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名亮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自20世紀后十年“民工潮”產生起始,農民工議題在媒體上就保持著相當的熱度。葛洛斯(Larry Gross)提出,媒體在新聞生產過程中對客觀世界的再現(xiàn)受到多種因素影響,實質是在創(chuàng)造或生產另一個象征真實;并且,媒體的再現(xiàn)賦予各種群體不同的可見性和權力,或者說,媒體中的再現(xiàn)即是一種權力。[1]雖然媒體可能潛在地賦予弱勢群體正面的可見性,而且讓他們從被隱形或負面描述所導致的壓迫中解放出來,但這種再現(xiàn)的方式往往充滿了偏差,而且只反映了強勢階層或精英分子的興趣。就農民工處在一個社會弱勢群體的角度而言,媒體的高報道率確實增加了農民工的社會可見性。然而,可見度的增加,是否意味著農民工已在媒體上取得了主體性,獲得了相關權力?本文透過農民工媒體呈現(xiàn)的繁榮假象,從媒體的標簽化符號互動和議題呈現(xiàn)的主體“非在場”兩種路徑層面,梳理、補充前人成果,分析媒體是如何踐行對農民工群體的扭曲再現(xiàn)的;并揭示農民工媒體再現(xiàn)的雙重吊詭:一是農民工媒體再現(xiàn)的增加未能相應提升農民工的媒體權力;一是媒體關懷的良好動機與實際再現(xiàn)扭曲效果的沖突;進而基于路徑悖論的追索,分析扭曲再現(xiàn)的深刻影響與形成根源,回答“農民工的媒體權力和主體性能否借媒體再現(xiàn)而獲得?”這個疑問。
“污名化”甚或“妖魔化”,是研究者描述農民工媒體再現(xiàn)扭曲性質,相比較于偏見、歧視等更為嚴重、也更為形象的概念;與“標簽”一樣,兩個概念均借鑒自社會學。發(fā)生在城市市民和流入城市的農民工兩個社會群體之間的、用“不堪”的詞語專門“指代”農民工這個社會群體、并使偏見逐漸成為社會對農民工主流評價的過程,就是農民工的污名化進程。在農民工污名化過程中,處于強勢且施加污名的一方,最常用的一種策略即是“貼標簽”。媒介與農民工的污名化進程有著不置可否的關聯(lián),往往就是標簽的制造源頭。媒介加諸農民工群體之上的主要有以下三類標簽:
1.強調身份與稱謂,渲染農民工城鄉(xiāng)邊緣人的地位;突出農民工與城市居民之間的對比反差,從行為禮貌、道德水平等方面給農民工貼上貶義的標簽,從而反襯市民階層“文明”、“講道理”,突出其優(yōu)越感。本文統(tǒng)計了《新民晚報》2007年1月1日-2012年12月31日關于農民工稱謂的文章篇數,可以看出,“外來務工人員”這個中性詞語出現(xiàn)的次數雖然在近幾年呈上升趨勢(94-173篇),但仍遠遠少于“農民工或民工”(402-580篇)。而關于農民工與城市人之間沖突和矛盾的新聞屢見不鮮,農民工搶劫、偷盜、影響城市形象等社會新聞經常訴諸報端。
2.卑賤與異端,是農民工污名化的一般鏡像。通過對標簽的識別,可以粗略地勾勒出媒體污名化的一般圖景。媒介負有建設和諧社會的輿論引導使命,我們當然不能指責其對農民工群體有妖魔化的主觀故意和組織行為,但如指向殺人、偷盜、欺騙、強奸、搶劫、訛詐、械斗等違法犯罪行為的報道,如《6民工洗劫金庫97萬元》等,確有妖魔化的趨向。更多的是有一般污名性質,渲染農民工卑賤與異端特質的標簽。一是“骯臟”、“沒素質”、“不文明”這些指向外貌與舉止的標簽,如《一群民工當道“裸睡”》中“只穿1條內褲的建筑工人”。二是“粗野”、“蠻橫無理”、“不遵守城市的規(guī)范”等指向日常行為層面的標簽,如《誰也甭走》中“滿嘴噴污的打工仔”。三是一般小偷小摸等違紀、違法指向人格品質與道德水準的標簽,如《天價葡萄案》的“饞嘴民工”。四是平庸無能、無知、可笑等指向能力智力的標簽,如《交警下廠教外來工過馬路》中外來工似乎愚笨到“不會過馬路”;五是某些戲劇化的,以奇異、驚悚為賣點的標簽,如“跳樓秀式的無理取鬧”、“看黃色錄影”、“神經錯亂的民工”等,它們對應了“愚昧”、“精神疾病”、“性壓抑”等怪異特質。[2]
