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潔
民國二年章太炎在北京主講國學會,講堂墻壁上貼一張通告,上書:“余主講國學會,踵門來學之士亦云不少。本會本以開通知識,昌大國性為宗,與宗教絕對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會而復愿入本會者,須先脫離孔教會,庶免薰蕕雜糅之病。章炳麟白。”告白,表達了太炎先生的憂憤,當然還有極大的拒斥;而國學、知識、國性,與這些詞匯反向關聯(lián)的,是一個叫作“孔教會”的組織。
康有為、陳煥章等人發(fā)起的孔教會與孔教運動是民初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捉踢\動發(fā)生在一九一二到一九一九年政亂頻仍、價值失序、人心“迷亂”的社會大背景下,有相當復雜的人群涉身其中,所謂“薰蕕雜糅”。這中間,當然有政治的角力、籌謀,比如袁世凱和督軍團支持尊孔,即有各自的立意所在。但孔教運動的核心人物卻旨在守衛(wèi)傳統(tǒng)中國的禮教文明??捉讨腥艘回炛鲝垼袊酥猿蔀橹袊?,是由禮教而非政治、更非武力所決定的。雖然,孔教運動在當日和后世均不曾獲得多少好評,但回看這段歷史,應注意到,在儒學已隨帝制崩塌而凌夷的時日,康有為、陳煥章為什么能夠動員那么多不同身份的人參與其中,形成一場頗具聲勢的社會文化運動?民初滔滔的共和浪潮中,那些對于傳統(tǒng)和儀式感的固執(zhí)面臨多少困境?儒學的傳統(tǒng)形態(tài)如何一步步消退,能轉變成新的形式嗎?現(xiàn)代中國紛亂的社會文化變遷,儒學的轉變始終是一個重要課題,需要放到更長時段的變遷歷史中才能看得清楚。
孔教運動,至少可以追溯到戊戌。一八九五年“公車上書”、一八九八年“戊戌維新”,在“教存則國存”、“保教則保國”理念的支配下,康有為構建起他的孔教理論體系,并開始積極籌辦孔教組織。在《上清帝第二書》中,康有為正式向朝廷提出扶持圣教,立道學一科,并令鄉(xiāng)落淫祠,悉改孔子廟??凳洗俗h,揭開了孔教運動的序幕,以尊崇孔教為宗旨的學會紛紛成立。一八九五年在上海成立的強學會即明確以“上以廣先圣孔子之教,下以成國家有用之才”為宗,浙江瑞安的興儒會則宣稱“以尊孔振儒為名,以保華攘夷為實”。到戊戌年間,形成了孔教運動史上的第一次高潮。一八九八年康有為在北京創(chuàng)立保國會,以“保全國家之政權土地,保人民種類之自立,保圣教之不失”為宗旨。六月十九日,康有為向光緒皇帝進呈《請尊孔圣為國教立教部教會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祀折》,提出由朝廷設立教部、教會,尊孔子為教主,立孔教為國教。此期成立諸如南學會、關西學會、蜀學會、保國會等均以“保圣教”“發(fā)揚圣道”為號召。戊戌變法失敗,孔教運動陷入低潮,但康有為并沒有停止努力,而是把主要活動轉移到海外。在康氏及康門弟子的努力下,孔教在海外得到了一定發(fā)展。康有為秉承托古改制的理念,試圖將儒學宗教化,以此來重整道德、挽救民族危亡。這種做法,本身就帶有玄想的性質,再加上現(xiàn)實政治改革的失敗、甲午以后西學大張的社會氛圍,以及康有為諸多異議可怪的言論、張揚的行為方式,使孔教運動無法獲得更大程度的認同,甚至廣受批評。
