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維輝
(浙江大學(xué) 漢語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現(xiàn)代漢語“語體詞匯”芻論
汪維輝
(浙江大學(xué) 漢語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本文提出“語體詞匯”的概念,認為詞匯是有語體屬性的,不同的語體有不同的詞匯,不同的詞匯反映了不同語體的需要,所謂“語體詞匯”就是“為表達某一語體的需要而產(chǎn)生或使用的詞匯”。文章討論了語體詞匯的分類以及如何研究語體詞匯等問題,介紹了馮勝利對語體分類的最新看法和倉石武四郎《巖波中國語辭典》根據(jù)“硬度”把詞(義項)分為11級的語體標(biāo)注方法,并以現(xiàn)代漢語書面正式語體的特有詞匯及其來源為例進行了具體的探索。
現(xiàn)代漢語 語體詞匯 口語 書面語 新興雙音詞 馮勝利 《巖波中國語辭典》
語體和語體語法是近年來漢語學(xué)界的一個熱門話題,發(fā)表了不少研究成果(如胡明揚1993,陶紅印1999、2004,潘文2006,方梅2007,陶紅印、劉婭瓊2010a、2010b,張伯江2007、2012,馮勝利2010、2011a、2011b、2012、2013,等等)。其實早在半個世紀(jì)前,唐松波(1961:15)就對語體問題作過精要的論述:“語體是人們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在不同的活動領(lǐng)域內(nèi)運用語言特點所形成的體系。這些特點首先表現(xiàn)在詞匯和熟語材料的選擇上,其次是語法結(jié)構(gòu),最后是語音手段的選擇?!瓫Q定這些差別的因素是交際的對象、交際的目的以及具體的內(nèi)容。因此,語體又叫做功能(或職能)語體?!卑凑振T勝利先生(2011a)的最新定義,所謂“語體”,是“指實現(xiàn)人們在直接交際中最原始最基本屬性的、用語言來表達或確定彼此之間關(guān)系和距離的一種語言機制。據(jù)此,正式與非正式、典雅與通俗這兩對彼此對立而又相互依賴的范疇可以看作語體機制的基本結(jié)構(gòu)”(提要),所謂“語體語法”,“指的是‘為表達某一語體的需要而生成的語法’。就是說,語法為語體服務(wù),語體促生語法(或格式),于是形成語法和語體之間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保?頁)語法和語體的關(guān)系就是“不同的語體([±正式]和[±典雅])有不同的語法(亦即語音、詞匯、句法等不同法則),不同的語法反映了不同語體(不同對象、場合、內(nèi)容等)的需要”(提要)。馮先生所說的“語法”是廣義的,包括語音、詞匯和句法,他的文章中所舉的例子也涉及這三個方面,不過側(cè)重點還是句法,而其他學(xué)者談到“語體語法”則一般都僅指句法。所以如果我們把“語體語法”作狹義的理解(下面提到“語體語法”和“語法”,都是狹義的用法),那么有“語體語法”,當(dāng)然也就有“語體詞匯”,而且語體與詞匯的關(guān)系更密切。(唐松波1961,李如龍2007等)但是跟“語體語法”相比,對“語體詞匯”的研究顯得冷清多了。
按照上述馮勝利先生對“語體語法”的定義,我們可以說,所謂“語體詞匯”就是“為表達某一語體的需要而產(chǎn)生或使用的詞匯”。語體與詞匯的關(guān)系是:不同的語體有不同的詞匯,不同的詞匯反映了不同語體的需要。換言之,詞匯是有語體屬性的,語體不同用詞不同,不同的詞用于不同的語體。
詞匯的語體屬性并不是一個新課題,而是詞匯學(xué)研究中一直受到關(guān)注的老問題,一般表述為“語體色彩”或“語體風(fēng)格”,最常見的是“口語”和“書面語”兩分法。《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一些詞就標(biāo)注了“〈口〉〈書〉〈古〉〈方〉”的語體特征。
不過馮勝利先生對語體的分類有不同的看法,他主要從“調(diào)距”的角度把語體分為“俗常體、正式體、莊典體”三大類,請看他給出的兩個示意圖:
(圖1:“語體結(jié)構(gòu)示意圖”馮2010:404)
(圖2:“語體要素交叉匹配模式圖”馮2013:8)
根據(jù)圖2,馮先生(2013:8—9)把“三體交叉匹配類型”細分為八種,我們可以將它概括為五體,每一體都有屬于該體的詞匯,這就是現(xiàn)代漢語的“語體詞匯”:
A.俗常體。用于非正式的日??谡Z的詞匯,其典型成員是“俚語”詞匯(即圖2中的8)。
