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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本《金瓶梅》號稱“詞話”,是因為書中有“詞”有“話”。其“詞”的成分較為復雜,在詩詞韻文之外,主要就是戲曲。《金瓶梅詞話》中的戲曲,既有自宋元以來流行的雜劇、散曲和南戲,也有自明中葉以來開始流行的傳奇和時令小調。小說作者蘭陵笑笑生很喜歡把情節(jié)所涉的戲曲大段地引錄出來,無意之中給我們保留了明代中后期戲曲傳播最為生動豐富的原生態(tài),甚至同時的戲曲論著也無法與之相比。在《金瓶梅詞話》中,《西廂記》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向來引人注目。此前學者已就《金瓶梅詞話》所引《西廂記》的劇種、主要內容、具體曲牌與出目、藝術效果等問題作了細致的探討,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當然,其間仍有不少問題有待于進一步研究,即如通過《金瓶梅詞話》來分析《西廂記》的演本內容與演本形態(tài),就不失為一個新課題。
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西廂記》以讀本形態(tài)出現(xiàn),《牡丹亭》則以唱本形態(tài)出現(xiàn)。這非常符合康乾之際戲曲的傳播狀況,其時昆曲正當盛行,而雜劇已然成為讀本。但若提前一百年,上溯到明代萬歷時期,戲曲傳播情況又大不相同,雜劇仍然是場上之曲。如在萬歷本《金瓶梅詞話》中,《西廂記》雜劇就主要以演本形態(tài)出現(xiàn)。
《金瓶梅詞話》描述了多次演唱《西廂記》的情況。其中既有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以下簡稱為《王西廂》),也有李日華的《南西廂》,還有以其他曲藝形式來表演的崔張故事。下文便將它們一一摘錄出來:
(一)王實甫《西廂記》雜劇的演唱:
1.第四十二回,西門慶讓正妻吳月娘出面,宴請當地“眾官娘子”:
卻說前廳有王皇親家二十名小廝唱戲,挑了箱子來,有兩名師父領著,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堂客到時,吹打迎接。大廳上玳筵齊整,錦茵匝地?!侨胀趸视H家樂扮的是《西廂記》?!瓚蛭陌缌怂恼邸?/p>
既然說“扮了四折”,明顯就是雜劇,而且是整本演出?!锻跷鲙饭灿形灞荆@里并未說明是第幾本。
2.第五十八回,西門慶在家慶祝生日,與吳大舅、應伯爵等人飲酒:
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校床兒。兩個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斗鵪鶉]:“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p>
[斗鵪鶉]是《王西廂》雜劇第四本第二折[越調]的首曲。這次是整折成套演出。
3.第五十九回敘西門慶首次拜訪鄭家妓院,愛香、愛月姊妹二人遞上酒去。當下鄭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該曲出于《王西廂》第四本第一折,其文曰:
[油葫蘆]情思昏昏眼倦開,單枕側,夢魂飛入楚陽臺。早知道無明無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傾城色”。人有過,必自責,勿憚改。我卻待“賢賢易色”將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來。
[油葫蘆]刻畫了張生等待鶯鶯幽會時的心情,乃是該折[仙呂宮]的第三曲。這也是成套演出,但略去前面[點絳唇]、[混江龍]兩曲未唱。
