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森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既是肯定莫言小說的成就,也是漢語新文學獲得世界認同的重要標志。“它也包含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在國際上贏得了關(guān)注。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學在新世紀以來進入了一個成熟階段,這是一百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艱難歷程和痛苦經(jīng)驗所換得的?!?/p>
中國當代有一批與莫言一樣優(yōu)秀的作家,“中國當下文學的水平,是和世界文學的水平比肩齊高的”。但為什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莫言而非他人?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小說傳播普適價值理念——自由思想,“這種普遍的永恒的價值,就是人道主義的精神,就是平等、自由、博愛,就是寬容、理解和善良,就是慷慨、勇敢和坦蕩,就是勤勞、誠實和勇敢,就是人類的美德和對違背這些美德的惡行的批判和譴責”。莫言小說的這種自由思想表現(xiàn)在三個主要方面:一是創(chuàng)作的自由立場,“堅持人格的獨立性,與潮流和風尚保持足夠的距離”,“提倡一種精神的警惕,一種精神的獨立”;一是一系列個性張揚的人物形象展示個人主義,“從各種各樣的形形色色的人當中發(fā)現(xiàn)一種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來的人,有價值的個性”;一是具有批判精神的超越意識形態(tài)制約的歷史觀和道德觀,莫言“認為一個好的作家,是超階級的,因之也應(yīng)該是超越了狹隘的黨派政治的。他應(yīng)該站在人類的高度,而不是站在黨派的立場上來寫作”。這幾個方面的圓滿融合,使莫言的小說閃爍出耀眼的自由思想光彩。
一
莫言深受齊文化的滋養(yǎng),從自由活潑的齊文化獲得獨立、自由、不受外在規(guī)范制約的個性精神,并通過文學性的想象,完整地表達“人的命運和遭際,以及在動蕩的社會中人類感情的變異和人類理性的迷失”。莫言的這種文學追求,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的自由立場,這就是“考慮站在一個什么樣的立場上來寫作”。
陳思和第一個指出莫言是站在“民間立場”寫作,他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謂的‘國家權(quán)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lǐng)域’常常是相對而言的,國家/私人、城市/農(nóng)村、社會/個人、男性/女性、成人/兒童、強勢民族/弱勢民族,甚至在人/畜等對立范疇中,民間總是自覺體現(xiàn)為后者,它常常是在前者堂而皇之的遮蔽和壓抑之下求得生存,這也是為什么在莫言的藝術(shù)世界里表現(xiàn)得最多的敘述,就是有關(guān)普通農(nóng)民、城市貧民、被遺棄的女性和懵里懵懂的孩子,甚至是被毀滅的動物的故事。這些弱小生命構(gòu)成了莫言藝術(shù)世界的特殊的敘述單位,其所面對的苦難往往是通過其敘事主體的理解被敘述出來。莫言的民間敘事的可貴性就在于他從來不曾站在上述二元對立范疇中的前者立場上嘲笑、鄙視和企圖遮蔽后者,這就是我認為的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民間立場”。
陳思和明確指出“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民間立場”后,莫言認為:“所謂的民間寫作,最終還是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問題。這個問題的一個方面是為什么寫作。過去提過為革命寫作,為工農(nóng)兵寫作,后來又發(fā)展成為人民寫作。為人民的寫作也就是為老百姓的寫作”。他強調(diào):“所謂的‘為老百姓的寫作’其實不能算作‘民間寫作’,還是一種準廟堂的寫作。當作家站起來要用自己的作品為老百姓說話時,其實已經(jīng)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上。我認為真正的民間寫作就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莫言還特別強調(diào),“在我看來,‘民間’的意義應(yīng)該是在和‘廟堂’的對抗中獲得,是作為‘廟堂’的對立面而存在的”。所以,莫言所言的“作為老百姓的寫作”,實質(zhì)就是“作為‘廟堂’的對立面”的寫作,也就是創(chuàng)作的自由立場?!敦S乳肥臂》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就相當混亂,呈現(xiàn)鮮明的自由思想。上官魯氏和她七個女兒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出相當深刻的人性史和文化史意義。上官魯氏生了九個子女,七個女兒竟都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這種人物設(shè)計足以讓人震驚,顛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觀。莫言還將上官魯氏七個女兒的命運設(shè)置得非常混亂和復雜,有的嫁給了共產(chǎn)黨,有的嫁給了國民黨,有的嫁給了漢奸,有的嫁給了浪蕩的無業(yè)游民。這樣的情節(jié)透露出強烈的反叛意識,傳達出強烈的自由思想,證明莫言完全站在自由的立場,根本沒有什么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的思想觀念。所以,莫言特別強調(diào):“真正的民間寫作,‘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也就是寫自我的自我寫作?!薄皩懽晕摇钡膶懽髁觯褪且詡€人為核心的自由的立場,傳達出來的是鮮活的自由思想。
莫言的小說《生死疲勞》更是站在自由思想的立場思考問題。小說的思想線索圍繞土地展開,無論是土改、互助組、人民公社運動,還是其后的包產(chǎn)到戶、分田到戶,農(nóng)民的命運都與“土地”密不可分,挖掘出身邊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以一個村莊的變革為焦距,隱含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形成的文學形態(tài)——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等為藍本的農(nóng)民、地主形象的越軌書寫。小說的開頭,就推出一個地主形象——西門鬧。這個地主“是干活高手,從小勞動出來的”,而且不僅“勞動”,對人也善良,顛覆了傳統(tǒng)的地主形象:
我西門鬧堂堂正正、豁達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業(yè)時雖逢亂世,既要應(yīng)付游擊隊,又要應(yīng)付黃皮子,但我的家業(yè)還是在幾年內(nèi)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畝,大牲口由四匹變成八匹,新拴了一輛膠皮轱轆大車,長工由兩人變成四人,丫環(huán)由一個變成兩個,還新添了兩個置辦飯食的老媽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從關(guān)帝廟前,把凍得只有一口游氣的藍臉抱了回來。那天我是早起撿糞,說來你不會相信,我雖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第一的大富戶,但一直保持著勞動的習慣。三月扶犁,四月播種,五月割麥,六月栽瓜,七月鋤豆,八月殺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臘月里我也不戀熱炕頭,天麻麻亮就撅著個糞筐子去撿狗屎。鄉(xiāng)間流傳著我因起得太早錯把石頭當狗屎撿回來的笑話,那是他們胡說,我鼻子靈敏,大老遠就能嗅到狗屎的氣味。一個地主,如果對狗屎沒有感情,算不上個好地主。
