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叫天
(陳幼亭口述,彭兆棨整理)
關于“打內”和“打外”,蓋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始終把觀眾放在第一位,每一個細節(jié)都追求美感,以期給觀眾帶來美感。——陳幼亭
我過去扮謝虎是揉臉,戴賊盔,掛兜腮,插耳毛子,身背單刀。這次我準備把這個扮相改一改,改成和《惡虎村》中黃天霸的一個樣,俊扮、戴硬殼大羅帽,不插單刀。我為什么要改?我認為謝虎這個人物在當時敢于和施仕倫、黃天霸等這些清王朝的官吏、爪牙作對,是好樣的。再說《惡虎村》這個戲現(xiàn)在不太演了,可是這出戲里的“走邊”我還是舍不得丟的。記得我過去演《惡虎村》,一到“走邊”,上場門、下場門的兩邊(即舞臺的左右兩側)都站滿了同行,其中不管是角兒也好,扮“四個頭”、“八個頭”的龍?zhí)?、上下手也好,都擠在那兒想看個痛快??梢?,不但觀眾喜歡看,就連咱們同行也湊這個熱鬧。既是如此,我感到我這點東西,丟了實是可惜。因為它不但“打外”,而且還能“打內”。
所謂“打外”,就是要合乎觀眾的口味,觀眾喜歡什么,你就給他什么。比如解放前在上海做戲,觀眾大多數是小市民、小職員,當然還有知識界人士……這些人當中除了知識分子喜歡高雅一點的,一般都喜歡新奇的東西,如果演員能滿足他們這種欣賞要求,就能抓住一大批觀眾。我在上海就搞過一些連臺本戲:《西游記》、《就是我》、《年羹堯》……這些連臺本戲,故事連貫,情節(jié)逗人,特別是在表演上有新鮮玩意兒,《鬧天宮》中我來了個“四絕” (一手舞令旗,一手頂錘,腳上耍圈,還要開打),觀眾就很喜歡看; 《年羹堯》里頭有三節(jié)棍、九節(jié)棍,還用上真刀真槍,用這樣一些新鮮武器一開打,觀眾就拍手叫好;還有我在《水簾洞》里的耍鞭,觀眾稱贊說,真神,手里有電般吸引著,掉不落來。我那會子換一本新戲,就動一個新腦筋,搞出一些新鮮玩意兒。沒有這些新鮮玩意兒層出不窮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觀眾就不會買你的賬。哪怕你名氣再大,他們說,徒有虛名,只有這么點玩意兒,嘸啥稀奇。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長此以往,你還能在上海站得住腳嗎?也有演員為此急了,就顧不了那么多了,什么人物,什么劇情,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一心一意討好觀眾,要狗血,抓噱頭,“拉警報”、“丟媚眼”,甚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搏斗狠……什么都來,反正一味迎合觀眾的低級趣味。這種做法,就是一個勁兒在“打外”上動邪腦筋。說實在的,這種邪腦筋我也動過,可動來動去,總感到不是正道。而且要喪失我們演員應有的藝術價值,給真正懂藝術的人看輕了。
話得說回來,作為演員,就得會“打外”。沒有觀眾,哪有演員,能不重視“打外”嗎?非得經常了解觀眾的欣賞需要,非得千方百計搞花樣翻新來招攬觀眾。觀眾來到劇場里,不光是看戲,而且要看人(演員),你不會“打外”,你演得再好,只能給少數內行看,廣大觀眾都被你丟掉了,你和他們不搭界。