如果說,孔教運動與清末的整體趨新格格不入,那么到了民國,共和的淆亂卻正好為保守主義的奮興提供了土壤?!盁o量頭顱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毙梁ジ锩蟮闹袊谠S多人看來,只不過印證了清末反對革命的人們所預言過的“共和之躐等”。政局失序,引致思想、學術與社會的全面混亂。緣此,孔教運動重新提出來,被當作另一層意義上拯救危亡的藥石??涤袨椤吨袊院畏骄任U摗分姓f:“以今茲之革命,非止革滿洲一朝之命也,謂夫教化革命、禮俗革命、綱紀革命、道揆革命、法守革命,盡中國五千年之舊教、舊俗、舊學、舊制而盡革之,如風雨迅烈,而室屋盡焚,如海浪大作,而船艦忽沉,故人人彷徨無所依,呼吁無所訴,魂魄迷惘,行走錯亂,耳目不知所視聽,手足不知所持行,若醉若狂,終之唯有冷死沉溺而已。若今之中國,其情實已然也?!敝亟ū桓锩茐牡闹刃虺蔀槠惹行枰?。這一點,不僅通常意義上的“遺老”群類有所堅持,革命陣營中亦有部分自覺。黃興就曾致電袁世凱,談到“請講明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德在吾國萬不可因改例而忽視,名言偉論,薄海同欽”。民初的道德失范和信仰危機,成為孔教運動再次興起的社會、政治機緣。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九日,教育部公布《普通教育暫行規(guī)定》,廢止跪拜孔子之儀。九月,廢除小學讀經(jīng)科?!皬U止讀經(jīng)”一經(jīng)公布,立即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尊孔保教人士稱此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巨變”,“殆無不痛恨教育部之為禍首”??涤袨榘l(fā)表《中華救國論》,痛陳廢止尊孔讀經(jīng)的危害:“民無所從,教無所依,上無所畏于天神,中無所尊夫教主,下無所敬夫長上,紀綱掃地,禮教土苴?!币幌盗械淖鹂捉M織涌現(xiàn)出來:一九一二年六月成立的宗圣會(山西)和孔道會(山東),一九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饒智元、惲毓鼎等人在北京發(fā)起的孔社,十月三日沈維禮等人在上海成立的環(huán)球尊孔總教會,嚴復、馬其昶、夏曾佑、林紓、吳芝英、梁啟超等二百余人發(fā)起成立的孔教公會,揚州的尊孔社,青島的尊孔文社,四川的孔教尊經(jīng)會,上海的孔教會、尊孔會、讀經(jīng)會等等。
連革命元勛徐紹楨,也強烈反對南京臨時政府的廢經(jīng)罷孔政策。他進京見袁世凱時,“首以祀天以孔子配為請”。一九一三年三月,徐紹楨又在上海發(fā)起成立昌明禮教社,且呈文大總統(tǒng)袁世凱,建議改天壇為禮拜堂,“凡值歲首一月第一禮拜,由大總統(tǒng)率同百僚及國民前往舉行祭天之禮;其他禮拜日,概聽由國民隨時瞻拜;至祀天之日,仍配以孔子,以示宗教之指歸而定人心之趨向”。袁世凱政府將此呈與王式通要求恢復郊祀之禮的說帖,一起發(fā)交各省都督、民政長、省議會公議呈復。但國民黨人對此舉堅決抵制,將祀孔定義為“神道”,與民國約法信教自由之條相違,進而引申為“迷信”,加以反對。祀天配孔遂未載入政令。但徐紹楨此舉,多少反映出民初對待孔教的一種現(xiàn)狀。革命黨人意與舊制度徹底決裂,孔教首要排斥;袁氏、北洋因與舊世界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態(tài)度曖昧。而徐紹楨的行止卻又讓我們看到,尊孔也不僅僅是暗度陳倉的袁世凱、督軍團,以及孤臣孽子的逆時潮而動。這中間,牽扯著學術、思想、信仰與政治變遷和社會變遷的復雜關系。思想和信仰屬意識形態(tài),并不總是與政治身份一一對應,更不會隨同政治制度的變革而立即轉型。