西門鬧這個地主勤勞致富、熱愛勞動,“大老遠就能嗅到狗屎的氣味”,對土地、莊稼、肥料發(fā)自肺腑地熱愛,簡直就是中國農(nóng)民的模范典范,中華民族的脊梁。一句“一個地主,如果對狗屎沒有感情,算不上個好地主”,活靈活現(xiàn)勾畫出深深眷念土地、莊稼的農(nóng)民的個性。
《生死疲勞》不僅贊美地主的勤勞,對土地的眷念,還突出他的善良。救回雪地里臥倒而差點被凍死的孤兒藍臉,就畫龍點睛式地寫出西門鬧的善舉。藍臉冰天雪地被救的“幸福生活”與《白毛女》的楊白勞、喜兒大年三十的悲慘境遇,形成對抗性的話語關(guān)系,西門鬧不甘輪回的冤枉和仇恨也因此而生,形成對歷史濫施暴力的質(zhì)疑、追問。這種倫理判斷正是莫言小說自由思想的突出表現(xiàn)。
莫言“作為老百姓的寫作”者,自由立場還表現(xiàn)為“沒有把自己當成貴人,甚至不敢把自己當成一個好的老百姓,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心態(tài),這樣的心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才有可能出現(xiàn)偉大的作品。因為那種悲涼是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是觸及了他心中最疼痛的地方的”。這樣的小說呈現(xiàn)平民百姓處于生活最底層、生命最脆弱的粗陋、生糙的生命力的蓬勃發(fā)展,張揚自由原始力量,也是最深沉、最難以遏制的生命力量、強烈生命力沖動及對自在生活的追求,透露出強烈的不見容于社會的規(guī)范與正統(tǒng)的道德意識。《紅高粱家族》典型地體現(xiàn)出這種崇尚生命力與自由狀態(tài)的價值取向。“我爺爺”、“我奶奶”具有一種原始而強悍的力量,是傳達莫言自由思想的兩個主要載體。這兩個人物的生命體驗,表現(xiàn)為追求個性的自由,張揚人性、個性。莫言也“覺得這部作品恰好表達了當時中國人一種共同的心態(tài)。在個人自由長時期受到壓抑之后,《紅高粱》張揚了個性解放的精神——敢說、敢想、敢做”。
“我爺爺”余占鰲有魔鬼和天使的兩面——既是一個深明大義的民族英雄,也是一個現(xiàn)世享樂的土匪頭子;既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眾鄉(xiāng)親的頭兒,也是一個自私霸道的普通人;既是一個有長遠眼光、膽識兼?zhèn)涞念I(lǐng)導,也是一個志得意滿便不知天高地厚的魯莽漢子;一生大起大落,但不狹隘,不小肚雞腸,不嫉妒,不欺侮弱者,不屈服于任何人,也有俠氣,愛憎分明,敵我分明,在民族大義面前能夠放下個人恩怨。他最激動人心的就是鮮明的個人主義個性——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即便其中有錯、死神當?shù)溃步^不回頭。小說以孫子的口氣敘述了爺爺?shù)妮x煌——既是“傳奇英雄”,又是“打家劫舍”的土匪,突出反傳統(tǒng)的無所畏懼的勇氣,寄托莫言對自由無束的無限向往,對強悍旺盛生命力的祭奠和期待,對紅高粱般狂放不羈、英勇無畏性格的無限憧憬,對蘇醒的酒神精神的熱烈高歌,對自由思想的贊頌。
莫言寫作的自由立場還表現(xiàn)為堅持自我,突出作家的“人格的覺醒”,“它的意義就在于每個作家都該有他人格的覺醒,作家自我個性的覺醒。別人的意見,或者是官方所倡導的東西你可以看,好的東西可以吸收,不同意的東西就不要勉強。一個作家為了受到某種嘉獎,來討好某種人某種團體,犧牲自己的東西,當然就不是一種民間寫作。民間寫作,我認為實際上就是一種強調(diào)個性化的寫作,什么人的寫作特別張揚自己個人鮮明的個性,就是真正的民間寫作”。由此可見,莫言強調(diào)民間寫作的實質(zhì)是站在自由立場的寫作,即站在弱小生命和自由人性的立場上描寫民間的苦難與抗爭,擺脫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張揚個性自我。這是典型的自由思想。
“張揚了個性解放的精神”是新文學的傳統(tǒng)。一九一八年,胡適憑借《易卜生主義》,系統(tǒng)詮釋個人主義思想,認為:“易卜生生平卻也有一種完全積極的主張。他主張個人須要充分發(fā)達自己的天才性;須要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新文化運動以《新青年》為陣地,大吹大擂地宣傳易卜生的個人主義,不僅作為鼓吹文學革命的先鋒,而且作為思想革命、社會革命的先鋒。在個人主義的輝照下,胡適等人不但發(fā)現(xiàn)人力車夫的生活,而且竭力挖掘他們身上的價值和尊嚴,更發(fā)現(xiàn)婦女在封建倫理的扼殺下,不但沒有個人的價值,更沒有個人的尊嚴,于是關(guān)注婦女生活的悲劇,提出“貞操問題”,發(fā)現(xiàn)“父子問題”,產(chǎn)生“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這樣的問題。所以,新文化運動倡導的人的解放,實際是在個人主義的基礎(chǔ)上重建人與人的關(guān)系,實質(zhì)是建立自由主義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突出個人的價值,高度重視個人的尊嚴。胡適的這種個人主義話語形成新文學的主流話語,并形成新文學的主題,使新文學運動成為一場張揚個性,有著狂飆突進精神的思想文化解放運動。胡適因此認為:“《新青年》的一班朋友在當年提倡這種淡薄平實的‘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也頗能引起一班青年男女向上的熱情,造成一個可以稱為‘個人解放’的時代。”面對中國強大的封建思想文化阻力,知識分子采取一種激烈決絕的姿態(tài)與舊思想、舊道德作斗爭,掀起一場反思國民性的高潮,意識到國民的性格中缺乏一種抗爭意識,于是,矯枉過正地號召土匪精神。土匪成為反抗傳統(tǒng)、不受約束、追求正義的同義語,成為革命戰(zhàn)士、英雄、斗士的代名詞。郭沫若就有著名的《匪徒頌》,歌頌大膽反叛的“匪徒們”。林語堂的《祝土匪》認為:“言論界,依中國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來說話不可。這也是祝莽原恭維《莽原》的話,因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諸位先生當然很愿意揭竿作亂,以土匪自居?!庇嗾荐椌褪峭练耸降挠⑿?,具有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歌頌了一種個性張揚的精神,也為戰(zhàn)爭小說提供了另類的寫法”。
《豐乳肥臀》最突出的成就體現(xiàn)為作家站在自由立場,創(chuàng)造了“母親”上官魯氏、司馬庫、上官金童等人物形象,波瀾壯闊地展現(xiàn)了民間世界不斷遭受外部力量侵犯、損害的血色歷史,體現(xiàn)了超越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的自由思想?!澳赣H”忍受人間所有痛苦而頑強生活,以默默隱忍、承受、吸納苦難的方式負載歷史,見證并反諷血雨腥風、錯綜復雜的人間爭斗,無疑是大地母親的偉大象征。莫言創(chuàng)造的這一“母親”形象,充滿反叛意識,刻意“突破已有的成就、規(guī)范,解脫束縛,最大限度地去探險,去發(fā)現(xiàn),去開拓疆域,其中包括把可能存在的‘謊言’說得比真實還真實”。追求通過“母親”博大的愛,徹底融化一分為二的世界觀,無論是土匪偽軍沙月亮、國民黨軍隊司馬庫、共產(chǎn)黨隊伍魯立人,也無論他們高喊著什么樣的口號,打得多么死去活來,“母親”對他們留下來的孩子都一視同仁,沒有階級之分、敵我之分、善惡之分。這個人物“不一定是作者生活經(jīng)歷的實錄性的自傳,但它能是作者心靈情感經(jīng)歷的自傳,是一種潛意識的發(fā)泄”。家庭和村莊成為“母親”的宿命地,各種歷史力量從此祛除了二元對立原則,彌散著高密這塊“血地”生發(fā)的血緣情義,承載著“母親”的無邊苦難——難產(chǎn)、婆媳之爭、各種饑荒、兵變、戰(zhàn)火、親人的死亡和更替?!澳赣H”掙扎在生存的情境中,背負著兒女的背叛和吁求,抗擊著歷史暴力給予的巨大欺凌。