3.弱者與沐恩者。農民工等弱勢群體是黨和政府重點關懷、扶持的對象,因此,媒體為發(fā)揚人文關懷精神,對農民工的“關愛”、“溫暖”等新聞題材也就成為常見的選擇。遺憾的是,在這種報道中,農民工一般作為政府作為的客體出現(xiàn),即作為被關懷、被幫助的弱者和“沐恩者”而存在,如《解救被困民工》《市長兩問有無拖欠工資》等。據統(tǒng)計,在“以農民工為主角的個體事件”報道中,“受侮辱與損害者”這一形象類型的比重為48.8%,接近全部形象類型的半數。[3]而“政府應對農民工問題的措施與成效”和“營造社會互助和諧的氛圍”這兩個角度的報道數量就占據了《人民日報》同時期農民工報道總數的76%。[4]
高夫曼(E.Goffman)將污名界定為“一種身以為恥的屬性(attribute)”,但他認為,并非此屬性本身造成污名,污名是“屬性與刻板印象之間的一種特殊關系”。[5]媒體對農民工群體扭曲再現(xiàn)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深化和渲染農民工負面形象,強化其身份屬性與刻板印象相連關系的過程。一個標簽,最初可能只與某群體中的個體(個別素質較低的農民工)相連,隨后,這一標簽可能被更多人接受用來指稱某一特殊的群體(農民工)。而媒介借助自身強大的話語權,通過帶有指向性的污名化言語來制造標簽。并將標簽向大眾散播以引起更多人對這些標簽的共鳴和呼應。這些標簽反映的“骯臟、卑賤、弱者”等特質,經由媒介的培養(yǎng)功能發(fā)揮作用,就會被確認為農民工的固有本性,最終形成大眾對農民工根深蒂固的歧視與偏見。
農民工當然是媒體議題的中心,但似乎又游離于議題之外。在對卷入農民工議題的主體呈現(xiàn)與形象塑造中,在對農民工社會處境的披露中,都有著具體的體現(xiàn)。
首先,政府才是議題設置的主導者,也是報道的表演主角。為了完成政治權力的宣傳任務,并規(guī)避可能的風險,媒體往往采取政府的立場看待農民工議題。李紅濤對三份報紙一年內的報道作抽樣內容分析發(fā)現(xiàn),[3]就報道對象而言,以農民工為對象的新聞占總體報道的48%;政府居次,占總體的40.2%。而在報道內容方面,有約3/4的內容集中在了政府作為(占39.2%)和農民工個體事件(占36.4%)的報道上。也就是說,看起來,農民工和政府均是媒體聚焦的重點。只是,農民工報道成為突出政府工作成績的道具。
另外,如《上海:民工子弟獲贈4萬余雙鞋》等類似報道也并不鮮見,這說明一些企業(yè)及企業(yè)家,也樂于成為農民工話語的議題設置者和主角,借助對農民工的關懷和慈善舉動,彰顯自身的社會責任感和善心。
在這些宣傳意味濃厚的報道中,有的是政府和企業(yè)愛心的蒼白的張揚,卻似乎沒有農民工的話語空間和生動的形象展現(xiàn);或者說,農民工在新聞報道中是被虛化、空殼化地存在著。
其次,市民階層既是議題的另一主角,又是議題的圍觀者。一是媒體及其從業(yè)人員立足于市民階層,習慣于采取狹隘的城市立場和視角,不自覺地擁有強勢、優(yōu)越心理。因此在新聞的敘述與評論中,言辭缺乏一些人性關懷,態(tài)度有時居高臨下。即使是一些表達良善和伸張正義的新聞,也因此而變了味道。二是媒體并不關注農民工的社會處境的整體、全面報道;喜歡以市民趣味羅織新聞,報道流于低級媚俗和淺表化;深層次的制度反映的報道更為不足。如反映生存狀態(tài)的農民工社會處境的報道,僅占到9.8%。本文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2011年《新民晚報》以滿足城市社會的庸俗趣味為視角的農民工報道占到了農民工報道總數的55%,從農民工的視角描述農民工真實生存現(xiàn)狀及問題的報道僅占了18%。