B.正式體。用于正式的書面語的詞匯(下面第三部分將詳細討論)。
C.莊典體。用于典雅的書面語的詞匯,也就是古語詞。
D.兼用體。二體兼用的詞匯,包括俗常體與正式體兼用、俗常體與莊典體兼用和正式體與莊典體兼用,如圖2中的4、5、6部分。
E.通用體。各體通用的詞匯,如圖2中的2部分。
A—C體都是原型范疇,各體內(nèi)部存在典型成員與非典型成員的差異:有的詞語非此即彼,絕不用于其他的體,即圖2中的三個角(1、3、7),是典型成員;有的則主要用于此體但并非絕對不用于彼體,就是非典型成員。
但這只是根據(jù)馮勝利先生的看法對詞匯的語體屬性作出的分類,事實上詞匯的語體分類是一個十分復(fù)雜的問題,要給詞(義項)標(biāo)上語體屬性會碰到兩個繞不開的難題:一是詞匯的語體屬性究竟應(yīng)該怎樣分類?二是詞的語體屬性并不總是清晰的,而且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下面先說第一個問題。
語體分類是個棘手的問題,各家看法有分歧,還牽涉到語體和文體的關(guān)系等等問題。上述馮勝利的分類是一家之說,主要從“交際距離遠近”的角度考慮問題;而張伯江(2012)則認為,“遠和近其實也難有客觀標(biāo)準(zhǔn)”,他提出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熟知程度”這個維度。陶紅?。?999)則著重介紹了英國應(yīng)用語言學(xué)家McCarthyandCarter(1994)提出的兩個分類角度:傳媒(medium)和表達方式(mode)。可見語體的分類涉及很多因素,各家的視角不同,就會有不同的分法,不大容易統(tǒng)一;而且從理論上說,語體的類型是無窮多的(陶紅印1999),所以如何全面、科學(xué)地給語體分類,仍是一個有待探索的基本問題,關(guān)鍵是分類的角度和標(biāo)準(zhǔn)如何確立。
綜觀迄今為止的相關(guān)研究,各家公認的最基本的語體區(qū)分還是口語體和書面語體兩分法。唐松波(1961:15)指出:
現(xiàn)代漢語的語體總的可以分為兩大類:談話語體和文章語體。前者可以簡稱為談話體,后者簡稱為文章體。不少人曾經(jīng)混淆了談話體和口語,文章體和書面語的區(qū)別??谡Z和書面語應(yīng)該指的是使用語音或文字來表達思想的兩種形式;而談話體和文章體卻指的是運用語言時一系列的差異。
唐松波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分為“談話體”和“文章體”,顯然比“口語”和“書面語”更科學(xué)。因為假如“口語”是指用語音說出來的話,那么“口語”也可以很不口語化,比如陳建民(1984:1—2)把“口頭形式出現(xiàn)的話”分成七種類型:(1)日常會話(包括問答、對話);(2)在動作或事件中作出反應(yīng)的偶發(fā)的話;(3)夾雜動作的話;(4)毫無準(zhǔn)備地說一段連貫的話;(5)有提綱的即興發(fā)言;(6)離不開講稿的講話;(7)念稿子。其中(6)(7)兩種就跟一般理解的“書面語”沒什么差別。反之,如果“書面語”是指用文字寫下來的話,“書面語”也可以很不書面語化,比如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對話、相聲腳本和俞敏先生的學(xué)術(shù)論文等等。有時甚至根本無法歸類,比如趙元任先生的《語言問題》,除了“刪除重復(fù)跟整理句法以外”,基本上是演講錄音的如實轉(zhuǎn)寫(參看該書序),在演講現(xiàn)場,它當(dāng)然是“口語”,可是印成書,卻變成“書面語”了。這種情況并非個例。
雖然“口語”和“書面語”是兩個內(nèi)涵模糊的術(shù)語,有其不夠科學(xué)的地方,但是,只要我們不糾纏于字面,這兩個術(shù)語的所指大致上還是清楚的,所以大多數(shù)語言學(xué)家都用“口語”和“書面語”的二極對立來指稱最重要的兩種語體區(qū)分。我們主張仍然采用“口語”和“書面語”這兩個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名稱,而把它的內(nèi)涵界定為相當(dāng)于唐松波(1961)的“談話語體”和“文章語體”。
正如很多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的那樣,口語體和書面語體內(nèi)部都可以再分類,但是具體怎么分,各家的意見也很分歧,有待進一步研究。呂叔湘先生(1944)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論述:
所以,每個時代的筆語都可以有多種,有和口語大體符合的,有和口語距離很近的,也有和口語相去甚遠的。這些形形色色的筆語雖然一種挨一種,構(gòu)成一個不斷的系列,但是當(dāng)中也未嘗不可劃出一道界限:聽得懂和聽不懂。雖不完全相符而仍然聽得懂,只是‘走樣’而已,聽不懂則是‘脫節(jié)’了。我們可以用這個標(biāo)準(zhǔn)把一個時代的筆語(文字)分成兩類,凡是讀了出來其中所含的非口語成分不妨害當(dāng)代的人聽懂它的意思的,可以稱為‘語體文’,越出這個界限的為‘超語體文’。
呂先生關(guān)于筆語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系列”的論述很給我們以啟發(fā)。其實口語和書面語都是原型范疇,內(nèi)部都有典型成員、非典型成員和邊緣成員之別,口語和書面語也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中間沒有截然的界限,而是存在灰色的過渡地帶。
再說第二個問題。
現(xiàn)代漢語的口語詞匯系統(tǒng)和書面語詞匯系統(tǒng)是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兩者有交集,但是也有重要的區(qū)別,應(yīng)該分別進行研究。比如人們常說“現(xiàn)代漢語詞匯以雙音詞為主”,這話對書面語大致是適用的,但用于日常口語就不一定符合實際了。
口語詞匯和書面語詞匯,有的分得很清楚,學(xué)者們舉過很多例子,這里補充一個實例:
這次演講開始的時候,總題里頭的“跟跟”兩個字曾經(jīng)引起了不少的興趣跟疑問。當(dāng)晚就有報館打電話來問,題目里有沒有錯字?我說沒有。等會又來電話問,要是沒有錯字,那么那兩個“跟”字怎么講?我說第一個是大“跟”字,是全題兩部分的總連詞;第二個是小“跟”字,是“跟語言學(xué)有關(guān)系”修飾語里頭所需的介詞。能不能省一個?我說不能,省了就念不通了??墒前?,夜里編輯部換了班了,他們拿稿一看:也?怎么兩個“跟”字?又來了個電話,問是要兩個“跟”字嗎?我說要。您不是懂德文嗎?這題目用德文講也可以說“die Sprachwissenchaft mit mit der Sprachwissenchaft verwandten Fragen”,不是有兩個“mit”嗎?結(jié)果第二天登出來居然登對了??墒怯行﹫鬀]打三次電話的,還是登錯了。
我引這個例,表示這一系列的演講是講語言的,不是講文字的。盡管通行的文字里不用“跟跟”,甚至連一個“跟”都少見,可是北京口語里最常用的是“跟”,所以就讓它去“跟”去了。(趙元任《語言問題·序》)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例子!現(xiàn)代漢語的連—介詞,北京口語里最常用的是“跟”,而書面語卻是“和,與,同”。在2013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這樣的“跟”一個也沒有,連詞主要用“和”,而“與”和“同”則主要用作介詞,這可以代表當(dāng)代漢語正規(guī)書面語的用詞情況。估計其他年份的政府工作報告和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報告之類的正規(guī)文體情況也差不多。
類似的例子有表示被動的介詞“被”和“讓、叫、給”,胡明揚(1993)指出:
書面語有不少“被”字句,甚至有“他這次被選為市長”這一類句子。但是口語中根本沒有“被”字句??谡Z中和“被”字句的表達功能差不多的“讓”字句、“叫”字句、“給”字句在用法上也和“被”字句不完全一樣。
又如口語中的合音詞一般不用于正式書面語體,如“別”“甭”等。香港地鐵廣播“請勿靠近車門”(粵語),轉(zhuǎn)換成普通話得說成“請不要靠近車門”,而不是“別”。
但是大部分情況下口語詞匯和書面語詞匯卻是分不太清楚的,而且經(jīng)常會發(fā)生變動,例子不勝枚舉。所以要在詞典里給一個個詞標(biāo)上語體屬性,困難是很多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討好,很容易讓人挑毛病。說到底,在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標(biāo)注的語體屬性至多只是一種傾向性而已。