莫言的小說褒貶“母親”的兩個乘龍快婿——魯立人和司馬庫的人格價值,不是以階級情仇或階級色彩為準繩,而是運用民間倫理本位評判。魯立人是共產(chǎn)黨軍隊的政委,不讓部下罵人,注意抓部隊紀律,為紀念犧牲的戰(zhàn)友將名字由“蔣立人”改為“魯立人”,“土改”時被“大人物”所逼濫殺無辜兒童司馬鳳和司馬凰,但與司馬庫相比,讓人感到不那么光明磊落:為促使沙月亮反正,像綁票一樣控制其女沙棗花,司馬庫把他從大欄鎮(zhèn)趕走只因這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并不想消滅他的部隊,只施行恐嚇戰(zhàn)術(shù),“僅僅打死打傷了爆炸大隊十幾個人”;魯立人殺回來時,卻讓司馬庫全軍覆沒,殺得血肉橫飛,甚至傷及看電影的無辜群眾。小說還描寫了兩個場景增強這種顛覆:魯立人的部隊在被司馬庫的軍隊趕出村莊兩年后,重又殺了回來,把司馬庫的士兵包圍在村中的大堂子里。“母親”為救出被困的上官金童硬闖大門,造成很大混亂,司馬庫的士兵趁亂沖出大門,奪路而逃,并卷土重來。另一場景是村子舉辦階級斗爭展覽,請來郭馬氏憶苦思甜。老太太栩栩如生地回憶了還鄉(xiāng)團的燒殺搶掠暴行,但講到自己差點被活埋時,竟說是司馬庫救了她?!罢f一千道一萬,司馬庫還是個講理的人,要不是司馬庫,我就被小獅子那個雜種給活埋了?!边@一反諷手法暗含郭馬氏眼中的司馬庫與“母親”眼中的司馬庫地位一致,是“好漢一條”,并反襯魯立人是政治動物,冷酷無情。
二
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具有個性張揚的人物形象展示個人主義,體現(xiàn)自由思想。莫言強調(diào):“我覺得這個世界文學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我想我們中國很多成功的小說,國外很多成功的小說,都為我們提供了怎么樣站在人的高度上來寫作的經(jīng)驗。在當今的時代,我覺得我們的作家確實更應(yīng)該站得高,更應(yīng)該看得遠,更能夠從各種各樣的形形色色的人當中發(fā)現(xiàn)一種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來的人,有價值的個性。這樣有價值的個性,可能在當時是不被人接受的,但是終歸在后來的歷史中,他是會被證明他是正確的?!蹦赃@種話語與胡適的個人主義話語如出一轍。胡適借易卜生的戲劇人物,這樣闡述個人主義,說:“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shù)人發(fā)起的,都是大多數(shù)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shù)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有時只有一個人——不滿意于社會的現(xiàn)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這種理想家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shù)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shù)的專制威權(quán)去壓制那‘搗亂’的思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地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shù)人的主張漸漸地變成多數(shù)人的主張,于是社會的多數(shù)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地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币簿褪悄运f,“被證明他是正確”。
莫言所謂站在“人的高度”“發(fā)現(xiàn)一種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來的人,有價值的個性”正是新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種個人主義帶有極為鮮明的啟蒙沖擊力?!白杂芍髁x的基礎(chǔ)在個人主義。”胡適強調(diào)自由思想的核心是個人主義,并以易卜生的個人主義作為經(jīng)典話語,鼓吹個性解放。在胡適看來,中國被傳統(tǒng)政治文化統(tǒng)治了兩千多年,個人被徹底扼殺,造成了中國的僵死和落后。而“一個新社會、新國家,總是一些愛自由愛真理的人造成的,絕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所以,中國的出路是倡導個人主義,充分發(fā)揮每個人的聰明才智,把自己鑄造成器,造成自由獨立的人格,愛自由愛真理的人,在思想信仰上獨立思想,獨立評判,不迷信權(quán)威,不崇拜教條,不固執(zhí)成見,用“存疑”的眼光“重估一切價值”,同時要敢于負責任。胡適特別說明:這“就是我們當時提倡的‘健全的個人主義’。我們當日介紹易卜生(Ibsen)的著作,也正是因為易卜生的思想最可以代表那種健全的個人主義。這種思想有兩個中心見解:第一是充分發(fā)展個人的才能,就是易卜生說的:‘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獨立的人格,像易卜生的《國民公敵》戲劇里的斯鐸曼醫(yī)生那樣‘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種個人主義的內(nèi)核是個人的人格獨立,個人的思想自由,個人的社會責任——既敢于獨立做事,敢于承擔個人責任,又不怕權(quán)威,堅持真理。
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個人主義構(gòu)成現(xiàn)代的基本價值觀念,構(gòu)成現(xiàn)代社會個人的“精神個體”或“主體性”,顛覆了古代社會的等級統(tǒng)治,平民變成富有生氣的階層。莫言就坦言,創(chuàng)作《紅高粱》是“強烈的個人宣泄、精神上的解放、極度的個性張揚”。此外,莫言還特別強調(diào),所謂“作為老百姓寫作”實質(zhì)就是個人主義的自由寫作。他說:“有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作為老百姓寫作,基本上是從個人出發(fā)的,站在個人的角度上寫自我,這是一種個性化寫作。我自己更喜歡這種寫作,這種寫作才能寫出個性化的、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我認為小說寫原生性的或本質(zhì)的、自發(fā)性的東西,會更加多義性,思想內(nèi)涵會更豐富。因為有深刻體驗和切膚之痛,發(fā)自內(nèi)心而被觸動了靈魂,它肯定是從作者自我生發(fā)的。當個人的精神痛苦與時代精神痛苦一致時,就會產(chǎn)生同時具有社會和時代意義的真正偉大的作品。這種寫作的負面是作家易于顧影自憐、無病呻吟;但真正流傳下來的作品肯定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寫的是自己切膚之痛的生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曾經(jīng)觸動過他的靈魂的大悲大愛。所以個性化寫作不會完全站在客觀立場上。假如從自我寫作的作家,個人痛苦恰與廣大社會的痛苦一致,作品就具有了時代意義甚至社會批判意義?!蹦哉恰皬膫€人出發(fā)”,“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作人來寫”,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才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明自由思想的《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小說。