第三,媒體易于將農民工的弱勢社會處境簡化為經濟和工作環(huán)境,并將農民工塑造為“經濟利益被侵害”的“弱勢群體”。在所有單項的社會處境報道中,經濟利益侵害狀況占到近一半,為45.3%,而惡劣工作環(huán)境的報道次之,占有15.1%的比例。也就是說,農民工的弱勢被高度集中于經濟處境方面;其利益訴求簡化為經濟利益。這種聚焦,成功地將農民工面臨的主要困境引向其與雇主的矛盾,而遮蔽了另外的多重(如政府、市民等)沖突,從而忽視了對農民工政治權利、社會權利等的關注。
媒體以上種種避實就虛、避重就輕的報道宗旨,必然忽略了農民工的自我感受,把農民工塑造成了一種毫無勞動價值、渴望別人幫助的淺表化和單一化的“弱者”形象,無法還原農民工真實、復雜和多元的生存狀態(tài)。另外,這種貌似關懷下的負面情緒、意識的暗示培養(yǎng),可能會削弱農民工的創(chuàng)造性、積極性和主人翁意識,使農民工承認并強化夸大自身的“沐恩者”形象。最終,媒介以間接的方式完成了對農民工污名化的再次實踐。
農民工議題理應以農民工為中心,呈現(xiàn)他們的整體形象,表達他們的利益和心聲。其他主體如政府、市民、公司企業(yè)、雇主等,都是因為與其發(fā)生關系而進入議題的范圍,因而不能喧賓奪主。遺憾的是,農民工現(xiàn)身媒體的最大資本卻是其特定身份和遭遇,他們憑此為媒體提供了大量話題,而自身對議題的影響和積極的塑造能力卻相當薄弱。大多時候,“他們是不在場的,是游離的,他們總是在被看、被討論、被塑造,而這種看、討論和塑造又似乎離他們很遙遠,”[3]種種與農民工利益密切相關的議題,卻似乎與其無關,更與其本身的積極主動的參與無關,這就是農民工在新聞場中的尷尬地位。
通過對兩種路徑的梳理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媒體主要通過標簽策略、對議題主體的逐離、議題內容的選擇偏向以及強化農民工與市民之間反差等策略,實踐其對農民工群體的污名化、扭曲化再現(xiàn)。本文的目標不僅在于揭示媒體的偏頗及其悖論,更在于采取媒介批評和人文批判的學術取向,分析其深刻的社會影響,追溯其形成根源。
我們不能否認,政府和社會主流人群抱有關懷、支持農民工群體的良好用心;媒體也經常發(fā)表以人文關懷農民工為主題的報道,試圖營造一種積極、和諧的傳媒語境。但是,媒體受政治權力和商業(yè)邏輯鉗制的不由自主,會體現(xiàn)在媒體的各種話語生產實踐中,最終也會體現(xiàn)在農民工議題的議程設置和話語表達中。此時,媒介再現(xiàn)的雙重吊詭就開始浮現(xiàn)出來。
吊詭之一是,一方面是農民工媒體再現(xiàn)的增加;一方面是農民工的自主話語權力并未能相應提升,可以說仍處于缺失狀態(tài)。
我們當然希望媒體對農民工的再現(xiàn)成為一種平權的力量,如能夠賦予農民工正面可見度、全面真實的形象以及某種程度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逐漸轉化市民對農民工群體的看法,澄清誤解,打造新的認同;進而松動城市與市民的話語特權,并有助于推動其政治和社會主體地位的提升。
然而,雖然可見度在某種程度上被賦予了權力,但同時也為既存的控制技術所捕獲,并可能在進一步鞏固著市民社會的規(guī)訓。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完全否認,農民工的可見度增加,已對農民工的主體性有所提升,對主流階層的特權有所撼動,可以被認為是一個邁向階層平權的開端。但從另一層面來看,裨益仍是有限的。因為,農民工群體并未因此而獲得較大的文化接受度,因此而增強了自身的力量和自由,而仍可能只是流于市民社會所操弄的一個對象。