4.第六十一回敘韓道國、王六兒夫婦請西門慶來家,聽歌女申二姐唱小曲。小說敘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才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
“半萬賊兵”見于《王西廂》第二本第二折[中呂宮],敘紅娘請宴事。該折共十六支曲,[粉蝶兒]“半萬賊兵”乃其首曲。這也屬于成套演唱。“半萬賊兵”的唱詞也見于李日華《南西廂》,但這里應該是北雜劇。一來《金瓶梅詞話》用了“折”的名稱;二來如明末小說《梼杌閑評》也明說此乃北曲,云:“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輕舒玉指,唱了一套‘半萬賊兵’,也是北曲中之翹楚?!?/p>
5.第六十八回,西門慶的生意伙伴黃四、李三讓應伯爵等人作陪,在妓女鄭愛月家中置酒請西門慶,并約請四個歌伎來唱《西廂記》:
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多花枝招飐、繡帶飄飄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多問了名姓?!膫€妓女才上來唱了二折“游藝中原”?!伺蟻沓艘惶住鞍肴f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家的?”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币蛄钏舷f酒。
“游藝中原”出于《王西廂》第一本第一折[仙呂]首曲[點絳唇]。小說既敘“唱了二折”,還應包含第一本第二折“僧房假寓”。當日宴席上沒有整本演唱。歌伎們在演完這兩折之后,就接著唱第二本第二折“半萬賊兵”。
6.第七十四回:西門慶接受安忱郎中的央浼,在家宴請蔡九知府(蔡京第九子):
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廚役割道湯飯,戲子呈遞手本。蔡九知府揀了《雙忠記》,演了兩折。酒過數巡,宋御史令生旦上來遞酒。小優(yōu)兒席前唱這套[新水令]“玉驄轎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拙原直得多少?可謂‘御史青驄馬’?三公乃‘劉郎舊縈髯’?!卑怖芍械溃骸敖袢崭坏馈菟抉R青衫濕’?!毖粤T,眾人都笑了。
“玉驄嬌馬出皇都”,出自《王西廂》第五本第四折[雙調]之首曲[新水令],敘張生“衣錦榮歸”景象,這里有美化蔡九知府之意。查閱今存各本明刊《王西廂》,或作“玉鞭驄馬”,或作“一鞭嬌馬”,卻不見作“玉驄嬌馬”者。筆者原以為,這是《金瓶梅》作者為了與下文“御史青驄馬三公”相應而作了改動。因為修改所引戲文以適應書中情節(jié),在《金瓶梅詞話》中并不少見。但查閱古代文獻,卻見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亦引作“玉驄嬌馬”:
元人周德清評《西廂》云:六字中三用韻,如“玉宇無塵”內“忽聽一聲猛驚”,及“玉驄嬌馬”內“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韻為難。予謂“古、女”仄聲,“夫”字平聲,未為奇也。不如“云斂晴空”內“本宮始終不同”,俱平聲乃佳耳。然此類凡元人皆能之,不獨《西廂》為然。
沈德符用的是間接引語,周德清的原話作:“六字三韻語……《西廂記》[麻郎么]‘忽聽一聲猛驚’、‘本宮始終不同’?!薄坝耱媼神R”云云并非出自周德清所能見到的元本《西廂記》,而是出沈德符之手。這也就是說,“玉驄嬌馬”之語并非定是《金瓶梅》作者所改,確有可能出自某種已佚的《王西廂》明刊本。
(二)崔時佩、李日華《南西廂》的演唱:
《金瓶梅詞話》只有一次寫到《南西廂》的演唱。仍是上述第七十四回安郎中在西門慶家宴請蔡知府那天。海鹽子弟張美、徐順、荀子孝與生旦一大早就挑戲箱到了,宋御史、安郎中也早早來到西門慶家,一面吃酒一面等待蔡九知府:
安郎中喚戲子:“你每唱個[宜春令]奉酒?!庇谑琴N旦唱道:“第一來為壓驚,第二來因謝誠。殺羊茶飯,來時早已安排定。斷行人,不會親鄰;請先生,和俺鶯娘匹娉。我只見他,歡天喜地,道謹依來命?!?/p>
所唱內容出自李日華改定的《南西廂》第十七出《東閣邀賓》,文字略有改動。該出共有十支曲子,[宜春令]乃其第四曲。在《金瓶梅詞話》中,略去前面三支未唱,一直演至出末[尾聲],曲文也被完整地錄下來了。這次基本上屬于整出演唱。
(三)其他《西廂記》曲藝的演唱:
《金瓶梅詞話》中還敘及另一次《西廂記》的演唱,但不明出于何類劇種。第五十一回,妓女李桂姐因勾搭王三官兒,被王三官妻子的親叔六黃太尉下令通緝,躲在西門慶家。那日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聽郁大姐“數了回‘張生游寶塔’”?!皬埳螌毸笔乱娪凇锻跷鲙返谝槐镜谝徽踇村里迓鼓]一曲中。該折屬[仙呂宮],共十三支曲子,[村里迓鼓]乃其第五曲。但《南西廂》第五出《佛殿奇逢》也有這個故事。在此,不明“張生游寶塔”究竟是北曲還是南戲,抑或“數落”等曲藝形式。
此外,《金瓶梅詞話》中還提及一折擬演而未演的《西廂記》套數。第七十五回敘受西門慶寵愛的丫頭春梅,令歌女申二姐唱曲而遭拒,當即便把她罵出家門。另一位常年在西門家獻唱的歌女郁大姐乘機討好春梅,便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鶯鶯鬧臥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钡好凡幌矚g這套,說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兒[江兒水]俺每聽罷!”于是改唱[江兒水]?!苞L鶯鬧臥房”故事出自于《王西廂》第三本第二折,又見于《南西廂》第二十一出《窺簡玉臺》。故未可知“鶯鶯鬧臥房”究竟是北曲還是南戲。
據以上所計,《金瓶梅詞話》共描述了八次演唱《西廂記》的情景。其中包含演唱《西廂記》雜劇六次,搬演《南西廂》一次,“數”“張生游寶塔”一回。另提及第三本第一折“鶯鶯鬧簡”故事而未演出。實際上,《金瓶梅詞話》中演唱《西廂記》的場合可能還不止這些。小說中有不少章節(jié)僅說演唱了“戲文”、“雜劇”,卻沒有說明具體劇名,其中也應包含《西廂記》吧。
在《金瓶梅詞話》中,《西廂記》是常演劇目,這說明在小說所反映的時代,《西廂記》仍是極受熱捧的場上之曲。我們正好可以通過《金瓶梅詞話》的描述,從演唱者、演唱內容、演唱體制等方面來深入了解明代中后期《西廂記》演本的形態(tài)特征。
(一)《西廂記》演員以專業(yè)戲班及官私歌伎為主。上引六次《王西廂》的演唱者包括:王皇親家樂演唱一次,妓院中鄭愛月兒演唱兩次、韓家女兒等演唱一次,李銘等小優(yōu)兒演唱一次,歌女申二姐演唱一次。唱《南西廂》的則是“海鹽子弟”。這些《西廂記》演員主要包括四種類型:貴族富豪的家班、商業(yè)戲班、妓女和小優(yōu)兒、賣唱的民間歌女。
這些演員在當時演藝界的地位是有等差的。地位最高的是家班和商業(yè)戲班。他們主要在盛大宴會上搬演大戲。一般而言,請家班和商業(yè)戲班演出較為鄭重其事,需要提前預訂。這里以請王皇親家樂演《西廂記》雜劇為例:第四十回敘西門慶籌劃宴請眾官娘子,議定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每來扮《西廂記》”;第四十一回敘西門慶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第四十二回敘正月十四日方才正式扮演《西廂記》。請商業(yè)戲班也是如此。這里以請海鹽弟子唱南戲為例:第七十二回敘安忱委托西門慶作東宴請蔡京兒子蔡九知府,特意囑咐“戲子用海鹽的”,西門慶不敢怠慢,立即“使玳安叫戲子去”;到第七十四回才正式扮演《雙忠記》、《南西廂》等傳奇。在《金瓶梅詞話》中,王皇親家樂專唱北雜劇,海鹽弟子則專唱傳奇。