所謂“打內”,是指戲路子很正,功底很扎實,一招一式都是地方。行家看了,點頭稱贊:有分量,有門道,經過名師指點,正是那么一回事;再加上自己還有點兒創(chuàng)造,這就更突出了。行家更喜歡看了,因為對他們有啟發(fā),有幫助。不過,行家喜歡看的,觀眾不一定喜歡看。因為功夫雖好,只是玄了點兒,觀眾難以看出你那玩意兒好在哪里?美在何處?因而接受不了,欣賞不了。像這種只能對同行有號召力,對觀眾失去這種號召力的演員,人家就稱他為只會“打內”的演員。這樣的演員自認為是出于正宗嫡傳,所謂“三考出身”,你愛看不愛看,與我干系不大?!柏涃u與識家”,我是真才實學,貨真價實,同行中能打響,照樣感到自豪,有味!殊不知你確有真玩意兒,但觀眾就是不來看你的。只有少數幾個同行欣賞,這豈不是關了大門開展覽會?開得冷冷清清,這樣的展覽會還有什么看頭呢。
我覺得,作為演員,不但要能“打內”,而且要會“打外”,要讓內行、觀眾都喜歡看。要達到這種藝術境界,先得自己有足夠的功夫,要成為全才。過去就有不少全才演員,有的前面唱一出《釣金龜》中老旦的戲,后面就接著演一出《挑滑車》里的長靠武生戲;有的前面一出《林沖夜奔》,后面一出《徐策跑城》;還有的一趕三,在《龍鳳呈祥》里,前頭演喬國老,中間演趙云,后頭扮周公瑾。真是能唱能做,文武全才——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叫多面手吧!手多了,成了觀音大士的千佛手。這種手一伸出來,就有招兒。而且手多了,招兒也多了,你要看啥?就給你看啥,那多好哇!這樣的演員才能真正做到不拘一格地千變萬化,出神入化。拿你陳幼亭來說,你的大翻身,掃堂轉穿虎跳前仆,和你的腿功都挺不錯的,也得到了滿堂彩。你是能“打外”了。但有些內行就不一定每次都想看你來這套功夫,因為充其量也只是毯子功不賴,藝術上的變化不夠。這對內行來說,藝術吸引力就顯得淡薄了。你非得挖空心思動特別腦筋,既要用上這些真功夫來使一般觀眾鼓得起掌,又要讓這些功夫通過巧妙的安排,來使內行看了感到意外,感到從你的安排中可以悟到一點始料未及的東西??偟囊痪湓挘褪且堰^硬的技術和真正的藝術結合起來,深入而淺出,讓內行、外行都喜歡看,都得到美的享受。比如我很講究鑼鼓經。這鑼鼓經是一代接一代傳下來的,歷史上習慣就有這么個打法,前人成套成套地都替你規(guī)定好了。你講究個啥?可老是這么個打法,不要說內行,連外行都看膩味了。就像那個“四擊頭”,節(jié)奏明快,很能提神,特別是唱武戲,老用得著??赡悴还苁裁慈宋?,什么開打,老用這個節(jié)奏。這樣,老是同樣的明快,反而相互抵消,拉平了,明快反而顯露不出來了。這個節(jié)奏也就不那么能提得起觀眾的神了。我就稍許把它改動一下,裁其頭,取其尾,然后把去了尾留了頭的“鳳點頭”作為它的頭,兩個鑼鼓經各去掉了一點兒,再合在一起。觀眾聽起來,感到既熟悉又新鮮;咱們行家聽了,覺得有點兒別致,說這樣的改動好,既不離譜,又有新味。一般來說,鑼鼓經代代相傳,古今相因,是不大會改動的。我這樣大膽一動,只要動得合適,改得有道理,就能得到內行與外行的一致稱贊。我這堂“走邊”,走的都是同一條路子,大路活,老派;可又不完全是老派,是經過翻了新的,與眾不同了。所以,我感到我這點東西(“走邊”),既然“內外”都要看,為什么埋沒?為什么不演呢?給外賓(指西哈努克親王。他于1962年來杭州游覽,當時由蓋老作招待演出)看,更要拿好的東西。這樣,說明我們國家就是有東西,有玩意兒。我們中國是文明古國,應該拿出更多更美的玩意兒讓外賓看。所以我一接到通知,說要我演出招待外賓,我就動了個腦筋,把《惡虎村》里黃天霸的扮相給了謝虎,不用佩刀—— “走”起“邊”來,利索好看;戴硬羅帽—— “走”起“邊”來,非得使上過硬的功夫。再把《惡虎村》里黃天霸的“走邊”,稍加改動,使之能夠合乎劇情地按到謝虎身上。這叫移花接木,把枯枝殘葉上開放的花朵,移到新的樹木上,讓它照樣開放出來,豈不是美事一樁,何樂而不為呢?
