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陽
(美國中央華盛頓大學(xué),華盛頓州艾倫斯堡市98926)
荀子主張“性惡,”又主張“稱情而立文?!蓖鯂S曾經(jīng)就此質(zhì)疑荀子:
然先王之制禮果何所本乎?……考荀子之真意,寧以為(禮)生乎人情,故曰:“稱情而立文”。又曰:“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荀子之禮論至此不得不與其性惡論相矛盾,蓋其所謂“稱情而立文”者實(shí)預(yù)想善良之人情故也。[1]215
“稱情而立文”可以理解為根據(jù)人的情感建立禮儀章法。按照王國維的看法,荀子的這個命題使他處于一個兩難的困境。承認(rèn)人情之不善,則無法講通“稱情而立文。”承認(rèn)人情之善,雖可“立文,”但是又與性惡論相矛盾。在王國維看來,因?yàn)橛小胺Q情而立文”,所以必須否定性惡論。
那么,有沒有辦法讓荀子擺脫這種困境呢?理解“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的關(guān)鍵在于那個“情”字?!扒椤痹凇盾髯印芬粫杏袑?shí)情、誠實(shí)和情感等幾種意思。人們通常把《荀子》中作為“情感”的“情”僅僅當(dāng)作貶義的東西。其實(shí),《荀子》中的“情”也有褒義和中性的用法。通過對其各種意義的分析,筆者認(rèn)為,“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成立的唯一可能的前提是存在中性的“情”。“稱情而立文”就是要根據(jù)實(shí)際情況設(shè)立能適當(dāng)滿足人的“情”的禮儀章法。所以,在不否定性惡論的前提下,荀子“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可以成立。
筆者在此提出這樣一個論題,以就教于方家。
一
“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出現(xiàn)在《荀子·禮論》篇?!抖Y論》篇首先討論禮的起源,然后論及禮之三本、禮之理,再討論喪禮,并提出“稱情而立文”的命題。按照一般的理解,“稱情而立文”指衡量并根據(jù)人的情感來建立禮儀章法。荀子主張,“立文”有“貴本”和“親用”兩個原則?!百F本”強(qiáng)調(diào)禮的主旨,即重視在其規(guī)范的事物中所要實(shí)現(xiàn)的根本目的?!坝H用”強(qiáng)調(diào)禮的實(shí)用性,即禮必須具有實(shí)際可行性。不“貴本”,則禮無所依;不“親用”,則禮不可行。荀子說,“貴本之謂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薄胺Q情而立文”即要求按照“情”來制定既體現(xiàn)禮的主旨又切實(shí)可行的禮儀制度。如此說來,“貴本”和“親用”都以“情”為基礎(chǔ)。禮儀章法是否“貴本”和“親用”取決于它是否與“情”相稱?!扒椤痹谥贫ǘY的過程中的作用可謂大也。可是,這里的“情”究竟是什么呢?
《荀子》一書中,“情”主要有這三層意思。其一是實(shí),實(shí)情,或?qū)嵸|(zhì),這是一種客觀的狀態(tài);其二是誠,誠實(shí),這是一種主觀的狀態(tài);三是情感,即好惡喜怒哀樂之情,這是人的心理活動的表現(xiàn)。
《天論》篇曰:“思物而多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解蔽》篇曰:“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yuǎn)。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jīng)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
又如,
《不茍》篇曰:“操彌約,而事彌大。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堂,而海內(nèi)之情舉積此者,則操術(shù)然也”。
《疆國》篇曰:“夫義者,內(nèi)節(jié)于人而外節(jié)于萬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調(diào)于民者也。內(nèi)外上下節(jié)者,義之情也”。
以上,前兩處的萬物之“情”明顯是指萬物的實(shí)質(zhì)或者實(shí)際情況。與“海內(nèi)之情”相似?!傲x之情”指“義”的實(shí)質(zhì)內(nèi)容。與《樂論》篇里的“窮本極變,樂之情也”中的“情”意思相近。這些用法與情感沒有直接關(guān)系。
“情”的第二種意思是誠、誠實(shí)。
《法行》篇曰:“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jiān)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yáng)而遠(yuǎn)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对姟吩唬骸阅罹?,溫其如玉?!酥^也”。
