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靜
以道德關(guān)懷為宗旨,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承擔意識,是宋明儒家的政治理想①余英時詳細論述過宋代儒者"以天下為己任"以及明儒"覺民行道"的責任承擔意識。參見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年,第74頁;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10頁;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6-37頁。有學者亦批評余著將責任意識等政治動機作為道德哲學建構(gòu)的原因。參見丁為祥:《余英時"政治文化"的特色及其形成——再讀〈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哲學分析》2012年第3期,第189—196頁。本文認為:一方面,責任意識的挺立,是儒家群體努力的成果;另一方面,儒學責任思想等政治觀念從屬于其道德哲學。。職是之故,責任就不僅僅是外在的規(guī)范,更具有內(nèi)在德性的內(nèi)涵?;谒蚊魅寮邑熑嗡枷氲膬?nèi)在德性特點,在如何給出其倫理學定義的問題上,有過“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之爭②黃進興認為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不相容,儒家倫理不屬于責任倫理(氏著:《優(yōu)入圣域——權(quán)力、信仰與正當性》,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第21頁)。相反,李明輝認為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相容,儒家倫理中二者兼具,并詳細論述了韋伯責任倫理學中界定不清晰的地方,批評了以黃進興為代表的觀點(氏著:《存心倫理學、責任論理學與儒家思想》,《浙江學刊》2002年第5期,第6—17頁)。。盡管研究者們已經(jīng)做了不少相關(guān)討論,但是對于宋明儒責任思想本身并沒有充分的專門研究,其人己之間的道德倫理關(guān)系研究更付闕如。從責任問題的范疇而言,“人己關(guān)系”的視角不僅是宋明儒者的共識,也是現(xiàn)代社會學人己關(guān)系理論的核心。社會學家阿爾弗雷德·許茨(Alfred Schutz)認為:人己關(guān)系理論(或曰主體間性哲學)可以深入揭示馬克思·韋伯(Max Weber)提出的“責任”這一倫理學范疇的哲學理路*許茨借鑒現(xiàn)象學為韋伯社會學作出哲學論證(參見[奧地利]阿爾弗雷德·許茨著、霍桂桓譯:《社會實在問題》,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1頁;盧崴詡:《從解釋社會學到修身社會學——舒茲與孟子思想中的人己關(guān)系及其社會學意涵》,《江蘇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第55頁)。。本文試圖通過回到人己關(guān)系這一重要視角,細繹宋明儒家對責任問題相關(guān)經(jīng)驗的論述。
宋明儒家責任思想中的代表性觀點當屬“以天下為己任”。朱熹曾評論北宋名相范仲淹:“且如一個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無一事不理會過。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許多事業(yè)?!?《朱子語類》卷129)*[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088頁?!凹喝巍敝?,主要指士大夫階層*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第74頁;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210頁。。延續(xù)“己任”的擔當,顧炎武的《日知錄》卷13“正始”條有云:“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7頁。天下興亡是每一個人的共同責任,而不僅限于士大夫階層。顧炎武此說固然與明代社會環(huán)境、士風嬗變有關(guān),若從儒家道德哲學而論,同在“己任”范圍中的士大夫與普通民眾,構(gòu)成了道德共同體*余英時的《“致良知”與覺民行道》指出:明代政治文化與宋代不同的地方,即用“覺民行道”代替“得君行道”(氏著:《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第49—51頁)。明代儒家的責任意識主要是道德共識,這方面的典型是陽明學泰州學派之學風的庶民化,以及形成的“社會性的精神運動”(參見[日]島田虔次著、甘萬萍譯:《中國近代思維的挫折》,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8—64頁)。。