我在《拿謝虎》中與蓋老演對手戲,我演黃天霸,蓋老演謝虎。蓋老在給我教戲的時候非常注重舞臺上角色之間的交流。一次,我在蓋老院子里一塊鋪著鵝卵石的天井里走搶背。蓋老看了不滿意,親自示范,然后,我按照他的示范走了十幾個,直到蓋老滿意為止?!愑淄?/p>
這回演《拿謝虎》,我的謝虎,你的黃天霸,咱倆對打時,可得有個“敵對”的勁,現(xiàn)在的新名詞叫“交流”,咱倆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誰也別含糊,都得找準個“狠”勁,你一刀就要結果我的命,我一刀準得把你給宰了。就得有這個“敵對”勁兒,有這個交流。過去說戲,往往有這樣的情況,說說就上去了。咱們可不能那樣馬馬虎虎的,不管是演出或排練,都得做到一是一,二是二,都得要認真。對打時要互相配合得好,不但手上的刀對刀要配合得好,腳底下的步法也要配合得嚴絲合縫,這方每踩一步,都要緊跟對方的腳位來踩,這樣對打起來,雙方才能黏在一起,才能打得出真生活來。倘若你的腳步跟不上我的步法,兩人就會分得很開,互相夠不著。這樣,盡管咱倆在對打,卻顯不出敵對的勁頭,這個對打就假了。只有兩人黏在一起了,才顯得雙方難分難解,爭個你死我活。還有,排武打,別一味圖快,一味圖快,必定一快就亂。我說這話的意思,不是不要快,而是說要快而不亂,不能以一快遮百丑。得記住,快是從慢里來的,要想快,就得先練慢的,也就是說要一是一,二是二,一下是一下地練,要從慢練到快,練到快起來也一是一,二是二,一下是一下,快而不亂。這種快才能打得出內容來,才能打得出感情來,這樣的快打才容易感人,使觀眾提心吊膽,很關心劇中人的命運。如果平時不好好地練,或者干脆懶得練,一上臺又想快,這種快必定是胡快。胡快,就手忙腳亂,也容易出事故,舞臺效果也就兩樣了。觀眾看起來就覺得假了,認為你們在演戲,沒有真情實感,做做的。當然,演戲總歸是演戲,可戲怎樣才能演得打動人呢?一句話,就是要以情動人。武打也不例外,一個四擊頭,來個亮相,觀眾叫好,因為演員亮出了局中人的內心感情。否則,四擊頭打得再響,亮相亮得再有勁,觀眾理也不理你,他們自顧自在臺下談家常呢!所以,咱們這次排《拿謝虎》的武打,一是別圖快;二是要熟練;三是打出感情來。臺下我是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徒弟,可到了臺上,就不是師徒關系,你是黃天霸,我是謝虎,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系了。還有,在武打中謝虎給黃天霸一鏢,黃天霸中鏢后來個搶背,這個搶背可不能馬虎啊!是生死關頭,險險送命時的搶背啊!非得一搶背就使觀眾不但覺得你翻得好,而且從中看到你處于生死關頭,險險送命時的險情。你走來看看,夠不夠要求?(陳幼亭當即在蓋老院子里一塊鋪著鵝卵石的天井里走了個搶背。蓋老看了不滿意,親自示范,然后,陳又主動走了十幾個,直到蓋老感到滿意為止)——不行,走得不漂亮,假了。我走一個給你看看??辞宄藳]有?要走的是當口,要走出神氣來,還要走得漂亮。別小看一個搶背,跟頭里算不了什么??烧嬉吆盟叩幂p快、利落,神情合適,可不容易呀!過去老先生有句話:“臺上一秒鐘,臺下三年功?!狈堑闷綍r多練,練出扎實的功夫來才行。這次為外賓演出,你這個搶背一定要走好。你有基礎,只要再練練,就準能走得好。你搶背走好了,這關系到我們國家的榮譽。當然,不只是搶背,武打戲里的一切都不能馬虎呀!連身上一根小帶子都要檢查檢查,是否扣緊了。
