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凌
由國家大劇院主辦的“樂詠中國:世界作曲家譜寫中國”活動于2011年9月正式啟動,五位來自各國的著名作曲家通過“樂詠中國”之旅,赴北京、上海、西安、云貴等地區(qū)進行文化采風,之后,作曲家們按照中國國家大劇院和世界多家藝術機構的聯(lián)合委約,結合他們在中國之旅中獲得的靈感開始音樂創(chuàng)作。
今年3月17日,五部作品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首演。
克里斯蒂安· 雅爾維是本場音樂會的指揮之一。
藝術評論:此次“樂詠中國”活動邀請五位來自不同國家的作曲家書寫中國,更有像您這樣優(yōu)秀的指揮家執(zhí)棒,是非常難得的,這種跨文化的交流,通過西方藝術家的眼光來觀察中國,有其獨特價值。那么,您之前對中國的音樂作品和音樂家的了解如何?
雅爾維:去年我來北京參加國家大劇院“青年作曲家計劃”的時候認識了很多中國的作曲家,每次來都會了解更多。之前對我和許多人來說,譚盾是較熟悉的一位,一方面,他涉足電影音樂的創(chuàng)作,電影受眾之廣泛使得他的音樂能夠與更多的人交流;另一方面,我們也是很好的朋友,有過很多合作,今年他恰好也是我們萊比錫廣播交響樂團的駐團作曲家,為我們創(chuàng)作了一部新作品。我還錄制過他的三部作品。
此次,我希望我能跟幾位“樂詠中國”的作曲家一起參加中國之旅,賞遍大江南北,吸收民間元素,這一定會帶來不可思議的收獲。譚盾總對我說,你要去看,去感受。但從某種意義上,我并不需要親自去到、親眼看到,因為這些音樂本身已經為我描繪出一幅美妙的畫。這五位作曲家都書寫了他們對中國的印象,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這種共同點是屬于中國音樂的,是其他國家的音樂所沒有的。這是一種非常典型的中國的方式,它如此真誠、純粹、美好、充滿愛。當我聽到《北京和聲》,我感到自己在隨音樂漂流,對我來說這就是中國??氯馉柡突袈寰S的作品也是如此。他們作品中的某些瞬間讓我感到一種包裹著濃濃愛意的溫暖,這感覺如同和一個姑娘墜入愛河,你會無條件的全情投入。我認為這是中國文化的魅力,它是如此傳統(tǒng)、古老、深厚、殷實、豐富而意義無限。而當今的中國如此開放,西方人可以從電影中了解中國,皇帝、毛澤東、中國歷史,所有這一切是怎么演進的。80年代中期著名歌劇《尼克松在中國》的作者約翰·亞當斯從未到訪過中國,但我們同樣可以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種難以置信的宏大、神秘、豐富和屬于中國的精神氣質,歌劇第三幕所體現(xiàn)的哲思很大程度上像老子的《道德經》,謎一般無以言表,一切都流動于無形之中。這是中國文化讓我著迷的地方,永遠處在一個發(fā)展的過程中,沒有終點,卻通往無限。
藝術評論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個很典型的意象:圓,既是審美也是思維方式。雅爾維
:是的,無窮無盡。藝術評論
:以您的理解,同是描寫中國,中國作曲家和來自西方的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不一樣?雅爾維:不一樣。中國作曲家希望自己更西方,而這些西方作曲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更中國。我認為對自己的文化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自信與認同非常重要。我來自愛沙尼亞,一個很小的 國家,只有150萬人,北京就有20個愛沙尼亞那么大。但是我對自己國家的文化很自豪,事實上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所有。我們的文化、語言、歌舞,正是這些遺產形成了我們民族的身份,形成了現(xiàn)在大家所認識的愛沙尼亞。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論是中國文化還是其他國家的文化,值得我們慶幸的是文化的多樣性,而非一致性。
“樂詠中國”以一種很不尋常的方式把中國文化通過西方作曲家這樣一個載體呈現(xiàn)出來。我來之前并不清楚應該怎樣設定自己的期待,能參與到一次全新的創(chuàng)作中總是讓人熱血沸騰,這是一次重要的音樂活動,其意義不只在北京,更在于整個中國。樂隊的樂手們看到作曲家們真誠的創(chuàng)作,敬重之外也產生感性的影響和觸動。我想這是讓我們向前走的方式。在古典音樂上,我們堅守德國作曲家的傳統(tǒng),他們對自己的國家如此自豪,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代表德國和它的文化。這并沒有錯,這很偉大。沒有人會質疑德國音樂的偉大傳統(tǒng)。也許當時的德國并不富裕,人民并不幸福,但他們還是有貝多芬、巴赫、勃拉姆斯,這是不可撼動的文化根基。
藝術評論:
這是一個民族的驕傲。雅爾維:
