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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玄學與辯名析理

2013-12-29 00:00:00趙景峰
文史月刊 2013年5期

“辯名析理”是中國古代魏晉時期玄學家們解釋經(jīng)典的方法之一,也是魏晉時期玄學文論通用的方法之一?!稗q名析理”一詞出自郭象《莊子注·天下》篇,是一種抽象思維方法,由馮友蘭在其《新原道》一書《玄學》一章中正式提出。

對各種經(jīng)典的注釋方法數(shù)不勝數(shù),也往往依各家各派之不同思想,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我們今天把中國歷史上對經(jīng)典注釋的各種方法加以梳理,是為了總結(jié)出不同的注釋方法和理論,古為今用,規(guī)范和建立當代文獻典籍的注解和釋義體系,以期對推進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魏晉玄學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它在思辨性方面開創(chuàng)的思辨哲學的一代新風,把當時中華民族整體的思維水平和思辨能力提到了一個新高度。這不僅是魏晉時期文人們豐富的想象力所驅(qū)使,而且是當時人的主體意識顯著覺醒的一種反映。

“辯名析理”是魏晉時期玄學家們解釋經(jīng)典的方法之一,也是魏晉時期玄學文論通用的方法之一。

一、魏晉時期,名士們一見面、一碰頭,隨即辯論起來,所辯論的內(nèi)容不再是實際的事物或問題,而是抽象的概念

辯名析理這種方法并非是魏晉玄學家首創(chuàng)的,實際上,辯名析理起源于先秦時期的名實之辯,即“綜核名實”。所謂“綜核名實”,就是要求這個名所指的實要合乎于這個名的定義。用現(xiàn)代邏輯的話說,就是一個名的外延必須符合這個名的內(nèi)涵。

先秦時期,由于戰(zhàn)爭連綿不斷,社會制度激烈變革,許多事物原有的稱謂和它實際所指的內(nèi)容之間不相符合,出現(xiàn)了“名、實相怨”(《管子·宙合》)的情況,為了解決這一矛盾,許多思想家出于為自己所代表的統(tǒng)治政權(quán)服務(wù)的目的,互相之間就“名實”問題展開辯論,也即“綜核名實”。

這一時期主要有儒、名、墨三家。

儒家文化把正名視為興禮樂、施刑罰及為政的重要手段,如孔子說:“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币馑际牵好植徽f起話來就不順當合理,說話不順當合理,事情就辦不成。事情辦不成,禮樂也就不能興盛。禮樂不能興盛,刑罰的執(zhí)行就不會得當。刑罰不得當,百姓就不知怎么辦好。

荀子在《正名》篇中,專門探討名、辭、辯、說等范疇,把正名視為關(guān)系到圣王治國大業(yè)的事情。名家惠施主張“合同異(概念乃至事物雖異而同,類似于西方辯證法,一般學者認為他有相對主義的傾向)”,強調(diào)事物的相對性,而公孫龍則以“離堅白(眼睛看不到石頭的堅,只能看到石頭的白,因此“無堅”;手摸不到石頭的白,只能觸及到石頭的堅,因此“無白”。由此推論石頭中的堅和白是可以分離的。這種論點具體分析了各種感官對于事物的感受方式的特殊性,認為人們感覺接觸到的事物的各個屬性,都只能是絕對分離的獨立體。)”論事物的絕對性。墨家更是以辯論著稱,有《墨經(jīng)》一書專門談?wù)摱评韱栴}。

魏晉時期,名士們一見面、一碰頭,隨即辯論起來,所辯論的內(nèi)容不再是實際的事物或問題,而是抽象的概念,即“理”,稱為“析理”,當時的思想家郭象把這種辯論的方法總結(jié)為四個字:辯名析理。這種對于“理”的分析和辯論,被稱為“清議”或“清言”,這種風氣被稱為“玄風”,這些名士們即被稱為“玄學家”。

