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秀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四庫全書總目》儒家類小序寫道:“迨托克托等修宋史,以道學、儒林分為兩傳。而當時所謂道學者,又自分二派,筆舌交攻。自時厥后,天下惟朱、陸是爭,門戶別而朋黨起,恩讎報復,蔓延者垂數百年?!痹?,由于封建統(tǒng)治者的支持,朱子學成為顯學,地位日益尊榮,陸學則走向沒落。明初,承元代對朱子學的頌揚,朝廷科舉考試和學校教育的內容基本上還是以三部《大全》(《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為主的朱子學。《明史·儒林傳》所稱“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的局面持續(xù)了百余年,直到弘治、正德間王守仁崛起,才發(fā)生了變化?!皩W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宗獻章者曰江門之學,孤行獨詣,其傳不遠。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學,別立宗旨,顯與朱子背馳,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1]
清初總結明亡原因時,不少學者把之歸結于王學。如顧炎武憤慨當時學風,認為“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肱骨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2]王夫之對之批評更甚,“然而遂啟姚江王氏陽儒陰釋誣圣之邪說也,其究也為刑戮之民、為閹賊之黨皆爭附焉,而以充其‘無善無惡圓融事理’之狂妄”。[3]陸隴其批判王學也是不遺余力,他認為明代后期的衰敗與滅亡是信奉了王陽明心學的緣故,“明之中葉,自陽明氏倡為良知之說。……龍溪、心齋、海門之徒從而衍之,王氏之學遍天下,幾認為圣人復起,而古先圣賢下學上達之遺法滅裂無余,學術壞而風俗隨之。其弊也至于蕩秩禮法。蔑視倫常,天下之人患難橫肆,不復自安于規(guī)矩繩墨之內而百病交作?!劣趩ⅰ⒌澲H風俗愈壞,禮義掃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從來非一日矣。故愚認為明之天下不亡于盜寇,不亡于朋黨,而亡于學術。學術之壞,所以釀成寇盜,朋黨之禍也”。[4]
不僅正統(tǒng)派學者對陽明之學作出批判,清廷也不喜陽明之學。順治八年世祖親政后,文化建設被提上建國日程。順治十四年九月初七,清朝舉行第一次經筵盛典。后因南方戰(zhàn)火未息且世祖過早去世,滿洲大臣以糾正“漸習漢俗”、返歸“淳樸舊制”為由,推行文化全面倒退政策。至康熙六年,圣祖親政,方又開始文化建設。康熙八年,圣祖親臨太學釋奠孔子??滴跏甓?,中斷十五年的經筵大典再次舉行。此后,每年春秋二次的經筵講學,便成為一代定制。在明清更迭、社會動蕩這一背景下,朱熹、王陽明學術之爭愈演愈烈。清初統(tǒng)治者要借助理學的力量鞏固統(tǒng)治,就面臨著是尊朱還是尊王的問題。而經過較長時間的比較、鑒別,清廷最終摒棄了王陽明的心學,選擇了獨尊朱熹的學說。這其中不僅是因為王學中存在反封建倫理道德的因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康熙有其獨到的理學觀。
以上概要分析了清代初期關于朱子學與王學的不同境遇。那么,作為傳統(tǒng)文化總匯的《四庫全書》,其對王學又是怎樣一種態(tài)度呢?