在康有為等人的倡導組織下,孔教運動重返歷史舞臺,并成為一場全國性的社會運動。這一系列的尊孔組織中,以孔教會規(guī)模最大、最具影響力??捉虝闪⒂谝痪乓欢晔缕呷眨l(fā)起人包括陳煥章、沈曾植、麥孟華、梁鼎芬、王人文、朱祖謀、陳三立、姚文棟、張振勛、陳作霖、姚丙然等。康有為任會長,陳煥章為主任干事。由陳煥章起草的《孔教會序》闡明了該會的緣由與宗旨:以昌明孔教而“救濟社會”,這與晚清年間康有為倡導的尊孔運動并無二致。只不過,兩者發(fā)生的社會、政治條件迥然不同。一則拯救的是帝制,一則維護的是民國。這是前后相繼的孔教運動,極有意思的分野。民初中國發(fā)生的許多事情,都可看作對晚清遺產(chǎn)的繼承以及繼續(xù)。政治、經(jīng)濟如此,社會如此,學術與思想亦是如此。所謂斷裂中的延續(xù),孔教運動又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中,宗旨同一的思想運動如何開始、又如何接續(xù)?這是我們需要討論和思考的問題。辛亥以前,儒學雖然在形式上仍為核心價值,但實際上卻在甲午以后一再式微,趨新成為共識,甚而有“尊西人若帝天,視西籍如神圣”的時論?!白鹂住卑l(fā)生在清末整體趨新的時代中,盡管其中包含了康有為等人面對危局的深思與深意,但不能不說,有一種時代錯置的不幸。所以,它的開始和消沉均在意料之內。辛亥以后,孔教運動重現(xiàn),熱心者多為被時人視為“遺老”的那一群人。這又是另外一層的時代錯置。處境當然更為艱難,甚至往往被視為“反動”,但也恰恰在這樣一種強烈的對峙中,共和時代的“尊孔”卻比帝制時代的“尊孔”更能體現(xiàn)國人對學術與價值的深度思考。
民初尊孔,不單是孔教會中人的熱衷。一般民眾中間,這種意識也很常見。一九一二年九月教育部通電各省,規(guī)定十月七日孔子誕辰為圣節(jié),全國各地教育界及工商界,港、澳僑胞,紛紛舉行慶?;顒?,極為踴躍。在廣州,工商界公議停工休業(yè)一天,商場各街多定于圣誕日在街上掛燈彩,各商店多數(shù)在店門高豎五色旗和孔子千秋等旗,商團也舉行圣誕大紀念。寧波商學界也于孔子誕日舉行慶典,上海南市學商公會則于此日在水神閣事務所開孔學講演會。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尊孔在某種程度上確然在民眾中構成一種固著的信仰。一九一四年,有扮演孔子的戲劇,曾遭到嚴厲取締,禁止的理由是:“歷代祀典,尊崇無異,豈容做劇等場裝點……膽敢演唱有關風教戲目,并傳喚該園主,嚴行申斥,永遠禁演?!笨梢?,孔子是圣人,俚閑玩笑和戲臺勾欄,都不可褻瀆。四川、廣東和山西等地,都因為地方官拆毀圣像,而引發(fā)過不同規(guī)模的民眾抗議。一九一三年江蘇第一師范學校招考生徒,在一場考試中問及崇拜偉人,參加考試的三百余人,填答崇拜孔子者一百五十七人、崇拜孟子者六十一人,合計達到百分之七十三。這說明,入民國后,“至圣先師”仍有其相當?shù)纳袷バ院突\罩力。
一九一三年夏,陳煥章赴京,在太仆寺街衍圣公府內設立了孔教會事務所??捉虝闪⒅蹙瞳@得北京政府的認可,教育部、內務部先后批準立案,并予以嘉獎。教育部批文中說:“該會闡明孔教,力挽狂瀾,以憂時之念,為衛(wèi)道之謀。苦心孤詣,殊堪嘉許?!眱葎詹颗膭t曰:“該發(fā)起人等鑒于世衰道微,慮法律之有窮,禮儀之崩壞,欲樹尼山教義以作民族精神。”各地督軍也函電交馳,支持孔教會的請愿,力主定孔教為國教。北京政府和各地督軍的嘉許進一步推動了孔教運動的發(fā)展,到一九一四年初,上海、北京、天津、濟南、青島、南昌、西安、貴陽、桂林、成都、武昌、蘭州、長沙、齊齊哈爾、香港、澳門、紐約、東京和南洋各地都成立了支會,共達一百三十余處,“一時稱盛”。一九一八年陳煥章成為參議院議員,孔教會的發(fā)展由此又獲得一個契機。北京政府給陳煥章籌建的“孔圣堂”專門指撥了地基,在甘石橋大街路東靈境西口,面積有約十四畝。一九一九年春,孔教會在這里建立事務所,國教維持會、經(jīng)世報社也一并由衍圣公府遷設于此。此后數(shù)年間,隨孔教總會堂、孔教大學的開辦,孔教運動的聲勢進一步壯大,各地的分會、支會更趨活躍。據(jù)張頌之統(tǒng)計,這一時期孔教會支會總數(shù)達到近三百個。這些支會在各地做推廣教務的基礎工作,廣泛開辦孔教學校,提倡讀經(jīng)講經(jīng),使孔教會的活動呈現(xiàn)出生氣勃勃的樣子。
