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山西大學 國學研究院,山西太原 030006)
關于20世紀初期“疑古思潮”的興起,研究者多以為其原因在五四思想文化運動。五四革命使得“孔子思想學說起了根本動搖;思想的偶像既經破壞,思想的廟宇也因之崩潰;經傳的尊嚴,古史的威信,一一的都揭去了假的面具,失掉了固有的威嚴;這就是疑古思想產生的原因”。[1]這個結論今為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但是,當我們回首數(shù)千年的民族文化進程時發(fā)現(xiàn),早在戰(zhàn)國和宋代,就曾經先后出現(xiàn)過兩次疑古思潮。顯然“五四”說并沒有抓住問題的本質?!拔逅倪\動”只能決定“疑古”高潮的內容,而不能成為“疑古思潮”產生的原因。筆者認為,“疑古思潮”的產生乃是歷史運作到一定階段必然出現(xiàn)的結果。它不是單純的學術思潮,而是文化思想領域革命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中國歷史上共出現(xiàn)過三次疑古高潮,而且皆出現(xiàn)在社會大變革時期。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
第一次疑古思潮出現(xiàn)在中國社會第一次大變革時期的戰(zhàn)國。
無論史學界對中國社會分期有多大的分歧,也不管在中國文明史的起源、發(fā)展問題上有多少種新見,有一個事實則是大家所公認的:春秋末及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的大變革時期。這場大變革其實是中國歷史的第一次大洗牌,是抹掉貴族與庶民的界線、社會重新制定“平等”的游戲規(guī)則的開端。故而此后的歷史變成了平民皇帝登場,以君主為核心的中央集權制度代替了傳統(tǒng)的封建食邑制度。而大變革就意味著大動蕩,意味著除舊布新。故而伴隨大變革的是傳統(tǒng)價值體系與社會制度的解體。“禮崩樂壞”即是對這個時代的說明。為適應社會變革,意識形態(tài)領域必然要做的工作是:徹底清除失去維持社會秩序功能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建構新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這個任務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新型知識形體——士階層的身上。而要從根本上顛覆舊的思想體系,就必然對傳統(tǒng)的觀念、傳說、歷史記述等做出理性判斷和清算。第一次疑古思潮便由此而興起。
在春秋之前,人們的思維基本上是肯定的,對歷史傳說,作為一種古典知識從肯定的角度接受下來。而從春秋末之大動蕩開始,社會出現(xiàn)的重大變動和現(xiàn)實中信義的喪失,已使人們對一切都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故而懷疑便成為這個時代知識群體基本的思維傾向。權威性、神圣性在此期遇到了挑戰(zhàn)。如關于神話,這對春秋前的人來說,它既是一般知識,也是一個信仰背景。而此期,思考者卻開始了對它的解構?!秶Z·楚語下》:
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保?]
《尸子》云:
子貢問曰:“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也?!保?]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一日,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于聲。堯曰:‘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且蛔阋??!保?]731
觀射父、孔子都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人物。他們對從前深信不疑的諸神話的解構,可看作是“疑古思潮”興起的先兆。他們是在用理性的鐵錘,來粉碎神秘的信仰之網(wǎng)。
這種情況同樣出現(xiàn)在《詩經》的詮釋中?!对娊洝分械纳裨?,同樣是周人的一般知識與信仰背景,在神圣的祭壇上,他們會虔誠地歌唱講述神與人之間關系的史詩,以表示族屬的神圣性。但成書于戰(zhàn)國之末的《毛詩故訓傳》,對于《詩經》中凡是帶有神話意味的地方,幾乎都要用理性剔除其神秘色彩?!对娊洝分蟹磸统霈F(xiàn)的許多“天”字,究其初意,本指超自然的存在,而《毛傳》則統(tǒng)統(tǒng)抹去神性,使其變?yōu)槿碎g王者的比喻或象征?!洞笱拧ど瘛肥侵v述周人開辟故事的,據(jù)《史記·三代世表》記褚少孫引《詩傳》說,這“帝”指的是“上帝”,其曰:
文王之先為后稷,后稷亦無父而生。后稷母為姜嫄,出見大人跡而履踐之,知于身,則生后稷。姜嫄以為無父,賤而棄之道中,牛羊避不踐也。抱之山中,山者養(yǎng)之。又捐之大澤,鳥覆席食之。姜嫄怪之,于是知其天子,乃取長之。堯知其賢才,立以為大農,姓之曰姬氏。姬者,本也。詩人美而頌之曰:“厥初生民,深修益成。”而道后稷之始也。[5]505
