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傳瑛
作為一個昆劇演員,要有多方面的才能。老藝人有個心得:“學(xué),見,聞,悟,得?!弊鳛橐粋€演員不僅要打好扎實的基礎(chǔ);還要多學(xué)、博見、廣問,要打開藝術(shù)寶庫,多方面汲取藝術(shù)營養(yǎng),擅采百家之長,注重藝術(shù)積累。有 “悟”才能到 “得”,也就是要消化,要融會貫通,把吸收、借鑒到的東西,結(jié)合具體實際的需要化為己用。這是需要長期磨煉、刻苦鉆研才能達(dá)到的。作為一個演員,要學(xué)得多,看得多,聽得多,實踐得多,鍛煉得多。一個演員,任何一個演員的一切成就都是要花勞動力的,都要出汗。這是沒有捷徑好走的。這功夫不負(fù)苦心人,你練一天功,它就給你一天的東西,你練三天給你三天的東西。所以我們老先生講:“你要經(jīng)過三個黃梅,四個夏?!本褪钦f,伏天要練,冬天也要練,越是冷,越要練;越是熱,越要練。這樣你在舞臺上才可以聽你使喚,拿出來就是;否則你在舞臺上就被表演藝術(shù)捆住了手腳。
一個演員最主要的就是: “唱、念、做、打(翻)”,即 “四功”:唱功、念功、做功、武功。你這四門有了,你這演員就可以慢慢成就了。除了“四功”以外,還有 “五法”:即手、眼、身、法、步。 “手、眼、身、法、步”,這完全是基本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地練。你不練,就不能得手應(yīng)心。“手、眼、身、法、步”這五個字當(dāng)中,頂重要的是兩個字:一個是 “眼”,一個是 “步”?!安健笔腔A(chǔ);“眼”是心靈的窗戶。一個演員一定要把基礎(chǔ)打好,才能到舞臺上有結(jié)實的功夫給觀眾看;你基礎(chǔ)不打好,你拿到舞臺上去,你也是靠不住、站不住腳的。這基礎(chǔ)等于造房子的石腳 (宅基),你石腳打好,打結(jié)實,打鞏固,你造起房子來,它就壽命長了。你宅基基礎(chǔ)奠基奠得不好,你這房子造起來,壽命也不太會長的,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就要垮掉的。你功夫也是這樣的。你不好好地扎實去練,你只要三兩年不唱,你這功夫完全要退掉的,因為你沒有扎實的功夫。你有了扎實功夫,你打好了扎實功夫,哪怕有一個階段不唱,你要恢復(fù)起來也是快的。你功夫不打扎實,你恢復(fù)起來就困難了。當(dāng)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是天天要練的,不能脫離的,這是基礎(chǔ)。
我們小時候聽先生講,這個人上去有臺風(fēng);踏到臺上,觀眾眼前一亮,這個演員就有光彩。光彩靠什么?就是靠人,靠人的腳,靠人的眼睛。眼睛是 “精、氣、神”,是內(nèi)心的東西。臺上眼睛有力了,精氣神拿出來了,配合你上場幾步路,走得非常漂亮,非常適意,人家看了非常美。一亮相,觀眾一看,就一亮,這個演員就有臺風(fēng)。臺風(fēng)就是這個東西。這兩樣?xùn)|西比較難的。一雙眼睛要好好地鍛煉,光練還不行,還要好好地去想,好好地去鉆研。