其次是妓女和小優(yōu)兒。他們主要在親友間的小型聚會上演唱;或者在盛大宴會上清唱一段套數,作為大戲的點綴。請妓女和小優(yōu)兒演唱也比較隨意,一般就提前一天或數天告知,或者托請某位熟識的妓女或小優(yōu)兒傳話給同儕,到日一同取齊前來。這其間也包括官身的妓女和小優(yōu)兒。如第六十五回敘山東巡按監(jiān)察御史宋喬年率當地兩司八府官員,托西門慶作東宴請花石綱欽差黃太尉,教坊伶官當筵搬演了一出《裴晉公還帶記》,而“四員伶官”又唱了一套[南呂·一枝花]“官居八輔臣,祿享千鍾近”。這些“承應樂人”就是“官身”小優(yōu)兒。在《金瓶梅詞話》中,妓女和小優(yōu)兒多清唱北曲套數,較少清唱傳奇和時令小調。
地位最低的是走家串戶的民間歌女。請郁大姐、申二姐那樣的歌女唱曲,無論是請的態(tài)度還是唱的場合都甚為隨意。在西門慶家閑暇時,郁大姐常來唱小曲兒給女主人們聽,助她們消遣時光,如此已來往多年。申二姐第一次來西門慶家是由西門慶的姘婦王六兒推薦的。她第二次來西門家,乃是為西門慶三妾孟玉樓生日演唱助興,彼時“韓道國娘子王六兒沒來,打發(fā)申二姐買了兩盒禮物,坐轎子,他家進財兒跟著,也來與玉樓做生日”(第七十四回)。王六兒把申二姐的唱曲也當作生日禮物的組成部分了。但申二姐此番來西門慶家沒兩天,就因為不愿唱曲給受家主寵愛的丫環(huán)春梅聽而被攆走。其后,西門慶“使小廝送一兩銀子補伏她”,就算了事(第七十五回)。在《金瓶梅詞話》中,歌女多清唱一些時令小曲,較少唱北曲套數。
總的看來,在《金瓶梅詞話》中,有不少人能唱《王西廂》,但大都是專業(yè)演員。這與明嘉靖曲論家何良俊所說《西廂記》雜劇在當時僅“教坊有能扮演者”的情況大致相符。
(二)《西廂記》折子戲甚為流行。在《金瓶梅詞話》中,《西廂記》雜劇僅被整本演出過一次,其余都是折子戲。整本演出的那次沒有說明是五本中的哪一本,其余幾次演唱則點明了具體折數,分別是:第一本第一折“佛殿奇逢”一次,第一本第二折“僧房借寓”一次,第二本第二折“紅娘請宴”兩次,第四本第一折“月下偷期”一次,第四本第二折“夫人拷紅”一次,第五本第四折“衣錦榮歸”一次。此外,郁大姐所“數”的“張生游寶塔”也演“佛殿奇逢”故事。上述應都是當時《西廂記》雜劇的常演段落,也與今人對《王西廂》精彩關目的賞鑒和評價大致相稱。
不少人認為折子戲始于清中葉的昆曲表演,而以乾隆年間的《綴白裘》或《醉怡情》為標志?!督鹌棵吩~話》卻生動地揭示了,至遲在明代嘉靖萬歷之際,折子戲就已開始盛行。明萬歷時人顧起元《客座贅語》對此已有明確記錄,云:
顧起元所言“大套北曲”、“北曲四大套”,分別對應了雜劇的“折子戲”和“全本”。在《金瓶梅詞話》中,北雜劇的演唱正好吻合顧氏所謂“南都萬歷以前”的情形。如此看來,“折子戲”以北曲的“折”而非南戲的“出”為名,良有以也。
在《金瓶梅詞話》中,確有在大席上搬演《王西廂》雜劇“四大套”者。如第四十二回敘在西門慶家“請眾官娘子”的大席上,王皇親家樂“演了四折”《西廂記》雜劇,這是整本演出,也是小說中演出《王西廂》最長的一次?!锻跷鲙烽L達五本,可能常常一次只演一本,連演數次方可全部演完。由此推知,王皇親家樂是能演唱全本《王西廂》的。又如第四十三回敘西門慶在家宴請新結的親家、皇親喬五太太時,王皇親家樂演了《王日英元夜留鞋記》“戲文四折”,亦是全本。這樣看來,像“王皇親家樂”這樣的戲班就是專門在貴族富豪的大席上搬演雜劇的,能連本演唱不少北雜劇。
相對于整本演唱,《王西廂》的折子戲更為盛行。在《金瓶梅詞話》中,如西門慶先后數次去妓院聽鄭愛月兒唱“兜的上心來”、“游藝中原”、“半萬賊兵”,或在王六兒家聽申二姐唱“半萬賊兵”,都屬于“燕會小集”,故只清唱《西廂記》雜劇的折子戲。至于宴請蔡九知府那天唱[新水令]“玉驄轎馬出皇都”,雖是在“大席”上唱《西廂記》折子戲,卻不算破例。因為之前海鹽弟子演唱的《雙忠記》才是那場宴會的正頭戲,這套[新水令]只是作為陪襯的小戲。