我覺得這并沒有錯,很多人說這是民族主義,我認為這種說法并不恰當。對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是一件偉大的事情。藝術評論:
就您指揮的三部作品,每部作品的視角不同,表達不同,中國元素的運用不同,能否請您簡談?雅爾維:
戈登的作品《北京和聲》是最短的, 只是基于一個和弦、一種和聲,它就像海上的波浪,在流動中保持著一種一致性,但能量在過程中積聚,直至將你吞沒,最終卻又消失,趨向無盡,就像一個圓,就像中國哲學里的一種極簡主義。這首曲子在技術上也寫得很棒,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方出現(xiàn)和聲的變化。它由三大塊構成,寫作方式很像布魯克納的作品。我告訴戈登,這曲子是史蒂夫· 懷特和Sigur Ros的結合。Sigur Ros是我心中最偉大的搖滾樂隊之一。藝術評論
:這首樂曲聽起來像古代中國。雅爾維:
是的,就像太極。像是云手,在手和空氣接觸的地方有能量和內在的呼吸在運行,邁克爾·戈登的作品太神奇了。霍洛維的作品更傳統(tǒng),就像巴托克的作品。他并沒有太多風格變換,而是借鑒中國民族音樂的元素融入他的音樂中,而借鑒的程度也很得當,不致作品聽起來過于中國化。他描繪了四幅關于中國的圖畫。第一幅是一望無際的鄉(xiāng)間稻田與核能、工廠等現(xiàn)代科技與建筑,形成強烈反差。第二幅是充滿動感的街景與凝固的兵馬俑的對比。第三幅描繪了1980到2000年的中國,后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但這音樂止于2000年,然后第四章又回到了恢宏的感覺,所有的樂章由此匯集到一起,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強大、統(tǒng)一的中國,開放、擁抱世界的中國。
藝術評論:
他寫的是你印象中的中國么?雅爾維
:對我來說,他的作品很美,但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這取決于你的年齡、國籍、經歷,你的期待視野,你過去了解和感受到的東西,這一切都會影響到你對中國的解讀。對我來說,中國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藝術評論:
我們也常常有同樣的感受。雅爾維:
我非常贊同鄧小平的觀點,“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實用主義非常重要。藝術評論
:作為藝術家,您應該更是理想主義者,如何在這二者之間平衡。雅爾維:
我是理想主義者,但同時我也意識到,作為一個指揮,必須務實,帶領著100多個樂團成員,需要讓這些人相信,你在做的事情,并不是他們不得不去聽從的,而是他們想要去做的,這是唯一的方式,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樂于聽從你的指揮。即便我自己不欣賞我正在指揮的曲子,我仍必須保持專業(yè)。我必須確保無論我在指揮哪首作品,我都要讓樂團完全信服我。我很少會說“哦,這曲子我忍受不了”,但有時這種情況也會發(fā)生,我會跟樂團說這曲子很糟糕,但讓我們盡力而為。這時他們會理解,會一起努力完成作品。但有時他們看到我真的非常享受某個作品,他們便能同樣感受到我從中獲得的靈感,然后我們就能齊心協(xié)力地工作。在某種程度上,一個指揮和他的樂團能夠把作曲家最好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同樣,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也是需要努力創(chuàng)造這樣一種局面,讓所有人都在為國家盡力。我非常欣賞約翰· 肯尼迪,并不完全是因為他所做的事情,而是因為他說過“不要問你的國家為你做了什么,而要問一問你為你的國家做了什么?!边@是一個偉大的觀點。民主制、共和制、共產主義、自由主義這些并不重要。我不介意你從哪兒來,你可以從月球來,但你能賦予你的人民這樣的力量,就足夠了。這是為什么我一方面是個理想主義者,但同時認為實用主義很重要。藝術評論:
讓我們談談柯里爾的作品,他的作品很巧妙地把東西方融合在一起,以中國的文字為靈感,但是很抽象,我不能太懂得這個作品。雅爾維
:你會懂的,你也會覺得它很棒。我在排練的時候多次喊停,糾正了很多地方,你需要聽到完整的作品。它就像一簇正在開放的花朵,但它們不是同一種花,時而有新的花開出來。過了一會兒,你有了一大捧花,顏色不同,種類不同,都很美,但帶給你的感受不同。它們不是在陽光下生長開放,而是在一個巨大的霓虹燈下,就像現(xiàn)代中國。這個作品有這種意味在里面。同時又是一種循環(huán),一個圓,開始和結束的方式很相似。結束的旋律包含著很傳統(tǒng)、很古老的中國的意蘊,非常多愁善感。即便是這些不同種類,帶著不同能量的東西同時存在,新的、舊的,所有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還是在安詳寧靜中收尾,這太美了。在經歷了所有這些之后,回歸平靜。藝術評論:
