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呼愁”意為憂傷,是土耳其文化中的一個獨特概念?!昂舫睢币辉~在《古蘭經(jīng)》中主要指內(nèi)心深處的失落感,在伊斯蘭神秘主義文化中指因沉迷世俗、物欲而感到憂傷,因替真主所做的事不夠而感到憂傷,因無法完全接近安拉而憂傷?!昂舫睢笔桥聊娇藙?chuàng)作的主要藝術(shù)風(fēng)格。本文擬從“呼愁”入手解讀帕慕克新作《純真博物館》中的三重憂傷主題,即為土耳其文明的衰落而憂傷、為求而不得的愛情而憂傷、為自我身份的模糊而憂傷。
關(guān)鍵詞:“呼愁”;憂傷;文明之傷;愛情之傷;身份之傷
“呼愁”意為憂傷,是土耳其文化中的一個獨特概念。公元594年,穆罕默德的妻子哈蒂潔和伯父塔理雍雙雙去世,那一年被稱為“憂傷之年”?!昂舫睢币辉~在《古蘭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五次,主要指內(nèi)心深處的失落感。在伊斯蘭神秘主義文化中,“呼愁”指一種生命的悲憫意識:因沉迷世俗、物欲而感到憂傷,因替真主所做的事不夠而感到憂傷,因無法完全接近安拉而憂傷。[2]86 “呼愁”是帕慕克創(chuàng)作的主要藝術(shù)風(fēng)格,他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主題無不散發(fā)著憂傷氣息。
出版于2010年的《純真博物館》是帕慕克獲獎后的最新作品,此書歷時十年寫成,被帕慕克稱為他最柔情的小說。在書中,他傾注了一生的情感,以細膩感傷的筆調(diào),講述了主人公凱末爾的愛情故事,探討了究竟什么是愛?怎樣收藏愛?如何平復(fù)愛的痛苦等問題,同時以豐富的細節(jié)和意涵展現(xiàn)了伊斯坦布爾往昔的一切。全書文字以憂傷作為基調(diào),講述生活在憂傷城市中的憂傷之人所經(jīng)歷的憂傷愛情故事,散發(fā)出濃濃的憂傷氣息。本文將從“呼愁”這個概念入手解讀《純真博物館》中的三重憂傷主題。
第一重憂傷:憂傷的城市——土耳其文明的衰落之傷
一座都城往往是一個國家的縮影,伊斯坦布爾就是土耳其的縮影。在小說主人公凱末爾瘋狂尋找情人芙頌的那段日子里,我們跟隨著他的足跡跑遍了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體驗到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籠罩著整個城市的憂傷。伊斯坦布爾的憂傷源于土耳其文明的衰落,體現(xiàn)在作家心中那深深的失落感。歷史上沒有哪一種文明可以永遠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經(jīng)歷輝煌之后總會漸漸衰落。伊斯坦布爾曾經(jīng)是代表奧斯曼帝國輝煌的主要城市,同時也承載著輝煌湮滅后的泣血歷史。在西方文明的強勢入侵之下,土耳其文明呈現(xiàn)出日漸衰退之勢。尤其是20世紀(jì)20年代的西化改革沉重打擊了奧斯曼文明,只留下了一些帝國的廢墟、遺跡。比如小說中提到的“曾經(jīng)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躲避整個世界的皇宮、皇宮里的大花園和里面的宅邸,在共和國建立后變成了有錢人家開車游玩和新手學(xué)車的一個公園?!盵1]453-454以及芙頌參加交規(guī)考試時去的貝西克塔什的一個小皇宮,“那里曾經(jīng)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瘋兒子努曼王子為了打發(fā)時間聽后宮女孩彈烏德琴,畫印象派海峽風(fēng)景畫的地方。共和國成立后,這里變成了一個暖氣始終燒不熱的政府機構(gòu)辦公樓?!盵1]459外物的毀滅即使是徹底的但也不能根除精神上的遺留物,特別是千百年來積淀下來并一直亢奮著的精神構(gòu)件。[3]21對于天天生活在這文明廢墟中的人來說,感受到的只是無奈、不安和深深的失落。廢墟告訴人們,這里曾經(jīng)孕育過燦爛的文明,同時也提醒人們,眼前貧窮雜亂的城市再也無法重現(xiàn)昔日的繁榮、輝煌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憂傷啊!