“己任”之己,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共通性,甚至優(yōu)先于政治認同,這與人們對天下責任的日常認識有關(guān)。在現(xiàn)實生活世界中,若非親身參與國家管理的具體責任事項,人們很難切身體會到“天下”究竟與自身有多深的關(guān)聯(lián),自身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現(xiàn)實地承擔了對“天下”的責任。這種日常理解也進入了儒家士大夫的思想視野,即可以根據(jù)各人的政治身份來劃分其責任:普通的平民,要承擔對自己、親人、家庭的責任;為官的士大夫,還須擔當對國家的責任?;蛉缑魅搴舞┑摹度鍖W管見》所言:“人之有生,莫不有身焉,亦莫不有家焉,仕而在位,則又有國與天下之責焉。修齊治平,莫不有道,此則道之實體也?!?轉(zhuǎn)引自[清]黃宗羲著:《明儒學案》,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73—474頁。
平民和士大夫的責任分野,從政治實踐的角度看,可以解釋為士大夫不同于一般百姓的職責。程頤認為,天下即是君、臣的分內(nèi)職責:
今言當世之務(wù)者……臣以為所尤先者有三焉,請為陛下陳之。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今雖納嘉謀,陳善算,非君志先立,其能聽而用之乎?君欲用之,非責任宰輔,其孰承而行之乎?君相協(xié)心,非賢者任職,其能施于天下乎?三者本也,制于事者用也。*[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21頁。
這種責任分野,還可以用“大人”“小人”的志向、才識、氣度的區(qū)別來做解釋。明儒楊爵說:“大人當治安之時為危亂,小人以危亂之時為治安,皆此小(闕文)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識度,有小人之識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齊,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間事為己責者,不可不慎也?!?[明]楊爵:《楊忠介集》第6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986年,第65—66頁?!疤斓厣镏积R”,從而有立志承擔天下責任的大人,亦有滿足自身家庭與社會生活的小人,存在道德稟賦與后天教化導致的分別,這種分別最終由一己之道德覺悟能力所決定。因此,己任之己,實乃德性之己。
德性之己,為什么要承擔起對天下、對他人的責任?我與他人處于何種關(guān)系,故而我應(yīng)當承擔起對他人的責任?從張載到顧炎武,答案都是我與他者是“同胞”關(guān)系。張載有言:“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吾]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宋]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2頁。顧炎武的《日知錄》卷19“直言”條認為我對他者的責任在于:“張子有云:‘民吾同胞?!袢罩?,吾與達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位者之責也。救民以言,此亦窮而在下位者之責也?!?[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中冊,第1084頁。將血緣同胞關(guān)系擴展到天下,那么,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同胞,我自然得對天下人盡責。具體而言,“在上位者”與我分別承擔“救民以事”和“救民以言”,這是與個人社會身份相應(yīng)的具體責任??偟膩碚f,天下人與家庭成員一樣,是與我血脈相通的“一體”,天下責任對于我而言,是自然的、不可割裂的,正如陸九淵所道“宇宙內(nèi)事便是己分內(nèi)事”*[宋]陸九淵著、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3頁。。
自我與他人乃至與天下萬物之間,顯然并不具備必然的血緣關(guān)系?!懊裎嵬钡囊惑w,與其說是事實存在的關(guān)系,毋寧說是儒家信仰共同體所認肯的關(guān)系。在認同一體關(guān)系的前提下,自我的德性挺立,“己任”之“任”,才是毫不勉強的自覺承擔的“分內(nèi)事”。為了強調(diào)“己任”的重心落在德性內(nèi)在的、認肯自我與他人、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己”,明儒趙貞吉的《答胡廬山督學書》指出“己任”不能被視為外物,也是不可以“取”的:
來諭云:“道通天地萬物,無古今人我?!闭\然,誠然!但云:“欲卷而藏之,以己立處未充,不能了天地萬物也?!彼寡运朴形船搹靥幎绻疲骸柏熑沃?,有不容己,欲為己任,又立處未充?!眲t不免于攬厭之病矣。何則?天地萬物古今與我一體也,而欲取為己任,則二之矣,是攬之累也。謂迎之也,我與天地萬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則二之矣,是厭之累也。謂將之也,均之非謂隨順覺性也。*[明]趙貞吉:《趙文肅公文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77—578頁。
