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麗
(安徽大學 安徽 合肥:230039)
《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它以嫻熟高超的藝術技巧,讓無數(shù)的古今中外學者為它折服,例如孔子就曾以“《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12來評價《詩經(jīng)》;魯迅認為《詩經(jīng)》是“中國最古的詩選”,“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2]12219世紀前期法國人比奧的專論《從詩經(jīng)看中國古代的風俗民情》明確說明:《詩經(jīng)》是“東亞傳給我們的最出色的風俗畫之一,也是一部真實性無可爭辯的文獻,”“以古樸的風格向我們展示了上古時期的風俗習尚、社會生活和文明發(fā)展程度?!薄对娊?jīng)》的詩人們,不但嫻熟地運用了賦比興的手法,創(chuàng)造了重章疊句的藝術形式,而且還刻畫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例如有游春求偶,情意綿綿的青年男女(《鄭風·溱洧》);有終年勞作而無衣無食的老奴(《豳風·七月》);有久戍邊疆而歸但思緒萬千的士卒(《豳風·東山》);有出生怪異而教人耕作的周族始祖后稷(《大雅·生民》);還有被始亂終棄的棄婦(《衛(wèi)風·氓》)等等。這些人物形象不是人們隨意的捏造的,而是通過具體事件的描述,借助人物自身的語言和心理刻畫,或依靠客觀環(huán)境的描寫,來不斷完善而成的。
人物的言行舉止總是與其性格密切相關的,人物的性格也往往通過言語行為表現(xiàn)出來。通過人物的語言與動作來刻畫人物形象,是我國古代文學的傳統(tǒng)手法之一。這種手法,在《詩經(jīng)》中早已得到了爐火純青的運用,尤其是在通過人物的動作細節(jié)來刻畫人物形象方面,如:《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3]178
短短的六句詩,寫出了女子赴愛人的約會,一時沒有見到愛人的那種焦急的心情?!疤糍膺_兮”,形象地描寫了女子到達了約會地點卻遲遲不見戀人身影的急迫心情,一直在城樓上走來走去。
再如《邶風·靜女》中寫道: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3]103
《靜女》大概是整部《詩經(jīng)》中最生動活潑的一篇了,它就像是一幕小情侶相會時的表演劇。短短的四句詩,卻包含著兩個人的動作細節(jié),刻畫了兩個鮮明的人物形象。“搔首踟躕”,形象地描寫了男子到達了約會場地卻不見女子時的焦急形象,他抓耳撓腮、走來走去,害怕女子失約。而女子卻故意“愛而不見”,和男子玩起了捉迷藏。兩個動作,刻畫了兩個鮮明的人物形象:男子性急而憨厚,女子天真而頑皮,卻又都是那樣的惹人喜愛。
《詩經(jīng)》的作者們都擅長于通過人物動作的描寫來刻畫人物形象,例如《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3]40
讀到這首詩,在我們的腦海中自然會聯(lián)想到那些不停忙碌的采茶者、采桑者或拾棉者的形象。清人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對此詩有著很好的領悟:“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保?]85作者將采芣苢的其他方面,諸如環(huán)境、人物的表情、氣候等都舍棄了,只描寫了采芣苢者的“采”這個動作,一枝一枝地捋,一把一把地拾,采了又采,不停地忙碌著。這個動作的感染力是如此的強烈,使得塑造出來的采芣苢者的形象是如此的生動鮮明。
此外,人們還經(jīng)常使用人物的語言來塑造人物形象。例如《豳風·七月》中的“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等,這些都是農(nóng)奴們的言語,這些言語把農(nóng)奴們的辛勤艱苦和悲慘命運真切地傳達出來了。又如《魏風·碩鼠》:
碩鼠碩鼠,勿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勿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勿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3]210
看完這首詩,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全篇就像是一位老農(nóng)在向我們控訴統(tǒng)治者,這只“碩鼠”的殘酷壓迫,《毛詩序》說:“碩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蓖ㄟ^老農(nóng)的訴說,這只“碩鼠”的可憎面目更加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同樣也使我們了解了在先秦時期,農(nóng)奴們的不堪生活。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詩經(jīng)》中對于人物語言與動作,通過仔細的描摹與刻畫,傳達出人物的性格特征,這一點對后世的影響是深遠的。