全盤西化的改革完全否定了土耳其本土文明的價值,使得土耳其人心里感到無奈、無助、無所適從,內(nèi)心埋下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在小說中,帕慕克詳盡地描述了伊斯坦布爾上流社會虛偽、做作的所謂“西化”生活。他們喜歡像歐洲人那樣旅行、滑雪,喜歡從尼斯帶回陽傘,喜歡從歐洲購買名牌時裝,喜歡炫耀自己是土耳其擁有電動攪拌機、開罐器或電動剃須刀的第一人。他們急切地從歐洲帶回制作蛋黃醬的機器,卻發(fā)現(xiàn)在土耳其沒人能向他們供應(yīng)這一機器的備件,于是這些作為新事物的偉大代表的機器很快就成了被遺棄的廢物。他們在生活中一切向西方看齊,西方就是先進、文明、開化的代名詞。如果一個人想表達對另一個人的輕蔑,他會說“太土耳其了”。然而在涉及像女子“童真”這樣的敏感問題時,他們的態(tài)度又是那么游離不定,令人捉摸不透。帕慕克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討論這個“人類學(xué)”[1]64問題。
1975年以后,在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巴爾干、中東以及地中海以南和以西的那些地方,年輕女孩們的“童真”,仍然是婚前必須保護的一份珍貴寶藏……那些擁護西化的人們,隨著文明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深入,樂觀地相信這個道德,甚至是這個問題將會被遺忘。但是在那些年里,即使在伊斯坦布爾最西化和富有的階層,一個年輕女孩在婚前和一個男人“走到最后”地做愛,依然會導(dǎo)致一些嚴重的后果……[1]64
在對待女子“童真”的問題上,這些“西化”了的土耳其人也感到矛盾和棘手。一方面,他們渴望像西方人那樣享有充分的性自由,敢于婚前做愛被標(biāo)榜為“自由和現(xiàn)代”;另一方面,由于受到古老的東方文明對于性問題的禁忌態(tài)度的影響,他們又害怕婚前性愛會影響到以后的婚姻生活。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使他們常常倍感困惑,呈現(xiàn)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tài)。書中的努爾吉汗是上流社會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西化”女孩,在法國上過學(xué),和法國男人上過床,衣著大膽、作風(fēng)開放,可是回到伊斯坦布爾要談婚論嫁時,卻拒絕和未婚夫麥赫麥特婚前做愛,因為害怕被輕視和拋棄。凱末爾的未婚妻茜貝爾雖然勇敢地忽視了傳統(tǒng)和未婚夫婚前做愛,但也是在認定對方是認真的、可以依賴的,相信對方最終會娶她的情況下才把自己交出去的?!澳切┥狭魃鐣?、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人,喜歡把這種和未來的丈夫人選婚前上床的行為,一方面解釋為對他們的信任,另一方面解釋為忽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和自由?!盵1]64而凱末爾的情人、少女芙頌在婚前就與一個無意與自己結(jié)婚的人上床無疑是冒險的,偷嘗禁果的代價是她成了一個失去貞潔、沒什么可炫耀的女孩,后來草草嫁給了自己根本不愛的鄰家男孩,過了八年無愛的婚姻生活。在此,帕慕克表現(xiàn)出對土耳其人在價值觀方面的盲從的隱憂。
芙頌的丈夫費利敦是個野心勃勃的年輕電影人,一心要拍出一部真正的土耳其藝術(shù)片。可是在西方電影的圍攻下,土耳其本土電影業(yè)迅速凋敝。電影人紛紛失業(yè),本土電影無人問津。無奈之下,導(dǎo)演們只好迎合市場拍一些爆米花式的商業(yè)電影或隱晦的色情電影。小說的末尾,曾經(jīng)充滿夢想、立志成為藝術(shù)片導(dǎo)演的費利敦改行做起了廣告公司。帕慕克用這個事件來表達了他對本土文化遭遇冷落的憂傷和憂慮。
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面對來勢洶洶的西方文明和日益衰落的土耳其文明,土耳其該何去何從?土耳其人又該如何自處?帕慕克用他獨有的憂傷的語言對這座憂傷的城市中失落的文明做了最淋漓盡致的詮釋。