《豐乳肥臀》的司馬庫是一個具有瀟灑智慧的個性人物形象,既是一個單純的人,又是一個聰明而勇敢的人。他沒有像余占鰲那樣因為個人好惡而大開殺戒,但又擁有余占鰲的抗爭意識而沒有霸道、蠻橫,對家人和朋友也非常溫和、愛戀,是一個心中無恨的瀟灑自如的個性人物。司馬庫當抗日別動隊隊長、還鄉(xiāng)團團長,直到最后選擇死亡,都是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沒有人要求他,也沒有世俗和傳統(tǒng)約束他,完全是他個人的個性的真實選擇。正如“母親”所說:“他是混蛋,也是條好漢。這樣的人,從前的歲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會出一個,今后,怕是要絕種了?!辈还苁枪诺渥杂芍髁x還是新自由主義,真正意義的自由都離不開理性,只有理性選擇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離開了理性,自由也就成了空中樓閣。莫言也認為,“《豐乳肥臀》這部小說里面,我最喜歡還是司馬庫這個人物,他是一個還鄉(xiāng)團,是一個敵人,從階級斗爭的意義上說,喜歡他就和敵人站到一邊了。但從文學意義上,我確實喜歡他,喜歡他敢作敢為的性格”。這種“敢作敢為的性格”就是胡適反復提倡的個人主義。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三綱五常,束縛女性成為男性的附屬,既無自我主張、自由,更不用說性愛自由了。所以,莫言書寫女性的反抗和叛逆,從打破性愛束縛開始,借助性愛自由張揚個性自由,著力表現(xiàn)和強化生命的意識,發(fā)掘性與愛這一生命的自然性,打破女性的性愛束縛,體現(xiàn)生命的意志,通過性愛自由將女性作為群體闡釋個人主義。所以,莫言的小說突出女性的性愛自由,而且強調(diào)愛與性的一致、和諧。只要有愛也有性,愛情就是健康的,值得贊美。一切傳統(tǒng)觀念、道德、習俗、律法都應(yīng)該為兩個健康的軀體對性愛的渴求讓路。追求性愛自由的人即使以極端的方式掃除性愛路上的障礙也不會受到譴責。上官來弟殺死性無能的丈夫?qū)O不言,全因為他構(gòu)成上官來弟與鳥兒韓的性愛障礙。余占鰲得到戴鳳蓮的默許殺死單家父子,全因為他們不死,余占鰲就不能與戴鳳蓮保持性愛關(guān)系。相反,如果有愛無性,則虛偽、可笑;有性無愛則是墮落、可恥。這樣強調(diào)女性的性愛自由,成為莫言小說的自由思想最重要的特征。這些女性既有母性光輝和孕育之美,又有豪情的激昂和愛情的華彩,還有野性的嬌媚和詭異的神秘。如《紅高粱》這樣描寫“我爺爺”和“我奶奶”第一次野合:
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強勁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濕陽光,在高粱縫隙里交叉掃射。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fā)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shù)厮洪_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jīng),奶奶低沉喑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
這種性愛描寫既是“我奶奶”自由品格的表現(xiàn),所以,“望著他脫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強勁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她的“神魂出舍”了,更是她對外在束縛的一種抗爭。
莫言的小說還創(chuàng)造出粗獷野蠻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血地”,演繹這塊“血地”上發(fā)生的匪行與暴力,激烈地張揚自由的生命精神?!拔覡敔敗?、“我奶奶”對生命都充滿本能的熱愛,注重生命的欲望和沖動,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生命的自然存在成為生活的最高意義,自然欲望真實地表現(xiàn)為逞強與抗爭,生活中隨心所欲,敢于挑戰(zhàn)所謂的道德秩序?!拔覡敔敗庇嗾荐椧簧鷼⑷嗽截洠c“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縱情野合,拋棄“我奶奶”與戀人偷歡;“我奶奶”為報仇而放蕩的行為,實質(zhì)是精神上追求自由的生命的需要,如“我奶奶”猝然遭受日軍的機槍掃射,生命垂危時的這段自由生命的宣言:
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么叫貞節(jié)?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
“我奶奶”宣言:“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边@種宣言充滿自由思想的光芒,無畏挑戰(zhàn)束縛生命欲望的一切桎梏和威脅?!拔以撟龅亩甲隽?,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的這種隨心所欲,更是富有“價值的個性”,是做人的自在和歡樂,對自由生命精神的理解和向往。
莫言反對封建文化堅守的性忠誠是生命的定律,“是否受制于傳統(tǒng)的性觀念”成為評判女性形象是否具有自主性的標準。莫言的小說描寫了很多放蕩不羈的性愛,其中《豐乳肥臀》最為集中。莫言甚至強調(diào):“《豐乳肥臀》里的性描寫是我的得意之筆?!彼抉R庫娶過四房太太,而且與其妻姐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對妻妹動手動腳。最典型的是上官來弟,她除了第一個愛人沙月亮、法定丈夫啞巴孫不言以外,還與二妹夫、三妹夫有過短暫而熱烈的性愛。她與司馬庫偷情時,毫無廉恥地大喊“浪死了呀,熬死了呀”:
一點火亮起,格外地亮,照見臥在草鋪上的上官來弟,她披頭散發(fā),牙齒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嚇人,簡直一個女鬼。司馬庫伸手摸她的臉,她一點都不怕?;饳C熄滅。羊在棚里彈蹄子。司馬庫的笑聲。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溝子,司馬庫說,你不是浪死了嗎?我來了……來弟尖聲叫喊,是瘋狂的,沖破房頂?shù)?,基本上還是草地上的那些話,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馬庫說:“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眱蓚€人滾在一起,像在水里一樣,像掏黃鱔窩一樣。上官來弟的叫聲比當年鳥仙的叫聲還要尖銳……
上官來弟不掩飾性愛激情,“尖聲叫喊,是瘋狂的,沖破房頂?shù)摹?,性愛放蕩不羈。莫言認為:“描寫人的肉體,描寫物質(zhì)性的肉體,尤其是描寫人的下部,看起來是很丑陋的,但實際上卻包涵了一種巨大的魅力,看起來丑陋下流的東西其實有著眾多的含義,像卑賤和高貴的混合,死亡與誕生的混合,它是一種生命力,是一種母性的力量?!彼裕敦S乳肥臀》不忌諱描寫性愛激情。