《詩經(jīng)》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開始注意根據(jù)人物性格的需要來選擇相應的環(huán)境,力求通過不同的環(huán)境描寫來反映不同的人物性格,使人物形象與客觀環(huán)境相對應,正如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中所說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只有將人物放在環(huán)境中進行刻畫,才會使人物更富有生命力。如《衛(wèi)風·氓》: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吁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3]155
桑上還沒有落葉的時候,它的葉子新鮮潤澤,來表現(xiàn)年輕貌美的女子,沉溺在愛情的世界里,生活的十分快樂;而當桑葉枯黃,開始掉落的時候,來襯托年老色衰的女子,無情的被氓給拋棄了,面對湯湯的淇水,回憶心酸的過去。
再如《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147
《君子于役》的特別之處,是用鄉(xiāng)村落日黃昏的環(huán)境氛圍來渲染出妻子對長期在外服役的丈夫的思念之情。每當她看見雞鴨進窩、牛羊從山上歸來的情景,就會引起她對丈夫的思念。這首詩雖然沒有直接的人物描寫,但是人運用興的手法,通過對環(huán)境的描寫塑造出了一個鮮明的思婦形象。
此外,寒冬臘月北風凜冽,寒氣逼人的環(huán)境,襯托出農(nóng)奴們無衣過冬的苦痛(《七月》);大雪紛紛,泥濘爛路,與征夫歸途的悲涼心情相對應(《采薇》);春水融融,春意盎然的河邊,正是青年男女游春求偶的優(yōu)雅環(huán)境(《溱洧》)等等?!对娊?jīng)》通過環(huán)境描寫來塑造人物,使人物生活在具體可見的客觀環(huán)境中,這樣可以使得人物形象生動感人,充滿著濃厚的生活氣息與人文氣息。
王國維曾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說的正是環(huán)境景物的描寫,對人物感情抒發(fā)的烘托作用。作家要想抒發(fā)出真摯的感情,必須要通過對客觀環(huán)境的描寫。
人物描寫離不開外貌描寫,這是毋庸置疑的,通過外貌來刻畫人物形象,在《詩經(jīng)》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在中國的繪畫中有“寫意”和“工筆”兩種技巧,“寫意”又稱“粗筆”,要求通過簡練概括的筆墨,著重描繪物象的意態(tài)神韻;而“工筆”又稱“細筆”,則是與“寫意”相對,用細致的筆法制作,工筆畫著重線條美,一絲不茍。而《詩經(jīng)》中人物的外貌描寫則也可以分為“寫意”與“工筆”兩類,前者如《召南·采蘩》、《衛(wèi)風·伯兮》后者如《衛(wèi)風·碩人》。如《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於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於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后。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3]45
《采蘩》一詩共三章,寫蠶婦養(yǎng)蠶之事,但全詩只用“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來形容蠶婦的發(fā)髻“高聳”“如云”,幾筆勾勒,即表現(xiàn)出了蠶婦之美。
又如《衛(wèi)風·伯兮》的第二章: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3]1380
這里只用了“首如飛蓬”四字,就描繪出主人公自從丈夫去服役后,她那連頭也懶得梳洗的思婦形象。
而《碩人》則詳盡的敘述了莊姜之美: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128