“瑕適”即瑕謫。瑕適并見,對缺點(diǎn)不加掩飾,即誠實(shí)。這種用法在《荀子》里并不多見。在“《荀子》中‘情’字的哲學(xué)意涵”一文中,歐陽楨人對“情”分析頗為細(xì)致。①歐陽楨人:“《荀子》中‘情’字的哲學(xué)意涵,”http://news.guoxue.com/article.php?articleid=12700 。但是他把書中以下兩處“情”做“真誠”、“誠信”解,則有可商榷處。其一,“體恭敬而心忠信,術(shù)禮義而情愛人”(《修身》)。這里的“情”與“心”相對。“心”指可以“忠信”的官能;“情”也應(yīng)該理解為可以“愛人(仁)”的官能為宜,而不是狀態(tài)??蓞⒁娡跻ⅲ骸把云潴w則恭敬,其心則忠信,其術(shù)則禮義,其情則愛仁”。[2]28其二,“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若是則可謂直士矣”。(《不茍》)。郝懿行曰:“情,實(shí)也。竭,舉也。言短長皆以實(shí)稱說,不加文飾,所以為直士”。王念孫曰:“郝說是也”。[2]50“以情自竭”是說“竭盡其情”(楊倞注,見同上),也就是把實(shí)情和盤托出,不予隱瞞?!耙郧樽越摺庇小罢嬲\”和“誠信”的意思?!扒椤北旧韯t無此義。
《荀子》里的“情”常常與情感有關(guān)。當(dāng)指情感時,“情”字有不同的用法。大多數(shù)情況下,“情”是與禮相悖的,是貶義的東西。荀子關(guān)于“情”的定義是,“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正名》)。這個意義上的“情,”與“性”和“欲”緊密相聯(lián)。荀子認(rèn)為“性”惡。這個意義上“情”也不好。比如,
《王霸》篇曰:“故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聲,而聲樂莫大焉”。
又曰:“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在未經(jīng)化偽的狀態(tài)下,人的“情”天生地好味、好聲、好色、好嗅。在這個意義上的“情”常常與“性”聯(lián)在一起用,即情性,用來解釋“性惡”。
《性惡》篇曰:“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于情性矣。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又曰:“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資財(cái)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在這個意義上,“情”與“性”是相通的。荀子說,“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必出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性惡》)。
有些學(xué)者主張,荀子是性樸論者,不是性惡論者。[3]其實(shí),性樸論與性惡論并不矛盾?!靶詷恪笔钦f性是生來俱有的狀態(tài);“性惡”是說這種狀態(tài)是不好的。前者說性是什么;后者說性怎么樣。前者是有關(guān)存在的判斷;后者是價值的判斷。荀子從人的“情”之自然趨勢看人性。對荀子而言,人性惡不僅是從其可能的后果(爭、亂、窮)而言,也是從人“情”的自然趨勢而言的。①對此問題更詳盡的討論,可見李晨陽:“荀子論惡的起源新解(The Origin of Goodness in Xunzi:A New Interpretation),”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38(2011)46–63.所謂“性惡論”就是主張人生來(“性”或者其“樸”的狀態(tài))就是不好(“惡”)的(或者有惡的傾向)。同樣道理,所謂“性善論”就是主張人生來(“性”或者其“樸”的狀態(tài))就是好(“善”)的(或者有善的傾向)。無論“性善”論者還是“性惡”論者都不否認(rèn)“性”是生來俱有的狀態(tài)。所以,“性樸說”頂多是明確了“性”的意思,它并不解決任何價值判斷方面的問題,并不能取代“性惡”說。有些學(xué)者對《荀子·性惡》篇的真實(shí)性提出質(zhì)疑,以此否定荀子主張“性惡”。其實(shí),按照索爾·克里普基(Saul Kripke)的語言哲學(xué)理論,即使我們有一天發(fā)現(xiàn)荀子本人并沒有寫《荀子》這部書,荀子也還是荀子。而且,學(xué)界也還是要研究《荀子》這部書。也還得按照詮釋學(xué)的方法來討論這部書的作者(們)所提出的觀點(diǎn)能否成立。如果其中的觀點(diǎn)能夠成立,我們就沒有必要肢解這部書。因?yàn)槲覀冞@里是在對荀子進(jìn)行思想的、哲學(xué)的研究,而不是歷史的研究,而且我們所研究的對象是文本,所以,在沒有證據(jù)表明歷史上的荀子沒有寫《荀子》或者其中任何章節(jié)之前,我們這里說“荀子”實(shí)際上是《荀子》一書的作者(們)的代名詞。在這個意義上,荀子主張“性惡”是毋庸置疑的。
基于對情性的分析,荀子寫出如下的堯舜對話:
堯問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性惡》)