第二重憂傷:憂傷的愛情——求而不得的愛情之傷
在伊斯蘭神秘主義文化中,“呼愁”指一種生命的悲憫意識:因沉迷世俗、物欲而感到憂傷,因替真主所做的事不夠而感到憂傷,因無法完全接近安拉而憂傷。小說用細膩感傷的筆調(diào)描寫了凱末爾對芙頌瘋狂的迷戀、漫長的追求以及最終的失去。這種求而不得的憂傷貫穿小說始終,蔓延到字里行間。
小說以憂傷的語氣展開了敘述。“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夠守護這份幸福嗎?一切也會變得完全不同嗎?是的,如果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是決不會錯失那份幸福的?!盵1]1這個充滿憂傷和悔恨的開頭奠定了全書憂傷的基調(diào),向讀者暗示了這段愛情的求而不得和注定失去。主人公凱末爾出生在伊斯坦布爾的上流社會,在美國接受了高等教育,管理著父親的進出口公司,是70年代典型的西化了的土耳其人。他在物欲橫流、虛偽做作的上流社會里浸淫了30年,“自我”中的“神性”早被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重重包裹不見天日。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他自私地將深愛他的少女芙頌“囚禁”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做他的秘密情人。直到有一天,他如期與門當(dāng)戶對的茜貝兒舉行了盛大的訂婚儀式,儀式后傷心欲絕的芙頌離他而去,他才開始正視他對她的感情,開始和靈魂深處的那個自己對話,開始明白愛情的真諦。
帕慕克說,“真正的愛情痛苦會扎根于我們生命的最根本點上,會從我們最柔弱的地方緊緊抓住我們,會和其他所有痛苦緊緊連在一起,以一種無法被停止的形式蔓延在我們的全身和整個一生?!盵1]287芙頌離去后,凱末爾陷入了對她的瘋狂思念中。他整日幻想芙頌的容顏,回憶他們歡愛的場景,并追隨著她的影子和幽靈深入到另一個窮困潦倒的伊斯坦布爾,發(fā)瘋般地尋找她的蹤跡。他深切地感受到愛情的痛苦,那種求而不得的憂傷在他體內(nèi)逐漸擴散開來。他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正常生活,無心打理公司業(yè)務(wù),甚至無法和未婚妻做愛。他慢慢變成了一個家人、朋友眼中的“異類”。自此,凱末爾開始了緩慢的回歸“純真”的漫長歷程:撕毀與茜貝兒的婚約,遠離“歐化”的上流社會,每個晚上都去陪伴芙頌及其家人,在他們樸素的公寓中看電視消磨時間。在小說中,他為了再次靠近芙頌,置伊斯蘭恐怖主義、軍事政變于不顧,深入伊斯坦布爾的窮街陋巷,在近八年的時間里,去了他們家1593次。
在這些邊緣的街區(qū)、鋪著鵝卵石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在汽車、垃圾桶和人行道之間,在灰暗的街燈下,在那些用一只半癟的球踢足球的孩子們身上,我能夠看見生活的本質(zhì)。父親越做越大的生意,工廠,致富以及為了適應(yīng)這種富裕必須過的一種“歐化”生活,仿佛讓我遠離了生活里那些簡單而根本的東西,而現(xiàn)在,在這些后街上,我在尋找自己人生中那消失的中心。[1]224
在此,我們看到凱末爾勇敢地拋開了世俗的遮蔽,放棄了物欲的羈絆,虔誠地向心中的安拉——芙頌靠近。與此同時,他的靈魂也在進行著自我凈化。他開始為昔日沉迷于物質(zhì)享受、感官娛樂的生活而感到不安、內(nèi)疚、憂傷,開始慢慢撥云見日看見“生活的本質(zhì)”,找到“人生的中心”。他終于悟出“幸福僅僅就是靠近所愛的人”[1]269,開始因替真主(芙頌)所做的事不夠而感到憂傷,因無法完全接近安拉(芙頌)而憂傷。比如,他為自己當(dāng)年沒有在芙頌參加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時守在門口而憂傷,為自己沒有取消和茜貝兒的訂婚儀式導(dǎo)致芙頌離去而憂傷,為沒有派母親去芙頌家提親而憂傷,甚至為沒有帶芙頌去海濱浴場這樣的公眾場合而憂傷。他覺得自己當(dāng)年應(yīng)該為芙頌做更多的事,悔恨沒有把她留在自己身邊?,F(xiàn)在芙頌嫁給別人了,他只能厚著臉皮坐在對面看她,偷偷拿走一兩件屬于她的小物品聊以自慰,他為無法完全接近她而深深憂傷。