宋明儒者討論的主要責任行為是責人、責己。關(guān)于儒家責任思想的現(xiàn)有討論,也是圍繞責人責己觀念,給出責人在于責己的描述性說明*余治平:《儒家責己與責人的道德要求》,《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65—66頁。。然而,為什么責人在于責己?在責任經(jīng)驗中,人己之間是何種關(guān)系、故而責人在于責己?這就有必要深入到宋明儒者對責人、責己兩種經(jīng)驗的具體討論。
在宋明儒者看來,責己并不是簡單地將所有責任歸于自己,因為一味攬責容易積壓心理負擔,反而敗壞了修養(yǎng)工夫。《近思錄》卷5有云:“罪己責躬不可無,然亦不當長留在心胸為悔。”*[宋]朱熹、呂祖謙同編,葉采集解,[清]江永注:《近思錄集注》,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99頁。此語是朱子之師李侗所傳,源自《二程集》所載伊川語錄。李侗強調(diào),一味攬責不僅不是修養(yǎng),更且是修養(yǎng)工夫要克服的“私意”:“某竊以謂有失處。罪己責躬,固不可無,然過此以往,又將奈何?常留在胸中,卻是積下一團私意也?!?[宋]朱熹編、嚴佐之校點:《延平答問》,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9頁。這種“私意”的根源,是因為“克己”的工夫不純,尚未涵養(yǎng)好本源:
到此境界,須推求其所以愧悔不去為何而來。若來諭所謂,似是于平日事親事長處,不曾存得恭順謹畏之心,即隨處發(fā)見之時,即于此處就本源處推究涵養(yǎng)之,令漸明,即此等固滯私意當漸化矣。又昔聞之羅先生云:“橫渠教人,令且留意神化二字。所存者神,便能所過者化。私吝盡無,即渾是道理,即所過自然化矣?!备源硕f,于靜默時及日用處下工夫看,如何?*[宋]朱熹編、嚴佐之校點:《延平答問》,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3冊,第340頁。
李侗提倡“存神過化”,存神是反己涵養(yǎng),過化是應(yīng)事應(yīng)物皆成善。責己的實質(zhì)就是反己,即復(fù)歸和涵養(yǎng)自己內(nèi)在的善(存神),從而在應(yīng)事應(yīng)物皆成善的過程中(過化),自然實現(xiàn)對他人、家國天下的具體責任。
從責己之“反己”的實質(zhì)出發(fā),于主體自身而言,即是改過;于他人而言,若我通過反己來促成他人改正過錯,則為何我之“反己”可以導向他人改過,這就需要解釋。對此,王陽明提出“工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于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征庸后,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于乂,以乂薰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掩慝,此是惡人常態(tài),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jīng)過來,乃知工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jīng)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后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jīng)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明]王守仁著,吳光、錢明、董平、姚廷福編校:《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3—124,111頁。
這個提法是根據(jù)舜如何對待象的過錯而分析出來的。象的做法固然大奸大惡,但舜并不是正面“奸惡”,而是通過“自進于義”的反己工夫,“以乂熏烝”來感化象。惡人的常態(tài)是隱匿其惡,所以正面指摘是非,就會激化其惡性。舜也曾“要象好的心太急”,正面“奸惡”太過,激得象屢屢殺他。陽明認為,舜是實實在在經(jīng)歷過,才悟到“工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如此方“克諧”。從反己導向他人改過,是舜經(jīng)歷了種種努力與失敗、千死百難中悟到的。經(jīng)由反己來導向他人改過,不是直線的因果關(guān)系,而是基于他人(尤其是惡人)的心理情感反應(yīng)的策略。陽明所謂“曲當人情”,事實上是要使人發(fā)自內(nèi)心、自覺主動地向善,即感化他人向善*事實上,在現(xiàn)代心理治療中,仍然可以看到,勸人改過,本質(zhì)上而且首先需要勸人者自我完善:“對別人提出批評,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僅憑直覺就堅定自己是正確的;另一種是經(jīng)過反省,確認自己有可能正確。前一種方式,給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覺,而父母、配偶或者教師,常常以這種方式教育他人。這樣一來,就很容易招致不滿和怨恨,而沒有給對方的成長帶來幫助,甚至只會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消極后果。第二種方式,給人謙遜而謹慎的印象,它需要批評者首先自我完善,由此讓很多人知難而退。但與第一種方式相比,這種方式更有可能帶來成功,而且,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它通常不會產(chǎn)生破壞性的后果。”([美]M·斯科特·派克著、于海生譯:《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08—109頁)這可視為陽明觀點的一個例證。。