《世說新語》中有這樣一個記載:“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shù)番,皆一坐所不及?!币馑际钦f:何晏和王弼初次見面時,何晏小看王弼,就向王弼提出了幾條析理的見解,反被王弼一一駁倒,隨后,王弼又自己立論,自己反駁,并且反駁了多次,圍坐的人無人能及。這是辯名析理方法應(yīng)用的一個典型例子。

二、所謂“辯名”,即辯明名實關(guān)系,使名實相副,進而給以“正名”,即相當于給概念下定義。所謂“析理”,是按照一定的原則進行分析推理,以證明自己的論點

馮友蘭指出:“玄學的方法是‘辯名析理’,簡稱‘名理’。名就是名詞,理就是一個名詞的內(nèi)涵。一個名稱代表一個概念,一個概念的對象就是一類事物的規(guī)定性,那個規(guī)定性就是理……‘辯名析理’是就一個名詞分析它所表示的理,它所表示的理就是它的內(nèi)涵。”

所謂“辯名”,即辯明名實關(guān)系,使名實相副,進而給以“正名”,即相當于給概念下定義。所謂“析理”,是按照一定的原則進行分析推理,以證明自己的論點。

一般來說,在“辯名析理”的過程中,“名”是指“實”的,把指“實”之“名”搞清楚了,那么就知道“名”之所指,故有此“名”就有此“名”所指之“實”,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說:“夫不能辯名,則不可與言理;不能定名,則不可與論實也?!边@就是說,如果不能給所指之“實”以固定的名稱,那么就無法討論“實”的各種意義。郭象也說:“名當其實,故由名而實不濫。”名實相當,那么就可以由“名”了解“實”的意義。由于據(jù)“實”之“名”立,那么此類之“實”之為此類“實”,應(yīng)符合此類“實”之“名”之標準,所以“辯名”就是要對一個名詞下定義。

例如,劉邵《人物志》對“英雄”所下的定義為“聰明秀出者為英”、“膽力過人者謂之雄”,“英雄”則是兼二者而有之。張良符合“英”的標準,故為“英”;項羽符合“雄”的標準,故為“雄”;而劉邦符合“英雄”的標準,故為“英雄”。所以,在當時,“辯名”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對“名”(概念)的含義搞清了,才有可能對其所建立的“理”(理論)做出清楚明白(或者合理)的表述或分析。

三、中國學術(shù)與治學方法一直有注釋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辯名析理”只是多種注釋經(jīng)典方法中的一種,辯名實則為了析理,是一個方法的兩個方面,其目的是為了達到對事物的本質(zhì)認識

漢末迄魏初,開始時官僚士大夫之間討論的是“名分之理”,所謂“君君、臣臣”,即人、君、臣、民各有其職守,如何使之名實相符,又如何使名實相符而天下治,這是政治理論的問題。魏晉時期則逐漸過渡到以品評人物、鑒識人倫的標準問題方面,于是討論趨向于“清議”,即向著抽象原理或概念內(nèi)涵之“應(yīng)然”方面發(fā)展,形成了在我國思想史上持續(xù)甚久、影響深遠的所謂“才性之辯”。

如劉邵的《人物志》,就是從陰陽五行的觀點來談人之情性的。還有所謂“四本才性”問題的討論,《世說新語·文學》“鐘會撰《四本論》”條注引《魏志》曰:“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蝦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意思是:《魏志》所說的“四本”者,就是討論才能與品質(zhì)的關(guān)系,有才能與品質(zhì)同,才能與品質(zhì)異,才能與品質(zhì)相合,才能與品質(zhì)相離這四種關(guān)系。尚書傅嘏主要討論才性同,中書令李豐主要討論才性異,侍郎鍾會主要討論才性合,屯騎校尉王廣主要討論才性離,本文就不多說了。由于《四本論》已佚,鐘會等四家討論才性問題的具體內(nèi)容已無具體史料可查,故不得而知,但所討論的形式已進入抽象的“名理”則是無疑的。