其他雜劇的演唱情況與《王西廂》相近。在《金瓶梅詞話》中,只有少數幾種雜劇被整本演唱,其余則多以折子戲為主。如唱《鐵拐李度金童玉女》第一折(第三十二回)、《玉簫女兩世姻緣》第三折(第四十一回)、《倩女離魂》第四折(第五十四回)、《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第一折(第五十八回)、《宋太祖龍虎風云會》的第三折(第七十回)、《小天香半夜朝元》“兩折”(第七十八回)等,都是折子戲。
根據《金瓶梅詞話》的描述,不止雜劇演折子戲,當時傳奇也演折子戲。如第七十四回安忱令海鹽弟子唱了一套[宜春令],就是《南西廂》中的第十七出。又如第六十三回敘李瓶兒去世,親朋好友前來祭奠,晚宴上觀看海鹽弟子搬演《玉環(huán)記》上本。戲唱到中間,有的來賓起身要走,被西門慶攔住:
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吩咐揀省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西門慶:“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罷?”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一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擦拭。
這是說當場演員為了把戲唱得“熱鬧”,便繞過一些關目,直接跳到《寄真容》?!都恼嫒荨芬娪凇队癍h(huán)記》第十一出《玉簫寄真》。在《金瓶梅詞話》中,《玉環(huán)記》是唯一被全本演唱的傳奇劇,但也擇段演出,尚不免帶有折子戲的味道。《金瓶梅詞話》所演其余傳奇,如《琵琶記》、《劉智遠紅袍記》、《裴晉公還帶記》、《香囊記》、《彩樓記》、《韓湘子引渡升仙記》、《寶劍記》、《雙忠記》、《四節(jié)記》等,都是折子戲。
可見,在《金瓶梅詞話》所反映的時代,不論北曲南戲都流行折子戲。演折子戲或全本,在表演形態(tài)上是大不相同的。從聽的角度,全本更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折子戲就相對淡化了故事性,強化了趣味性。從唱的角度,折子戲突出了曲調唱腔,選擇一些精彩片段反復演唱,更易發(fā)揮演員的特色專長,凝練出獨家唱法。
北曲與南戲的折子戲的流行,與當時元明雜劇與戲文單曲選本的流傳密切相關。明正德十二年(1517)戴賢??獭妒⑹佬侣暋?嘉靖四年(1525)《詞林摘艷》刊行,嘉靖四十五年(1566)又有《雍熙樂府》問世。在萬歷時期,這些刻本又被多次翻刻,傳播很廣。這些單曲選本兼收散曲與劇曲,含有雜劇套數、南曲戲文折子、時令小調等。至此我們不免好奇,究竟是這些單曲選本促進了折子戲的流行呢,還是折子戲促進了這些單曲選本的盛行呢?應當說,其影響是相互的吧!這些選本的流傳時間與《金瓶梅詞話》的成書時間大致相同,它們的體制形式與《金瓶梅詞話》所述《西廂記》的形態(tài)基本相符,相互之間的影響不言而喻。
(三)《西廂記》雜劇比《南西廂》更受歡迎?!督鹌棵吩~話》明確敘及,《王西廂》演出六次而《南西廂》只演一次。這說明《王西廂》比《南西廂》更受歡迎。但我們是否可以說,在《金瓶梅詞話》所反映的時代,雜劇普遍比傳奇更為盛行呢?如果從《金瓶梅詞話》全書來看,情況并非如此。
《金瓶梅詞話》曾正面敘及南戲優(yōu)劣之爭。第六十四回敘薛、劉二位太監(jiān)來祭奠李瓶兒,特地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伺候。西門慶告訴他家中早已預定了一班“海鹽戲子”,但薛太監(jiān)卻明白表示不喜歡南戲:
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游,背著個琴劍書箱,來京應舉。怎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你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么?
