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歌苓 摘編/鄭薛飛騰 王銀香]
張藝謀執(zhí)導的影片《歸來》,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筆觸往返于主人公盛年時流連的浮華地美國、上海和其后半生被禁錮的流放地西北大漠,世態(tài)的炎涼和命運的多舛盡收眼底。電影只拍了這部小說的后半部分,本文是對小說的一個整體摘編,來了解一下陸焉識的前世今生。
一
陸焉識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大少爺,聰慧而倜儻。
他會四國語言,說著劍橋口音的英語,會寫一手好字,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1925年,陸焉識初識馮婉喻,她是恩娘(陸焉識繼母)馮儀芳的侄女。
馮儀芳給陸焉識的父親做填房,嫁入陸家8個月之后就守了寡。當恩娘要被婆婆退回娘家去時,是14歲的陸焉識挺身留住了她。馮儀芳強迫陸焉識娶馮婉喻,為了讓恩娘允許他出國留學,陸焉識同意了這門親事。但在他漂洋過海前,必須完成婚事。
隨后,在美國的5年時光,他和意大利女郎望達熱戀,他也同一代知識分子一樣,在留駐美國與歸國的抉擇中徘徊不已。最終,他還是登上了歸國的郵輪。船離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艙的艙房里,滾出兩行淚。5年的自由結束了,放浪形骸也到頭了,他的熱淚,哭他的自由。走下橫渡太平洋的郵輪,身后是不再有用的自由,眼前遇見的是馮婉喻站在岸上那雙期盼干了的眼睛。
陸焉識走到妻子與恩娘的中間,相攜著走向停駐的黃包車,車座是兩人的,恩娘瞥了婉喻一眼,笑容仍在臉上,歡樂卻已無蹤,她讓夫婦倆登上一輛黃包車,自己乘坐另一輛。
婉喻看了焉識一眼,可惜焉識忽略了她的目光,在此后人生很長的時光里,他才懂得妻子目光的要領,她的美艷,就在那類目光里。她的生動和風情,都跟著那目光轉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歸國后的焉識,在大學里謀得了教職,家中的紛爭卻未曾平息。只要同焉識有關,恩娘事事都要同婉喻爭,夫妻倆卻在暗中緊密團結,孤立恩娘。
一天晚上回家,焉識帶回了兩張梅蘭芳來滬演出的戲票。他在廚房里找到婉喻,讓她把兩張票收起來。
“恩娘去嗎?”婉喻問,焉識叫她不要告訴恩娘,他已經受夠了一塊衣料兩件馬甲的累。
婉喻剛要開口,樓梯上傳來繡花拖鞋套在解放腳里趿拉出的腳步聲,恩娘下樓了。焉識使了個眼色,不是他自己的眼色,而是從那類瞞著長輩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里搬過來的。
婉喻先是錯愕,然后便看了丈夫一眼,后來,焉識總是品味這眼神,他發(fā)現(xiàn)妻子其實很美,起碼有她美得耀眼的瞬間。
二
戰(zhàn)爭改變了很多東西,包括繁華的舊上海和不可一世的陸焉識。
1936年,動亂間的上海,陸焉識供職的大學正向后方遷移,恩娘卻決定留在上海,不得已,馮婉喻只能留下陪伴恩娘,照看孩子,陸焉識一人深入內地。
1940年,陸焉識任教的大學在戰(zhàn)火中搬遷至重慶北邊的煤礦區(qū)落了腳。他在那里認識了韓念痕,她當了他的外室。1942年,陸焉識第一次為他不諳世事的張揚激越而成為“反革命”,被國民黨特務關押在重慶兩年。1944年11月,日本軍隊的“一號作戰(zhàn)”逼向重慶,重慶成了戰(zhàn)爭最前沿。戰(zhàn)爭成就了強女子韓念痕。亂局中,韓念痕打通關節(jié),讓陸焉識開釋出獄。之后,韓念痕安靜離開,嫁人。
1945年底,焉識回到上海。家中已經變樣,他離開后,恩娘與婉喻將陸家別墅出借給一戶日本家庭。停戰(zhàn)后的第二個禮拜,日本人退了租,一家人終于搬回。政府官員卻在此時指稱別墅是日本人占領的房產,此時要由政府接管,要求陸家所有人在一天內搬離。接管者的蠻橫,讓他只能服軟,向接管官員乞求,終于將搬離時間延長了一個禮拜。焉識安慰恩娘,一個禮拜后,會再求他們延長一個禮拜。
恩娘看著自己曾經看重的焉識卻慢慢地說:“焉識,真沒想到,你讀書讀得這么沒用。中國是個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fā)明這種機器,發(fā)明那種機器,中國人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這個學問,在中國就是個沒用的人?!?/p>
兩年后,當焉識的生活漸趨平穩(wěn)后,他的筆頭再度不安分。他撰文諷刺當年接管官員的嘴臉,把他們敲詐的過程描述了一遍。文章一出,影響很大。焉識的做法最后招致了接管官員的憤怒,他們再度找上門來,要沒收房產,眼見大半生生活的別墅將被讓出,恩娘在悲憤交加中懷著失望離開人世。