不論是政治社會或市民社會,訴求在媒體的有效呈現(xiàn),需要有一些基本條件:如有表達自己的經驗和知識;運用集體的智慧和力量來為自己爭取權益;一些有機知識分子愿意為其創(chuàng)造或引用各項的知識域,并運用相當多元的策略,來代言其訴求。遺憾的是,雖然不斷地“被”見諸報端,農民工群體卻仍沒有獲得這些有利于自身正面再現(xiàn)的基本條件,來和政府、企業(yè)、市民等主體的話語特權展開博弈。
總之,農民工群體既未能獲得有利條件,也還沒有自主的意識和主動的姿態(tài),借助媒體對自身的再現(xiàn)契機,采用合適的媒體權力策略,向社會展現(xiàn)全面、真實的形象;更未能借助媒體的豐富報道,拓展自身原本稀缺的媒介表達領地,增強自身原本微弱的話語權力,改變普遍的失語狀態(tài)。從表面上看,有沒有話語權是指一個群體能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而根據葛洛斯的觀點,抵抗主流媒體霸權最有效的形式是“讓我們說出我們自己,”[1]或者說,能否說出自己的實質,是該群體在社會上能否有效地維護自己正當權益的重要標志。
吊詭之二是動機與效果背離。一方面,媒體代表政府和社會主流人群,對農民工群體寄予了大量的人文關注和關懷,不僅增加了農民工群體的再現(xiàn),更努力為他們的合法權益呼吁;另一方面,有意無意的偏見、歧視和冷漠,卻頑固地隱藏在大量報道之后,為此,媒體也一直承受著社會對其污名化農民工群體的批判。
農民工群體流動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有著獨特的生存處境、亞文化遺留,占有有限城市資源又被排斥在城市居民之外,沖擊了原本凝固化的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社會的社會結構。因此,有一些學者將其作超脫市民體制的人群三元歸類。[6]
農民骯臟、愚昧和窮困,卻又純樸、敦厚與善良,這樣的刻板印象存在已久,已成為市民社會的客觀歷史?,F(xiàn)在,市民和農民,兩個原本生活在區(qū)隔的平行空間、少有來往的階層,因為快速的城市化進程,而置身于同一城市空間中。農民原本在媒體和藝術作品中呈現(xiàn)的樸實善良的品性,隨著不可避免的碰撞與摩擦,隨著對城市公共資源的共享和爭奪,在市民心中逐漸煙消云散。此時,作為第三類人群,在市民的觀念中,他們不是有正常行為方式的城市市民,仍沒有達到市民的素質,而是麻煩的、卑賤和異端的外來者。
就媒體再現(xiàn)的觀點而言,媒體往往是受到城市與市民中心論思想的影響,以致媒體再現(xiàn)農民工議題的過程中,常常忽略農民工群體的復雜、多樣和鮮活,而以一種化約成“不正常態(tài)”的角度來呈現(xiàn)農民工群體的形象,因此也就非常容易將農民工標簽化及污名化。雖然不同媒體、不同報道在技術性層次上有所差異,但大致來說是在復制已成刻板印象的“客觀事實”;不僅如此,還在逐漸增加著新的元素。在一篇篇類似的報道中,客觀、主觀、象征三種真實互相增強、支援,農民工的污名特質的真實性效果得以被確認與再復制。
另外,媒體對農民工的再現(xiàn)可以創(chuàng)造某種特定的興奮感。在市民與政府議題平凡無奇而且無聊的趨勢下,農民工議題所發(fā)揮的調節(jié)作用,卻剛好可以復生和活化市民、政府過度與消耗殆盡的再現(xiàn)。直白地說,農民工人數眾多,本身的特質內含有新聞價值,政府構建和諧社會的目標,等等因素,激勵著媒體把農民工當成一個標簽,四處與各種議題聯(lián)結,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新聞價值,或是增加新聞聳動性。最終,在客觀效果上為農民工貼上了各種污名標簽。如《月薪八千農民工為追女友 拿銀行卡當刀實施搶劫》這篇報道,導語是“一個月薪上萬的農民工,半夜三更拿著‘銀行卡’當刀搶劫錢財,他的目的很‘矯情’,為了追回前女友。昨日,這名‘癡情’的農民工被重慶市大渡口警方成功抓獲。”這一篇報道,可以說集中了貼標簽進行污名化的基本策略:消隱個體,強調其所屬群體身份;“月薪上萬”、“拿銀行卡當刀”等新奇與搞笑情節(jié)下,突出農民工的裝富、搶劫等愚昧行為;而“矯情”、“癡情”的調侃,也在透出某種不屑與嘲諷。