促成他人主動改過、承擔責任之“責人”,與主體“我”自身的“責己”是統(tǒng)一的,這是一種人情的同感同情過程。在這種同感同情中,責己的反省不是單純地反思自己,而是有方向的。這一方向就是陽明所說的“凡當責辯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④[明]王守仁著,吳光、錢明、董平、姚廷福編校:《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3—124,111頁。,即我把他人的過錯當成自己的過錯來反思和對治。經(jīng)過這種責己之后,一方面,我檢查了自己是否也有此過;另一方面,正因為我設(shè)身處地地反省了他人的過錯,我與他之間的同感同情加強了*陳立勝對于儒家論述的同感同情經(jīng)驗有細致的論述,詳見氏著:《惻隱之心:“同感”、“同情”與在世基調(diào)》,《哲學研究》2011年第12期,第19—27頁。,從而最終有可能不斷貼近他人內(nèi)心,對之進行熏陶和感化。同情、感化,促成了他人的改過,也將他人的責任內(nèi)在化為我自己的責任。
人己之間的同情,是他人責任被納入到我自身的現(xiàn)實渠道。在同感同情中,主體沒有了主觀性的“私意”,而是置身于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在與他人的交往關(guān)系中,如實體會另一個主體(他人)的感受,從而獲得兩個主體間同情和感化的方式。其中,已經(jīng)消融了主客之間的絕對分野:相對于主體“我”而言,他人是客觀的;同時,主體“我”亦把“他”作為主體。正因這種互為主體的觀照,他人現(xiàn)實地獲得了“我”的尊重,以及相對于“我”的客觀性。
主體“我”經(jīng)由同情這一現(xiàn)實途徑,如實地接續(xù)他人的責任事項、并納入到自己的責任當中,現(xiàn)實地將主體“我”拓展為生活世界的具體責任事項。這樣,主體“我”就不再是單純主觀的、甚至“私意”“私欲”的我,而是不斷地實現(xiàn)生活世界的具體責任事項的“我”。“我”不再囿于一身,而是擴展到家國天下,與萬物為一體。正如張載說的:“天下一人而已,惟責己一身當然爾?!?[宋]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第29頁。
責人從根本上是通過“責己”來實現(xiàn)的,需要經(jīng)由人己間的同情,這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講人己關(guān)系。宋明儒最為重視父子君臣倫理,其中體現(xiàn)了人己關(guān)系的具體樣態(tài)。為了進一步考察此問題,可以先從“責人”的直接情況入手——即我使他人必對其過負責,亦即宋明儒說的“責善”。責善需要指出他人的過錯,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如何適當?shù)亟o出指正。陳獻章《與羅一峰》有言: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于善。茍有求于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于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支節(jié)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之益深,此取怨之道也,不可不戒。*[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8頁。
陳獻章特別反對“強而語之”的責善,以為是“取怨之道”;而“茍有求于我者”,則我可以予以指正,這是基于主體“他”的自覺自愿,可以達到責善的現(xiàn)實效果。因此,“適當”標準乃在于是否能達到使他人自覺改過的效果。
以自覺自愿的效果來衡量,不告其過是“非忠”,但指正他人的過失必須首先要有“誠意”的交流。二程指出:
門人有曰:“吾與人居,視其有過而不告,則于心有所不安,告之而人不受,則奈何?”曰:“與之處而不告其過,非忠也。要使誠意之交通在于未言之前,則言出而人信矣?!?[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4,75,393頁。
二程徑直以“誠”為責善之道:“責善之道,要使誠有余而言不足,則于人有益,而在我者無自辱矣。”④[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4,75,393頁?!耙拐\有余而言不足”,是誠作為責善之道的具體表現(xiàn)。二程還進一步說明為:“圣人之責人也常緩,便見只欲事正,無顯人過惡之意?!雹輀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74,75,393頁。
“責人常緩,不顯過惡”是二程提出的責善原則。既要指正其過失,又不能凸顯其過失,這似乎很難理解。并且,眾所周知,懲惡揚善,這兩者是統(tǒng)一的。若不凸顯惡,怎能充分揚善?二程卻認為責善不應(yīng)當有揭示他人過惡的意思,那么懲惡從何做起?儒者“不顯過惡”的責善原則,該當何解?