《史記·周本紀》以及劉向《列女傳》,所記與此略異,但皆認為后稷是“感生”的?!洞呵锓甭丁と闹瀑|文》亦言“后稷母姜嫄,履天之跡而生后稷?!保?]這顯然是符合原始人類思維的古老傳說。而《毛傳》則將其中最關鍵性的一句“履帝武敏”中的“帝”字,解釋成為上古帝王“高辛氏之帝”,即傳說中姜嫄的丈夫。認為《生民》說的是禋祀高禖之時,高辛氏帝率嬪妃俱往,姜嫄跟在高辛氏帝之后,踩著高辛的腳印,行事敏捷,神愛而祐之,即得懷孕。[7]528《商頌·玄鳥》講述的是商的開辟神話,據(jù)《史記·三代世表》記褚少孫引《詩傳》曰:
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契母與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銜卵墮之,契母得,故含之,誤吞之,即生契。契生而賢,堯立為司徒,姓之曰子氏。子者茲;茲,益大也。詩人美而頌之曰:“殷社芒芒,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鄙陶哔|,殷號也。[5]505
《史記·殷本紀》所述略同,顯然這也是一個古老的傳說。而《毛傳》則把最關鍵性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一句,解釋為:“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9]622這表面上是對經典的重新詮釋,實際上是對歷史傳說的顛覆。
如果說解構神話,是人類意識的自覺使然的話,那么當時在歷史領域出現(xiàn)的對舊有傳說的顛覆,則無疑是“疑古思潮”高漲的明證。如古籍中有關于殷紂王種種惡行的記載,孔子弟子子貢就非常冷靜地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保?]《周書》中有《武成》一篇,談武王伐紂,殺人之多以至于“血流漂杵”。孟子就懷疑這種記載是不可靠的,并且提出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著名論斷。[9]325荀子則說:“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是以文久而滅,節(jié)族久而絕?!保?0]也表示了對古史傳說的懷疑。堯、舜、禹、湯、文武,在主流傳說中都是圣王,《尚書》中記載:堯禪位于舜,舜禪位于禹,這已成千古美談。故而孟子言必稱堯舜?!妒酚洝の宓郾炯o》也說:“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薦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喪畢,禹亦乃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后禹踐天子位?!保?]44但戰(zhàn)國卻有人懷疑這都是假的?!肚f子·盜跖》篇說:“堯不慈,舜不孝?!保?1]《韓非子·說疑》篇說:“舜偪堯,禹偪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保?]978《汲?,嵳Z》亦云:“舜放堯于平陽。”[12]《孟子·萬章上》說:“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ⅲ?‘吾君之子也?!保?]221孟子的這個傳說,應當是當時正統(tǒng)的說法。故《史記·夏本紀》亦云:“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保?]83而戰(zhàn)國策士卻說:“禹授益,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傳之益也。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保?3]伊尹為商之賢臣,《詩經·商頌》中就稱頌他“寔維阿衡(即伊尹),寔左右商”,言伊尹佐成湯而得天下。《尚書·君奭》篇也說:“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甲骨文中則屢屢見到致祭伊尹的卜辭[14]。《孟子·萬章上》依據(jù)正統(tǒng)的傳說說:“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已也,復歸于亳。”《史記·殷本紀》也說:“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背鐾恋膽?zhàn)國著作卻把伊尹說成是一位篡臣,而終被太甲所殺。如《太平御覽》卷八十三引杜預《春秋后序》曰:“《紀年》稱:殷仲壬即位,居亳,其卿士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伊尹即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痹凇渡袝分杏小稖摹芬黄浅蓽ハ蔫畹氖膸熮o?!妒酚洝ひ蟊炯o》也說:“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桀敗于有娀之虛,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可是戰(zhàn)國卻有人根據(jù)堯舜禪讓的傳說,否定湯伐桀的記載,認為桀是把天下讓給成湯的[15]。