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美

（伊寧縣委黨校，新疆 伊犁 835100）

在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狐并非自然意義上穿梭于森林、草原，居住于樹洞或土穴中的小動物，而是游走于文人筆端，經(jīng)文人獨特情感加工和審美創(chuàng)造，賦予其獨特審美文化內(nèi)涵的象征物。

一、狐意象歸類

唐文學中，關(guān)于狐的故事較之于六朝以前明顯增多，狐的身影也頻見諸于文學作品。從狐意象所體現(xiàn)的內(nèi)涵來看，唐文學中的狐意象有如下幾類：

（一）祥瑞之狐

祥瑞在封建社會充當著粉飾社會太平的工具，寄托著人們避兇趨吉、祈福禳禍的美好愿望。狐作為祥瑞神獸的傳說和記載，見于漢緯書《通帝驗》：“白狐，祥瑞獸也。”狐被視為神靈，地位極高，古人視其為社會太平、政治清明的象征。

狐作為祥瑞之獸在唐文學中依然存在?！缎抑尽份d：“唐丞相李揆，乾元初為中書舍人。嘗一日退朝，歸見一白狐在庭中搗煉石上，命侍僮逐之，已亡見矣。時有客于揆門者，因話其事?？驮唬骸讼榉?，某敢賀?！撩魅?，果選禮部侍郎?！雹龠@里，狐被視為祥瑞的象征物，因為狐的祥瑞之兆，李揆的官職得以高升。唐人崇信狐仙之風盛行，狐的傳說在民間廣泛流傳。《朝野僉載》曰:“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雹凇短綇V記》記載：“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雹邸杜f唐書·五行志》載有唐大歷二年三月，河中府曾將玄狐作為瑞獸貢奉朝廷。狐是一種靈異的動物，民間普遍相信狐有祥瑞之兆，故狐備受膜拜。

（二）高貴、權(quán)威之狐

狐裘在華夏文明早期即為貴重之物，被看作顯貴者的服飾，高貴身份的象征。“羔裘逍遙，狐裘以朝”。身穿羔羊皮襖時逍遙自在，穿狐皮襖則要為官處理政務(wù)，這里“狐裘”和高貴、權(quán)威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朱熹《集傳》：“錦衣狐裘，諸侯之服也。”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狐裘，貴者之服?！焙煤唾F族高貴身份緊密相連，它是莊重的朝服。

袁朗《和洗掾登城南坂望京邑》：“狐白登廊廟，牛衣出草萊?！痹娋渲小昂住庇鞲挥校柚父哔F之人，“牛衣”喻貧寒，借指貧寒之士。趙居貞的《云門山投龍詩》詩：“披展送龍儀，寧安服狐白。沛恩惟圣主，祈福在方伯”，詩中“狐白”即至高無上權(quán)威的象征；張九齡的《和姚令公從幸溫湯喜雪》詩：“萬乘飛黃馬，千金狐白裘”，詩中“狐白裘”借指高貴者?！昂祝茫睘楹赶轮ぃ渖儼?，集以為裘，輕柔難得，故貴也?！昂谩北砻嫔峡词前嘿F、稀缺的緣故，實則是世人地位、權(quán)利的象征，狐被符號化了。

（三）忠貞愛情之狐

愛情婚姻是古往今來文學作品的永恒主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山無棱，天地闔，才敢與君決”，訴說了世人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追求。唐文學中，《廣異記·李參軍》開啟了人狐戀之先河。《廣異記·馮玠》寫馮玠患狐魅疾，他的父親找來一個術(shù)士為其治病，狐貍忽然哭泣著對馮玠說：“本圖共終，今為術(shù)者所迫，不復(fù)得在。”④“狐”哭了整整一天，贈給馮玠一件衣服說：“善保愛之，聊為久念耳?！雹輳墓适驴?，“狐”并非要害馮玠，而是發(fā)自心底的愛意，為了心愛的人好最終選擇離去，這何不是人世間最美好、最寶貴的情愫。