按照二程的解說,“無顯人過惡之意”表明顯人過惡并非責人或者責善的目的,責善的目的是“只欲事正”。既然如此,我們誠懇地幫助他人改正過錯,就應(yīng)該表達出“只欲事正”的意圖,而不是使人誤解我們,以為我們有“顯人過惡”之意。所以,“言不足”“責人緩”,都是要求經(jīng)由交流過程最大限度地凸顯誠意。
“誠意交通”的語言、行為等交流方式是責善之道的表現(xiàn)。責善,其實質(zhì)不在于主體我問責他人的過錯(責人),而正是經(jīng)由“我”的恰到好處的交流藝術(shù),使他人主動責己、改正過失。宋代的余允文舉了一個例子:
疑曰:“經(jīng)云:‘當不義,則子不可不爭于父。’傳云:‘愛子,教之以義方?!献釉疲骸缸又g不責善?!回熒剖遣恢G不教也??珊?”余氏辯曰:“孟子曰:‘古者易子而教之?!侵^其不教也。又曰:‘父子之間不責善?!笧椴涣x則爭之,非責善之謂也。傳云‘愛子,教之以義方’,豈自教也哉?胡不以吾夫子觀之:鯉趨而過庭,孔子告之‘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詩》與禮,非孔子自以《詩》、禮訓之也。陳亢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献又?,正與孔子不約而同,其亦有所受而言之乎!”*[宋]余允文:《尊孟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986年,第523頁。
孔鯉趨而過庭,孔子正在庭上,孔鯉失禮了。孔子的教子藝術(shù)不是直接責備兒子有失禮數(shù),而是啟發(fā)兒子學《詩》和禮,并點出“《詩》以言,禮以立”的要點??柞幖壤⑶揖?,回去發(fā)憤,學習《詩》與禮?!对姟放c禮是學習、培養(yǎng)德性的范本,但在本例中,先有“趨而過庭”的特殊情景,再經(jīng)由孔子“言”與“立”的指點,變成了父子之間有著道德告誡、指導與期待等指向的媒介物。其意義不僅僅是平面的學習材料,更是立體的生命指引——孔鯉由此反省自身,激發(fā)出自覺自愿的學習熱情。
孔子的責善藝術(shù)是二程所說“誠意交通”的典范,既委婉、又旗幟鮮明地突出了改正的要點。除了作為交流藝術(shù)的“誠”,還有作為父子倫理關(guān)系的“誠”。周敦頤《通書·誠下》說:“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宋]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版,第15頁。誠是倫常之本,是行為的源頭。責善之道,包括誠意的交流方式與親情倫常(父子、兄弟)以及血親外的一體化倫理(君臣、師生、朋友)。責善之道落實到父子關(guān)系中,有“父子之間不責善”之說。這個說法是孟子提出的,亦是所謂“易子而教”。歷來對孟子這一說法褒貶不一,爭議很多。余允文是為孟子辯護的:“辯曰”之前是司馬光《溫公疑孟》的內(nèi)容,之后就是余氏的反駁*宋代孟學史有兩股對立的思潮:疑孟派與尊孟派。疑孟派的作品有司馬光的《溫公疑孟》;尊孟派的作品有余允文的《尊孟辨》,以及朱熹在余氏基礎(chǔ)之上加以評述的《讀余隱之尊孟辨》。關(guān)于疑孟派與尊孟派的辯論往來,參見楊海文:《李泰伯疑孟公案的客觀審視》,《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9年第2期,第81—89頁;又刊劉小楓、陳少明主編:《經(jīng)典與解釋》第4輯《荷爾德林的新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280—311頁。本文無意于是否尊孟,而是選取能夠體現(xiàn)“誠”這一責善之道的論述,認為余允文的論說提供了較豐富的資源。。余氏的辯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孟子這一說法中的責善之道。