在《尚書》記載中,鯀是因治水失敗被堯處刑的,而戰(zhàn)國諸子則懷疑鯀是因反對堯的決策而死的。如《呂氏春秋·行論》云:“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帝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詧驗槭д摚萌?。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痹趥髡f中,“歷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畝正。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期年,而讓長。東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庇谑强鬃訃@曰:“耕、漁與陶,非舜官也,而舜往為之者,所以救敗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處苦而民從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韓非子則認為這個傳說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笆ト嗣鞑煸谏衔唬瑢⑹固煜聼o奸也。今耕漁不爭,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賢舜則去堯之明察,圣堯則去舜之德化,不可兩得也。”[4]847最典型的是屈原《天問》,他提出了理性思考中無法解答的170多個疑問,而其中許多都是對古史與神話的懷疑。這充分反映了這個時代疑古之風盛行。
戰(zhàn)國的“疑古思潮”,最終徹底顛覆了周代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完成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思想大革命,使諸子能夠在思想徹底解放的狀態(tài)下,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最終是儒家的荀子,以“五經”思想為基礎,兼采百家學說,建構起了以“禮”為核心的話語系統(tǒng)。并使得自孔子以來的儒家學說,向制度化邁進了一大步。到漢代,荀子所傳授的《五經》思想逐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影響了中國社會兩千多年。故梁啟超說:“二千年政治,既皆出于荀子矣,而所謂學術者,不外漢學、宋學兩大派,而實皆出于荀子。”[16]
在中國歷史的長鏈上,宋代所發(fā)生的巨變早期由嚴復、王國維發(fā)其覆,其后日本學者內藤虎次郎撰《概括的唐宋時代觀》,明確指出:“唐代是中世紀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17]。錢穆亦云:“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主要在宋代。宋以前,大體可稱為古代中國,宋以后,乃為后代中國。”[18]今天史學界關于唐宋變革的性質、定位問題,雖然還存在著分歧,但作為中國歷史發(fā)展中的一次巨變,卻是公認的事實。可以說,這是中國歷史的第二次大洗牌,這次洗牌洗掉了中古的士、庶、良、賤等級秩序,使社會出現(xiàn)了再度相對平等的競爭規(guī)則——科舉制度。在科舉制度下,社會開始了新的運作。值得注意的是,與戰(zhàn)國的大變革相似,此期也出現(xiàn)了一個新型知識群體——理學家群體,這個群體的一個文化使命,改造或顛覆漢唐以來的經學詮釋體系,重新構建適應新時代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由此而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疑古思潮。
關于宋代的疑古思潮,已為當今部分學者所關注。四川大學古籍所楊世文先生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赫然以《宋代疑古思潮研究》為題,已足以說明問題。這個時代對于以往的傳統(tǒng)與傳說,表現(xiàn)出冷靜的思考。如蘇轍撰《古史》,對前人之說每每予以懷疑。如云:“學者言堯舜之事,有三妄焉。太史公得其一,不得其二?!肚f子》稱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肚f子》蓋寓言焉,而后世信之。太史公曰:舜禹之間,岳牧咸薦,試之于位,典職數(shù)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而許由何以稱焉?孟子曰:堯將舉舜,妻以二女。瞽叟不順,不告而娶。既而猶欲殺舜而分其室。然舜終不以為怨。余考之于書,孟子蓋失之矣。世豈有不能順其父母,而能治天下者哉!”[19]司馬光作《疑孟》十篇,認為“督叟殺人”為“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20]蘇軾作《莊子祠堂記》,以為《莊子》中《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皆出于世俗,非莊子本意”[21],這表面上看只是學術觀點的不同,實則是對古史記載的懷疑。再如關于女媧補天、共工頭觸不周山的神話,在漢代人那里,這似乎是曾經發(fā)生過的事實,而宋羅泌則說:“蓋言共工之亂,俶擾天紀。地維為絕,天柱為折,此大亂之甚也。女媧氏作,奮其一怒,滅共工而平天下,四土復正,萬民更生。此所謂補天立極之功也。而昧者乃有煉石成赮、地勢北高南下之說。何其繆邪!”[22]這與戰(zhàn)國人解釋“黃帝四面”之類的神話如出一轍。