語法與語體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眾多學(xué)者的研究和討論,思路已經(jīng)逐漸清晰:不同的語體有不同的語法,語法規(guī)則的描寫必須放在特定的語體中才有效;“把不同語體的語法混在一起,不僅得不出規(guī)則,反倒混淆了事實的真相”(馮勝利2013:12);“任何嚴謹?shù)恼Z法學(xué)家如果打算忽視語體的區(qū)別而提出漢語語法的規(guī)律必須首先在方法論上提出自己的依據(jù)來”(陶紅印1999)。這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少可喜的進展,比如胡明揚(1993)論證了“非謂形容詞”基本上是書面語現(xiàn)象;陶紅?。?999)發(fā)現(xiàn)了“操作性語體”(如菜譜、說明書等)多用“將字句”的事實,并把“將”和“把”的主要區(qū)別歸結(jié)為簡煉和非簡煉、“文氣”與非文氣的區(qū)別;沈家煊(2002)則進一步論證了“把字句”的根本作用是用于主觀表達。又如張伯江(2012)把老舍話劇《茶館》的文學(xué)腳本跟為此劇拍攝的故事片作了逐句的對比,“發(fā)現(xiàn)演員在把文學(xué)腳本實現(xiàn)為演出語言過程中,在忠實于腳本的前提下,做了不少進一步口語化的處理”,揭示出“名詞短語里‘的’字的隱現(xiàn)”、“動詞詞尾‘了’和語氣詞‘了’的語體偏愛”和“‘把’字句的選用”三個方面的重要變化。這些成功的研究案例使人們認識到了語體對語法研究的重要性,頗富啟發(fā)。馮勝利(2012)還提出了探索“形式—功能對應(yīng)律”的語體語法研究思路。
跟語法相比,詞匯與語體的關(guān)系要復(fù)雜得多:在語體屬性方面,每個詞幾乎都有自己的“個性”,必須一個一個地處理,而不像語法研究那樣可以概括出若干條規(guī)則。所以研究語體詞匯,最管用的辦法也許是在詞典中給每個詞的每個義項標(biāo)上語體屬性,比如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全面標(biāo)注這一項目,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僅僅給少數(shù)詞標(biāo)注“〈口〉〈書〉〈古〉〈方〉”的語體特征。事實上這樣的詞典已經(jīng)有了,這就是倉石武四郎先生所著的《巖波中國語辭典》。這部辭典根據(jù)“硬度”把漢語的詞(具體到義項)分為11級:
上5:古代典籍中的詞語,偶爾被引用出現(xiàn)于耳聽的詞語中,例如:史冊,千秋;
上4:雖然是古代典籍中的詞語,但是混用于耳聽的詞語中,例如:枝頭,飾詞;
上3:學(xué)術(shù)用語或其他專用詞匯,一般不是廣泛使用的,例如:圓周率,唯物史觀;
上2: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等的詞語,例如:陰暗,了望;
上1:在廣播、電視、演講等場合說的詞語,例如:不但,開始;
0:極其普通的詞語,例如:給,報紙;
下1:不太正式的場合使用的北京話詞語,例如:開火兒,反勁兒;
下2:北京土話俚語,例如:露怯,翻鍋;
下3:特殊社會中伙伴間使用的詞語,隱語等,例如:票友兒,口兒上;
下4:罵人話(包括字面上不是罵人話但是別人聽了會引起不快的詞語),如:死王八皮,矗個兒(chuógèr);
下5:北京以外的方言流入北京話中的詞語,如:撒爛污,呀呀唔。
下面是一些詞條的例子:
赤〔形〕紅色。近朱者~。(70頁)
持〔動〕拿。不論~著怎樣充足的理由。(70頁)
呈子〔名〕訴狀。(68頁)
誠心〔名〕真心。〔副〕真心地,誠懇地。(68頁)
成藥〔名〕已經(jīng)調(diào)配好的藥。(68頁)
成天〔名〕終日,整天。~念書?!陌欀?。(68頁)
撐死〔動〕因為吃得太飽而死?!矂印趁銖娙M(肚子里)?!哺薄潮硎咀罡呦薅龋恢炼??!鷵蝿艃海?8頁)撐勁兒〔副〕表示最高限度;至多?!膊贿^兩千塊。(67頁)
吃癟子〔動〕碰到不如意的事。你他媽的吃了癟子啦。(70頁)
車房〔名〕車夫們住的地方。(64頁)
扯淡·扯蛋〔動〕胡說八道,胡扯。你不要~,說正經(jīng)的吧!別瞎~!別人的~事。扯了一天淡。扯什么淡。(64頁)
吃不消〔動〕受不了。(70頁)
倉石武四郎先生的做法無疑是一個創(chuàng)舉,意義深遠;可惜的是,他的這部辭典在中國并沒有什么影響,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以至于直到今天,在中國還沒有一部這樣的漢語詞典。