莫言小說女性的自立獨行的個性立足性別的表現(xiàn)形式,彰顯自立獨行的個性時依舊保持了女子的美麗。這樣的女性既因為有生存能力而自立獨行,又能無懼世俗目光和種種鄉(xiāng)村民俗,堅信內(nèi)心的良知,聽從心靈的召喚,敢說敢為、自立獨行?!敦S乳肥臀》的“母親”上官魯氏象征意蘊就極為豐厚?!澳赣H”生活在多災(zāi)多難的二十世紀,經(jīng)歷了兵匪、戰(zhàn)亂、政治運動和商業(yè)經(jīng)濟大潮,含辛茹苦地養(yǎng)大了一個兒子、八個女兒和數(shù)個孫子孫女,在困難和災(zāi)難面前,從來不會選擇退縮和害怕,而是以大地般的胸懷,保護著孩子們堅強地活下去?!澳赣H”的女兒們一個個義無反顧地選擇愛情,也把“母親”和家庭卷入日軍、土匪、國民黨、共產(chǎn)黨等不同政治力量的拉鋸戰(zhàn)?!澳赣H”以慈愛、寬恕、悲憫對抗殘酷的政治斗爭。莫言認為:“描寫政治、戰(zhàn)爭、災(zāi)荒、疾病、意外事件等外部原因帶給人的苦難,把諸多苦難加諸弱小善良之身,讓黃鼠狼單咬病鴨子,這是煽情催淚影視劇的老套路,但不是悲憫,更不是大悲憫。只描寫別人留給自己的傷痕,不描寫自己留給別人的傷痕,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只揭示別人心中的惡,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tài)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是真正的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憫?!彼裕赃€特別強調(diào):“那些沒在苦難中打過滾的人,那些完美無缺的人,那些不敢正視中國文化陰暗面的人,那些不敢正視人性之惡的人,那些拿肉麻當有趣的人,那些掄著魯迅的牌位打人卻忘記了魯迅揭示的‘國民性’的人,那些別有用心地把作品中的人物心態(tài)和作者的心態(tài)混淆起來的人,那些自己不動腦子、拾人牙慧、鸚鵡學舌的人,不可能理解它。這些人不僅不可能理解我的《檀香刑》,也不可能理解我的《豐乳肥臀》。”
莫言認為,人物的獨特個性靠情節(jié)和細節(jié)確立?!拔蚁胛覀冏x一部作品,最終留給我們印象的就是人物,當然人物是靠性格立足的,性格是依靠細節(jié),依靠這種小說里的細節(jié)和故事情節(jié)來確立的。也就是說我們在寫作的時候,確實應(yīng)該像來自以色列的這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的老作家來學習。我們當然要關(guān)心我們的社會,我們當然要關(guān)心政治,要關(guān)心我們的社會上一切的熱點問題,荒誕的、正常的、令人興奮的、令人悲痛的、令我們切齒的、令我們冷嘲熱諷的,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們都應(yīng)該像烏賊魚一樣,伸開我們所有的觸角,把它捕捉回來,通過藝術(shù)加工,讓它變成我們的情節(jié)?!蓖醯峦J為:“《白狗秋千架》的高潮是敘述者匆匆離鄉(xiāng)他去時,赫然見到一個村婦擋路。我們都還記得這名村婦與敘述者幼年的情誼及長大后的不幸遭遇。她對敘述者的要求無他,就是到高粱地里茍合一次:她與啞巴丈夫已經(jīng)生了三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她要一個‘能說話’的孩子。莫言以一個女性農(nóng)民肉體的要求,揶揄男性知識分子紙上談兵的習慣。當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被‘落實’到農(nóng)婦茍且求歡的行為上時,‘五四’以來那套人道寫實論述,已暗遭瓦解?!?/p>
《豐乳肥臀》的人物形象全“靠情節(jié)和細節(jié)確立”,最慘不忍睹、令人心悸的是喬其莎為了兩個饅頭與廚子麻子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一幕:
張麻子終于把饅頭扔在地上。喬其莎撲上去把饅頭抓住,往嘴里塞著時,她的腰都沒顧得直起來。張麻子轉(zhuǎn)到她的屁股后邊,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的骯臟的粉紅色褲衩一褪便到了腳脖子,并非常熟練地把她的一條腿從褲衩里拿出來。他劈開了她的腿,然后,掀起她的無形的尾巴,便把他的從褲縫里挺出來的沒被一九六○年的饑餓變成廢物的器官插進去了。她像偷食的狗一樣,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擊也要強忍著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盡量地多吞幾口。何況,也許,那痛苦與吞食饅頭的愉悅相比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憑著張麻子發(fā)瘋一樣地沖撞著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隨著抖動,但她吞咽饅頭的行為一直在最緊張地進行著。她的眼睛里盈著淚水,是被饅頭噎出的生理性淚水,不帶任何的情感色彩。她吃完饅頭后也許感覺到來自身后的痛苦了,她直起腰,并歪回頭。饅頭噎得她咽喉脹痛,她像填過的鴨一樣抻著脖子。張麻子為了不脫出,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從褲兜掏出一個擠扁了的饅頭,扔到她的面前。她前行,彎腰,他在后邊挺著腰隨著。她抓起饅頭時,他一手攬著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這時她的嘴吞食,她的身體其他部分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擺布來換取嘴巴吞咽時的無干擾……
喬其莎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醫(yī)學院校花,曾經(jīng)多么驕傲和自重自強,但為了饅頭,不得不讓令她唾棄的麻子野蠻地撕下內(nèi)褲。這是殘酷的細節(jié),但是那個年代屢見不鮮的事實。莫言沒有絲毫譴責喬其莎的肉體交易,而是帶著同情、憐憫的心情敘述這種不幸和在這種不幸中執(zhí)著的生。莫言的小說中,賣身這種常態(tài)下所不齒的行為,具有悲壯的色彩,成了一種對生命的自我保護,成了對自由的一種另類表達,令人震撼。
莫言的小說寫女性,視角在贊美女性追求愛情、性愛自由,塑造個性自由的女性形象。莫言認為:“面對當今這樣一種紛繁復雜的社會,而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就要時時刻刻地把寫人當作自己最主要的任務(wù),要盯著人寫,貼著人寫。當年沈從文先生教育他的學生汪曾祺,小說要貼著人寫。后來我覺得這個‘貼著人寫’還不夠狠,應(yīng)該要盯著人寫。只有盯著人寫,我們才能夠發(fā)現(xiàn)人的本質(zhì),只有盯著人寫,我們才能夠在自己的作品里面,揭示出最豐富的、最多變的、最難揣測的人性的奧秘?!蹦缘男≌f確實做到了“盯著人寫”,“揭示出最豐富的、最多變的、最難揣測的人性的奧秘”?!短聪阈獭返膶O眉娘就是莫言塑造的一位勇敢追求愛情、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