1955年,我主演《挑滑車》里的高寵,蓋老對我的長靠、短打都給予了耐心指導。他要求我在挑車的表演中,要注意戲里的層次感和人物感情上的變化,不能只講究帥、派,這樣就成了演行當而不是演高寵這個人物了。——陳幼亭
有人說我是短打武生。言下之意,除了短打,長靠來不了。其實我演過很多長靠戲。新中國成立初期在上海,為了響應抗美援朝總會的“六一”號召,咱們京劇演員在人民大舞臺舉行了為捐獻飛機大炮的義演。我和梅先生合演《回荊州》(《龍鳳呈祥》中一折),他演孫尚香,我演趙云,這不就是長靠戲嗎?!再《四平山》里的李元霸,不也是長靠戲嗎?!我也演過。我看你演《挑滑車》里的高寵,功底厚很好,大翻身走得也不錯。你這個《挑滑車》不也是長靠戲嗎?我也演過。不信,我耍個下場花給你看看。你耍的下場花是采用刀“法兒”(“法兒”,指表演功夫的路子,連讀成一個音,近似“份”Fer 音),我用的是槍“法兒”,因為高寵拿的是大槍嘛!走邊觀戰(zhàn)這一場戲,你的動作還可以,就是不美。要講究點舞蹈美呀!你的走邊常常兩條腿都不離地,這就欠“活”了。我則不然,不僅《挑滑車》里的走邊,就是在其他的舞蹈動作里,我都注意到安排兩條腿交替離地,也就是一條腿抬起,另一條腿落地,有起有落,起落相錯,再把手上的舞姿配合上去,這樣就真是手舞足蹈了。當然,各種舞蹈動作的美,都是離不開人物的性格、感情和品格的。就拿高寵來說吧,他原是一位閑散、安然的小王爺,不必入朝列班,因而不像那些入朝的王爺們有權有勢?;实壑唤o了他一塊封地,要他在那里過過安閑的日子,可高寵并非是一位安于現(xiàn)狀的小王爺,在他的臺詞里就有這么一段臺詞:“想俺高寵將身許國,報效國家,今逢大敵,岳元帥登臺點將,滿營將官都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是何道理?”從這段臺詞里可以看出,高寵是一位斗志昂揚、熱血沸騰的好男兒,是一位勇士,按照他這種性格,自然該用載歌載舞,而且舞的分量相當重的表演形式和方法,才能顯出高寵的驍勇善戰(zhàn)和英雄氣概。一般演長靠戲,做動作時,可以光擺擺架子,賣賣派頭,但擱在高寵身上就不行,高寵的動作,要有強烈的舞蹈性,不能老是單擺愣擱,光講究“帥”呀“派”(氣派)的。“帥”、“派”是要的,但要合乎不同人物的不同需要,例如高寵觀戰(zhàn)時,他求戰(zhàn)心切,可是此時此地又只能觀,不能戰(zhàn),因而十分急躁。這就得通過強烈、明快和大幅度的舞蹈動作,并把身為小王爺的儀表、氣派結合進去,才能把高寵此時“心不平,想參戰(zhàn),怕違命,如之奈何,急煞我也!”的復雜心情和急躁情緒,以及他的身份、品格和氣概,整個兒端在觀眾面前。再如挑車一場,每挑一輛車,只講究挑得“帥”,挑得有氣派,就會單調、呆板,變化不大,成了千篇一律。這樣,既不美,也表達不出高寵挑車時的心情變化。他挑頭一輛,應該是勁頭很大,同時感到很新鮮,這玩意兒很有味道。因而像小孩耍新鮮玩具似的,耍子耍子,滿不在乎,一使勁這滑車就被挑掉了;接著又來了一輛,這第二輛還是很不在乎被挑掉了。等到第三輛出現(xiàn)時,呦!怎么又來了一輛?挑這玩意兒究竟是要耗費力氣的。盡管高寵的力氣再大,這樣接二連三、連喘個氣的工夫都來不及,無休止地挑啊挑啊!把渾身力氣一再使上,就難免有點力不從心了。更未料到此時的馬力比人力還要疲乏而不支了?!斑?這坐騎快吃不消了!”這一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上有點復雜起來了,從挑第三輛開始,就不那么自在了。盡管高寵余勇可賈,但馬已疲憊不堪。更未料到滑車竟然一輛接一輛滾滾而來,高寵實際上處于躲閃和掙扎脫身的階段了,但已來不及了。最后還是連人帶馬陣亡于滑車之下。在挑車的表演中,如果沒有這些層次上、感情上的變化,光講究“帥”、“派”,就成了演行當而不是演高寵這個人物了。