西晉袁準《才性論》說:“性言其質(zhì),才言其用?!币再|(zhì)用來分別性才,這是魏晉之際對“才”與“性”的含義的最一般的看法。到何晏、王弼時,則主要是討論對“性”的看法了。何晏《論語集解》注“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老師關(guān)于人性和天道的言論,是沒法聽得到的)”,謂:“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边@是給“人性”下的定義。何晏又解釋說:“凡人任情,喜怒違理(違背常理);顏淵(即孔子的弟子顏回)任道,怒不過分。遷者,移也。怒當其理,不移易也?!保ā墩撜Z集解》卷三)這里又提出“性”與“情”、“性”與“理”的關(guān)系等等,這就不僅要“辯名”而且要“析理”了。王弼對這一問題進一步作了理論上的分析。在《答荀融難大衍義》中,王弼提出,圣人雖然“明足以尋極幽微(光明就可以讓人去探索黑暗和微小的東西)”,但“而不能去自然之性(卻不能完全消除這種自然現(xiàn)象)”,“顏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顏子那樣的肚量,孔子也事先就有)”,可是遇到顏淵,孔子仍然不能無樂;而顏淵死去,孔子也不能無哀,喜怒哀樂乃“自然之性”,圣人也不能去掉,只不過圣人可以做到“以情從理”罷了。

在王弼的《周易·乾卦·文言》注中提出,“性”是合“理”的,用“性”來規(guī)范“情”,就是“以情從理”。這樣一來,“人性”問題就和“天理”問題聯(lián)系起來了。進而王弼提出,事物的存在必有其事物存在的道理,這就是由“辯名”而進入“析理”。“辯名析理”于是成為魏晉玄學的重要方法之一。

郭象在建立其“崇有獨化”思想體系的過程中,較為典型地運用了“辯名析理”的方法。郭象的“崇有”思想意在否定“天”之為造物主的地位,故而必須給“天”這個概念下一個定義。在《莊子注》中,郭象從兩個方面來解釋“天”的含義:“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逍遙游》注);“天者,自然之謂也”(《大宗師》注)。這兩方面的含義是相聯(lián)系的,如他說:“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睆倪@段話可以看出,“天”只是一個名稱,即萬物的總名稱,而不是什么外在于萬物的東西。因此,“天”就是萬物之全體,或者說總?cè)f物而為一天,這是就實體方面來說明“天”的意思。說,“天者,自然之謂也”,意思是說“天”就是萬物存在的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天”對萬物沒有什么作用,所以“天”是“不為而自然者也”。這是就“天”的功能方面說的。因為“天”只是“萬物之總名”,只是萬物總體的名稱,因此,它的功能只是“自然無為”。

照郭象看來,如果“天”不是“萬物之總名”,那么它就是外于“萬物”的另一東西,可是這外于萬物的東西怎么能產(chǎn)生千種萬般不同的東西。如果“天”不是外于萬物的,那么它就只能是“萬物之總名”了,正因為“天”是“萬物之總名”,所以“天”是“無為”的,只是“萬物”之“自為”,這種“任自然”是萬物的正常狀態(tài)。如果萬有是由“天”做成的,那么有的時候就可能沒有“萬有”,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是萬物自有,才可以無時不有。郭象通過給“天”以不同的含義,并對此做出適合自己思想體系要求的論證,顯示了其“辯名析理”的功夫。

中國學術(shù)與治學方法一直有注釋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辯名析理”只是多種注釋經(jīng)典方法中的一種,辯名實則為了析理,是一個方法的兩個方面,其目的是為了達到對事物的本質(zhì)認識。魏晉之前注釋經(jīng)典多采用章句的方法,一章一句甚至是一字一字地作詳細解釋,魏晉時則為之一變,玄學家或用“辯名析理”的方法,或用“得意忘言”、“寄言出意”,以后還有“六經(jīng)注我”和“我注六經(jīng)”的區(qū)別。

總之,對各種經(jīng)典的注釋方法數(shù)不勝數(shù),也往往依各家各派之不同思想,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我們今天把中國歷史上對經(jīng)典注釋的各種方法加以梳理,是為了總結(jié)出不同的注釋方法和理論,古為今用,規(guī)范和建立當代文獻典籍的注解和釋義體系,以期對推進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的深入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