但是倉石武四郎先生并沒有交代分級的依據(jù)。倉石先生自己說:他把詞分為這樣的11級是否恰當(dāng)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在具體標(biāo)注級別的過程中有不少詞是很費躊躇的。假如今后我們要給《現(xiàn)代漢語詞典》標(biāo)注語體特征,應(yīng)該在《巖波中國語辭典》的基礎(chǔ)上再往前推進一步。
除了編纂這樣的語體詞典之外,現(xiàn)代漢語語體詞匯的研究還有哪些工作可做,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
在現(xiàn)代漢語的口語詞匯系統(tǒng)和書面語詞匯系統(tǒng)當(dāng)中,我認為研究的重點應(yīng)該放在后者,因為書面語應(yīng)用面廣,詞匯系統(tǒng)更加豐富復(fù)雜,現(xiàn)代漢語的書面語詞匯系統(tǒng)至今仍處在形成和完善之中,有許多問題需要研究,而且當(dāng)代書面語對口語的影響不容低估。這和研究漢語詞匯史不同——觀察漢語史上詞匯的新舊更替、詞義的演變等等,主要應(yīng)該關(guān)注口語,因為書面語用詞具有很強的保守性和傳承性,不足以反映語言的真實變化。
上世紀(jì)前半葉的“國語運動”讓漢語的正式書面語從言文不一致變成了言文一致:用白話文取代了文言文。這是中國人語文生活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歷史事件,從此“超語體文”(呂叔湘語)退出了歷史舞臺。新的書面語體在邊使用邊摸索中逐漸發(fā)展成長,它的語法和詞匯都處在不斷完善之中,至今仍不能說已經(jīng)高度規(guī)范化。
最初的白話文多為模仿之作,黎錦熙(1934/2011:14,序)說:
這種白話,是已經(jīng)有了七八百年的歷史的,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從《水滸傳》、《西游記》直到《老殘游記》這些“活文學(xué)”作品,所以當(dāng)時一聲吶喊,全國的學(xué)士大夫,自然而然都“不學(xué)而能”地寫得出從沒寫過的“白話文”來。
后來在一批有影響的學(xué)者的倡導(dǎo)下,才逐漸轉(zhuǎn)向以北京口語為基礎(chǔ),像趙元任《“連書”什么“詞類”》這篇文章,談?wù)撊绾螌懨靼椎陌自捨模旧砭褪且约兇獾谋本┛谡Z寫成的:
要把G.R.文字寫得明白,好說,又好認,我覺得還得有幾樣兒事情應(yīng)該格外留心的。
第一要緊的話是:別怕寫白話?,F(xiàn)在不是白話文已經(jīng)通行的日子了嗎?國語羅馬字不是本來單為寫白話文用的嗎?還說什么怕不怕的話呢?我所以要說這種廢話,是因為現(xiàn)在一般的白話文靠著有漢字的鬼臉兒,還可以不管說的明白不明白,只要漢字“寫”的明白就算了。拿這種文字改拼成了羅馬字,哪怕是里頭的詞類都沒有跟別的詞同音的,還是沒有真正拼音文字的味兒。真正白話的好處在哪兒呢?就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這們些人用了它這么些年代,凡是聽了不容易明白的詞,早就丟了不用了。所以我覺得咱們雖然用不著說非用頂白的白話不可,但是至少可以說,寫拼音文字的時候兒,咱們得要拿頂白的白話來做個標(biāo)準(zhǔn)。
上頭說的是咱們應(yīng)該走的大概的方向。分開來說吶,就有底下的幾樣得留心的事情:
一、聲音要響亮。凡是希虛希虛烏里烏里聲音的字總是少用的好:juhyih(注意)不如lioushin(留心),yush(于是)不如ranhow(然后),iouliuh(憂慮)不如fachou(r發(fā)愁),lihshy(r立時)不如maashanq(馬上),lihje(立著)不如jannje(站著),buderyi(i不得已)不如meifa(l沒法兒),shyyjong shiuyaw chiuh de(始終須要去的)不如tzaowoal deeiyaw tzoou de(早晚兒得要走的)。
二、多用同音字少的字:shiu(須)不如deei(得),tzyh(自)不如tsorng(從),ing(應(yīng))不如ga(i該)或是ingga(i應(yīng)該),chyuan(全)不如dou(都),jyh(制)不如tzaw(造)。
三、在文法上“l(fā)”(兒)韻當(dāng)名詞的記號兒的,應(yīng)該放開了膽兒多用用。wey有weysherme(為什么)的wey(為)、鼻子聞的wey(味),well就一定是聞的wel(l味兒)了。suey有pohsuey(破碎)的suey(碎)、niansuey(年歲)的suey(歲)、掛的sueytz(穗子)的suey(穗),suell就一定是掛的suel(l穗兒)了。daw有dawluh(道路)的daw(道)、dawnal(l到那兒)的daw(到),dawl就一定是tzooudaw(l走道兒)的daw(l道兒)了。yi的意思多得簡直讓這個字音沒法兒單用,yel就一定是母親姐妹的那個ye(l姨兒)了。wan有wanle(完了)的wan(完)、wanshoa(頑耍)的wan(頑)、yawwantz(藥丸子)的wan(丸),wa(l頑兒)就一定是小孩子wal的頑意兒的wal了。