演好一出戲,哪怕在大幕落下之前,還要為創(chuàng)造人物而分秒必爭。比如高寵最后的身亡,也要演得有分量,千萬別露出可憐相,還要有高王爺的品格。我演戲,就很講究認真到底。譬如《惡虎村》里有個“貓哭耗子假慈”就是這個意思?!稅夯⒋濉房炻淠粫r,王梁看不慣黃天霸這梟雄的假仁假義,所以就挖苦了他一句。但總歸是自家伙伴,所以接著還是一個勁地催他快走:別再耽擱了,免得發(fā)生意外。而黃天霸總不能干嚎一聲,就跟著王梁揚長而去吧?總還得帶著點貓哭耗子假慈悲這個裝出來的悲痛樣子下場才行,盡管已到尾。不管演什么人物,我打頭到尾都有那么一股認真勁。直到落幕后,再稍停一會,這個勁才讓它卸下來。《挑滑車》中,當高寵陣亡于滑車之下時,不用說,大幕也即將落下了,這時演得馬虎一點,敷敷衍衍,后勁不足。行嗎?不行?!短艋嚒费萃暌院?,要留給觀眾一個感覺,高寵是雖死猶生,威風尚存。因此,演員在快要演完這出戲時,盡管已累得心絞痛,可萬萬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筋疲力盡的樣子。要使觀眾覺得你演完了《挑滑車》,馬上還能接著再演一出《挑滑車》。有了演員這種自身精神上的表現(xiàn),才能同時表現(xiàn)出高寵雖死猶生的英雄氣概,才能把《挑滑車》善始善終地演好。可見長靠武生是很吃功夫的,分量是很重的。短打武生如果沒有長靠武生這種扎實、深厚的基礎,在舞臺上表演起來,難免毛手毛腳,顯得分量不夠了。這就好比演武生的沒有文戲的基礎,哪怕唱一句兩句,也會唱成荒腔塌板,不入調的。反過來演文戲的演員如果沒有武功底子,在舞臺上表演時,哪怕拿根馬鞭,搖搖扇子,一舉一動都不成個樣子;如果再做功夫深一點的動作,比如拿桿槍,或者拿把刀,像《定軍山》里的老黃忠那樣,在臺上一個“過來、過去”(京劇術語),那么簡單的一兩下,也會給人覺得像拿一根大的門閂杠一樣,顯得又拙又笨,看了很不順眼。這就連你那優(yōu)美的唱腔也給“染”了。長靠、短打之間也有這種相依、相靠的關系,比如我過去演《三岔口》,其中很注意任堂惠的大將風度,這與我有著長靠的底子是分不開的。反過來看,短打講究溜、飄,講究活泛、干凈、利落,這對于演好長靠戲,也會有一定的作用。就拿《挑滑車》來說吧,最后挑車一場,要走劈叉,還要走倒扎扎虎,這不就是短打武生的玩意兒嗎?所以長靠和短打,這兩者之間有其相通之處,只不過誰(長靠或短打)偏重于哪方面罷了。
1963年,我陪同蓋老在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拍電影《武松》,在拍到《打店》一場時,他問我戲里還缺少什么,我說要是把您的“鷹展翅”安到戲里就更完美了。他強調安上別的東西,要既是這個東西,又不是這個東西。——陳幼亭
不過,要安上這個東西,就要安得既是這個東西,又不是這個東西。因為,其所以在《惡虎村》里用“鷹展翅”,是因為劇中人匆忙趕路,夜走荒郊。路途之中,只見前面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把半拉月亮給遮沒了,為了察看天色,所以才用上這個上身下俯、眼光則向上仰視的身段,以便透過樹梢間的空隙,來看清月亮所在的位置。也只有用這個如雄鷹展翅的身段,才能把這個久闖江湖、老練、刁滑的黃天霸在察看天色時仍不失之大意,而是十分機警、預防不測這種當心勁兒表現(xiàn)出來。如果在《打店》中也采用同樣的“鷹展翅”,就不對了。孫二娘又不在天花板上,武松干嘛要俯身仰視。不過,你們既然認為這玩意兒還不賴,倒也應該想辦法試一試……我想,武松還是可以用這個身段,只是要把仰視的眼光改成平視,這不就行了。我走給你看看。