在荀子看來,他的分析明明白白地證明“情”之不美,順情則亂。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shí)。又何問焉!然而,貶義的“情”并非“情”的全部意義。正如歐陽楨人所指出,“情”也有褒義的用法②見歐陽楨人:“《荀子》中‘情’字的哲學(xué)意涵,”(http://news.guoxue.com/article.php?articleid=12700)。。比如,《禮論》篇曰:“故量食而食之,量要而帶之,相高以毀瘠,是奸人之道,非禮義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將以有為者也”。
“孝子之情”無疑是好的情懷。與此類似的用法還有“師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儒效》);“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禮論》)③楊倞與王念孫分別認(rèn)為此兩處應(yīng)為“積”(王先謙,第143,376 頁)。其根據(jù)或許與下面討論的貶義的“情”有關(guān)。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否認(rèn)“孝子之情”中“情”的褒義用法,就證明荀子那里的情可以是好的,則不必硬把此兩處的“情”改為“積”。。對荀子而言,這種好的情懷不是人生而具有的。即“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儒效》)。楊倞注:“言情非吾天性所有,然可以外物誘而為之④王先謙,第144 頁。楊倞又說,“或曰:情當(dāng)為積?!薄薄H四転橹?,即“偽”也?!皞巍闭?,教化而成也。
《天論》篇曰:“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財(cái)非其類,以養(yǎng)其類,夫是之謂天養(yǎng)。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暗其天君,亂其天官,棄其天養(yǎng),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喪天功,夫是之謂大兇。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yǎng),順其天政,養(yǎng)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
“天情”乃經(jīng)過修煉所具之情?!瓣啊惫盼某W鳌吧啤?,或訓(xùn)為“藏”?!昂脨骸⑾才?、哀樂臧焉”,是說當(dāng)天職以立,天功以成,形具而神生時,人的情感也有適當(dāng)?shù)恼{(diào)整。順“天情”乃福;背“天情”乃禍;養(yǎng)“天情”乃功。與“孝子之情”一樣,“天情”不是負(fù)面的東西。應(yīng)該對其做正面的理解。又如,
《解蔽》篇曰:“圣人縱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彊,何忍,何危?”
“縱其欲”,王先謙解為“從”,因?yàn)椤笆ト藷o縱欲之事”。楊倞解“兼”為“盡”。[2]404說圣人可以從其欲、盡其情,而依然制事入理,說明這里的“欲”與“情”都不是壞的。荀子在《禮論》篇里主張“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當(dāng)“欲”不窮乎物時,就不能再說它是不好的東西。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好的,也可以把它看作中性的?!扒椤币嗳绱?。圣人可以“盡其情”而不逾矩,乃是因?yàn)樗麄兊摹扒椤笔呛玫幕蛘咧辽偈侵行缘摹?/p>
按照荀子的思想,圣人的這種可盡之“情”是“養(yǎng)”出來的。禮的根本作用就是“養(yǎng)”。《禮論》說“禮義文理之所以養(yǎng)情也”。這里的“養(yǎng)情”與“養(yǎng)口”、“養(yǎng)鼻”、“養(yǎng)目”、“養(yǎng)耳”并提。禮義文理所養(yǎng)之“情”是應(yīng)該是中性的①楊倞似乎把禮義文理所養(yǎng)之“情”當(dāng)作壞的東西。楊注:“無禮儀文理,則縱情性,不知所歸也。”(王先謙,第349 頁)。
在此之外,《荀子》中的“情”的中性用法還有:
《樂論》篇曰:“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
《不茍》篇曰:“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人之情也”。
以上第一條說,人不能無樂,因?yàn)閷返淖非笫侨饲橹夭幻獾?。這里的“情”不可能是貶義的東西,否則就不能以此論證“樂”之必要性。但是,荀子也沒有說它是好的東西。好的東西要經(jīng)過修養(yǎng)。與“孝子之情”不一樣,這種情則是人生俱來的。第二條說,當(dāng)洗完澡和洗過頭之后,人們情不自禁地抖抖衣服,彈彈帽子。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能說好(道德的)或者壞(不道德的)。只能是中性的情感。
