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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短篇:平常中的變異

2013-11-15 14:50賀紹俊
小說評論 2013年2期
關鍵詞:短篇小說作家文學

賀紹俊

平,是2012年的短篇小說為人們選擇的一個關鍵字,平淡、平常、平穩(wěn),就是這一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印象。但是,平并不意味著停頓,并不意味著無所作為,它意味著事情是在正常的狀態(tài)下進行著,事情在平穩(wěn)的進行中也會悄悄地發(fā)生著一些變化。但人們往往總是期待事情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人們也總是對巨大變化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倒提醒了我,在評述2012年的短篇小說時,更應該以最認真最細微的觀察,去捕捉正在悄然進行中的變化。因為我們不能指望作家們無時不刻都在制造巨大的變化,這不是文學的常態(tài),如果一個社會不斷地出現(xiàn)文學的巨變,那也許是進入到了一場文學的大革命,但眼下我們的文學并沒有跡象在醞釀一場革命,它仍然沿著正常的軌跡在向前發(fā)展。在這樣的情景下,最需要人們去關注在發(fā)展進程中滋長起來的漸變,這樣的漸變積累起來就會是偉大的變化。

向思想的深度掘進

我一直強調小說的思想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小說是社會的思想容器,它承載了一個時代或一個階段的最新思想發(fā)現(xiàn)。哪怕是容量很小的短篇小說,我們也能感受到作家在思想深度上的努力。作家們越來越注重對思想的表達,作家們對于社會與人生的認識也在不斷地更新和深化。我們要特別珍惜作家們在思想上的更新和深化。比如鐵凝的短篇小說《七天》(載《作家》2012年第7期),在短小的篇幅里通過一個荒誕的情節(jié),蘊含著密集的思考。故事從現(xiàn)實中普遍存在的工業(yè)污染切入,作者對這種污染的危害進行了全方位的揭露,所以評論家段崇軒稱這篇小說“是對現(xiàn)代工業(yè)科技乃至整個現(xiàn)代社會的尖銳反思”。又如秦嶺的《摸蛋的男孩》(載《北京文學》2012年第4期)寫了計劃經濟時代的一樁小事,農村在計劃經濟時代都分配了上繳國家的任務,其中包括上繳雞蛋的任務。小說寫到一個農民家的孩子為了保證按時完成上繳雞蛋的任務,也學會了通過摸母雞屁眼掌握下蛋時間的本領。這顯然是完全來自生活的細節(jié),不熟悉農村的人也不可能了解這樣的細節(jié)。但作者秦嶺通過這一完全來自生活的細節(jié),思考的卻是計劃經濟所培育出來的城鄉(xiāng)價值觀,秦嶺寫到小說的男孩為了報復城市,摸蛋時故意把母雞屁股捅出血。我從小說中讀出另一層意思:不公平的城鄉(xiāng)價值觀至今仍然讓農民的心口在流血。南翔《1978年發(fā)現(xiàn)的借條》(載《天涯》2012年第4期),以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一張借條為切入點:1948年縣大隊借了一戶富裕人家的槍彈、糧食和耕牛,縣大隊長親自寫了一張借條,承諾“打下江山之后一并償還”。作者通過這張借條貫穿了革命成功后的三十年歷史,每一個歷史階段的人物都會以種種理由拒絕承認這張借條。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作者以借條這一小事件,反問了長期以來我最具合法性的歷史觀和現(xiàn)實觀是否具有合理性和正義性。

我特別要強調年輕作家在思想上的成熟,我從他們的作品里讀出了他們的銳利和鋒芒。如魏微的《胡文青傳》(載《花城》2012年第1期)是寫一個才華出眾的人物在這三十年間的命運起伏的,凝聚著作者對個人命運與時代命運的關系的思索。胡文青在少年時期就顯示出特異的才華,后來在“文革”中成為造反派小頭目,改革開放又經商成為富豪,這一切似乎都與他的才華有關系,才華使他總能趕上時代的潮流,但最后他隱居到了寺廟,墮入了人生的虛空之中。胡文青看似總在把握自己的命運,但似乎又是總在被命運捉弄,這其中的吊詭被魏微捕捉到,她去把闡釋的權利交給了讀者。從這里也讓感覺到一位年輕作家的成熟老道。與魏微一樣,李浩和朱山坡也是屬于“70后”的,他們的寫作分明有一種要以思想征服讀者的意識。李浩的短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載《山花》2012年第7期)在形式上頗有先鋒意味,小說通過鏡像的疊加,組合成了一個處在歷史擠壓中的破碎的、尷尬的、艱難的、普通的個人生活史。作者以此表達了他審視父親的思想方式,在這種審視中父親成為了復數(shù)的父親,父親的審視包含著對歷史和文化的讀解。小說的敘述非常濃縮,它化解開來將會是一個浩瀚的長篇。