圖書的選擇,最能直觀地反映編選者的思想傾向?!端膸烊珪穼τ谕鯇W一脈著作的收錄情況,最能反映出編纂者對王學的態(tài)度。作為一代大儒的王陽明,其在《四庫全書》中被收錄的僅僅是一部《王文成全書》?!蹲硬俊と寮翌惾穼J彰鞔韺W家著作,雖明言“今所錄者,大旨以濂洛關閩為宗,而依附門墻、藉詞衛(wèi)道者則僅存其目。金谿、姚江之派亦不廢所長”,然其收錄的學者,如章懋、薛瑄、呂柟、湛若水、羅欽順、崔銑等人,或為明代前期傳衍程朱一派的學者,或為河東學派、甘泉學派的代表人物,羅欽順、崔銑更是以攻駁王學著稱。對于原本同屬吳與弼門下的胡居仁與陳獻章,《子部·儒家類三》舍陳獻章取胡居仁,也是因為“與弼之學介乎朱、陸之間,二人各得其所近。獻章上繼金谿,下啟姚江。居仁則恪守新安,不逾尺寸,故以敬名其齋。而是書之中,辨獻章之近禪,不啻再三。蓋其人品端謹,學問篤實,與河津薛瑄相類”。[5]陳獻章開創(chuàng)白沙學派,“上繼金谿,下啟姚江”,是陽明心學的先導者,在當時影響巨大。胡居仁則恪守程朱理學。僅有劉宗周算王學一派,《子部·儒家類三》只收錄其《劉子遺書》(《總目》作《圣學宗要》、《學言》)、《人譜》兩種著作。
提要的撰寫,體現著《四庫全書》纂修官們的價值取向。比較《王文成全書》各提要可發(fā)現,其是存在差別的,《薈要·王文成全書》提要云:“其書首編《語錄》三卷,乃守仁在時,其門人徐愛所輯,而錢德洪刪訂之者。”閣本提要及《總目》則為:“其書首編《語錄》三巻,為傳習錄,附以《朱子晩年定論》,乃守仁在時,其門人徐愛所輯,而錢徳洪刪訂之者?!薄端C要·王文成全書》中雖也附錄《朱子晚年定論》,然其在提要中并未提到。這種情況在《困知記》中也存在,閣本提要云:“故專以躬行實踐為務,而斥王守仁良知之非。嘗與守仁書,講辨甚至?!薄犊偰俊穭t云:“故專以躬行實踐為務,而深斥姚江良知之非。嘗與王守仁書,辨《朱子晚年定論》,於守仁顛倒年月之處,考證極詳?!遍w本提要并未提及《朱子晚年定論》,《總目》則提及此書,并批評王陽明“顛倒年月”之過。經查,文淵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中提到“《朱子晚年定論》”的只有《王文成全書》一書。而除著錄的《困知記》、《王文成全書》外,《總目》在存目《陸象山年譜》、《雒閩源流錄》、《性理要解》、《說理會編》、《學蔀通辨》、《道學廻瀾》、《考正晚年定論》、《周程張朱正脈》、《紫陽大指》、《三子定論》、《朱子晚年全論》 中屢次提到此書。
《朱子晚年定論》的主要觀點是“朱陸早異晚同”。王陽明認為朱熹與陸九淵的理學思想有相通之處,借此闡述陽明之學與朱子學的關系,以獲得支持者。此書對于陽明學說的傳播與推廣有重要影響。然而顧炎武認為此書:“顛倒早晚,以彌縫陸學而不顧矯誣朱子,誑誤后學之深?!保?]《總目》對其批評甚多,如《說理會編》:“其間巧借程朱之言以證良知之說,則猶守仁《朱子晩年定論》之旨耳?!薄秾W蔀通辨》:“按朱陸之書具在其異同,本不待辨。王守仁輯《朱子晚年定論》顛倒歲月之先后,以牽就其說,固不免矯誣。”
與《總目》相比,《薈要》提要、閣本提要對《朱子晚年定論》的關注與批評是遠遠不及的。
四庫館臣對于王學的批評不僅來自于王學對于封建倫理道德的顛覆,更是源于王陽明對于訓詁、考證之學的輕視,“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7]其認為六經雖史,但無需從客觀歷史中去考證,只要求之內心就行了。其又認為訓詁之學是經學衰敗的表現,“六經分裂于訓詁支離,蕪蔓于辭章業(yè)舉之習,圣學幾于息矣”,[8]在考據學復興的清朝,王陽明心學必然成為眾矢之的。[9]
《儒家類三》雖僅收錄王學一脈劉宗周的著作,在其他提要中卻不乏有對于王學的批評,如呂柟《涇野子內篇》“其踐履最為篤實。嘗斥王守仁言良知之非,以為圣人教人,未嘗規(guī)規(guī)一方”,羅欽順《困知記》“其學本真積力久而后得之,故專以躬行實踐為務,而斥王守仁良知之非”,批評王學“致良知”一說。
《儒家類三》僅錄王派中劉宗周的著作不是沒有原因的,相較于泰州學派對于王學根本性的顛覆,劉宗周所代表的蕺山學派對于王學的改革是符合漢學的宗旨的,其“特標‘證人主義’,以‘慎獨’為入手,對于龍溪、近溪、心齋諸人所述的王學,痛加針砭,總算是舍空談而趨實踐,把王學中談玄的成份減輕了好些”。[10]這與漢學所提倡的“實學”不謀而合。
《總目·圣學宗要》等也贊劉宗周“蓋為良知末流深砭痼疾,故其平生造詣,能盡得王學所長,而去其所短。卒之大節(jié)炳然,始終無玷,為一代人倫之表。雖祖紫陽而攻金谿者,亦斷不能以門戶之殊,并詆宗周也。知儒者立身之本末,惟其人,不惟其言矣”。《簡明目錄·圣學宗要》稱其“其學雖出姚江而以慎獨為宗,能歸于誠敬,故與王學末派滉漾自恣者異云”,把劉宗周與王學及王學末派徹底區(qū)別開來。