“疑古”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對古史傳說的懷疑,而在于顛覆經典的舊詮釋體系。因而今有學者稱宋之“疑古”為“疑經”。這種思潮可從唐中葉算起。漢代經師對來自先秦的傳說,采取的是肯定的態(tài)度。魏晉南北朝至唐代初期,對漢儒經解,又作了進一步肯定。在經典詮釋中他們解釋的不是“經”,而是解經的“傳注”。唐人撰經典注疏,“疏不破注”成了他們的一項基本原則,基本上沒有什么自己的思考。而到中唐,人們的思考開始了?!缎绿茣む⒅鷤鳌吩?“大歷時,助、匡、質以《春秋》,施士丐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荅以《禮》,蔡廣成以《易》,強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所謂“皆自名其學”,說明開始走出舊的藩籬,自創(chuàng)新說。當時的《春秋》學家啖助曾很有感嘆地說:“惜乎!微言久絕,通儒不作,遺文所存,三傳而已。傳已互失經指,注又不盡傳意?!洞呵铩分x,幾乎冺滅……先儒各守一傳,不肯相通,互相彈射,仇讎不若。詭辭迂說,附會本學。鱗雜米聚,難見易滯,益令后人不識宗本。因注迷經,因疏迷注,黨于所習,其俗若此?!保?3]在這里即可清楚地看到他對經典傳注的懷疑。王讜《唐語林》中也曾有施士丐否定《詩經》權威性解釋的記載。而韓愈則提出了對“子夏《詩序》說”的懷疑[24]。韓愈與李翱合著的《論語筆解》,也每駁舊注“粗矣”、“非也”,“非其精藴”、“妄就其義”。陳伯玙作《毛詩指說》,只裁《詩序》初句,以為后者皆為毛公續(xù)貂。
入宋之后,疑古細流,蔚成洪濤。被稱作“理學先驅”的“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他們的經典詮釋,表現(xiàn)出了不盲從古人的趨向。如孫復《寄范天章書》云:“孔子既沒,七十子之徒繼往,《六經》之旨郁而不章也久矣。加以秦火之后,破碎殘缺,多所亡散。漢魏而下,諸儒紛然四出,爭為注解,俾吾《六經》之旨益亂,而學者莫得其門而入?!保?5]一種全面否定傳統(tǒng)經學的架勢已經拉開。而孫氏在書中又提到了范仲淹“病注說之亂《六經》”事,說明范仲淹也有同樣認識。其后歐陽修更以大儒風范,大倡疑古辨經之風,認為晉宋以下經說皆不可靠,而唐人之所謂《九經正義》,實雜怪奇詭僻之說。[26]1103-1147他有一首《讀書》詩寫道:“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初如兩軍交,乘勝方酣戰(zhàn)。當其旗鼓催,不覺人馬汗。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保?6]卷9:1102-1180從這里即可以看出他對傳統(tǒng)經學詮釋的全面懷疑。其后大批古籍,如:《易》類之《連山》、《歸藏》、《周易》之“十翼”、《關朗易傳》、《周易乾鑿度》;《書》類之《三墳》、《古文尚書》及《尚書孔氏傳》、《書序》等;《詩》類之《毛詩序》等;《禮》類之《儀禮》、《周禮》、《大戴禮》等;《春秋》類之《春秋》、《春秋左氏傳》、《春秋繁露》等等,一時皆處于懷疑之列[27]。略小于歐陽修的劉敞,更是大膽改經,即表現(xiàn)出其疑古的奮勇精神?!端膸烊珪偰俊吩?
今觀其書,如謂《尚書》“原而恭”當作“愿而荼”,“此厥不聽”當作“此厥不德”,謂《毛詩》“烝也無戎”當作“烝也無戍”,謂《周禮》“誅以馭其過”當作“誅以馭其禍”,“士田賈田”當作“工田賈田”,九簭五曰“巫易”當作“巫陽”,謂《禮記》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當作“以《鵲巢》為節(jié)”。皆改易經字,以就已說。至《禮記》“若夫坐如尸”一節(jié),則疑有脫簡;“人喜則斯陶”九句,則疑有遺文?!岸Y不王不禘”及“庻子王亦如之”,則疑有倒句。而《尚書·武成》一篇,考定先后,移其次序,實在蔡沈之前。蓋好以己意改經,變先儒淳實之風者,實自敞始。[28]
像吳棫《書埤傳》疑《古文尚書》之偽,鄭樵斥《毛詩》之妄,王柏刪削《詩經》等,無一不是懷疑精神的體現(xiàn)。