今朝 (天)老師教一出戲,教一段唱,哪怕一個動作。我這一句是發(fā)揮什么東西的,是什么作用,我的內(nèi)心感情應(yīng)當(dāng)怎樣的,那你就透露在眼睛中。眼睛就透露出來了這個問題,眼睛是內(nèi)心發(fā)揮的作用。腳步也是,看看是形式,是外形,是形體動作。實際也是要結(jié)合感情的,你腳步里分得出。年紀(jì)老怎么走,青年怎么走,富的怎么走,窮的怎么走,官怎么走,百姓怎么走,它都是分檔的。比如:老年人走路不能像青年人那樣有力,腳步如飛,不可以不像老年人。老年人走路比較慢,步子答答殺殺 (蹣跚),有點熟,步子拖不起來。演青年,演年輕書生,不能同老年那樣走步。走起來就要風(fēng)流、瀟灑,很輕飄,看上去就符合人物性格的要求。所有這些東西都要練,不練不行。記得我們開始學(xué)昆曲時,學(xué)五年畢業(yè) (兩年實習(xí))。在蘇州桃花塢,五畝園昆劇傳習(xí)所學(xué)戲,我先生叫沈月泉。開始時,我在沈月泉兄弟沈炳泉 (就是沈傳錕的父親,沈月泉即傳錕的大伯伯)手里學(xué)。他們對我們很嚴(yán)格。光是走 (練)腳步 (臺步)就走了兩三年。天天上午就是練腳步。一個練腳步;一個一開始啟蒙時候就拍板。板要拍準(zhǔn)。拍勿準(zhǔn),到時荒腔脫板三條腿。板是節(jié)奏,節(jié)奏掌握不住就要脫板,這是很重要的。我們過去學(xué)曲子叫拍曲;教戲、排戲叫踏戲,踏字就是指腳步。唱起來拍板頂重要,你唱一段 “記當(dāng)日在井邊”(即 《白羅衫·看狀》中 [解三酲]),都要按拍子的。拍子要掌握住,這是很重要的。我走三年腳步下來,老師也沒有講什么。我記得離開畢業(yè)之后,在實踐第七年我16歲時,我老師沈月泉已經(jīng)不在團(tuán)里了,我們的昆曲傳習(xí)所同現(xiàn)在戲校差不多的,老師都是請來的,是拿工資的。不是老師招了一批徒弟靠他們吃的。我們畢業(yè)后,他們就回去了。這時我的老師在蘇州教昆曲 (教戲),有一天在蘇州青年會 (即現(xiàn)在蘇州新藝劇場)演出,青年會里面的健身房搭戲臺,我們傳字輩每年都要在那里演出一個月左右。為什么青年會肯給我們演出呢?因為里面有一個俞步則 (音)是青年會一把手,是管事的,他歡喜昆曲,所以到時讓我們唱一個月,或半個月。當(dāng)時蘇州城里還沒有戲館,開明劇場還沒有造。有一天我們在演 《白蛇傳》,唱到 《端陽》這一場,許仙拿了一杯雄黃酒上樓給白娘娘吃,慶賀端陽。這時白娘娘已經(jīng)吃了酒昏倒了,許仙一看,下樓去拿醒酒湯,拿了醒酒湯再上樓。這時我們先生沈月泉正好到后臺來看我們??次以谂_上,就在門簾后面,撩起門簾看我下場。我叫他大先生,我小名叫根榮,因老師年紀(jì)大了,一直叫我榮根的,他說:“榮根,我剛才看你的腳步有點像樣了?!蔽易吡似吣昴_步,老師剛剛說我有點像樣,即有一點點路了。可見得腳步是萬難。腳步,一個演員要很好地注意,不注意不行的。剛才說到的,腳步是基礎(chǔ),如一只臺(桌)子四只腳,倘若三只腳好的,一只腳不好的,這只臺子一定擺不穩(wěn)的。擺不穩(wěn),說明這只臺子有問題。一個人腳步走不好,拐嘞拐,蹺嘞蹺,晃嘞晃,走起路背后頭一件行頭 (戲服)像蕩自鳴鐘一樣 (像座鐘的吊錘左右搖擺),東甩到西,西甩到東,不好看,要注意的。