既要拿得出自己的有代表性的玩意兒,又不可重復。作為演員,確也應該在這方面作點努力。若是這個戲這玩意兒這樣來,那個戲這玩意兒也這樣來,就會給人感到老一套。那樣,你的玩意兒再好,也會弄得十分單調,給人看穿了,你就只有這么點玩意兒。要同樣的玩意兒,這樣子來來,再那樣子來來,才不會給人以老一套的感覺。我就是喜歡動這個既一樣又不一樣的腦筋??吹饺思矣泻玫臇|西,想把它安到自己的身上來,我也按照同樣的方法和要求來辦。因而,等到我用出來時,給觀眾的感覺,就不再是人家的東西,而是人家沒有的東西了。因為我是動了既一樣又不一樣的腦筋才用上的,當然和人家不一樣了??晒亲永镞€是從人家那兒拿來的。這個既一樣又不一樣,不光是指身段,對整出戲,也得有同樣的腦筋。同是一出《七擒孟獲》,我跟人家的就不一樣,里頭把軍隊里的大操都用上了。這不就不一樣了嗎?! 《垓下之戰(zhàn)》里也有大操,但和《七擒孟獲》里的又不一樣了。過去人家演楚霸王,拿大槍。我拿的,同樣也是大槍,可是加上一個丈八蛇矛的頭,改成了赫赫出眾的霸王槍。一樣的拿槍,我就是跟人家的不一樣;過去人家的楚霸王,戴大額子,我戴寶塔盔,這也算是我的一點發(fā)明創(chuàng)造吧!不過這倒不只是為了既一樣又不一樣,還有一層意思,我個子生得矮小,扮霸王戴上這樣的盔頭,就顯得個子高了,威武起來了。既一樣又不一樣這個思想里頭,自然包含著要有創(chuàng)造發(fā)明這層意思在內,但創(chuàng)造發(fā)明還得根據自己的條件,不要弄巧成拙。
蓋老扮戲化裝同樣非常講究。他強調化裝不能一味追求外表而脫離劇中人物,現(xiàn)在有些青年演員喜歡留長頭發(fā),這樣對勒頭有妨礙,網巾、水紗很容易滑掉,即使勒得再緊,也不管用?!愑淄?/p>
扮戲化裝,得當心離開人物,光去追求外表的漂亮。比如扮武松,給他抹了白的紅的油彩,拍上一層很厚的粉,這還不算,還給他搽上鮮艷的胭脂和口紅,以為這樣扮起來,武松就美了。豈不知這么一俊扮哪,脫離開武松這個人物了。離開人物,光去追求美觀,反而給人感到膩味,感到惡心。武松是個好打抱不平的草莽英雄,有幾分粗魯,相當豪放。倘若一味給他俊扮,豈不把他給扮輕了,扮成一個油頭粉臉的小阿飛了。扮戲(化裝)實是萬萬疏忽不得的。如果按照上面說的那種辦法來化裝,扮西門慶、粉面判官一類的人物,倒也說得過去。我扮武松,采取老的路子,不搽粉,不抹重胭脂,不擦口紅,更不畫櫻桃小口。只是在口上抹上一點紅色,顯出是個嘴唇而不是別的,也就行了。并非說不注意扮得年輕、漂亮一點,比如我勒頭,就用網巾、水紗把人臉繃得很緊,很平,用以盡量讓人家看不到我臉上的皺紋。我是很當心給人以不是傻老頭,而是年輕人的感覺的。有一回,我把頭繃得太緊了,舔頭 (從頭上把網巾、水紗取下)時,連膠布連頭皮一塊兒舔下來了。旁人看到我連頭皮都撕下一塊,都為我感到心痛??晌矣X得沒有什么。撕下點頭皮,比起當年短腿來,又算得了什么。耐著點,也就過去了。第二天我扮戲時,照樣勒頭,而且在傷口的位置上照樣插茨菰葉子。決不能因為撕破點頭皮,就把扮相也給改了。我奉勸你們年輕人,應該練練頭功,平時多勒勒網巾、水紗,戴戴大盔。要練出過硬的頭功。這對于你上臺,從頭到尾演三個小時,頭上始終能頂得住有好處。有的小青年頭勒緊以后,還沒上臺,就感到頭昏眼花,甚至惡心、嘔吐都來了。那個可憐相,這場戲還能演得好嗎?!還能去講究什么人物的思想感情、精神面貌嗎?不都泡了湯了?