綜合上述,在《荀子》里,“情”可以表示實(shí)情和誠實(shí),也可以表示情感。當(dāng)“情”作為情感理解時,它有壞、好、中三種用法。嚴(yán)格講來,作為一種心理——生理現(xiàn)象,“情”只是同一種東西。“情”字的壞、好、中三種用法揭示,從道德角度看,它有不同表現(xiàn)。就人的生來之“情”順之則爭、則亂、則窮而言,“情”是壞的。就通過“化性起偽,”人們可以養(yǎng)成道德的情懷,它又可以是好東西。就其變好、變壞都是“情”這個基本點(diǎn)來說,“情”本身又是中性的。
二
在檢查了“情”在《荀子》中的幾種意義之后,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看“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在哪個意義上有成立的可能。首先,“情”的第二種意義明顯與此命題無關(guān)?!傲⑽摹?,尤其是立“喪禮”之文,與誠實(shí)本身沒有直接關(guān)系??梢苑胖貌挥?jì)。
其次,如果這里的“情”指實(shí)情,那么“稱情而立文”的意思是說,要權(quán)衡實(shí)際情況,并據(jù)此而建立章法禮節(jié)。這種理解可以與“立文”的“親用”原則聯(lián)系起來。禮必須有實(shí)用性?!傲⑽摹碑?dāng)然要“稱”實(shí)情。這樣的解釋有一定的文本根據(jù)。荀子說:“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而不可益損也。故曰:無適不易之術(shù)也”。其中,“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應(yīng)該是就“立文”而言。即建立禮儀章法的目的是“別”。“別”是人類社會的組織原則?!抖Y論》篇曰:“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其中“皆有稱”可以理解為“稱”實(shí)情。荀子說:“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王制》)?!胺帧奔础皠e”。荀子認(rèn)為,有分有別,才有文明的社會。這正是禮的重要作用。
雖然以上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講得通,但是卻與該命題的第二次出現(xiàn)的上下文不符。“稱情而立文”一句話在《荀子》中出現(xiàn)兩次。兩次都在《禮論》篇的同一節(jié)中。在以上提到的“無適不易之術(shù)也”之表述之后,接下來說:“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禮論》)。這一段明白無誤地是說人的情感之情。該文說,因?yàn)椤皠?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所以要設(shè)立三年之喪以愈合失去親人的“至痛”。鄭玄在注《禮記·三年問》中同一句話時說,“稱情而立文,稱人之情輕重,而制其禮也”。[4]1663同時,把“稱情而立文”中的“情”解釋為情感之“情”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之說并不矛盾。人對自己父母的感情應(yīng)該深于對其他人的感情。所以,根據(jù)不同的感情建立不同的“文”以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可以順理成章。所以,這里“稱情”之“情”應(yīng)該是情感之情,而不是“實(shí)情”之“情”。這樣的理解與大多數(shù)人通常對此命題的理解是一致的。
那么,把“稱情而立文”中“情”按照“情感”理解,這個命題在荀子那里能不能說得通呢?
我們以上說過,“情感”的“情”在《荀子》里有貶義、褒義、中性三種意思。貶義的“情”是人生而俱有的、未經(jīng)修飾的、原初的“情”??墒?,前面我們說過,在《荀子》里面,這種原初的“情”是導(dǎo)致爭、亂、窮的原因。在這種基礎(chǔ)之上,不可能建立起合乎禮儀的章法?!胺Q”此種“情”而立的“文”只能是“爭”、“亂”、“窮”之文。這與荀子所要的“文”背道而馳。
褒義的“情”是符合禮的情感。“孝子之情”乃對父母的尊崇、感激、和報(bào)答之情。能按照這樣的情感建立禮儀章法,無疑是好禮。問題在于,在《荀子》里面,這樣的“情”不可能是人生來就具有的原初的情,而只能是在“化性起偽”之后,才能產(chǎn)生的情感。荀子認(rèn)為,人之原初之情“甚不美”。順之,則“妻子具而孝衰于親”。他說,“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性惡》)。《禮論》篇曰:“故先王案為之立文,尊尊親親之義至矣”。也就是說,褒義的“情”是后于禮的。
如果“稱情”的目的是為了“立文”,那么,“稱”“化性起偽”之后的合乎于禮的“情”就是首尾倒置。如此論證就如同一只貓?jiān)谧纷约旱奈舶?,邏輯上不可能講得通。即使有些人的“情”恰巧與圣人后來建立的“文”相符合,在圣人建立起禮儀之前,它只能是中性的,不可能是合乎禮儀的或者“好”的。