這里寫莊姜的手白嫩得像柔嫩的茅草,皮膚細膩得像凝凍的油脂,脖子細而長像蝤蠐,牙齒潔白整齊的像葫蘆籽,方正的額頭像蜻蜓的額頭,細長的眉毛像蠶蛾的兩根須子。更令人心動的是,莊姜的微笑,她一笑,口角邊就露出兩個酒窩,兩眼一閃,黑白分明,可以眉目傳情。魯迅先生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5]513,而“美目盼兮”則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遐想。詩人用一系列人們所熟悉的東西準備的比喻莊姜的美,還抓住了她最美的特征,眼睛與酒窩來寫,更形象的呈現(xiàn)了美人莊姜的婀娜多姿。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贊道:“千古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保?]83吳闿生在《詩義會通》中評道:“手如五句狀其貌,末二句并及性情,生動處洛神之藍本也”。[7]45
《詩經(jīng)》中的詩人很會使用形容詞來準備地表現(xiàn)人物的外部特征,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并對后世的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如直到今天,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還常常用“窈窕”形容女子姣好的身材,“赳赳”說明男子雄壯的體格,“顏如渥丹”寫面色紅潤,“碩大無朋”來寫男子的高大無比等等。
心理描寫是刻畫人物形象的重要方法之一,它能夠展示出人物的內心世界,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詩經(jīng)》的心理描寫方法之一就是善于運用心理剖析的方法來揭示人物深層意識的流動,在一種跳躍的、幻想的、不太連貫的思維軌跡中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8]675就如今人所說的“意識流”手法,雖然在《詩經(jīng)》中運用的還不夠成熟,詩人們在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已捕捉到這一發(fā)方法。例如《幽風·東山》,這是一首遠征士卒在歸途思家的詩,《毛詩序》云:“《東山》,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詩也”。全詩四章,完全借助征人在歸途中的聯(lián)翩浮想,來表達他百感交織的復雜心理和激動情緒。第一章追述軍旅生活之苦,自已僥幸生還,心中悲喜交集;第二章想象家園荒蕪情景,流露出忐忑不安、疑懼不安的心緒;第三章猜度妻子在家悲嘆,渴望親人歸家,心中充滿無限惦念之情;第四章回憶當年新婚情景,如今不知怎樣,甜酸苦辣的滋味一齊涌上心頭。征夫復雜的感情世界刻畫得細致入微,一個渴望歸家而激動不已的征夫形象躍然紙上。又如《卷耳》,一位采卷耳的女子“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一邊無心的采卷耳,一邊思念她遠行的丈夫,接下來寫她想象丈夫跋山涉嶺,急忙趕路,以致人困馬乏。女子想得如此真切具體,正是她思念丈夫的心理反映。
借助主人公之口,運用內心獨白的方式,傾訴人物的喜怒哀樂,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這是《詩經(jīng)》運用心理描寫的另一種方法。例如《鄭風·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3]172
這首愛情詩就是一個少女的內心獨白,它披露了少女內心的隱秘和渴求:希望心愛的人趕快度過溱水與洧水,來向自己表白,否則,她就要成為“他人”與“他士”的新娘了。在這首詩中塑造了一個直率坦誠,一點也不矯揉造作,大膽潑辣、熱情奔放的少女形象。
在《詩經(jīng)》里除了上面提到的幾種刻畫人物的方法外,還有鋪敘、敘述、對比等手法,更多的是將多種手法糅合在一起,例如《黍離》、《伯兮》等。在詩中出現(xiàn)的各種人物形象,之所以如此的鮮明,生動,栩栩如生,正是因為詩人們運用了各種藝術手法的結果。而這些成功的藝術經(jīng)驗直到現(xiàn)在,依然值得我們認真地學習與研究,而也正是這些藝術技巧,更加牢固的奠定了《詩經(jīng)》在我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1]楊伯峻.論語譯注[M].中華書局,2009.
[2]傅修延.先秦敘事研究:關于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形成[M].東方出版社,1992.
[3]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中華書局,1980.
[4]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中華書局,1982.
[5]魯 迅.魯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M].中華書局,1958.
[7]吳闿生.詩義會通[M].中華書局,1959.
[8]白承錫.<詩經(jīng)>之描寫新探[J].第六屆詩經(jīng)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