懷疑傳注而兼及于經,這表面上是在追求“經典復原”,而實是要徹底顛覆舊的經學詮釋體系,在對經典的重新詮釋中,構建新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體系。“理論創(chuàng)新”便成為“疑古”的目的所在。因而這個時代有一批學者在經典系統(tǒng)的整理與詮釋上用了很大的努力。唐有“十二經”,宋有“十三經”,經書確定得越多,能夠讀的人就越少。如何從浩瀚的經書中擇其精粹,使之便于學,利于世,從韓愈、李翱開始,便有了這種思考。韓愈在他認定的道統(tǒng)系統(tǒng)中確認了《孟子》,同時又從龐雜的《禮記》中,標舉出了《大學》、《中庸》。李翱則在他的理論中又特別標舉了《中庸》與《易傳》。石介標舉《周禮》、《春秋》,云:“《周禮》明王制,《春秋》明王道,可謂盡矣。執(zhí)二大典以興堯舜三代之治,如運諸掌?!保?9]王安石則特別推重《詩》、《書》、《周禮》,認為“學者求經,當自近者始,學得《詩》然后學《書》,學得《書》然后學《禮》,三者備,《春秋》其通矣?!保?0]故撰《三經新義》。司馬光從《禮記》中特別選出了《大學》、《中庸》,作《大學廣義》、《中庸廣義》。而影響最大的則是程頤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標舉。二程同時還撰有《中庸解》、《大學定本》。到朱熹則明確地將《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定為“四書”,作《四書章句集注》,并認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guī)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fā)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保?1]。由此“四書”與“五經”相輔而行,最終從教育的角度確立了一個新的經典文化體系。這個體系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學者的認可,終于由官方確定,設立為士子必讀的教科書。
總之,宋之疑古思潮,打破了漢唐經學的舊有格局,使經學研究由對典章制度的關注,轉向了對于道德性命哲學問題的討論;由外在飾行之“禮”,進入了對事物內在之“理”的研究。從而在經典當下意義的尋繹中,建構起了以理學為核心的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元明以降作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影響中國歷史長達七八百年之久。直到第三次疑古思潮興起,才宣告結束。
中國社會變化之劇烈,沒有過于近現(xiàn)代者。無論戰(zhàn)國的轉型,還是宋代的巨變,都不過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自身發(fā)展中的“生物性”變化。而近現(xiàn)代轉型,是在外部力量的強大沖擊下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因而這個時代最醒目的關鍵詞就是“革命”,而最響亮的聲音就是“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從這種聲音中,我們就可以意識到這個時代的性質。要“革命”,要“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就必然在文化思想領域顛覆舊經學的思想體系,建立新文化的大廈。擔當此一任務者,便是在西學東漸思潮下形成的新型知識群體。第三次疑古思潮便是肩負這樣的使命,由這個新型知識群體發(fā)動的。
今之研究疑古思潮的學者,多把“疑古思潮”固定在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身上,把“疑古”的根脈又推原到了清代的考據(jù)學上。其實“古史辨派”與清代的考據(jù)學,雖然同樣具有考據(jù)的性質,但從本質上看,是完全不同的??紦?jù)重在取證,目的在釋古;而“古史辨派”則帶有鮮明的思想革命性質。“古史辨派”的領袖顧頡剛就曾明確地說:“我輩生于今日,其所擔之任務,乃經學之結束者而古史學之開創(chuàng)者。”[32]所謂“經學之結束”,就是要從意識形態(tài)上徹底清除舊經學的影響,解放思想,創(chuàng)建新的研究方法與思想體系?!肮攀繁媾伞币苍暻迦宕奘鰹橄闰?,但崔述疑“傳”不疑“經”,而“古史辨派”則是連經典一并推倒。如果從思想上尋其本源,第三次疑古思潮的興起,應該從廖平、康有為算起。廖平作《知圣篇》、《辟劉篇》,直疑《周禮》等古文經多系漢之劉歆偽造,又以西漢今文經傳是孔子改制的創(chuàng)作。其后康有為著《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更是變本加厲地懷疑經傳。《新學偽經考》開首即言:
吾為《偽經考》凡十四篇,敘其目而系之詞曰:始作偽,亂圣制者,自劉歆;布行偽經篡孔統(tǒng)者,成于鄭玄。閱二千年歲月日時之綿曖,聚百千萬億衿纓之問學,統(tǒng)二十朝王者禮樂制度之崇嚴,咸奉偽經為圣法,誦讀尊信,奉持施行。違者以非圣無法論,亦無一人敢違者,亦無一人敢疑者,于是奪孔子之經以與周公,而抑孔子為傳。于是掃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為斷爛朝報。六經顛倒,亂于非種;圣制埋瘞,淪于雺霧;天地反常,日月變色。[33]