也有些青年演員因為感到頭昏,就勒得松一點,這么一來,頭是不昏不痛了,可頭勒松了,眉毛、眼皮也就耷拉下來了。這樣的人物還談得上什么英俊嗎?還有什么人物的精氣神可言呢?咱們演員在臺上,既要把人物演活,演張飛就是張飛,演孔明就是孔明,若是“張飛腦袋孔明心”,內外不合可不行,但又要顯得演員有威力,演員一上臺,要像擎天柱那樣,把全臺給撐了起來。而要能表現(xiàn)出這種舉足輕重、氣度非凡的臺風,首先在于勒頭,在于臉上的扮相。如果這一點做不到,上臺和觀眾一照面,就甭想給觀眾一個好的印象。如果頭勒得松,到臺上說不定會不由自主地舔頭、掉盔頭的,老底子有個規(guī)矩:演員在舞臺上表演時,單把盔頭掉了,網巾、水紗還在頭上,這個責任不在演員,因為演員的網巾、水紗勒得緊,說明頭功好,盔頭之所以掉了,是因盔箱師傅沒有勒緊盔頭,這個責任該由盔箱師傅承擔;如果演員在外場連盔頭、連網巾一齊舔了,那就說明演員的頭功不好,網巾、水紗沒勒緊,至于外面木的盔頭是勒緊了,這樣里松、外緊,那么盔頭勒得再緊,也會掉的,這個責任自然歸演員自己。有道是,找醫(yī)生看病要找年老的;看演員演戲要看年輕的。如果青年演員輕視自己的頭功,頭上的功夫不過硬,必然要影響到整臺的戲都無法演好,那就太不爭氣了。
在上海拍電影《武松》的間隙,我陪蓋老到復興公園散步。他向我介紹,復興公園曾經是他早先練功的地方,回憶往事,我感到蓋老對這里有很深的感情?!愑淄?/p>
今天休息,咱們到外頭去看看,溜達溜達,松弛松弛,散散腦筋 (那幾天蓋老正在拍攝電影《武松》,很緊張)。咱們也別累著了,明天我還要繼續(xù)拍電影呢。雇一輛三輪車,到復興公園去逛逛、吸吸新鮮空氣,再到別的地方去去。
這兒是我早先練功的地方。那時候,我每天一早就來練,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一早就起來練功,這習慣那會子就養(yǎng)成了。那時候,在這公園里練功的人不止我一個,很多,在這公園里,都有各自的練功地盤。可當他們來練功時,我就收功了,不練了,因為我早就練好了。你看,這兒有很大一圈跑道,我就在這跑道上練圓場,演員最基本的功夫之一就是圓場功。要練出這樣的圓場功來:即便手上端著一碗水,也不讓水顛晃出來,也就是要求整個身子在跑圓場過程中,始終保持平而且穩(wěn),不會晃動,只是靠兩條腿,加上個沖勁,把身子帶著跑。老底子演員練跑圓場,忌諱步子大,因為步子一大,身子容易晃動。我跟別人不一樣,練的就是大步圓場,“甩開大步往前闖”嘛!我扮演的人物都是英雄豪杰,俠客好漢一類的人物,用大步圓場,才能顯出這類人物的風貌和氣概,但步子大,同樣要求跑得又快又穩(wěn)。要達到這個要求,沒有別的法子,只有練,好天我就在這跑道上練;雨雪天就在長廊里練,你看西邊不是有條長廊,我是風雨無阻。當然有些功夫可以留在家里練去,如走邊、耍鞭,《八大錘》中的雙槍,等等,都好在家里練。跑圓場占地方,家里撒不開,就得到這花園里來練了。這個花園離我當時的家很近,空氣又好,趕早來,這兒沒有什么人,正好供我獨個兒安靜地練。日子長了,連管門的對我也很熟悉了,有時我來了,大門還關著呢!當他們知道我來練功了,就會來給我開門的。
這兒我太熟悉了,連這兒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我對這兒早就有了很深的感情啦!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蓋老對我嚴格要求的同時,也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不但關心我的練功,也關心我的生活。他時常鼓勵我要珍惜青春年華,記住“花開花謝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愑淄?/p>