在小說結(jié)尾,凱末爾終于完成夙愿,和夢寐以求的芙頌訂了婚。正當(dāng)他興高采烈準(zhǔn)備迎接美好生活時,一場意外的車禍奪走了芙頌的生命,剛剛得到復(fù)又失去。這場憂傷的愛情注定要以求而不得來告終?!坝捎趷鄣綐O深處,無法釋懷,無法解脫。如何讓愛情延續(xù)又不至于讓自己崩潰:唯一的辦法或許是留住物、追問物、緬懷物、貯藏物、展示物?!盵4]37車禍之后,凱末爾為了紀(jì)念芙頌和他們的愛情,走訪了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并建成了一座“純真”博物館。他把幾年來悉數(shù)收集的芙頌的小物件一一放進博物館里?!拔锛哿酥魅说臍庀ⅲ帜芤钥梢?、可觸的形式保存下來,活著的人通過它去緬懷過去?!盵4]36他住在里面,覺得“依戀著這些滲透了深切情感和記憶的物件入眠,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呢!”[1]538
在小說最后一頁,風(fēng)燭殘年的凱末爾站在邁哈邁特公寓樓前昏暗的路燈下,滿懷愛戀地親吻了芙頌的照片,并說“讓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過得很幸福?!盵1]559盡管因為這段愛情蹉跎了半生歲月,他卻并不后悔,因為至始至終他都跟愛人在一起,沒有違背自己的心。不僅如此,他還悟出了愛情、幸福、人生的真諦,比之世間渾渾噩噩匆忙一生的蕓蕓眾生,他的確是幸福的。帕慕克用飽含深情的憂傷筆調(diào)給這個充滿憂傷的愛情故事畫上了一個憂傷的句號。
第三重憂傷:憂傷之人——自我身份的模糊之傷
在東西方文化沖突與交流的大背景下,每個杰出的作家都會面臨文化選擇的問題。從世界意識出發(fā),他們自覺地學(xué)習(xí)歐美文化;從民族意識出發(fā),作家又必須以民族獨立和文化復(fù)興為己任,在創(chuàng)作中繼承民族文化,追求文學(xué)的民族性。[3]21這種矛盾曾經(jīng)讓帕慕克不可避免地陷入兩難境地,為這種身份的不確定性感到憂傷、無所適從。小說中的凱末爾可以看做是作家的另一個“自我”,在法國上過學(xué)、富有、“西化”的茜貝兒可以看做是強勢的西方文化的象征,而只買得起國貨、貧窮、迷人的芙頌則是弱勢的土耳其文化的隱喻。凱末爾憂傷地在二者之間徘徊、反復(fù)、難以抉擇的樣子恰似帕慕克自己在東西方兩種文化之間的兩難選擇。這個選擇的過程是異常艱難和痛苦的,要經(jīng)歷千百次自我的割裂、分離、重組,因而兩者身上都縈繞著一種深深的、揮之不去的憂傷。最后,在經(jīng)歷了失去的萬般痛苦后,凱末爾毅然拋棄了原來的生活,選擇了美麗迷人的窮姑娘芙頌,走進了她位于窮街陋巷中的家,融入到她樸素的生活中。這就像帕慕克在經(jīng)過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后選擇了不放棄民族文化的傳統(tǒng)和精髓,突破了東、西方的界限,在創(chuàng)作中融匯西方敘事藝術(shù)和東方文化元素,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雜糅風(fēng)格。他的雜糅特點揭示了土耳其民族身份問題,他通過寫作為現(xiàn)實中逐漸西化、喪失文化根基的土耳其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民族身份。這種民族身份具有“雅努斯式”(janus-faced)的兩面性。帕慕克向我們揭示:文明的本質(zhì)不是沖突,而是融合;不是對立,而是相互模仿和相互吸收。一方面,我們借鑒西方優(yōu)秀的文明成果,必須依托于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一味徜徉于民族文化的光輝燦爛之中而停滯不前。只有理性地對待民族傳統(tǒng)和西方文化才能為文明開辟新的發(fā)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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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