腳步很重要的,腳步就是臺風(fēng),臺風(fēng)就在腳步上,好看不好看,美不美都在腳步上。這是腳步問題。講到眼睛問題,眼睛很重要,眼睛要鍛煉。從前梅 (蘭芳)先生的眼睛上眼瞼是往下垂的,小包眼,這雙眼不鍛煉是不好看的。梅先生為了這雙眼睛真是勤學(xué)苦練,他買了鴿子,天天放鴿子,鴿子躥上去像飛機(jī)那樣,他就跟著鴿子看。鴿子飛得非??斓?,躥來躥去,他就跟著鴿子躥來躥去看,這樣來鍛煉的。我們小時候是怎樣鍛煉的呢?老師說在臉盆中放盆清水,眼睛睜開,用手去朝眼睛潑水來鍛煉不眨眼,這是不科學(xué)的。王傳淞同志講,練眼睛可以看打乒乓。立在桌子中間,乒乓打起來非常快的,你可以跟著看,這也是一個辦法??傊憻?,眼睛大的要蒙些;小的要彈 (睜)大點。眼睛的使用就是收、放的使用。不收就不能放出來,就沒有力;你光放不會收,光收不放也不行。眼睛要鍛煉,作為一個演員很重要的。
其他就是吊嗓子,嗓子要吊。說到唱,要口唱同心唱一起來,不能口唱心不唱,口唱心不唱是小和尚念經(jīng),叫口不應(yīng)心。嘴里唱什么,心中不知道,糊里糊涂在唱,不是聲情并茂。要聲情并茂,聲要唱出情來,這才是唱。所以口唱一定要用心唱,口唱心不唱就是沒有感情。你要有感情必須心唱,要領(lǐng)會這段唱詞的內(nèi)容;而且,特別是重點句子的內(nèi)容,你要有感情唱出來,觀眾才會聽,才會受感染。否則觀眾不會受感染。這是很重要的。
作為動作,隨便什么動作都有一個準(zhǔn)備過程,有一個目的、宗旨。比如我用手去指:“你來看”,這是指給他看,目的是指,生活中指么你就馬上指出,但是戲曲做是一定要用手指兜圈子的,劃圈就是準(zhǔn)備,就是準(zhǔn)備階段,準(zhǔn)備好了就指出去,舞臺上好看。一個動作沒有準(zhǔn)備階段,做出來就不好看,就是直碰直,不美觀,舞臺上美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美,不管笑,還是哭,甚至皺眉頭都要美。皺眉頭怎能美呢?我們有句話叫 “一顰一笑”。從前西施,她有心痛病的,她最美的時候是心痛病發(fā)時,皺眉的時候。所以東施效顰,東施要去學(xué)她,學(xué)是學(xué)不像的。一舉一動都要美。所以藝術(shù)就是生活的美化。
關(guān)于昆曲的家門,家門就是行當(dāng)。
我們聽老先生講,昆曲有十個家門。但是細(xì)分起來何止十個。
“凈”,我們蘇州人叫 “大花臉”,有凈、副凈,還有種叫 “白面”,屬凈一類的。凈、副凈怎么分呢?如 《單刀赴會》,凈唱關(guān)公,副凈唱周倉。“白臉”有兩種:一種官戴白面;一種叫邋遢白面。官戴白面,如:嚴(yán)嵩、秦檜,《荊釵記·參相》中萬俟,《浣紗記》中吳王夫差,《連環(huán)記》中董卓,這類屬官戴。還有一類叫邋遢白面,是唱下三路的,像 《繡襦記·教歌》中揚州阿二,《鳴鳳記·夏驛》中驛子,《萬里怨·打差》中的差役,是邋遢白面。
講老生,分老生、老外、副末。具體分:如唱《千忠戮》(即永樂篡建文帝位)中,一個方孝孺,一個程濟(jì),一個嚴(yán)震直。程濟(jì)是老生唱的,嚴(yán)震直是副末唱的,方孝孺是老外唱的。老生一路有外、生、末。