現(xiàn)在,我們就只剩下“稱”中性之“情”這一個可能性了。筆者認(rèn)為,荀子的“稱情而立文”的意思是要根據(jù)人的情感來制定禮儀章法。這種情感既不是壞(惡)的也不是好(善)的,而是中性的。在荀子看來,壞的“情”是可以通過“化性起偽”而改變的。禮的教化可以使人產(chǎn)生“天情”和“孝子之情”。好的“情”是禮教的結(jié)果,而不是其根據(jù)。唯有中性的“情”是人所不可“免”的;而壞的“情”和好的“情”則都是可“免”的。通過教化,圣人、仁人轉(zhuǎn)化掉了壞的“情”。小人、惡人頑固不化,難以產(chǎn)生好的“情”。禮儀章法的作用就是要把這種“情”養(yǎng)成好的情感。如果這是“禮”的目的,“禮”的有效性就在于它能否成功地“養(yǎng)情”。那么,什么樣的“禮”才能有效地“養(yǎng)情”呢?荀子認(rèn)為,建立禮必須與人們需要表現(xiàn)(中性)的“情”相適應(yīng),對癥下藥。即“稱情而立文”。
具體說來,“稱情”就是既要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人的情感又要與實(shí)際生活的需要相協(xié)調(diào)?!胺Q情”至少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禮儀應(yīng)該能使大多數(shù)人表達(dá)正常情感。荀子認(rèn)為,人們對失去親人的悲痛之情是自然的正常情感?!胺采跆斓刂g者,有血?dú)庵畬俦赜兄?,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時則必反鉛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後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猶有啁噍之頃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dú)庵畬倌谌耍嗜酥谄溆H也,至死無窮”(《禮論》)。禮儀(喪禮)就是要滿足人們抒發(fā)這種情感的需要。同時,人的情感有其內(nèi)在的合適的尺度。比如,吃多少飯、喝多少水受人的生理?xiàng)l件制約。吃過多或者過少的飯、喝過多或者過少的水,都會傷其正常的生活?!墩菲弧靶詡^之病”,就是這個道理。①感謝梁濤教授提醒我這個議題。但是,人與人又有不同。荀子說:“將由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圣人安為之立中制節(jié),一使足以成文理,則舍之矣”(《禮論》)。人之情感不一。有愚陋之人,對雙親“朝死而夕忘”。這樣的人無親無孝。禽獸不如。君子恥之。對另外一些人,則25 個月的喪期,若駟之過隙。按照這樣的人的情感,喪期就會無期無盡。也不可取。所以,先王圣人無過無不及,根據(jù)人們的正常情感,立中制節(jié)而成文理。按照荀子的理解,三年之喪,既不過短,使人“哀痛未盡,思慕未忘,”又不過長,沒完沒了以至“無窮”。是謂:“禮者斷長續(xù)短,損有馀,益不足,達(dá)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禮論》)?!梆B(yǎng)情”的目的就是要達(dá)愛敬之文,成行義之美。
其二,禮儀章法應(yīng)該達(dá)到各方面的平衡?!抖Y論》篇曰:“故其立文飾也,(不)至于窕冶;其立粗衰也,不至于瘠棄;其立聲樂恬愉也,不至于流淫惰慢;其立哭泣哀戚也,不至于隘懾傷生;是禮之中流也”。楊倞注“中流”為“中道”。[2]364這種平衡不僅僅是在喪禮的物質(zhì)材料方面,也包括人們的情感的抒發(fā)。要有聲樂恬愉,又不至于流淫惰慢;要做到既有抒發(fā)情感的哭泣哀戚,又不至于過于悲傷而傷身心。使人的情感在這樣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下得以抒發(fā),是禮儀的重要目的。在這里,我們甚至可以同時對“稱情而立文”的“情”兼做實(shí)情或者實(shí)際情況的理解?!胺Q情而立文”就是要根據(jù)生活的實(shí)際情況使人們表達(dá)和滿足正常之“情”。我們可以參考荀子關(guān)于制禮之“貴本”和“親用”兩個原則。“貴本”強(qiáng)調(diào)在其規(guī)范的事物中所要實(shí)現(xiàn)的根本目的?!坝H用”強(qiáng)調(diào)禮的實(shí)際可行性。荀子說,“兩者合而成文”(《禮記》)?!胺Q情而立文”就是要達(dá)到這個目的。
總而言之,禮的目的是“化性”、“養(yǎng)情”。制定禮儀章法要有針對性,合理性。所以,“養(yǎng)情”不能不參考人的情感的屬性和特點(diǎn)。這就是所謂“稱情而立文”。這個命題并不是說生來之“情”就是“立文”的標(biāo)準(zhǔn)。而是說“立文”要參考“情”的屬性、特點(diǎn),和實(shí)際環(huán)境的條件,以適合“養(yǎng)情”的需要。如此看來,在不跟“性惡論”相矛盾的前提下,荀子的“稱情而立文”的命題是可以成立的。
[1]王國維. 王國維文集:第3 卷[M]. 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
[2]王先謙. 荀子集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88.
[3]周熾成. 荀子: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N]. 光明日報(bào),2007-03-20(14).
[4]十三經(jīng)注疏[M]. 北京: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