1950年夏天,一位故交大衛(wèi)·韋在報紙上撰文,指責焉識曾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表達過對共產主義事業(yè)的不看好。兇巴巴的口氣讓焉識馬上認出作者為何人,他向大衛(wèi)·韋回了一封信,第三天,大衛(wèi)·韋便將這封信在報上刊登出來,焉識被談話,指責他是“現(xiàn)行反革命”。
次年暮春,在“肅清反革命運動”的浪潮中,焉識被捕入獄。
1955年,他被判無期徒刑,轉入浙江和江西接壤處的一所監(jiān)獄,婉喻每三個月的月初按時來探望焉識,探監(jiān)的日子,總是四季之交?!胺从摇边\動興起時,他告訴她,一批犯人很快就要轉監(jiān),但是轉到哪里不知道。
“那我到哪里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兩只手,緊緊抓住他的小臂。
“不會的,不要多想……就是這個監(jiān)獄太小了,裝不下那么多人?!彼f。
幾秒鐘之后,馮婉喻又抬起頭。
“我會找得到的。隨便你到哪里。”她的眼睛是一道流光,柔媚異常,讓他幾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性。
三
陸焉識在成為勞改犯之前,在韓念痕、馮儀芳和妻子馮婉喻很多次的勸阻下,幸免于難。但成為勞改犯以后,他的文人的迂腐、輕狂,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最終被判為無期徒刑。
直到歷經了物質的匱乏、政治的嚴苛、犯人間的相會圍獵,尤其是開始萌生對馮婉喻那份遲到的溫情的時候,陸焉識開始變了,蛻變成了一個疼愛妻子的老陸。
為了和馮婉喻見上一面,1963年焉識心甘情愿成了逃犯。為了這次逃跑,他準備了兩年,自學藏語。
他騎著從解放軍眼皮底下?lián)屪叩那嗷荫R一路奔逃,身后響起看守的槍聲。騎至荒原上專為監(jiān)獄供糖的糖廠后,他躍墻而入,落入糖漿池,待爬起身時,渾身已滿是糖水,沉重的身軀讓他無法前行。他只能窩身角落之中,待糖廠犯人換班時,他抓緊時間挪出步子,直到糖廠大院中,借著院里的棍子開始敲打自己關節(jié)處凝固的糖漿,把它們塞進嘴里。月亮上到山頂時,他離開糖廠,開始逃亡。
他要告訴婉喻,老浪子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回來的,是被你馮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來的。他再不回來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愛不動了。
一個月后,焉識走到蘭州城,他通過長途電話,聽到了女兒丹玨的聲音。她用英語對他說:“請你不要找我母親了,假如你對我們還有絲毫的顧念,請你盡快去自首。”曾經的信念動搖了,但焉識想著無論如何,自首前他必須同婉喻見上一面。他乘上火車,幾天幾夜,到達上海。
他遠遠地看著婉喻,和她在同一站下車,走進食品商場,他看得入迷,眼淚嘩嘩流下,自己卻毫無感覺。婉喻結完賬后,目不斜視地走了,他不敢開口。
第二天,他在同樣的時間,跟隨著婉喻,她同女兒丹玨,帶著孫女走進一家點心店。陸家三代女子在點心店里吃起飯來,焉識站在潮濕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著一桌桌陌生人,隔著熱騰騰的點心氣味,隔著1964年1月5日的黑夜。
他自首了,回到了吃人的大漠。他意識到,他陸焉識對馮婉喻的愛應該是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1965年,焉識給馮婉喻寄了離婚協(xié)議書。馮婉喻為了兒女的政治前途,跟深愛幾十年的陸焉識劃清了界限。
此時,距離陸焉識入獄14年,也是他自1958年進入大漠的第7個年頭。
四
1979年冬天,陸焉識回到上海,只是,此時馮婉喻的失憶癥已經惡化。當她盼了三十年的丈夫陸焉識出現(xiàn)的時候,馮婉喻沒有認出來。
1986年,陸焉識和馮婉喻登記復婚,做回了法律上的夫妻。同年中秋之夜,馮婉喻由于肺炎病危。天快亮時,全家人趕到醫(yī)院,婉喻平靜地告別人間。
孫女們后來從焉識的回憶錄中得知了這對老伉儷最后的情話——
妻子悄悄問:“他回來了嗎?”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聽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雖然她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叫陸焉識。
“回來了?!闭煞蚯那牡鼗卮鹚?。
“還來得及嗎?”妻子又問。
“來得及的。他已經在路上了?!?/p>
“哦。路很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