孫眉娘是戲子的女兒、屠夫的老婆、風情萬種的狗肉西施,美貌超然絕倫,大腳驚世駭俗。她性格和生命形態(tài)的重要標志是“浪”,但這種“浪”,“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打情罵俏,浪的夠味,但又毫不出格,無比地忠貞與虔誠地對待愛情。眉娘對知縣錢丁付出了全身心的愛——火辣、樸素、毫無功利因素,不求回報,無怨無悔。她爹孫丙要遭受檀香刑,錢丁對營救心有余而力難及,甚至可以說是封建政權(quán)的幫兇,即便這樣也沒有改變眉娘的愛。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眉娘被推上血與火的風口浪尖,但她清楚是與非、愛與恨、國家與個人,坦然、從容面對大是大非,主動大膽追求熱烈的愛情,反叛封建倫常、超越階層差距及親情仇恨,甚至犧牲人格尊嚴以換取愛情的通行證,是愛完美的化身,充滿理想主義色彩。莫言這樣塑造孫眉娘這個奇女子的形象,就是贊美女性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謳歌女性的性愛自由、個性自由。這樣的人物創(chuàng)造就“是從人出發(fā)的,從描寫人性、揭示人性的奧秘出發(fā)的,他們超越了當下的生活,具有前瞻性”。
三
莫言小說的自由思想也體現(xiàn)為超越意識形態(tài)制約的歷史觀。莫言站在自由的立場創(chuàng)作小說,敘事歷史,褒貶人物和事件,關(guān)注每一個人的生存狀況、話語及靈與肉的搏斗,形成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不相融的言敘歷史的方式,不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歷史觀約束或制約,模糊了美/丑、崇高/卑下、善/惡的界限,只追求再現(xiàn)本真的生活,張揚、贊美鮮活的生命力,人物都構(gòu)不成歷史的主體,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邊緣人物,呈現(xiàn)泥沙俱下的態(tài)勢,挑戰(zh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歷史敘事,呈現(xiàn)以自由思想觀照歷史的結(jié)果。莫言認為:“小說家并不負責再現(xiàn)歷史也不可能再現(xiàn)歷史,所謂的歷史事件只不過是小說家把歷史寓言化和預(yù)言化的材料。歷史學家是根據(jù)歷史事件來思想,小說家是用思想來選擇和改造歷史事件,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事件,他就會虛構(gòu)出這樣的歷史事件。所以,把小說中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進行比較的批評,是類似于堂吉訶德對著風車作戰(zhàn)的行為,批評者自以為神圣無比,旁觀者卻在一邊竊笑?!蹦圆捎昧诉@種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不相融的言語形式敘述和塑造人物,顯示了震撼讀者靈魂的威力。
莫言的小說展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蕪雜混亂、戰(zhàn)亂不斷的歷史,但敘寫的歷史事件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歷史敘述若即若離,創(chuàng)造出邊緣性的故事和人物,再現(xiàn)人物生活的真實生存環(huán)境及歷史。莫言認為:“我想社會生活、政治問題始終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不可不關(guān)注的重大的問題。政治問題、歷史問題、社會問題也永遠是一個作家所要描寫的最主要的一個題材。但怎么樣把它處理到一個最恰當?shù)某潭壬希趺礃佑梦膶W的方式,把最熱點的政治問題表現(xiàn)出來,我覺得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就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當然我也不能說這本書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但我覺得他處理得比我們很多作家要高明,他把故事放在一個家庭里面,寫他作為一個小男孩,從兒童時期慢慢長大的這么一個過渡,用兒童的眼睛看到了兩個家庭,然后又從兩個家庭輻射到了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窺一斑而見全豹的效果,是以小見大的藝術(shù)處理方式?!蹦缘男≌f也多是“把故事放在”“一個家庭里面”,“是從個人出發(fā)”,超越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制約,以個人化的歷史觀觀照現(xiàn)實和歷史?!敦S乳肥臀》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上官家,是“把故事放在”上官“一個家庭里面”,敘事的視角是上官金童“從個人出發(fā)”觀照現(xiàn)實和歷史,超越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制約,所以,小說的英雄是地方鄉(xiāng)紳、國民黨還鄉(xiāng)團頭目司馬庫。對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革命,莫言并不隱惡揚善,沒有回避陰謀與罪惡、暴行與破壞。這種創(chuàng)作的自由立場,使這部小說受到政治化的批判。莫言認為這也很正常,“如果一部小說只有所謂的正確思想,只有所謂的善與高尚,或者只有簡單的、公式化的善惡對立,那這部小說的價值就值得懷疑。那些具有進步意義的小說很可能是一個思想反動的作家寫的。那些具有哲學思維的小說,大概都不是哲學家寫的。好的長篇應(yīng)該是‘眾聲喧嘩’,應(yīng)該是多義多解,很多情況下應(yīng)該與作家的主觀意圖背道而馳……具有密度的長篇小說,應(yīng)該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誤讀的小說。這里的誤讀當然是針對著作家的主觀意圖而言。文學的魅力,就在于它能被誤讀。一部作家的主觀意圖和讀者的讀后感覺吻合了的小說,可能是一本暢銷書,但不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誤讀了我、不理解我的讀者,也是我的朋友,因為他們證明了我的小說形象大于思想?!?/p>
莫言還主張:“作家應(yīng)該站在一個超階級的,起碼是相對超階級的立場來處理他的題材,處理他的人物。如果寫國共兩黨的戰(zhàn)爭,我僅僅站在八路軍或解放軍的立場上,那寫出來的東西就肯定是片面的,臺灣的一批反共小說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因為這不符合真實。既然我們要做現(xiàn)實主義作家,要做寫真實的作家,就必須客觀地考察我們的歷史過程,尤其要考察其中人與人的關(guān)系?!彼?,莫言的小說充滿了率真、粗獷、強健和狂歡,最大限度地打破常規(guī),消解雅與俗、夢與幻、美與丑的意義?!敦S乳肥臀》就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進行了消解或顛覆。蔣立人的隊伍住在百姓家,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隊列站得整整齊齊,對百姓規(guī)規(guī)矩矩、客客氣氣。但百姓將要餓死時,蔣立人的隊伍在吃白面饅頭、野雞野兔。所以,上官魯氏說:“旱不死的大蔥,餓不死的大兵。”馬童的爺爺大罵:“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上官魯氏一家除上官盼弟外,對蔣立人的隊伍很冷漠,乃至敵視。村子里真正與部隊關(guān)系密切的是一些“干娘”們:
四個小號兵當中那個名叫馬童的最漂亮,咕嘟著一個小嘴,腮上兩個酒渦,兩扇招風大耳朵。他活潑好動,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張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個干娘。那些干娘們一見了他就雙乳抖動,恨不得將奶頭塞到他嘴里……