雖然國教議案從未獲得成功,但孔教會的這一系列活動及其規(guī)模和聲勢足以說明,在一個所謂“共和深入人心”的年代,孔教仍有不可小覷的召聚力,影響所及,并不僅僅是通常認為的一小部分遺老遺少。
經(jīng)歷了民國初年的短暫興盛之后,孔教運動很快遭遇“五四”狂飆突進式的反傳統(tǒng)浪潮。新青年眼里,孔教不啻帝制、復辟與軍閥的代名詞。在激進反對舊思想、舊道德、舊傳統(tǒng)的新文化運動中,孔教運動受到猛烈抨擊,是我們早已熟知的歷史故實。但在這個“被反對”的歷史常識之外,卻還有一些隱伏的、不大被提起的歷史事實。比如,批判主要是政治的,而不是文化的。對孔子和傳統(tǒng)時代的儒學思想也不是一概而論、一律打倒,像李大釗所說:“孔子之道有幾分合于此真理者,我則取之;否者,斥之?!辈淘嗾f,除君臣一倫不適于民國,“父子有親、兄弟有友(或曰長幼有序)、夫婦有別、朋友有信”以及“言仁愛、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詐”等倫理觀念則“寧有鏟之理歟?”張東蓀的觀點也很特別,他認為:“孔教確為宗教,以孔教復足以挽回今日人心之墮落,且孔教所詮,乃中國獨有之文明,數(shù)千年之結晶,已自然為國教矣。然而近人謀建議案于國會,欲定孔教為國教,且以祀孔配天,此無足為孔子增光,殆亦畫蛇添足之類,無足取也?!瘪R敘倫贊譽《中國學報》的創(chuàng)辦:“諸君子于舉世敝屣孔孟,芻狗伏、鄭、程、朱之際,而慨然有挽狂瀾,障百川之志?!本瓦B“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吳虞,也承認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梢姡S多人反對的是以政令形式規(guī)定孔學為教、進而定為國教,認為這有違共和精神,但對于孔子、儒學的文化意義并不一概否定。
另外,值得注意的還有學衡派對待孔學的中肯意見。學衡派素持“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之旨,主張以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無偏無黨、不激不隨。他們試圖以一個客觀的立場糾正新青年的過激言行。師從白璧德的吳宓、梅光迪等人均深受西方新人文主義的熏染,主張以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審視孔子和孔教。吳宓認為,以孔子為起源的儒家文明,是整個中華文明的集大成者,孔子為“此文明之中心,有一理想人格在?!恐袊鴼v史,乃此理想人格所演成之若干幕長劇,時至今日,吾中華民族價值及精神,亦維系此理想人格殘輝余榮”,“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學衡派從文化精神方面理解的孔子,當然與孔教中人極富宗教意味的理解有很大不同,但對待儒學、孔子以及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卻有相通。此外,還有被歸入民國文化保守主義陣營的梁漱溟等人,與康有為的孔教派雖非同一群類,但也一樣強調儒學的文化價值和道德價值。
兩次國教運動失敗后,孔教會在陳煥章的領導下,開始調整策略,不再堅持立孔教為國教,而是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改為向參、眾兩院提出十六條“尊孔議案”,仍然希望以法律的形式確保尊孔崇圣的制度化。一九一九年五月至六月,參議院舉行多次會議討論該法案,但最終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得到審議,最后不了了之。孔教運動在“五四”以后轉入低潮,至一九一九年九月曲阜孔教會奉國民政府指令,改稱為孔學總會,由宗教團體轉變?yōu)槲幕瘓F體。這一轉變,基本標志孔教運動的結束。