這幾部作品都來自西方的作曲家,而對中國的作曲家來說,需要融合西方作曲技術和自己的民族文化。雅爾維:
這正是挑戰(zhàn)所在,用西方的載體來表達中國的東西。在我的祖國愛沙尼亞,很多青年作曲家是很糟糕的,他們的音樂聽起來可能是美國的、南美的、澳洲的、日本的,但就不是愛沙尼亞的。這對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蘇聯(lián)時代的愛沙尼亞涌現(xiàn)了許多偉大的作曲家,他們因為迫切希望保存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我們的文化身份,便有意識地努力讓作品具有愛沙尼亞本土特色,這是非??少F的。但現(xiàn)在我們獨立了,我們的文化就像白面包,可以填飽肚子,但毫無滋味可言。我覺得這是很多西方音樂的陷阱,就是沒有真正的身份。藝術評論:
失去文化身份,是全球化時代的一個問題。雅爾維
:全球化是件好事,因為它帶來跨文化的交流,但是卻帶走了我們的信仰。不得不說,我非常尊重中國正在做的事業(yè)。在俄國,最好的民族音樂仍然是那些蘇維埃時期的作品,而不是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因為那時國家非常重視文化身份,而現(xiàn)在國家對文化的支持力度越來越小。一個國家需要為個性而光榮,為傳統(tǒng)而驕傲,需要支持本土文化。精神財富讓我們區(qū)別于動物,我們并不只關心錢和財產,如果我們?yōu)榇耸バ叛?、道德,所有一切就會崩塌,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就會產生。你知道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而文化是根本。美國文化已經席卷全球,我們聽美國音樂,說唱、布魯斯、爵士、靈魂樂,所有這些都源自黑人音樂,這些都已風靡全球。但對那些不能支撐自身生存的音樂,則需要我們施以幫助,尤其是管弦樂。我們仍需要維持管弦樂這樣一種美好的音樂形式,就像保存一件珍貴的樂器。我們不得不把管弦樂帶入21世紀,讓它和其他的音樂種類共同發(fā)展演進,并通過多媒體的方式使用它。讓我們用它推廣我們的文化,推廣我們的藝術家,讓它成為我們社會支柱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能夠使它商業(yè)化,這將是最大的成功,我們可以讓人們像參加流行音樂會一樣熱衷于參加管弦音樂會。但我并不是要降低質量,讓它變得流行化,而是讓它和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我認為在中國我們有機會做到這樣,因為對管弦樂來說,中國社會是一個很新的社會。我在德國也想做同樣的活動。
藝術評論:
委約國際藝術家來書寫中國,在當下中國還是非常少的,您認為大劇院的這次委約創(chuàng)作的價值何在?雅爾維:
就像一輛車的點火器,需要去做些什么把車發(fā)動。沒有點火器,汽車就無法獲得動力。在美國,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的委約活動是非?;钴S的,德國現(xiàn)在也基本是如此,但變得越來越少,因為沒有政府的資助。這次委約創(chuàng)作不應該只把它界定為一個文化活動,這是一個社會性的活動。我覺得中國做的最好的就是對文化事業(yè)的支持。中國會從中受益,中國會成為音樂方面的領導者,就像在其他領域一樣,因為你們把目光放在正確的事情上。
所有來到這里的作曲家,包括我,都會對身邊任何一個朋友、同事、遇到的人說:現(xiàn)在的中國無與倫比,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不論你的訴求是藝術、文化還是商業(yè),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這是非常值得自豪的,中國在向前。
克里斯蒂安· 雅爾維:
MDR萊比錫廣播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2012/13年開始);格斯塔德音樂節(jié)交響樂團(GFO)首席指揮;
絕對樂團創(chuàng)始人兼音樂總監(jiān);
波羅的海青年愛樂樂團(BYP)首任指揮。
雅爾維還兼任許多交響樂團的客座指揮,其中包括:倫敦交響樂團、德累斯頓國家交響樂團、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北德廣播交響樂團、法蘭克福廣播交響樂團、法國國家交響樂團、巴黎管弦樂團;羅馬圣塞西莉亞國立音樂學院管弦樂團、華盛頓國家交響樂團、明尼蘇達交響樂團、悉尼交響樂團和日本NHK交響樂團等。
雅爾維是一名唱片藝術家,共發(fā)行了30多張專輯。他還贏得多項大獎,其中包括瑞典格萊美最佳歌劇表演獎、德國唱片評論家獎最佳專輯獎、一項格萊美獎提名和一項BBC唱片大獎提名??死锼沟侔病?雅爾維的唱片由索尼獨家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