城市的主旋律

無論是中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必須注意到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城市題材占有越來越大的比重,這也是最典型的漸變,這種漸變悄悄地發(fā)生,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因此一些人總是以固定的認識來發(fā)言,說鄉(xiāng)村敘述是小說的主力。他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城市主題就像是潮水一樣,慢慢漲了上來,潮水已經漫到他的腳面了。城市成為了短篇小說的主旋律,這個主旋律也奏得越來越堅定有力。

范小青是一位短篇小說的高手,幾乎每一年都有精彩的短篇問世,她的小說靈感幾乎也都來自城市化進程中的生活小事,她不僅將這類小事編織出好看的故事,而且能從這類小事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哲理。范小青在這類城市生活的小說中試圖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城市倫理。2012年的《短信飛吧》(載《作家》2012年第4期)就是從手機短信入手結構的一個故事,在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因為發(fā)短信,引發(fā)了相互之間的誤會、猜疑和矛盾,他們的仕途也由此而受到了影響?,F(xiàn)代高科技使人與人之間的通訊變得越來越便利,然而人與人之間的心理卻反而更隔膜,范小青在一種戲謔的敘述中揭示了城市的這一悖論。范小青的另一個短篇小說《今夜你去往何處》(載《北京文學》2012年第6期)則是由私家車主在居住小區(qū)缺停車位的煩惱生發(fā)出的一系列故事。停車位是城市的普遍問題,雖小卻直接關乎人們的幸福感。鄧一光自從到深圳后,城市意識也變得很強烈,他近兩年以深圳城市生活為題材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就引起了較大的反響。2012年的中篇小說《你可以讓百合生長》(載《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2年第6期)和短篇小說《敏感的心都很脆弱》(載《十月》2012年第6期)都是上乘之作,《敏感的心都很脆弱》在構思上就很機智,小說寫了兩個在城市生活中屬于兩個文化區(qū)隔的人,一個是丟了車的人,一個是丟了老婆的磨刀者,因為都與“丟”有關系,鄧一光從中發(fā)現(xiàn)了城市生活邏輯中的詭秘。劉慶邦是一位著名的短篇小說作家,他最豐沛的寫作資源是由鄉(xiāng)村和煤礦所提供的,盡管如此,城市的誘惑力也會在他的身上起作用。2012年以來,劉慶邦發(fā)表了好幾篇寫城市保姆的短篇小說,如《走進別墅》《釣魚》《路》《走投何處》《說換就換》等,他為自己擬定了一個“保姆在北京”的系列小說的寫作計劃,以上作品都屬于這一系列。劉慶邦說:“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四年,北京擁抱了我,接納了我,我也積累了很多的情感和素材?!庇幸馑嫉氖?,劉慶邦的這個系列照說應該是為了寫保姆這一類型的人物的,其實不然,他不過是要借保姆的眼睛來觀察城市人,城市人的生活不像他筆下的村民的生活,村民們將院落的大門敞開,而城市高樓時家家房門緊閉,于是他把保姆當成了他的“臥底”,通過保姆進入北京各類家庭,窺見緊閉家門里面的種種隱秘。

深圳是在改革開放中迅速崛起的新移民城市,吳君也是十多年前從東北移居到深圳的。她的小說寫作既與移民身份有關,也與深圳有關,她用移民的眼睛觀察“親愛的深圳”(吳君的一篇成名小說的標題),她又以深圳人的新經驗去整合過去的記憶。這種情感和思緒的雙向交流,使她總是能從眼前的物象里看到某種象征性的意義。比如《天使》(載《中國作家》2012年第9期)中的天使是指年輕人喜歡的一種紋身圖案,小說主人公要用一筆靠不良手段賺來的錢給自己紋一個天使的圖案,主人公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孩,一直靠城市人的捐助長大了,長大后失去了這些捐助她反而不知道怎么生活了。作者冷酷地拷問捐助這類慈善的行為,慈善行為如果很輕率的話,同樣會讓一個單純的天使變成畸形的。于是,天使這一神圣的字眼就成了一種紋身的圖案。