余氏開宗明義地辯護孟子的“父子之間不責善”,并非反對父子之間有教有諫。所謂“易子而教”,也是“教”的一種方式?!缎⒔?jīng)》的“父為不義則爭之”,“爭”并不是責善。并且,《左傳》的“愛子,教之以義方”,以及孔子教子,這些雖未責善,但確是教子的方式。父子不責善,有諫有教,卻不以直接問責對方的形式,這是為什么?余允文沒有給出明確答案*朱熹也認為不能夠直接問責。不過根據(jù)《論語》等經(jīng)典,兒子可以“微諫”父親,這就更加充分證明父子之間有“諫”。因此父子之間不責善,并不意味著喪失了對正義的維護(有諫),而是通過“微諫”這樣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朱熹認為,他的證明可以作為余允文的補充:“子雖不可以不爭于父,觀《內(nèi)則》、《論語》之言,則其諫也以微。隱之說已盡,更發(fā)此意尤佳?!?[宋]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讀余隱之尊孟辨》,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515頁),同為宋代學者的呂祖謙點出了個中奧妙:“父子之間不責善,非置之不問也,蓋自常有滋長涵養(yǎng)良心底氣象?!?[宋]呂祖謙著、呂喬年編:《麗澤論說集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986年,第403頁。
涵養(yǎng)良心,亦是涵養(yǎng)四端之心。惻隱之心等四心,是同感同情的先天基礎(chǔ)*陳立勝:《惻隱之心:“同感”、“同情”與在世基調(diào)》,前揭刊,第23頁。。維護良心,正是為了維護父子生命一體的同感同情,或曰父子感通*陳立勝認為:感通是人我之間同感同情、生命一體貫通的同感共振(氏著:《惻隱之心:“同感”、“同情”與在世基調(diào)》,前揭刊,第21—23頁)。本文采用感通來表述父子血緣生命一體相通的同感同情經(jīng)驗。。父子感通的生命一體特性,又被晚明大儒黃宗羲表述為“父子一氣相通”*參見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5—6頁。。父子一氣、父子一體,這是“誠”的倫常表現(xiàn),是父子感通的生命基礎(chǔ)。孝子日日晨定昏省,強化了父子一體的相感相通;而不孝子與父親疏遠,造成父子一體關(guān)系的斷裂,也消解了父子一氣的感通。
父子不責善、父子一氣感通是“誠”之親情倫常。若沒有血緣關(guān)系,責善之道該當何種“誠”?若非血親關(guān)系,“誠”就是某種一體化關(guān)系。按照儒家的理解,血緣親情之外還有師生、朋友、君臣等一體關(guān)系,師生與朋友之間的責善之道可以在日常生活的“誠意交通”中做到,而君臣關(guān)系就較為特殊。仍然回到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對比父子一氣來解釋君臣如何才能一體:
或曰:臣不與子并稱乎?曰:非也。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遠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夫然,謂之臣,其名累變。夫父子固不可變者也。*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5—6頁。
與人們熟知的用父子來比喻君臣不同,黃氏區(qū)分了兩種一體關(guān)系的不同本質(zhì):父子一體是因為父子一氣的血緣關(guān)系;君臣一體不是基于親子血緣,而是基于“天下”的責任。正因共擔天下責任,二者才能成為命運攸關(guān)的責任共同體。黃氏特別指出:共擔天下責任的君臣,是師友關(guān)系。然而,假如君臣之間對共擔天下責任的一體關(guān)系沒有共識,要么雖為君之臣、卻是君之仆妾,與師友關(guān)系相去霄壤;要么根本就沒有承擔天下之責、無法與君成為一體,形同陌路。并且,父子君臣,在各自的一體關(guān)系中,展現(xiàn)了孝與忠的內(nèi)涵。孝子是因為與父親保持一體,由此推及,忠臣亦是在君臣一體關(guān)系中才得以成立;孝子源于先天固不可變的血緣關(guān)系,忠臣則本乎后天的責任共同體。
“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惟有共擔天下責任,才有君臣一體,君臣責善之道也正是建立在這種一體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之上。如果這種一體關(guān)系不存在,君臣責善的渠道也就消失了?;蛘哒f,對于君臣關(guān)系而言,共擔天下責任的一體關(guān)系與相互責善,本來是一體之兩面。從這個角度看,臣子對君主盡忠,就不僅僅是臣子單方面效忠,而需要君臣雙方面的責任共識。這是因為,若臣子不去承擔天下責任,或者君主去掉了臣子承擔責任的資格,君臣二者責善的渠道也就不存在了,臣子要么淪為仆妾,要么離作路人。君臣并非一體,臣子的忠又談何而來呢?
