贖。
王德威說,一直要到《天香》,王安憶似乎才寫出了她的心靈史。對她而言,“心靈”無他,就是思考她所謂藉虛構(gòu)“創(chuàng)造世界的方法”。也有人說這招以實打虛的功夫,王安憶并未精純。其實還是一個物質(zhì)與精神、實存與虛無的關(guān)系問題,王安憶要處理的是上海經(jīng)驗,外來者介入,改變了上海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紐扣店,七浦路,哪個更接近上海神髓?服裝批發(fā)市場的火熱場面,喧嘩躁動的世態(tài)人心,和這個孤芳自賞的國際金融大都市,在氣質(zhì)上,相去多遠?王安憶說,“在上海充滿了來自外鄉(xiāng)、年輕和充滿活力的人,大部分上海人已經(jīng)不在中心城區(qū),你在市中心聽到的講上海話的人,有一些是邊緣的上海人。這也象征著,這座城市在更新著它的階層?!币粭l街的喧嘩里,人性人情,既精明通透,又混沌圓融。推門可見人生若戲,光陰流轉(zhuǎn),歲月如常。庸常得瑣碎的日子,喧鬧到寂寥的光陰,酷熱里連影子也黏膩,清冷處繁花都凋成塵埃。唯有數(shù)紐扣的寸寸禪念,讓人在無限困頓的世界里,第一次距生之神明如此切近。數(shù)米,數(shù)紐扣,都是一種“內(nèi)心生活”。世道變幻莫測,那些恒常不變的東西,才是王安憶想要抓在手心,慢慢展開的吧。與其說王安憶在批判那些舊人物的故步自封,莫如說她在抗拒那熱鬧到喧嘩的紅塵物欲。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喜歡《啟蒙時代》,雖然作品自問世就爭議不斷。非為其小說藝術(shù)如何,皆因“文革”敘事。王安憶之歷史反思,有著女性敏感,她不曾因循哪一種思想體系,也未嘗刻意忽略自己與歷史之間的障礙,父兄那一代人經(jīng)歷過的一切,她寬容注目,心中暗生惆悵,痛感藏得妥帖。王安憶在短篇小說《蚌埠》開頭寫:“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我們追究歷史的地方,總是那些與我們無關(guān)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處偶然的途經(jīng)之地?,F(xiàn)實的生活占據(jù)了我們的注意力,歷史顯得虛無縹緲,它走不進我們的視線,它是供給閑適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問的。”日常性的東西終究來得更為安穩(wěn),她毫無困難地看出某些真相,然后內(nèi)心生出一個很大的欲望,要在生活秩序里梳理歷史脈絡(luò),在歷史大時空里,審視如此黏膩的生活本相。歷史自身的病態(tài),她亦是不會輕易原諒。對革命,王安憶并無太大熱情,她說在上海,一切革命,一切認認真真的東西最后都變成了街頭時尚,這個城市沒有超越性的東西,任何理想的、激情的、哲學(xué)的東西,最后都變成了時尚。這是上海這個城市的特色,而不是革命本身的問題。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她就此向現(xiàn)實妥協(xié)。
從反思文學(xué),知青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新女性文學(xué),新歷史主義,新市民文學(xué),以至新世紀的底層寫作,王安憶捕捉時代心跳,身影晃動其中。日常生活敘事,女性視角,現(xiàn)實政治,幾種立場纏繞,宏大歷史,瑣細市井,國族想象,幾種圖景交疊,看得出她高遠的敘事意圖。40年代的張愛玲,90年代的王安憶,半個世紀,十里洋場,滬上風(fēng)煙,轉(zhuǎn)眼換了多少主人。作為都市和市民畫像高手,王安憶別有懷抱。她心思與筆墨至繁至密,意境和意念至簡至疏。繁復(fù)得熱切,簡約得凜冽。王德威說她,又見海派傳人,佳篇不斷,偶有失手之作。也算中肯。市民燈影里并無本雅明所言的革命密謀,卻各自敞開另一空間。上海于她,顯然不僅僅是與個人生活纏繞在一起的現(xiàn)實,那些城市的幽靈,隱伏在歷史深處,暗夜里蒼涼靜寂得揪心。向上的大潮流里,總有一些東西慢慢向下跌墜,泛著俗世的煙火氣息。這就是王安憶的文字世界。
回想自己年少時,因為愛上文學(xué),常茶飯不思,一卷在手,看他人筆下乾坤,腕底春秋,也算是陸機所言精鶩八極、心游萬仞了。年歲漸長,對文字的喜愛依舊,而身邊的自然萬物,逐漸顯露出更其親近之處,每見一朵花開,常無端生出歡喜心,甚至就此原諒了時光倥傯無情,世間種種涼薄。也理解了蘭德那句“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抑或,生命總是自動接近其所向往的方向。宮二說,習(xí)武的三重境界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想來,寫作亦然。讀書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