康有為等人自晚清始,就致力于儒學的宗教化,卻不合時宜。甲午以后中國全面趨新,儒學雖然仍是核心的意識形態(tài),但在救亡圖存的聲浪中,已然式微。在這樣的時代中高倡儒教,雖亦有附和者,卻自外于歷史潮流。而清廷本身也在現(xiàn)代化的努力當中,應對外患則比立教重要許多。到“五四”激進反傳統(tǒng)、擁抱“德先生”與“賽先生”,而那些試圖為傳統(tǒng)招魂并將其國家化、制度化的努力,更加只能成為一種逆勢而行的徒勞。現(xiàn)實環(huán)境既不適當,且孔教中人本身也面臨很大的矛盾。他們試圖效仿基督教的模式,把孔學建設成為具有超越性和神圣性的宗教。也就是說,在理想類型中,孔教應當是超越政治的。但在實際的運動過程中,孔教中人又自始至終依托于國家和政府的力量來推行立教理想。這就構成了一種根本的矛盾—由理想中的超越政治而變?yōu)楝F(xiàn)實中的政治附庸,因此不但教無以為教,運動本身也只會隨著各處政治勢力的興廢而旋起旋滅。另外一方面,中國由帝制而共和,康有為等人雖然竭力將孔教論證為共和制度的維護者,但實際上卻不可能將儒學的精神與共和、民主、科學這些新的核心價值融合起來。更由于袁世凱和督軍團的支持,孔教往往被時人視為“別有用心,他們正如何準備推翻國體”。最后歸于寥落,這是孔教運動的終局。但如果我們接續(xù)下去看歷史,繼孔教運動而起的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中西文化論戰(zhàn)、中國本位文化建設等等,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孔教中人所致力的有關倫理、價值與秩序的重建問題,在整個中國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伴隨始終,也是不同立場、不同背景的知識人探索民族前途的關鍵所在。從這一點來看,孔教運動的“逆勢而動”并非全然負面。而就民初“迷亂的人心”而言,孔教中人重建價值的努力雖不足以拯亡續(xù)絕,但也絕非無的放矢。
由此,我聯(lián)想到一九二七年三月康有為去世后,顧頡剛的一段評議。顧頡剛說,在學問上,長素先生對他的影響不亞于靜安先生,后者教他細針密縷,前者則教他要勇、要大刀闊斧。對康,是很佩服的,但他的死卻又讓人很淡然,并不覺得悲傷:
學術界上的康有為,三十六歲就已死了。自從我們這輩人出生之后,他只有提倡孔教,宣傳保皇運動復辟,開講怪誕的天人學說,灌輸種種反革命的思想,做出種種反革命的舉動,我們巴不得他早死?,F(xiàn)在居然去世,我們慶賀之不暇,更何有乎追悼。
顧頡剛在“五四”一代中,不算是最激進者,一生致力于國故的發(fā)掘與研究,他的話,很值得玩味。從學術道路的引路人到“巴不得他早死”,我們可以看到康有為的塵世印象,也能看到孔教運動在清末民初學人中的觀感。這一觀感,代表了一種普通視界,可視作中立與公允。由儒學而孔教,再由孔教傳衍為國教,中間又羼雜了數(shù)度或曖昧或公開的復辟形跡和復古行止,康有為和孔教運動的歷史命運,可想而知。孔教中人的創(chuàng)教舉動也往往受到民族文化本位論者的攻擊,認為他們使孔子“狹之”“褻之”,“猶素無創(chuàng)痍,無故灼以成瘢”,在更大程度上傷害了尊孔。原本是應該賦之于敬意的,然而要持守、且?guī)缀踝鳛橐环N“逆流”在持守,則往往由持守變?yōu)閳?zhí)拗,變?yōu)榛闹?,變?yōu)椤胺磩印薄_@些,都在在表征了傳統(tǒng)在共和政治下的一種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