唐文學中，以狐為謳歌對象傳達忠貞愛情這一主題的首推沈既濟的傳奇《任氏傳》?！度问蟼鳌返闹魅斯问鲜且晃缓然没慕^色女子，美麗多情的她不慕富貴，與貧窮落拓的鄭六真心相愛，悉心幫助鄭六籌劃生計，料理家務(wù)。任氏以機智勇敢抗拒韋肶的暴力侮辱，責以大義，使其最終放棄淫念。更為可貴的是她不顧生命安危隨鄭六到槐里府任職，途徑洛川時為獵犬所逐，化狐身亡殉情。作者在《任氏傳》結(jié)尾嘆曰：“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敝链耍晃簧屏?、聰慧、對愛情堅貞不渝的狐女形象躍然紙上。這里，文人將狐與人世間最純潔、美好的愛情相關(guān)聯(lián)，賦予狐以高尚的人情之美。

（四）邪惡之狐

狐狡猾而又陰險，是罪惡的化身。東漢許慎的《說文》釋狐:“狐，妖獸也，鬼所乘之。”⑥《易林》載:“老狼白驢，長尾大狐。前顛卻躓，進退遇祟?！睆摹墩f文》、《易林》對“狐”的闡釋可以看出，唐之前狐即被視作險惡之物。

唐文學中，“狐”作為邪惡者的寓意進一步深化，成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邪惡之物。狐能使人害病，只有除去狐妖方能病除，如《廣異記》中唐吏部侍郎李元恭的外孫女崔氏忽得魅疾，李元恭疑是狐作怪，設(shè)計殺狐，其怪遂絕；《宣室志》中裴少尹之子被狐妖所纏，醫(yī)藥不能治，先后來了三人皆言另外兩人為狐，爭相為其子治病，于是三人閉戶相斗毆。不久，“三狐皆仆地而喘，不能動矣。裴君盡鞭殺之。其子后旬月乃愈矣?！雹?/p>

此外，“狐”可指危及邊關(guān)安全的侵略者，如辛常伯的《軍中行路難（與駱賓王同作）》詩：“君不見，封狐雄虺自成群，馮深負固結(jié)妖氛?！薄昂笨捎餍∪耍绱揞椀摹豆庞蝹b呈軍中諸將》詩：“地迴鷹犬急，草深狐兔肥?！薄昂币嗫捎髯ρ赖囊?，如杜牧的《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詩：“狐威假白額，梟嘯得黃昏。”

（五）蠱惑、淫惡之狐

狐具有外形瘦長、眼線較長、眼睛大而清澈、面目嫵媚等特征，被視為動物界性情狡詐的代表，容易使人在心理上建構(gòu)起狐和美女的心理認同關(guān)系。文人將狐的這些特征與以姿色惑人者相關(guān)聯(lián)，賦予狐蠱惑之象征意蘊。

俗傳狐善魅人，故稱以媚態(tài)惑人為狐媚，如駱賓王的《代李敬業(yè)以武后臨朝移諸郡縣檄》：“掩袂攻讒，狐媚偏能惑主。”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續(xù)集·支諾皋上》：“崔生疑其狐媚，以枕投門闔警之。”狐不但“善蠱惑，使人迷心智”，而且好淫，經(jīng)常利用幻化之術(shù)滿足其性欲。自古以來，狐貍就被視為淫獸?！队莩跣轮尽ち液鼈鳌分杏小昂?，淫獸也，以淫媚人”；《埤雅·狐》：“其為物性淫，故詩以刺惡，所謂‘雄狐綏綏’是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纷ⅰ对娊?jīng)·衛(wèi)風·有狐》：“狐者，妖媚之獸?！雹嗯拥男砸c狐性淫就存在同構(gòu)關(guān)系，“狐性淫”在人心里達成共識。