總體而言,在父子君臣倫理中,人己關(guān)系的具體樣態(tài)是父子親情與君臣一體,其責善之道的“誠”即為父子一氣的感通,與君臣共擔天下責任的一體化?;诰家惑w關(guān)系往往處于血緣之外、發(fā)生于社會政治領(lǐng)域的特殊性,“忠”不僅僅在形式上比照孝的親子一體關(guān)系,更在內(nèi)涵上凸顯了君臣一體乃在于責任承擔的社會性、后天性。君臣責善渠道不可或缺,是自朱熹到黃宗羲的宋明儒家的共識。
討論宋明儒的責任思想,是連接現(xiàn)代社會與古代經(jīng)典之間的努力。責任思想本身,包含了人類社會跨越古今的經(jīng)驗和知識。“責任”的倫理學—社會學專門研究,主要由社會學家韋伯提供了范式,“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的區(qū)分是其核心。這一范式對于劃分責任行為的信念動機與行為后果是有效的,但在思想史研究中,衡量某個責任思想的價值,則容易發(fā)生混淆。已有西方和漢語學界的研究者著力闡述了這個理論缺陷*參見[瑞士]G·恩德利著,王浩、喬亨利譯,白錫校:《意圖倫理與責任倫理——一種假對立(上)》,《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3期,第13—17頁;[瑞士]G·恩德利著,王浩、喬亨利譯,白錫校:《意圖倫理與責任倫理——一種假對立(下)》,《國外社會科學》1998年第4期,第16—19頁。。事實上,現(xiàn)有研究已經(jīng)指出,儒家思想中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張春香指出:《周易》的責任倫理與韋伯的事后責任不同,側(cè)重于事前預(yù)測指導和價值引領(lǐng)(氏著:《〈周易〉責任倫理思想淺析》,《周易研究》2005年第2期,第65頁);鄧凌認為:責任倫理思想是傳統(tǒng)儒家心性學說道德理論的核心(氏著:《中國傳統(tǒng)儒家責任倫理思想淺探》,《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第37頁)。。
宋明儒的責任思想問題,從屬于儒者的道德實踐。無論“以天下為己任”,還是責人在于責己、以及父子君臣責善,都是在德性之“己”與他人關(guān)聯(lián)的基礎(chǔ)上展開。就像杜維明所說:“儒家的修身是通過日益擴展的人際關(guān)系圈的交流和參與而展開的?!?杜維明:《儒家思想:以創(chuàng)造轉(zhuǎn)化為自我認同》,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144頁。儒者的道德實踐,是在人己之間展開的主體間的實踐。責任行為的種種經(jīng)驗,要在人己關(guān)系的脈絡(luò)中呈現(xiàn)。
人己關(guān)系是宋明儒道德實踐開展的基礎(chǔ),但許茨的人己關(guān)系圖式并不適用于儒者的世界觀*盧崴詡指出:許茨(舒茲)人己關(guān)系理論“單層的、平面的”世界觀無法解釋孟子“多層的、立體的”世界觀(氏著:《從解釋社會學到修身社會學——舒茲與孟子思想中的人己關(guān)系及其社會學意涵》,前揭刊,第58頁)。。宋明儒描述的世界是道德實踐開展的過程與存在。在道德教化中,人己之間具備不同的秉性和境界。因此,世界不是許茨眼中的主體關(guān)于存在的共同知識,而是在道德境界崇高的君子對周圍人的教化過程中,信仰共同體所先后感應(yīng)到的境界(教化是君子變化了人們的氣質(zhì),使之能夠感受到世界的超驗本體)。
宋明儒有關(guān)責人責己責善的經(jīng)驗表明:人己之間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點落在同情,儒者尤其重視父子君臣這一特定倫理關(guān)系中的同感同情的一體形式。就此而言,宋明儒的責任思想具備儒家倫理的本質(zhì)特點,即人們的倫理行為都具有倫理身份的根據(jù),父子君臣均有其倫理角色所決定的行為方式。若從宏觀結(jié)構(gòu)上把握,宋明儒的道德責任問題乃是存在于“差序格局”中的。責任行為的種種——責人、責己、責善是否能夠達成實效,即“己”的德性是否能感化他人,需要立足于“己”的德性的人己之間的同情。這一同情過程以“己”為價值的中心,人己之間的同感同情一體化的具體形式則取決于雙方的宗法倫理關(guān)系。這種差序格局的特殊主義倫理特點,以及教化、同情本身的因材施教的特殊性,使得宋明儒家責任問題的研究,無法直接套用西方社會學家通常采用的理論模型建構(gòu)方法,而是要真正進入到“己”的德性價值開展的人己關(guān)系的現(xiàn)實具體的場景來進行。
這一現(xiàn)實的具體場景,通常在日常生活的道德風尚和習俗中展開。“里仁為美”,美風俗以廣教化是孔子以來的儒家傳統(tǒng)。各類史書方志都會記錄道德風尚與習俗,風俗論更是歷代儒家著述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選取宋明儒的風俗論作為詮釋文本,并進入他們身處的日常生活世界,是對其道德責任實踐進行深入考察。有感于目前鮮有從風俗論視角探討道德責任實踐的專門研究,本文認為:面對宋明儒風俗論這一日常生活論域,未來的研究可以聚焦于認識論基礎(chǔ)、道德情感來源、信仰根據(jù)等要素,亦即圍繞宋明儒對道德風氣、習俗及其如何改善風俗的論述,進而深入探討道德責任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如何成為人們的共識,道德責任意識源自怎樣的道德情感,以及道德責任行為的終極信仰根據(jù)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