比較《儒家類三》所錄劉宗周《人譜》可發(fā)現,各提要也是不同的。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云:“明之末年人人講學,日久論定真儒不過數人,宗周其一也。其學以慎獨為宗,闡姚江之緒論,而加以謹嚴切實。”文溯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總目》則為:“姚江之學多言心,宗周懲其末流,故課之以實踐?!蔽臏Y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等贊劉宗周為“真儒”,《總目》則沒有提及。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所述其“以慎獨為宗,闡姚江之緒論,而加以謹嚴切實”,表明劉宗周依舊秉承王學,對王學僅僅作出修正。文溯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總目》中的“姚江之學多言心,懲其末流,故課之以實踐”,則表明劉宗周學說與姚江之學鉆研的“心學”不同,已從空疏走向實踐,這實際已是對于王學的“反動”了。二者對于劉宗周改革王學達到何種程度的看法也是存在差異的,《總目》對于劉宗周“課之實踐”的褒揚即是對于王陽明空疏之學的否定,且相較于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表現得更加明確。
《薈要》提要、閣本提要及《總目》對王陽明的批評態(tài)度幾乎相同,而《簡明目錄》與之則有所差異。
《薈要·王文成全書》提要寫道:
隆慶壬申,御史新建謝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守仁勛業(yè)氣節(jié),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閣本提要及《總目》云:
隆慶壬申,御史新建謝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仿《朱子全書》之例以名之,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守仁勛業(yè)氣節(jié),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簡明目錄》謂:
守仁之學,一再傳而猖狂橫決,流弊不可勝言。然在守仁,有確然自得之處,亦確然有自立之處,未可全非。其論博大昌明,詩亦秀逸,跡其生平,持論不及朱子之論,其才其學則固朱子之勍敵也。
《薈要》提要只稱贊王陽明事功與詩作,無一語提及其學術,這與《薈要》是為皇帝御覽而編纂這一宗旨有關,其與《明史》對于王陽明的態(tài)度是大致相同的。又《薈要總目·儒家類》按語云:“茲于洙泗遺言而外,略取先秦、兩漢以來數家,皆求其大醇者。而恭載列圣所以闡明理學治道之書,及我皇上《日知薈說》一編,以通天地人之道,而合君師之統(tǒng),誠足炳煥萬禩云。”而王陽明的著作并沒有被收錄到“儒家類”,這就說明王陽明并不在《薈要》所認為的“大醇者”之列。閣本提要及《總目》僅較《薈要》提要多“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一句,只是簡單提及王學的學術地位。
而作為中國古代重要思想家,王陽明的主要成就并不在事功或文學作品上,《薈要》提要、閣本提要及《總目》對其在事功、文學上的褒揚,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是有意識地避開了王陽明在學術上取得的重大成就。與以上提要不同,《簡明目錄》雖然也指出了王陽明學術上的弊端,“守仁之學,一再傳而猖狂橫決,流弊不可勝言”,但更肯定了王學的優(yōu)點,認為“然在守仁,有確然自得之處,亦確然有自立之處,未可全非。其論博大昌明,詩亦秀逸,跡其生平,持論不及朱子之論,其才其學則固朱子之勍敵也”。這表明,較之其他提要,《簡明目錄》的作者更加看重的是王陽明的學術思想,而這一點正是王陽明在中國文化史上取得重要地位的原因。由于《簡明目錄》收錄的書都是四庫中的圖書,不可能再另外收錄王陽明的著作,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借助《王文成全書》來肯定王陽明的學術思想和學術價值?!逗喢髂夸洝放c《總目》對王陽明評論的差異正說明了《簡明目錄》并非僅僅是《總目》的簡單壓縮或是文字上的刪減,其是有自己獨立的學術觀點的。
《四庫全書》對于王陽明及王學的批評雖是一以貫之的,然而,通過對各提要的比較可以發(fā)現,其表現程度不一,且《簡明目錄》對于王陽明及其學術的評價較為中正。
[1][清]張延玉.明史(卷二百八十三).列傳(第一百七十).
[2]顧炎武《日知錄》.
[3][清]王夫之.張子正蒙注·序論.
[4]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卷八).學術辨上.
[5]四庫全書總目·居業(yè)錄.
[6]日知錄(卷十八).
[7]王文成全書(卷七).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8]王文成全書(卷七).別三子序.
[9]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史簡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65.
[10]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