四、一個字有幾種讀法,而意思沒有分別的,就用跟別的字同音頂少的那個讀法。she(色)不如shae,bo(r白)不如bair,bo(r?。┎蝗鏱aur,jwo(著)不如jaur,jyue(嚼)不如jyau,luh(六)不如liow。
五、單字詞夠明白的就不用改成生冷的兩三字的詞,shiee(寫)不必改shushiee(書寫),wa(l頑兒)不必改wanshoa(頑耍),benn(笨)不必改yubenn(愚笨),tzoong(總)不必用tzoonggue(i總歸),shiudee(i須得)也可以就用dee(i得)。
六、要是用多音字詞的時候兒,頂好里頭的那些單字也都是聲音響亮意思明白的字,因為中國的白話的詞類雖然有慢慢兒變成兩字詞的神氣,但是老實話說,到底還有一半兒是用單字詞的;并且哪怕就是用多字詞的時候兒,里頭所用的單字的意思還是在說話人的腦子里頭活著吶,并不像英法文的多字詞里頭的拉丁字的本來的意思都是半死半活的了。所以假如你用些很文的文言,同音字又很多的字,拼拼湊湊弄出一大些詞來,像jifwu(羈縛)、jingbor(精博)、youluann(淆亂)、fuuwey(撫慰)、yuhniaan(欲念)、jigow(機構(gòu))、shyhtay(事態(tài)或世態(tài))什么什么的,看的人假如看不出來是什么漢字,就很難看懂;假如“因為猜出了漢字來”才懂的,那還不是仍舊讓漢字在背后跟G.R.唱雙簧?我的G.R.朋友里頭,有人對我說,那些詞就是得那么硬學(xué),不用管它本來是些什么漢字。這個“做”是當(dāng)然沒什么“做”不到,碰到了新思想用老“普羅”的白話沒法兒說的時候兒,那也只好造點兒漢字的雙簧詞兒來用用,預(yù)備以后有唱“單簧”的日子,不過我現(xiàn)在要說明白的,就是萬不可靠因為有漢字幫你造詞,弄的你以后(換個比方說)斷不了漢字的奶。所以要造多字詞的時候兒,假如能用聲音響亮、意思明白的單字作材料,那還是用這類的單字,哪怕你拼出來之后另外有新的講法,可是給學(xué)的人可以容易學(xué)得很多,用它跟讀它的人的嘴里也可以多嘗到些滋味兒。他們老先生們喜歡咬文嚼字,可是關(guān)著嘴唇兒偷偷兒的咬人家的漢文,嚼人家的漢字,那就有點兒太寒磣了。
……我寫這篇東西是一起頭兒就拿G.R.打草稿的,這么寫法寫出來才是真正的G.R.的白話文。我敢說要是先寫了漢字再翻成羅馬字拼音,那結(jié)果恐怕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后你們寫稿子的時候兒也這么來來看?。ò矗哼@篇原稿是用國語羅馬字打的,這里是翻成漢字。)(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75—78頁)
這種完全屬于“我手寫我口”的地道白話文后來并沒有成為主流,因為它難登大雅之堂,缺乏莊重感,試想,如果政府工作報告用這種白話文來寫,人們的觀感會如何?但是以活的口語為基礎(chǔ)來寫白話文的精神卻是逐步被大家接受了,現(xiàn)代漢語正式書面語體正是在北京口語的基礎(chǔ)上逐步形成的,可以說是“源于口語,高于口語”。上文一、二、五類中列舉的那些詞語,趙先生所提倡使用的都是口語詞,反面的則是書面語詞。
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體的成長過程中,詞庫不斷擴大,詞匯量持續(xù)增長。其中有一批復(fù)音詞(主要是雙音詞)是書面正式語體專用的,或者主要用于書面正式語體,日??谡Z比較少用。它們大致有三個來源:一是古語詞,如濫觴、狴犴、評騭、投繯、縲紲、狼藉(狼籍)等;二是外來詞,尤以“日源詞”為多,如飽和、科目、列車、撒旦、沙龍、來復(fù)線等;三是近代漢語以來的新造詞,數(shù)量之多可能超乎我們的想象。
上述三類中,第一類比較容易識別。第二類近三十年來研究成果頗豐,一大批外來詞的來歷得以闡明;不過其中的“日源詞”由于外形與漢語固有詞無別,人們常常會想當(dāng)然地把它們當(dāng)作漢語詞,而不清楚其真正的來源,這里試舉兩例。
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一書在談到后置詞“間”參與形成的一些結(jié)構(gòu)的詞匯化時說:
“時間”這個詞的來歷目前還不十分清楚。中古漢語中的“時間”有兩個不同的意思,一是“一時之間”,形容短暫,在這一意義之下,“間”是一個普通名詞,義為“間隙”,而不是一個后置詞。如:
窋既洗沐歸,時間,自從其所諫參。(《漢書·蕭何傳》)唐·顏師古注曰:間謂空隙也。
何須苦計,時間利祿,身后功名。(宋·晁端禮《朝中措》詞)
當(dāng)“間”是后置詞時,“時間”義為“目下,現(xiàn)時”,如:
時間尚在白衣,目下風(fēng)云未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一)
久已后雖然成佳配,奈時間怎不悲啼?。ㄔね鯇嵏Α段鲙洝罚?/p>
由于“間”是后置詞,上述“時間”的語義主要是由“時”來表示的?!皶r”單用就可以指“當(dāng)時,那時”,如:
時舉於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孟子·萬章上》)
時先主屯新野。(《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
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唐·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名詞“時間”是否來自包含后置詞“間”的結(jié)構(gòu)還不能完全確定,因為二者之間的語義聯(lián)系不夠密切。(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修訂本,224頁腳注)①
董秀芳對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名詞“時間”一詞的來源表示存疑,不失為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事實上“時間”就是一個日源詞,劉正埮、高名凱等編《漢語外來詞詞典》“時間”條:物質(zhì)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物質(zhì)運動過程的順序性和持續(xù)性?!驹础咳諘r間jikan[意譯英語time]。
可見第二類中有不少詞仍然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有些日源詞可能至今尚未被揭明真相。
第三類中的許多詞并非漢語中“古已有之”,而是最近一百多年來為適應(yīng)新語體的需要而創(chuàng)造的;或者雖然產(chǎn)生較早,但是古代不常用,到了現(xiàn)代漢語正式書面語體中才普遍使用,有時詞義也有所不同。這些詞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非文化詞,跟新事物新觀念的產(chǎn)生沒有關(guān)系。其中就有一類是與口語單音詞相對應(yīng)的同義雙音詞,主要是為了適應(yīng)書面正式語體的需要而新造或采用的,因為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最自然的韻律詞就是雙音詞。比如:
名詞 動詞 形容詞
眼—眼睛 買—購買 寬—寬闊
血—血液 丟—丟棄 忙—繁忙
心—心臟 讀—閱讀 舊—陳舊
天—天空 站—站立 濕—潮濕
山—山脈 走—行走 笨—愚笨
河—河流 罵—辱罵 快—快捷
云—云彩 玩兒—玩耍 慢—緩慢
名兒—名字 辦—辦理 亮—明亮
鹽—食鹽追—追趕 胖—肥胖
沙—沙子 燒—燃燒 重—沉重
灰—灰塵 捆—捆綁 粗—粗糙
家—家庭 找—尋找 富—富裕
………… ………… …………
這些雙音詞常常采用新舊成分同義或近義并列的方式,形成“合璧詞”,像上面所舉的動詞和形容詞都是,名詞中也有一部分。
對于這樣一些書面語雙音詞,大家往往因為常用而習(xí)焉不察,很少去深究它們的來源。下面試舉幾例來討論。
1.繁忙
“繁忙”是“忙”的雙音形式,主要用于書面語?!稘h語大詞典》釋作“事情繁多,不得空閑”,引了兩個現(xiàn)當(dāng)代作品的例子:阿英《關(guān)于瞿秋白的文學(xué)遺著》:“但因為政治工作繁忙,卻沒有寫什么東西。”魏巍《東方》第四部第二十章:“楊雪她們,除了護理傷員外,還幫助朝鮮人民蓋房壘屋,工作更加繁忙了。”這兩個例子都不能改成“忙”,除了語義上的細微差異外,還因為韻律(雙配雙),這是“繁忙”這個雙音詞的存在價值?!胺泵Α币辉~大概始見于唐代,《全唐文》卷一百十后唐明宗《三傳三禮科準(zhǔn)明經(jīng)例逐場去留敕》:“如此,則人知激勸,事有區(qū)分,主司免致于繁忙,舉子不興于僭濫?!钡宕郧坝美庇M,清代文獻中也只是偶見,以致于《漢語大詞典》引現(xiàn)代作品為始見書證。