……在一個滿天星斗的深夜里,大街上突然響起一個少年的高聲號叫:魯大隊長,蔣政委,求求你們饒我這一次吧……我是三代單傳,俺爺爺奶奶就我這個孫子,俺爹俺娘就我這一個兒子……斃了我,俺馬家就斷子絕孫了呀……孫干娘、李干娘、崔干娘,干娘們哪,都出來保我吧……崔干娘,您跟大隊長有交情,替我求條命吧……馬童一路哀號著出了村,一聲清脆的槍響,萬籟俱寂。這個仙子般的小號手從此消逝了。
馬童就這樣“死在那群浪干娘手里”。莫言創(chuàng)造的這個細節(jié),完全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抗,顛覆了紅色經(jīng)典創(chuàng)造的軍民魚水情,令人震撼。莫言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細節(jié),全因為他堅守獨立的思想,創(chuàng)作的自由立場。正如他所說:“一個個性化的作家,在從事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只有具備了堅持獨立思考的勇氣和為了理想而獻身的勇氣,才可能親近下層人民,才可能了解民生疾苦乃至飽嘗疾苦,才可能說出自己的話,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而他自己的話和他自己想說的話,也就很可能是老百姓自己的話和老百姓想說的話?!?/p>
《豐乳肥臀》的歷史觀超越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的制約,價值判斷的依據(jù)不是革命與否,也不是傳統(tǒng)道德價值體系,而是人物的人格——人性和人道主義。依照這種歷史觀,上官魯氏、司馬庫、司馬亭、瑞典人馬洛亞、美國人巴比特以及上官來弟、招弟、領(lǐng)弟、想弟、念弟、求弟、玉女、金童、司馬糧、沙棗花、鳥兒韓都是正面形象,雖然各自有缺點;魯立人、孫不言、上官盼弟、魯勝利都是反面形象。魯立人的形象很獨特。與司馬庫甚至沙月亮比,顯得比較陰險,還有些虛偽,上官魯氏在幾個女婿中最不認同他。魯立人的妻子上官盼弟不僅形象比其他姊妹臃腫丑陋,為人也不及姐姐、妹妹們。魯立人下令槍殺司馬鳳與司馬凰后,“魯立人背著手,在臺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臺子上,雙手捂著臉”。危急時刻,上官來弟“像一條風帆傾斜的船,飛快地沿著河堤下被黃草夾峙的便道滑過來。她一邊奔跑一邊鳴叫,像一只趕來護雛的母雞”。啞巴孫不言是近乎野獸的形象。莫言認為:“小說家筆下的歷史首先是一部感情的歷史。在一個村莊里面,老百姓心目中的階級觀念還是相對模糊的,其中存在著好∕壞、善∕惡、美∕丑的劃分,卻沒有進步階級∕反動階級的絕對劃分,否則很難解釋一家弟兄幾個參加了對立階級的軍隊。這種斗爭很難用經(jīng)濟和政治方法來分析,只能用情感的方式。所以,我還是從民間的視角出發(fā),從情感方面出發(fā),然后由情感帶出政治和經(jīng)濟,由民間來補充官方或者來否定官方,或者用民間的視角來填補官方歷史留下的空白,后來的許許多多歷史小說也在走同一條道路:盡最大可能地淡化階級觀念,力爭使自己站到一個相對超脫的高度,然后在這樣的高度居高臨下地對雙方進行人性化表述?!?/p>
《檀香刑》的故事闡述是傳奇式的,戲劇性的,從人物個性到人物關(guān)系,從調(diào)子、旋律、韻味到情節(jié)推進的方式,都有著精心的設(shè)計與安排?!短聪阈獭钒才帕藘蓚€時空,歷史時空和戲劇時空。清末的屈辱歷史是全書的大背景,在這個歷史時空中呼嘯著火車寒冷、尖銳的鳴叫;戲劇時空凸現(xiàn)得比歷史更真實,回響著溫暖的、蕩氣回腸的貓腔,為主人公們提供了一個大戲臺,他們?nèi)硇牡赝度?,唱念做打,模仿戲劇來生活,表現(xiàn)了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每一個重要人物都是一種靈魂的寫照,一種精神狀態(tài)的獨特符號,呈現(xiàn)了被傳統(tǒng)文化反復熏陶過的人的精神世界,以及無可選擇的充滿凄苦悲哀的生命旅程,構(gòu)成中國社會生態(tài)的人的各式各樣的精神風景,充滿自由精神。第一章“眉娘浪語”突出朱八為首的丐幫敬仰孫丙,拜他為師;第五章“斗須”孫丙并不受等級森嚴的封建政治文化約束,提出與知縣老爺斗須,以充滿野性的一決勝負心態(tài)挑戰(zhàn)與之地位十分懸殊的縣令。封建政治文化視這種挑戰(zhàn)為犯上作亂,但民間遵循的卻是自由、平等的“勝者為王敗者寇”的標準?!氨膊俊睂O丙等待上刑之際,朱八“買通了縣衙里的典史四老爺,就是管牢獄那個疤瘌眼的雜種蘇蘭通,讓他在牢獄中來一個偷梁換柱”。但孫丙卻與營救的人以死相拼,不愿意重獲自由。他認為接受檀香刑而死是他戲曲人生的最佳歸宿,并幻想在舍生取義時用貓腔的慷慨激昂喚醒高密百姓下定決心與外國侵略者斗爭到底。孫丙的一生可以說是可歌可泣的:他不是“英雄”,但做了驚天動地的事;他僅是一個民間藝人,一個盲目的反抗者,但維護人的尊嚴比權(quán)勢者們高貴百倍千倍,面臨“檀香刑”也把生命的終結(jié)當作大戲來演唱!朱八等人舍身救孫丙的行為更是充滿俠義精神,有濃重的悲壯色彩,將人物放回故事發(fā)生的時空,使人物形象顯得真實、生動,故事更加真實、可信。莫言強調(diào):“我覺得寫《檀香刑》這部小說,看起來是在寫歷史,實際上還是在寫現(xiàn)代的生活……寫歷史題材小說的過程中,作家最終面對的應(yīng)該是自己的內(nèi)心。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劊子手,也都是一個臨刑的罪犯,我們每個人心里面都有陰暗不光明的地方,都有一種被這種道德和公德所壓制的東西,這個東西在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是得不到釋放的。但在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里,在特殊的歷史過程當中,它會得到釋放,并且被鼓勵釋放。你釋放得越充分,你才越革命,才越得到喝彩,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危險依然是存在的。這個社會越是面臨到一個重大事件的時候,越有可能讓我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p>
莫言的自由思想也體現(xiàn)為超越意識形態(tài)制約的道德觀,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描寫。他用反諷、戲仿、魔幻、荒誕、陌生化的手法大量描寫婚外戀、亂倫,人與鬼的世界、生與死的轉(zhuǎn)化等等這些看似非道德、非理性的現(xiàn)象。這種反倫理道德表現(xiàn)在《紅高粱》中是一種對傳統(tǒng)的反叛,無論是“我爺爺”,還是“我奶奶”,身上都有這樣的一種敢愛敢恨的反正統(tǒng)意識,身上表現(xiàn)的感性遠遠大于理性?!拔覡敔敗?、“我奶奶”的行為無法以倫理、道德進行評判。他們殺人放火、搶親野合,卻又抗日救國,不惜犧牲生命,贊揚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做的一切和高揚自由斗志、高昂的生命力。老太太所唱的快板在高密東北鄉(xiāng)廣為流傳,這是一種明顯的民間價值取向,根據(jù)自己的愛憎為心中的英雄譜寫贊歌?!啊都t高粱家族》我爺爺、我奶奶開墾紅高粱家鄉(xiāng)的往事,草莽英雄兒女,江湖恩仇血淚,色彩斑斕,炫人耳目。識者可以指出,莫言寫民初俠情故事,其實可以和臺灣的司馬中原相提并論。司馬中原的《荒原》、《狂風沙》、《路客與刀客》等系列作品,早成中國鄉(xiāng)土傳奇的經(jīng)典。不同的是,司馬中原所恃的是個‘說書人’般的敘事主體,世故老到,充滿鄉(xiāng)愁,對往事殆無所疑。莫言以第一人稱回溯我爺爺我奶奶的歷險,卻穿插自身的思緒評論,時有憂疑矛盾之處,他因此建構(gòu)也同時解構(gòu)了對家史及國史的幻想與信念?!?/p>