其疑古之勇氣,實前所罕見。請看他的那一串書目:《毛詩偽證》、《古文尚書偽證》、《古文禮偽證》、《周官偽證》、《明堂月令偽證》、《費氏易偽證》、《左氏傳偽證》、《國語偽證》、《古文論語偽證》、《古文孝經偽證》、《爾雅偽證》、《小爾雅偽證》、《說文偽證》。在他的眼里似乎只要與古文沾邊的書都有了偽的嫌疑。據(jù)梁啟超說,他與陳千秋也參與了《新學偽經考》的寫作。說明此種疑古代表的不是一個人的觀點,而反映的是一批人的認識,是一種思潮的興起。于是此后有了錢玄同對于《說文》集偽古字的指斥,有了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出現(xiàn)。
但值得注意的是,廖平、康有為等,他們是要在不動搖孔子圣人地位的原則下,通過對經典的重新認識和詮釋,創(chuàng)造適應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而顧頡剛等經過五四洗禮的青年學人,則是要進行文化思想的大革命。故而顧頡剛自稱是“經學之結束者”,胡適高呼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34],傅斯年認為中國家庭是中國社會“萬惡之源”[35],吳虞怒斥“孔二先生的禮教”“吃人”[36],陳序經明確提出“全盤西化”的理論[37],聞一多則聲稱:“我們現(xiàn)在要翻案!”[38]。顯然“疑古思潮”到五四之后已非常突出地體現(xiàn)出了其顛覆傳統(tǒng)的性質。
正是在顛覆傳統(tǒng)的理念指導下,顧頡剛從康有為的書中受到啟發(fā),樹立起了推翻古史——顛覆宋明以來倡導的古史道統(tǒng)體系的雄心。他在給錢玄同的信中說:
我很想做一篇《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把傳說中的古史的經歷詳細一說。這有三個意思。第一,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這封信里說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后有盤古。第二,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實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我們即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也至少知道戰(zhàn)國時的東周史;我們即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39]第一冊:60
他在信中說禹是一條蟲,堯舜的事跡是《論語》之后的人編造的,神農、黃帝等等上古帝王都是戰(zhàn)國人偽造的古史。這像一篇宣言,標志著他要對上古史進行徹底顛覆。錢玄同在回信中說:
先生所說“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這個意見,真是精當絕倫。舉堯、舜、禹、稷及三皇、五帝、三代相承的傳說為證,我看了之后,惟有歡喜贊嘆。希望先生用這方法,常??疾?,多多發(fā)明,廓清云霧,斬盡葛藤,使后來學子不致再被一切偽史所蒙。我從前以為堯舜二人一定是“無是公”、“烏有先生”。堯,高也;舜借為“俊”,大也……堯舜底意義,就和“圣人”“賢人”“英雄”“豪杰”一樣,只是理想的人格之名稱而已。[39]第一冊:67
當時已大名鼎鼎的胡適稱贊說:“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一個中心學說已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了。”[39]第二冊:338郭沫若也認為:“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確是個卓識……舊史料中凡作偽之點大體是被他道破了的?!保?0]這種贊許,反映出疑古思潮的高漲。在顧頡剛的積極努力下,以《古史辨》為名的論集連續(xù)出版了七大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陣營。像胡適、錢玄同、童書業(yè)、羅根澤、鄭振鐸、呂思勉、楊寬等,在今天一批如雷貫耳的名字,在當時都卷入了疑古的思潮之中。使得中國學術發(fā)生了根本的巨變。直至今日,劉起釪先生還出版了《古史續(xù)辨》,意味著這一思潮余波未竭。而李學勤先生的《走出疑古時代》,所反映的是擺脫疑古思維所做的努力。但無論是“疑古”還是“走出疑古”,對我們的論題來說,其意義不在是非,而在于認識這個時代。
疑古思潮打破了中國學術原有的僵局,知識群體在失去思想束縛的狀態(tài)下,開始了積極建構新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經過一個世紀的努力,現(xiàn)代中國學術已呈現(xiàn)出了全新的局面,意識形態(tài)領域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中國社會也隨之而完成了第三次大洗牌。
不難看出,疑古思潮其形態(tài)雖表現(xiàn)為學術的,而其本質實具有思想革命的性質。它的意義并不在于學術上的是是非非,而在于通過“疑古”,打破舊有的思想格局,完成新的思想體系與話語系統(tǒng)的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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