周瑄璞是一位生活在西安的年輕作家,西安或許可以說是鄉(xiāng)土敘述的大本營,偶爾讀到這里的鄉(xiāng)土敘事高手寫的城市題材的小說,總有一點隔的感覺。但在鄉(xiāng)土敘述的濃郁氛圍中,周瑄璞脫穎而出,寫出了城市意味而足的小說。她對于城市的生活形態(tài)充滿興趣,她的不少中短篇小說與其說是在寫人物,不如說是在寫一種城市生活形態(tài)。在對城市生活形態(tài)的觀察和評判中,自然傳達了一位年輕作家的世界觀。她的短篇小說《來訪者》和《病了》(載《山花》2012年第11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形態(tài)小說”。生活形態(tài)是指特定群體的、明顯有別于其他群體的特定的生活習慣、消費習性以及一切相關的行為模式。城市的營銷學看重生活形態(tài)的分析,因為通過了解不同群體的生活形態(tài),就能對人們的消費行為和消費傾向作出準確的把握和預測。這其實也為作家們提供了一種觀察城市的極佳途徑。在周瑄璞的生活形態(tài)小說中,有意模糊了具體人物形象的刻畫,而強調一種普遍的生活形態(tài)。如《來訪者》是失敗者的生活形態(tài),他們盡管是失敗者,但他們并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相反他們會把自己的失敗經歷看得非常重要?!恫×恕返闹魅斯瑯颖惶幚沓梢粋€面目模糊的形象,而她的看病經歷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城市生活形態(tài)。生活在城市里的許多人,就像這位中年女性一樣,患有一種“病了”的焦慮,他們把“病了”當成一種撒嬌或矯情的方式。周瑄璞的城市生活形態(tài)小說似乎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孤獨感。孤獨感可以說是現(xiàn)代性帶給城市最大的頑疾,對現(xiàn)代性極為敏感的思想大師叔本華曾經寫過《論孤獨》的文章,在他所處的時代,孤獨也許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流行和漫延,但他憑著他的敏感,預知孤獨即將占領整個精神世界,他為此而歡呼,他告誡人們“要么是孤獨,要么就是庸俗”。周瑄璞對孤獨同樣充滿了敏感,但她并沒有像叔本華那樣傲視人群,特立獨行,而是把觸覺伸向滾滾的人流之中,對孤獨者懷著深深的同情之心。

風格多樣化的趨勢

短篇小說也許是小說中最能看出作家藝術功力的文體,如果短篇小說作家僅僅有一個好的思想或有一個好的故事,卻沒有一個好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那么即使他把這個思想或故事表達出來了,那也不能算是一個好的短篇小說。從整體來看,短篇小說作家在藝術上的追求還是比較自覺的,不少作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短篇小說的風格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趨勢。如以上提到的一些作家和作品,盡管是從思想和主題來評述的,但其思想和主題都能在一個比較成功的藝術形式中呈現(xiàn)出來。在這一節(jié)里我還想專門從藝術性的角度評述一些作家的作品。

馬曉麗是部隊的一名有實力的作家,她寫作量不大,但每一個作品出來都能感到她的獨特性,足見她的每一個作品都是很用心寫的。我特意要強調馬曉麗的軍人身份,是因為新時期以來,軍旅小說曾經是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部隊,隨著社會思潮逐漸轉向經濟,和平思維逐漸取代戰(zhàn)爭思維后,軍旅小說似乎不再有往日的輝煌。事實上,軍旅小說每年發(fā)表的數(shù)量并不少,有的作品在切入當代軍人生活方面做得很不錯,從內容來說會帶給讀者新鮮感,但有些小說輸在藝術性上還欠一定的火候。當然我以為千萬不要低估了當代軍人的戰(zhàn)斗力。2012年馬曉麗的《俄羅斯陸軍腰帶》(載《西南軍事文學》2012年第2期)就讓我們眼睛一亮。小說講述的是中俄兩軍聯(lián)合軍事演習中的故事,馬曉麗的敘述不急不緩,溫文爾雅,不僅傳神地描繪出中俄兩國軍人迥異的文化性格,而且敘述本身就帶有濃郁的俄羅斯文學的典雅性。作者從軍人腰帶入手,像剝洋蔥式地呈現(xiàn)出事物的復雜層面,將人道主義、軍人職責等命題放在民族文化差異和現(xiàn)代意識的交集中去考量,機智地表達了自己的批判和質疑,卻又沒有簡單地加以處置,從而令人回味無窮。在反映當代軍旅生活的小說中,這篇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敏銳的思想深度和綿長的文學意蘊,都是很難得的。