薛太監(jiān)不滿南戲的原因,一是其語言“蠻聲哈剌的”,聽不懂;二是其內容多敘生旦的悲歡離合,貼近于文人從秀才到做官的生活經歷,卻與太監(jiān)們毫不相干。但他的話立即引起了西門慶家?guī)煚敎匦悴诺牟粷M,反駁說:“老公公說話太不盡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于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薛內相則回敬道:“我就忘了溫先兒在這里,你每外官原來只護外官?!笨谒讨螅⒍惶O(jiān)堅持叫上唱道情的藝人,唱了兩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李白好貪杯》故事,方興盡而歸。這場薛太監(jiān)與溫秀才的論爭,表面上純屬個人喜好,實質上卻關聯(lián)著內宦與外官的文化權利之爭。
《金瓶梅詞話》的男主角西門慶也表達了偏愛南戲的意見。第六十四回后半接敘在薛、劉二位太監(jiān)起身告辭之后,西門慶立即吩咐海鹽戲子,將昨日《玉環(huán)記》做不完的折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他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聽,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里曉的大關目悲歡離合?”新喪愛妾的西門慶,在此時觀演“韋皋玉簫”故事,幻想與李瓶兒的“兩世姻緣”,在感情上獲得了莫大的慰籍。西門慶鄙視“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伯爵隨即附和說太監(jiān)們“辜負”了主人的好意,戲里戲外,分外生動。
除了太監(jiān)之外,那些來西門慶家的男性客人,無論文官武官,還是他的朋友親戚、師爺伙計,都更偏愛南戲而非雜劇。這就生動地反映了當時戲曲傳播的真實情況。即在《金瓶梅詞話》所反映的時代,南戲(即傳奇)的影響在逐漸擴大,甚至已經超越了北雜劇的聲勢。
綜合而論,《金瓶梅詞話》所演《西廂記》等北曲的情形,更符合顧起元《客座贅語》所言萬歷以前北雜劇的流行趨勢;所演南戲的情形,則更符合萬歷間“大會用南戲”的戲曲傳播趨勢。如果我們根據《西廂記》的演出形態(tài)來分析《金瓶梅詞話》的成書時代,那么可以大致認定是嘉靖末期至萬歷前期。
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即《金瓶梅詞話》所引《王西廂》來自于一個特定的元明刊本。何良俊在《曲論》中曾談及嘉靖時期《西廂記》雜劇的流傳情況,云:
據何氏所言,到了明嘉靖時期,元雜劇和早期南戲雖有教坊尚能扮演,但因“聽者不喜”,已不甚流行。只有《西廂記》和《琵琶記》因“傳刻偶多”而“世皆快睹”。這就是說,在明代嘉靖以后,《西廂記》雜劇主要靠文本而非唱本流傳。今存萬歷及其以前《西廂記》刊本多達十數種,另有多種已佚刊本。或許蘭陵笑笑生確將其中某版《西廂記》置于案頭,隨手取用。
盡管《金瓶梅詞話》可能有某種《王西廂》刊本為依據,但我們卻無法熟知其詳。在《金瓶梅詞話》中,只有《南西廂》的[宜春令]被整出引錄,《王西廂》雖被多次演唱,卻沒有一支曲子被完整地引錄出來。另外,小說作者及書中人物也多次提及《西廂記》雜劇的情節(jié)、語句或唱詞,但均只錄有片言只語,不具版本學價值。這無疑是十分遺憾的。
總而言之,《金瓶梅詞話》中所演《王西廂》,無論來自某個單曲選本,還是某種特定刊本,在本質上都屬于文本。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杰作,《金瓶梅詞話》通過對《西廂記》的引述,具體而生動地展示了雜劇由演本向文本轉變的態(tài)勢,在中國戲曲史上同樣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注
:① 與萬歷本相對照,崇禎本《金瓶梅》在改編中刪減了大量詩詞曲文。
② 相關內容參見徐大軍《〈金瓶梅詞話〉中有關〈西廂記〉雜劇資料析論》(《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年第3期),蔣星煜《〈西廂記〉在〈金瓶梅〉書中之反映》(《中華文史論叢》2005年總第80期),史小軍《論〈金瓶梅詞話〉對〈西廂記〉的襲用——以第八十二、八十三兩回為例》(《文藝研究》2006年第6期),伏滌修《〈金瓶梅詞話〉對〈西廂記〉的援引與接受》(《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8年第6期),等等。
③ 本文所引《金瓶梅詞話》出自1933年“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明萬歷本。下同。
④ 本文所引《西廂記》正文出自明末凌濛初刊本。下同。凌本比較接近元雜劇體制,而《金瓶梅詞話》也用“折”來稱呼《西廂記》套曲,兩者多有共通之處。
⑤ 參見明末無名氏著、劉文忠校點《梼杌閑評》第三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3頁。
⑥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部》“西廂記”條,清道光年間錢塘人姚祖恩扶荔山房刻本。
⑦ [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見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唐宋元編》,黃山書社2006年版,第290頁。
⑧ 明人有關“南戲”的含義比較復雜,一般包括宋元及明初南戲、明代傳奇。在明代中后期,南戲主要指當時流行的昆山、海鹽、余姚、弋陽“四大聲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