像小丑一類,有兩種:一種叫 “付”;一種叫“小丑”。付就是二面;丑就是三花臉。“丑”是比較干凈利索,做起來年輕些。付,就是王傳淞唱的,華傳浩唱丑的。付,我們聽老先生講:二面叫冷二面。這個二面角色都比較陰,比較冷,內(nèi)心活動非常豐富,不像小丑表面多。像 《鮫綃記·寫狀》就是付,二面唱的,《燕子箋·狗洞》中鮮于佶是付,《躍鯉記·蘆林》中姜詩,《鳴鳳記》中趙文華都是二面。二面稱冷二面,我聽沈傳錕父親沈炳泉 (兼唱二面的)經(jīng)常講起,冷二面,如 《西樓記·拆書》中趙不將,冷得來,他很靜,說出來口面不動,很陰,看起來當(dāng)面對人很尊敬,實質(zhì)當(dāng)中鬧鬼。這種都屬二面唱的。
“旦”,聽老師講,叫 “四、五、六、老、正、作”。怎么叫四五六老正作呢?四就是刺旦,因蘇州人 “刺” “四”是一個音,所以 “刺”就念作“四”了;五就是閨門旦,昆曲稱五旦,唱小姐的;六就是貼,昆曲稱六旦,唱丫頭的;老就是老旦;正就是正旦,和京劇的青衣相同;作就是作旦,唱娃娃戲的娃娃生,像 《尋親記》的 《送學(xué)》《踢包》《飯店》中的周瑞隆,《浣紗記·寄子》中伍子胥的兒子,屬于作旦。
小生一類,總稱小生,實際我們聽沈月泉老師講:小生中分四類小生,四類當(dāng)中還要分一個小的,成五類。哪五類呢?一種頭上戴方巾的,像張生、潘必正、趙汝舟,這一類叫巾生;一種叫官生,官生中還分大官生、小官生;一種叫翎子生,我們小時候稱謂叫雞毛生,蘇州人叫雞毛生即翎子生;一種是苦生,我們從前叫鞋皮生,現(xiàn)在稱苦生。怎樣分呢?巾生,就是十八九歲風(fēng)流書生,年紀(jì)輕,容顏十分端正,像 《西廂記》中張生,《玉簪記》中潘必正,《紅梨記》中趙汝舟,《西樓記》中于叔夜等,這一類就是巾生,頭上戴巾的,即穿戴小生巾,戴必正巾,戴方巾等戴巾的屬于巾生。官生,一種叫小官生,如 《金雀記》中潘岳 《白羅衫》中徐繼祖,《販馬記》中趙寵,《荊釵記》中王十朋。一種大官生:《長生殿》中唐明皇,《彩毫記·醉寫》中李白,《鐵冠圖》中崇禎,《千忠戮·慘睹》中建文君,《琵琶記·書館》中蔡伯喈 (《書館》前的蔡伯喈是屬小官生扮的,因劇情發(fā)展需要,若按小官生的表演已不能勝任了,所以改由大官生擔(dān)任。所以昆曲行當(dāng)?shù)姆謱偈菑娜宋锍霭l(fā)的)。翎子生也稱雉尾生,蘇州人叫雞毛生,如:《連環(huán)計》中呂布,《西川圖》中周瑜,《白兔記》中咬臍郎。昆曲謂 “三付雉雞毛”??嗌デ行ど?,因為這類人物腳下拖沓著踢后跟的鞋——在蘇州叫做 “拖鞋皮”,如:《彩樓記·拾柴潑粥》中呂蒙正,《繡襦記·賣當(dāng)巾》中鄭元和,《永團(tuán)圓·擊鼓堂配》中蔡文英。昆曲謂 “三雙拖鞋皮”。
昆曲行當(dāng)總的分為 “生、旦、凈、末、丑”五個總家門 (行當(dāng)),細(xì)分有二十個細(xì)家門。從我們學(xué)戲到今天,年歲已久遠(yuǎn)了,時代不同了,演出劇目也不同,以上家門已不盡適合新劇目的需要了。希望你們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按劇本、表演、人物的需要來塑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