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十洲
人紅是非多,柴靜風波,一波又一波,從無聊至無恥的八卦,從羨慕嫉妒到恨的攻訐,終于過渡到了新聞專業(yè)上的探討,輿論總算給自身保留了一點尊嚴,盡管這仍然是一個八卦式的轉(zhuǎn)場。真是眾生相,浮世繪。
我認識柴靜,柴靜也認識我,不算熟。那是2005年,我是《新聞?wù){(diào)查》的一個實習生,她是一個已有一點名氣的出鏡記者。翻開當時的文字,我是這樣記錄柴靜留給我的第一印象的:“似乎略不如電視上有精神??瓷先ビ悬c疲憊。她總是有些事情在做,顯得很忙碌?!焙髞碓诓⒉欢嗟慕佑|后,我這樣寫道:“她那種敏銳、思辨、敬業(yè)以及柔韌的批判……將在中國電視上‘確立自己的疆域’?!闭怯捎谶@樣的印象和判斷,我一直對柴靜保持著關(guān)注。
我印象深刻的兩個細節(jié)是,2005年底,新聞?wù){(diào)查一次小例會上,柴靜說正在研究俄羅斯轉(zhuǎn)型時期的媒體人是怎么做的。2009年春夏之際,我與柴靜在萬圣偶遇,短聊。我問她博客為什么停止了更新,她說,過去寫得太多了,應(yīng)該對自己寫的東西有控制,要少寫。她當時正在思考與“五四”時期的“民主”相關(guān)聯(lián)的另一觀念——“科學”。
柴靜像個登山者,一直保持探索的傾角與警覺,以及清醒的自知與自律,能做“減法”,能把“聽”、“看”、“思”以及“說”敏感地融貫在一起,剔除“成見”,不留“成貨”,一步一步地形成了自己的采訪和語言的logos(邏各斯),盡管還不能說已經(jīng)成熟,也不能說已經(jīng)獲得所有人認同,也不能說達到了什么樣的高度,更不能說是什么“高大全”。這只是職業(yè)范疇的一種評價。
熟悉哲學的朋友應(yīng)該都知道,古希臘在思維形式上經(jīng)歷了普羅塔哥拉的修辭法(rhetoric)、蘇格拉底辯證法(dialectic)以及亞里士多德的論證法(apodictic)三個階段。中國人的思維形式,在先秦尤其是在老子和墨子那里,達到過辯證法的水平,但儒家“獨尊”之后,基本上又退化回了修辭法的水平,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不講邏輯”,連印度因明學的辯證法水準也達不到了。坦率地講,中國目前的語言水平總體還處于第一個階段,即修辭法階段,很多人可以把文字玩得嘩嘩轉(zhuǎn),但就是缺少辯證和論證,似是而非,一地雞毛。
有人說,柴靜是文藝的,其實并不準確(如果我們比較窄地來理解這個詞的話)。柴靜是文學的,是哲學的,是自反的,是謙卑的,是“反神化”的。柴靜在語言上的確很注意修辭,但也有越來越多的辯證和論證,越來越重視邏輯的重要性,“形散而理不散”。當柴靜說出“真相是一個無底洞”、“自由,就是對何謂正確不那么確定的精神”、“采訪是一場抵達”、“寬厚不是道德,是一種認識”、“做對的事情就是為了對”時,當柴靜寫出《看見》時,她要“看見”什么,“抵達”何地呢?
實際上,在最近的一篇訪談中,柴靜已經(jīng)做了準確的回答——“看見人”,看見“自己”,正像《看見》的封底箴語:“你想如何報道一個國家,就要如何報道自己。”顯然,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抵達”。
新聞中的“事件”與“人”之爭,實際上是偽對立,假問題。人在事中,事由人成,人既是“事件”又是“原因”,怎么能分得開、怎么可以分開呢?“事件”只是新聞操作的低階階段,“人”才是新聞操作的高階階段。當然,柴靜也有自己的過渡,如果非要作一個粗略的劃分的話,《新聞?wù){(diào)查》時期,柴靜更關(guān)注“事件”,《看見》時期,柴靜則更關(guān)注“人”。當然,正是《新聞?wù){(diào)查》提供了這樣的反思平臺和辯證法,只調(diào)查“事件”是不夠的,只是“揭黑”也是不夠的,“人”出現(xiàn)在“事件”的盡頭,“光明”出現(xiàn)在“黑暗”的深處。當年,我在實習時曾明確地感受到這一點,在《調(diào)查》內(nèi)刊上寫了一篇小文“放大光明比揭露黑暗更重要”(并不是說不需揭露黑暗),并引用了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的一段話: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quán)去期待一種啟明(illumination),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
后來我甚是欣慰看到柴靜有更漂亮的表達:“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燈火。”但我并不認為,柴靜一定看過拙文,其實只要在《新聞?wù){(diào)查》呆過,并保持思考,都會認識到這一點。
另外,有一些人說柴靜是在“裝”在“表演”,一方面,電視有自己的屬性,不可能完全和生活中一樣,它會邀請一種“專注”和“突出”,也就是典型化,在一些人看來這可能就是“裝”,就是“表演”。另一方面,曹雪芹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當社會本身成為一場場演出,當生活本身成為一個個“假面”,正如帕斯卡爾所說“真正的本性既經(jīng)喪失,一切就都變成了它的本性;正如真正的美好既經(jīng)喪失,一切就都變成了它的真正的美好”,那什么是“演”,什么是“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本真”,什么是“美好”?
所以,這個時候,這個時代,我們尤為需要“看見人”,別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見”。這個“人”,是個體的“人”,是個體的“自己”?!皞€體”(individual)這也是我們的文化中最匱乏的因素。在儒家王朝時代,“人”是“宗族人”,在毛澤東時代,“人”是“單位人”、“公社人”,在當今時代,“人”是“物質(zhì)人”,這些都是“非人”。中國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個體化的語言”,也即“非人化的語言”,其日積月累的后果就是“標簽化的語言”。今日之中國,雖然沒了舊式的“宗族”、“單位”和“公社”,社會也日益“個體化”,但在語言上,卻遠遠沒有“個體化”,基本上仍然是被“總體化”、“造神化”、“標簽化”所籠罩,基本上仍然沒有超越思維上的“二進制”——非0 即1,非黑即白。把柴靜稱為“柴徽因”,可以說就是這樣思維模式的產(chǎn)物,與其作“標簽化”命名,不如挖掘每一個個體的“個性”吧。
那么,我們就不難明白,柴靜的典型意義,就在于她的視角的個體化、思維的個體化、語言的個體化,總而言之,就是“人化”,不是外在地“看人”,而是內(nèi)在地“看人”,前者一定會“忽視人”,后者一定能“看見人”——復雜的“人”,無底的“人”。當然,做出這樣努力的人有很多,但柴靜是其中典型的之一。實際上,至少從當年柴靜只帶了《紅樓夢》(一本偉大的“人”學)來到北京,她的“個體化”的、“人化”的思維與語言之旅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只不過,這是一條“最最遙遠的路”,只有拓進,永無“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