而媒體對農民工“沐恩者”、“需救助的弱者”等形象連篇累牘地報道和宣揚,在受困的語境中,最初的宗旨必然會發(fā)生變化;報道已成為一個載體,承載著政府政績和政德,承擔著市民和企業(yè)的良善與仁心。因此,這種報道是一種自上而下的、俯視角度的關懷,擺脫不了“貼標簽”、農民工“非在場”的宣傳實質,有“偽人文關懷”之嫌。
國家統(tǒng)計局今年5月27日發(fā)布《2012年全國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顯示,[7]2012年中國農民工總量達到2.6億人;近幾年,得益于勞動力市場的旺盛需求,農民工年均收入增加明顯。但《報告》也顯示,由于戶籍制度與農民工政策沒有根本改變,農民工的諸多權利尚未得到有效保障,尤其是住房、醫(yī)療、子女教育等問題改善不明顯。這顯示出農民工融入城市還需翻越層層制度障礙。對農民工的媒體再現(xiàn),本應可視為社會進步、農民工權利提升的一種表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這種再現(xiàn)本應有助于推動社會平權的進步。遺憾的是,當我們反思對農民工社會處境的媒體再現(xiàn)時,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一是農民工有意無意間被污名化;二是處于被關懷、被表達與被代言的地位;三是處于被消費形象的狀態(tài)。
總而言之,農民工沒有爭取到發(fā)言權和形象建構權,不能作為一個有著自己正當利益訴求的社會群體進行理直氣壯的自主表達,依舊處于一個邊緣的位置。此時,政府和媒體對農民工的人文關懷,實質上只能處于效果虛空的狀態(tài)。
按照格伯納的培養(yǎng)理論,媒體所提示的“象征性現(xiàn)實”會在不知不覺中制約人們對現(xiàn)實的認知。媒體對農民工形象的污名構建,扭曲了城市受眾對農民工群體形象的認知,擴大并強化了市民對農民工的刻板印象,也在鞏固著市民的優(yōu)越和特權。而農民工未能借助這種對自身的再現(xiàn),獲得自主的話語權與形象塑造權。既然他們無法客觀、全面、真實地呈現(xiàn)自我,也就不能有效抵抗媒體的扭曲和負面?zhèn)鞑テ颉?/p>
媒體對農民工污名的再現(xiàn),確實會對市民受眾產生真實效果,讓一些原本就存在的不良印象,不斷地放大和強化。這不僅會使市民對農民工產生某種厭惡和嫌棄感,甚至會形成一種無可言狀的情感,這種情感就是對農民工非理性的感到害怕和恐懼的負向態(tài)度。市民因為未能真切地融入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在傳播媒介的污名渲染下,就出現(xiàn)了莫名的害怕感,表現(xiàn)出一些非理性的行為。對許多市民而言,如果說因為生活在同一空間,與農民工的接觸無可避免的話,那么,具有情感色彩的交往是相當受到排斥的。
不僅如此,符號互動理論認為,自我是人們在與他人互動的過程中獲得的,就好像他人是一面鏡子,我們從他人那里認識自己。換句話說,在某種程度上,媒介所設定的污名化形象會成為農民工對自己印象的定位。他們會不自主地強化這種被標簽的形象和行為,并將其作為行為標準,從而使媒體宣揚的刻板印象惡化為一種“自行應驗的預言”。