莫言還善于運用細膩的個性化細節(jié),顛覆受意識形態(tài)制約的道德觀?!短聪阈獭芬在w甲的角度描繪了一場場行刑,全書彌漫一種顆粒感的血腥暴力之美。劊子手作為一種邊緣職業(yè),在宮中有著特殊而不可取代的地位?!短聪阈獭纷屑毜孛枥L了兩種清代的刑罰:凌遲和檀香刑。凌遲,人身上包括眼睛在內(nèi),一百多塊肉,都會用各種刀具來挖掉,為確保刑罰的殘酷性,劊子手要保證刑犯不可以在挖掉最后一塊肉(心尖)之前死去。檀香刑的各個細節(jié)更為講究非凡。檀木必須在油里浸泡多時,避免木頭吸血而使刑犯在飽受痛苦前死去。一截檀木在人體五臟六腑之間游走,最后從鎖骨上面穿出來,刑犯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長滿蛆蟲。三十年間,趙甲是宮中的劊子手,為朝廷砍下無數(shù)朝臣命官的腦袋,由于“活干得漂亮”,慈禧把佛珠和光緒龍椅都賞賜給他,使他成為“國家權(quán)威的象征”??h令錢丁和巡撫袁世凱都要對坐在龍椅上的趙甲頂禮膜拜。趙甲對死囚犯行刑將近一千次,但最津津樂道的是對偷了咸豐獵槍的太監(jiān)“小蟲子”所施的“閻王閂”、對一個香艷妓女和刺客錢雄飛所施的凌遲及對孫丙所施的檀香刑,并細膩地描寫了這些酷刑,如這樣描述行刑戊戌六君子:
為了報答劉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帶著徒弟們,把那柄銹蝕得如鋸齒狼牙一樣的“大將軍”磨得吹毛寸斷,連那五君子,也跟著劉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無痛快刀。他用“大將軍”砍去他們的頭顱時,那真是如風如電,相信他們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陣涼風吹過,腦袋已經(jīng)與脖子分離。由于刀速太快,他們無頭的身體,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躍起,他們的頭臉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們的身體與頭顱脫離之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他們的腦袋還在敏銳地思想著。執(zhí)刑了六君子,京城里傳遍了刑部大堂劊子手們創(chuàng)造的人間奇跡。六君子受刑后的種種行狀,經(jīng)眾口渲染,已經(jīng)神乎其神,譬如說譚瀏陽譚嗣同大人的無頭身體,竟跑到監(jiān)刑官剛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而劉裴村光第大人的頭顱,則在滾動中吟詩一首,聲音洪亮,數(shù)千人都親耳聽到。
譚嗣同的“無頭身體,竟跑到監(jiān)刑官剛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劉光第的“頭顱,則在滾動中吟詩一首,聲音洪亮,數(shù)千人都親耳聽到”。這兩個細節(jié)充滿傳奇色彩,莫言這樣描寫酷刑,突出的是戊戌六君子精神不死。這是做鬼都堅持理想,敢于反擊的昂揚斗志,追求理想的頑強力量。此外,莫言對酷刑描寫還有特別的見解,認為描寫酷刑,能“通過對暴力的揭露和批判,解構(gòu)權(quán)力的神圣”。
莫言小說的性描寫以民間文化為標桿和起點,將情欲視為普遍的存在,而非善惡?!短聪阈獭分械拿寄?,已為人婦卻不恪守婦道,在丈夫與情人之間生活得游刃有余并引以為榮,趁清明蕩秋千之際,在青皮流氓小光棍面前故意展現(xiàn)自己姣好的面容和凸凹有致的軀體并滿心歡喜:“俺在秋千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著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蕩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蕩回來啦!夾雜著細雨的濕漉漉、甜絲絲、咸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著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經(jīng)足足的了。盡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quán)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敢把俺怎么著。這就是福!”娘家爹出了事,眉娘卻能高高興興地蕩秋千,已為人婦卻天天惦念著情人,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貞節(jié)觀念在此蕩然無存,只是眉娘活生生的生命和無拘無束的自由個體。
莫言筆下的性愛,處處張揚著生命的活力與強力,不僅最強烈地表現(xiàn)人的生命力、人的自由意志,而且直接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又以感性的形式顯現(xiàn)自身。莫言筆下的愛情,常常是一群風流兒女的結(jié)合,是兩個生機勃勃的生命強烈力量的撞擊。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兒女在愛情面前不掩飾、不做作,聽憑生命本能的呼喚而自由結(jié)合,青春活潑的肉體一旦燃燒起性愛之火便會奮不顧身不顧一切?!都t高粱》的兒童視角背后依托的是血緣倫理,看待問題的方式先天地具有民間合法性。“我爺爺”的匪性,“我奶奶”的放蕩,在民間社會具有草根般的蕪雜性和正當性,在非法中蘊含合法性——來自民間百姓心目中所欣賞的“才子佳人”模式、“英雄美女”原型心理的繼承和變調(diào)。“我爺爺”、“我奶奶”是抗日英雄,絕對顛覆了宏大歷史敘事的敵我或階級情仇,開辟出一條另類道路——歧異的歷史鄉(xiāng)村小徑。這樣,“家史與國史逐漸合而為一,以抗戰(zhàn)時期我爺爺、我奶奶游擊殲敵為高潮。莫言似乎有意向《呂梁英雄傳》、《新兒女英雄傳》,以迄《林海雪原》的一脈革命歷史小說傳統(tǒng)致敬,但他的革命歷史并不承諾任何終極意義”。
莫言的小說描寫性愛展現(xiàn)的是一種“野”文化,突出人的自然天性和人的基本生存欲望,秉持“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樸素思想,使男女性愛始終保持在感性的層次上,體現(xiàn)出一種野性的自由。一群充滿野性的草莽英雄,在一望無際的高粱地中英勇瀟灑地展示著一種新的生命形式。“我奶奶”戴鳳蓮敢于在出嫁之后三天,與后來的“我爺爺”土匪余占鰲在高粱地里縱情野合,沒有了解,沒有交談,有的只是兩性之間的相互吸引;《檀香刑》中的眉娘,更以獨特的方式反叛傳統(tǒng)禮教規(guī)范,抗爭既定命運,表現(xiàn)出原生態(tài)自由自在的“浪”和野性蓬勃的生命強力。這實在是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一種挑戰(zhàn)。莫言憑借粗放率直的民間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用男女性愛的粗野鮮活來探索人性的深度,尋找生命的真諦。《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的形象是在消解了倫理和文化的基礎(chǔ)上塑造出來的,既受傳統(tǒng)文化的制約,又不斷進行著反叛傳統(tǒng)的斗爭。上官魯氏為生男孩傳宗接代,不斷與不同的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她的七個女兒的愛情選擇也混亂不堪,不具有自覺的反抗意識,其行為消解了高尚與低俗的界限,以一種非道德或反道德的方式對歷史進行追問,寫出了歷史的沉重和文化的迷茫。道德不斷被消解時展現(xiàn)的是一幅幅人性的本真和個性追求的和諧。這就是莫言“強調(diào)要把寫人當作文學作品最首要、最重要的內(nèi)容,把人寫出來,讓讀者難以忘記。這也是小說應(yīng)該追求的最高、最理想的標準。一部作品,如果沒有把人寫活,就始終不可能成為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