練功要練到家。練到家,才有條件把心思用在扮演人物上。倘若練不到家,一動不是地方,就像騎上一匹烈馬,而馬就是不聽你的話,盡折騰你,非把你從馬背上掀下來不可。這樣,你還有心思去表現(xiàn)人物嗎?有人說,我只要把人物演好了就行,管他什么功底不功底。這可是自己迷糊自己的話,千萬別聽。有一次我演《打店》,臺毯鋪得欠平整,我腳下的薄底靴被臺毯那么一勾,使我頓時失去了平衡,站不住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借勢就勢,那么一扭身,一回腿,結果不但站住了,而且使身段比之往日有了變化。下來,有人說我的這個動作比往日走得更巧妙更精彩。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在險險乎要栽跟頭的情況下隨機應變,變出巧妙來的。這全靠平日苦練的好處,俗話說久練成鋼,又說功不虧人。只有把功夫練得很扎實,到了臺上才能做到得心應手,運用自如。萬一碰上危險的時候,也能化不利為有利,從而達到反拙為巧,無往而不利。
練功求藝,不要錯過光陰,小時基礎打得牢,日后又能堅持鍛煉,到老年都忘不了,丟不了。不過,幼年時混沌未開,正懵懂著呢,要老師給開門引路。所以老師的責任可不輕,老師要像嚴父一樣對待自己的徒弟。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父親哪有不愛自己的兒子的。要望子成龍,要真正給孩子打下牢固的基礎。趕在青年時期,正是自己會給自己開竅的時候,偏偏這辰光容易心猿意馬。老師一說就會,一會就油,一油就忘。因為腦袋散了,光想到給自己買雙尖頭皮鞋,買副金絲眼鏡,光想給自己打扮打扮,還想挽個女人去公園晃蕩晃蕩。什么練功學藝,全擱在腦后去了。所以青年時期頂聰明,可也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所以這時期光靠老師督促不行,還得靠自己管住自己,要鎖心拴意馬。要立大志,方能成大器。從25 歲到45歲,進入了壯年。幼而學,壯而行。年華方茂,正當有為。這一時期是黃金時期,是大顯身手的時代。這就要在學習和實踐的基礎上,努力鉆研,努力創(chuàng)造,要不斷搞出新的東西來。45 歲以后是精藝的階段。精藝就是精益求精。有的演員還只有30 來歲,就一心想當老師。當老師這年頭并不壞。可借口要當老師,其實是想貪圖舒服,不再嚴格要求自己,不再肯吃苦練功了。這就不好。我可不是這樣。大家為什么叫我蓋老?因為我老了,70 多歲了??晌译m然老了,還想學點什么呢!我并沒有在老面前服輸。我還想把我的老年當著夏天或秋天來看待呢!我還不想看到自己身上的冬天呢!不有首古老詩: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它,一旦嚴寒風霜起,只見青松不見花?!蔽译m然老了,我還不想學溫室里的花,還想學高山上的青松。要說我是蓋派,不是別的派,就是一個還肯學,還肯練,學到老,練到老的派。幼庭,你可要記住:“花開花謝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蹦憧墒钦敃r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