同時,非理性的對農民工的害怕感和厭惡感,并不只會出現(xiàn)在城市市民和管理者身上,也可能出現(xiàn)在農民工對自己的認同上,這是一種自我污名化。2013年6月的武漢,一位農民工吃力地背著受傷的工友就醫(yī),路并不近。一路上,他們一再婉拒一位開車市民帶他們一程的好意,理由是“身上汗多灰多,怕弄臟了車墊”。這種對市民善意的一再拒絕,可以理解為懂事、體貼,讓人感動;但也隱隱透露在媒體的培養(yǎng)下,農民工群體心底產生的一種內在的害怕感。這種情感往往會導致自我疏離、自我厭惡,甚至自怨自憐下的厭世,其實頗讓人心酸。農民工可能否認自己的身份,對其他同伴也采取不信任態(tài)度,對市民更是有疏離疏遠、敵對情緒。這樣的內化,其實就是對農民工邊緣化所產生的規(guī)訓效果。而媒體對農民工的污名再現(xiàn)正是創(chuàng)造這個規(guī)訓效果的幫兇。
總之,媒體的非理性呈現(xiàn),以及農民工對自身被扭曲形象的自主放大,將加劇農民工這一群體與其他人群的分離,最終造成人群的“撕裂”和社會的“斷層”,[8]也影響著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
關于媒體扭曲再現(xiàn)的原因,學者們的觀點集中在:媒介編碼與受眾解碼無意識之下的參與;媒體社會責任的失位;媒體從業(yè)者新聞專業(yè)主義的缺失等。他們據此提出以理性的新聞價值觀、新聞專業(yè)主義和人文關懷精神來修正。[9]這些觀點集中于媒體自身,避開了深入的系統(tǒng)性檢討。但是,我們顯然不能僅僅歸咎于媒體的短視或專業(yè)精神的欠缺,而是需要把農民工議題放置到政治權力、經濟資本、媒體屬性、社會群體文化(目前市民代表強勢階層、既得利益階層的利益和價值觀)等力量制約的新聞場中給予觀察。
媒體偏見和再現(xiàn)悖論,顯然是媒體的雙重旨趣(意識形態(tài)宣傳功能和廣告商重視的市民媒介消費趣味)的直接反映。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就媒體的不由自主這個思考點而言,媒體對農民工議題的關注,只能采用政府邏輯,完成媒體的宣傳使命;只能采用城市視角,迎合市民趣味,分隔人群以顯示市民優(yōu)越感。但如深入探究,我們也無法否認,再現(xiàn)的悖論鏡像著農民工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態(tài),實質是社會分層下群體排斥和政府關懷落空的混合產物。
要使媒體對農民工群體社會處境的再現(xiàn)趨向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農民工的全面利益和權利,包括政治權利、社會權利以及涵蓋經濟利益和社會生活的各種需求,都理應得到充分的表達。更重要的是,社會的表達體制要能夠支持媒體,鼓勵媒體賦予農民工更主動、更積極的傳播權利,拓展農民工自主表達的渠道與可能性。這樣,農民工的表達才能從被代言狀態(tài)轉為自主表達,而不再是被關懷的結果。
本文以媒體“再現(xiàn)”社會真實效果這樣的一個論點,來探討媒體再現(xiàn)一方面賦予了農民工群體可見度,另一方面卻也操控和強化了農民工污名,卻仍沒有能夠賦予他們自主的表達權利。當然,研究的目標取向,并不單只是想展現(xiàn)與控訴媒體對農民工報道的偏頗,只是惋惜政府關懷的落空,也是希望通過對媒體再現(xiàn)路徑和策略的細致梳理,提出一個思考的方向:即媒體的報道是當代社會階層流動控制意識及鞏固市民傳統(tǒng)特權的重要機制。也就是說,媒體的報道并不僅僅反映社會的現(xiàn)況,而是“再現(xiàn)”了另一種象征事實,在這樣的過程中,媒體報道的產制事實上是受到既定的社會制度或規(guī)范所影響的,因此其報道有可能又再度鞏固了違反社會公平需求的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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