狐即人，人即狐，狐性即人性。唐文學中，“狐性淫”多體現(xiàn)為狐幻化為人形飲食世間男女，且最終以占有性對象為目的?！稄V異記·上官翼》寫雌狐幻化為美女誘奸少男；《廣異記·李元恭》寫雄狐化形為少男誘奸少女；《集異記·徐安》寫狐妖幻化為美少男，淫徐安妻王氏。白居易的《和答詩十首·和古社》詩：“妖狐變美女，社樹成樓臺。黃昏行人過，見者心裴回。饑雕竟不捉，老犬反為媒。歲媚少年客，十去九不回?！睂懞没癁槊琅?，勾引少男。白居易的《古冢狐》詩：“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狐假女妖害人淺，一朝一夕迷人眼。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增溺人心。何況褒姒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君看為害淺深間，豈將假色同真色?！卑押没拿琅茸餍M惑、淫惡之輩，意在告誡世人不可沉迷女色。于是“狐者，先古之淫婦”的觀念，不斷強化，狐成為了色欲的化身，被打上淫惡的烙印，這在唐以后的文學中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反映。

（六）多疑、猶豫之狐

《漢書·文帝記》：“朕心狐疑?！碧拼亷煿抛ⅲ骸昂疄楂F，其性多疑。每渡冰河，且聽且渡。故言疑者，而稱狐疑?！焙郧槎嘁?，這一點與人性的劣根性頗為相似，故用“狐疑”象征人生性多疑，遇事猶豫不決。

白居易的《放言五首》詩：“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逼と招莸摹缎虑镅詰鸭聂斖崱吩姡骸蔼q豫應(yīng)難抱，狐疑不易包。”寒山的《詩三百三首》詩：“心惆悵兮狐疑，年老已無成?！痹娭?，詩人們視“狐疑”為處事、決策之大忌，意在告誡世人若不果斷，終將抱憾終生。古人的話在今天看來也頗有教育意義。《國語·吳語》：“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無成功?！焙偠嘁?，是比較廣泛的傳說，人疑慮過多、缺乏決斷，即為“狐疑不決”。據(jù)說，狐貍要是埋藏什么東西，埋好之后，往往不放心，一會兒又把它挖出來瞧瞧。疑慮過多、做事不易成功，即為“狐埋狐搰”。

二、結(jié)語

狐亦尊亦卑，亦善亦惡。一方面，狐身上有祥瑞的光環(huán)，能賜福與人；另一方面，狐又禍害人間，是邪惡的象征。在唐文人筆下，狐具有人的性情和智慧，它不僅通人性、知人情、達人理，而且能幻化為人形迷惑、戲弄、挑唆、殘害人類。狐身上不但體現(xiàn)出人性之美，還體現(xiàn)出人性之惡，既可以象征忠貞愛情、邪惡者、蠱惑者、淫惡者，又可以象征人多疑、猶豫之劣性。在這一點上，狐被人格化了。

從狐意象所體現(xiàn)的審美內(nèi)涵來看，狐的神性減弱了，但其人性的內(nèi)涵增強了。在唐文人筆下，狐漸改往日祥瑞、高貴之姿，開始從神壇走向人間，與世人發(fā)生諸多意義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唐文人獨特的藝術(shù)構(gòu)思。唐文人對狐意象意蘊的開掘，是唐文人思想意識偏好及其主體意識自覺與不自覺的自然流露，滲透著唐人的情感因素和作家的愛憎、褒貶。

注 釋：

①⑦（唐）李冗，張讀撰.獨異志，宣室志(豎版)［M］.北京:中華書局，1983:132，133.

②③（宋）李昉等著.王希斌，車承瑞點校.太平廣記（卷四四七）［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374，369.

④⑤（唐）唐臨，戴孚撰.冥報記，廣異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2：213.

⑥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258.

⑧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40-41.

［1］（唐）沈既濟.任氏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王啟興主編.校編全唐詩［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

［3］李劍國.中國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4］劉穎慧.中國文言小說中的狐意象［D］.陜西師范大學，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