阿乙是近些年受到人們關注的短篇小說作家,死亡、驚悚、神秘構成了他的鮮明風格,他的《閣樓》(載《當代》2012年第3期)同樣如此,他將這些氣息彌散江南的一個逼仄的閣樓上。阿乙讓我們了解到,中國當代年輕一代的作家是如何呼吸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精神的。

甫躍輝作為一名“80后”,他的短篇小說寫得越來越圓熟,他在短小的篇幅里掌控自己的想象力,構筑一個新的文學現(xiàn)實。如他的《動物園》(載《十月》2012年第3期)寫一對知心的男女僅僅因為開窗還是關窗這一小事導致他們的情感破裂。小說還不僅僅是強調城市情感的脆弱性,而且通過窗外的內容揭示了城市的理想?yún)T乏的事實。因為這是一個不適應上海高樓大廈的外地人,所幸他居住在動物園旁邊,他打開窗戶看到的是大象,大象讓他的想象沿著無窮的時光展開。

說到慢節(jié)奏,不得不提到寧夏年輕作家的小說。多年以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強調寧夏文學的意義,我認為寧夏作家因為對鄉(xiāng)村精神的認同,共同表現(xiàn)出對某些人類精神價值的堅守姿態(tài)。隨著時間的推演,我越來越堅定我的這一觀點。我以為,寧夏是一個特別的文學福地,這里的作家似乎不太被文學時尚之風所迷亂,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文學追求,也形成了寧夏獨特的風格,這是一種寧靜、安祥的風格,這種風格尤其適宜通過短篇小說表現(xiàn)出來,因為這種寧靜、安祥的風格不適合去講述過于復雜的、過于戲劇性的故事。這種風格的代表性作家是石舒清、郭文斌。2012年就有幾位寧夏作家的短篇小說再次讓我們領略了寧夏風格的魅力,如馬金蓮和馬悅。馬金蓮已經成為寧夏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力了,2012年就陸續(xù)發(fā)表了《河邊》《四月進城》《難腸》《養(yǎng)花的月亮》等短篇小說。她寫普通的農家生活,寫底層人的生存與情愛,她寫到苦難,寫到悲劇,但她不裝出憤怒狀,也不充滿優(yōu)越感地施予憐憫。她仿佛就是在寫自己,她是那么真誠地身臨其境,她筆下的溫馨和詩意都是發(fā)自內心的。馬悅的《飛翔的鳥》,寫一位回族老人對逝者的祭奠和對宗教的虔誠,同樣有一種詩意的感傷。當然,多讀一些寧夏作家的短篇小說后,也對他們今后的創(chuàng)作產生些許憂慮,因為他們的作品中存在著某些同質化的東西,如果他們不及早警惕到這一點,他們開拓的空間將會越來越小。

《人民文學》作為一份文學的“國刊”,在2012年為短篇小說作了多次有意義的舉動。一是他們與溫州市人民政府合作,設立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并舉辦了首屆林斤瀾小說獎的評獎和頒獎。這是目前全國唯一的專門為短篇小說設立的文學大獎。二是有幾期在短篇小說的編輯上有特別的構想。一次是《人民文學》第3期集中編發(fā)了科幻作家劉慈欣的4個短篇科幻小說《微紀元》《詩云》《夢之海》《贍養(yǎng)上帝》;一次是《人民文學》第4期集中推出了四位臺港作家及海外華人作家的短篇小說,分別是臺灣作家駱以軍的《藍天使》,臺灣作家胡淑雯的《查理帕克》,馬來西亞作家龔萬輝的《遠方的巨塔》,香港作家韓麗珠的《窗戶》。這些特別的構想應該給短篇小說的格局帶來一定的沖擊。比方說,科幻短篇小說進入到文學國刊,它顯然沖擊了人們對科幻小說的習見和偏見。人們一般把科幻小說視為類型小說之一種,但即使它具有類型小說的某些特征,我們不能忽視科幻小說作家的思想深邃之處,他們把科學思維嵌入到文學敘述之中,使文學想象別開生面。因此,短篇小說陣營不僅應該接納科幻作家,而且應該從科幻小說的科學思維和科學想象中獲得啟迪。又比方說,臺港作家及海外華人作家的短篇小說,顯然帶來了不一樣的小說視野和敘述角度,當今是一個對話的時代,處于不同政治語境和國度的漢語作家之間更應該加強對話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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