2.閱讀
“閱讀”是“讀(看、念)”的書面語說法,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個高頻常用詞。此詞大約始見于唐代,《全唐文》卷三百三十八顏真卿《有唐宋州官吏八關(guān)齋會報德記》:“太夫人慈和勤儉,睦于親黨。公性純孝,居常不離左右,閱讀書史?;驎r疾病,公輒累月不茹薰,家中禮懺不絕。”《漢語大詞典》始見書證引宋曾鞏《徐禧給事中制》:“惟精敏不懈,可以周閱讀;惟忠實不撓,可以司論駁?!逼鋵嵣锌商崆?。但是此詞在清末以前用例罕見。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發(fā)表于1902年)第三回“求新學(xué)三大洲環(huán)游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zhàn)”:
且說毅伯先生于傳受家學(xué)之外,久已立意要講求那世界的學(xué)問,想學(xué)外國的語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設(shè)的學(xué)堂氣習(xí)太壞,學(xué)課程度亦低,其余中國各處學(xué)堂都是一樣,因此不往就學(xué),卻自己買些英文讀本文法等書,自行研究,靠著字典幫助,做了幾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書籍都能閱讀了。
這大概是比較早的白話文用例。此后就常見了。
以上是產(chǎn)生于近代漢語但是古代不常用、到了現(xiàn)代漢語正式書面語體中才普遍使用的例子。
朱德熙先生(1987)曾論及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不穩(wěn)定性,舉了一些語法方面的例子。我想這種不穩(wěn)定性也表現(xiàn)在詞匯上,下面試舉兩例。
3.聆聽
我在臺灣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不止一次遇到報告人最后一張PPT出現(xiàn)“謝謝聆聽”的字樣,當(dāng)時著實感到驚訝,后來才知道這是臺灣“國語”的用法,臺灣同行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這里實際上牽涉到一個“聽”的書面語對應(yīng)詞缺位的問題。我們來看兩部權(quán)威辭書對“聆聽”的釋義和舉例:
漢揚雄《法言·五百》:“聆聽前世,清視在下,鑒莫近于斯矣?!焙蠖嘤糜跁嬲Z,常指仔細注意地聽。許地山《綴網(wǎng)勞蛛·命命鳥》:“現(xiàn)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聽法音?!毙爝t《牡丹》六:“魏紫坐在包廂中,凝視著舞臺,聆聽著歌樂,不覺以為所有劇中女主角都是她自己?!保ā稘h語大詞典》)
〈書〉動聽:凝神~|~教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
雖然兩部詞典都沒有說明“聆聽”一詞的使用特點,只是指出了它是個書面語詞,但是從所舉例子(尤其是“聆聽教誨”)中不難看出,把“聆聽”用于別人聽自己說話是不合適的,我覺得這種場合可以用“垂聽”。問題是,“聆聽”和“垂聽”都帶有敬辭的色彩,兩者在用法上可以互補,而真正相當(dāng)于“聽”的中性雙音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實際上是缺位的。也許由于語體需求的促動,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跟“聽”對當(dāng)?shù)碾p音詞出現(xiàn);或者“聆聽”的臺灣式用法被大陸接受、取得“聽”的書面語對應(yīng)詞的合法地位,也未可知。我們拭目以待。
4.欲想
《近現(xiàn)代辭源·前言》:“本詞典對欲想了解一些詞語的產(chǎn)生和演變過程的讀者應(yīng)有所幫助。”(第3頁)《大詞典》和《現(xiàn)漢》均未收“欲想”。這種場合一般會用“要想/想要”。
“欲想”用作助動詞大概產(chǎn)生得很晚,在一些晚清小說中可以看到例子,但并不算多。例如:
(1)朱能接了彩球,欲想報仇。(無名氏《巧冤家》第十六回)
(2)欲想借錢士命的金銀錢看,所以將時伯濟的來蹤去跡告知錢士命。(落魄道人《常言道》第十三回)
(3)我欲想把手撒,大小事全丟下,不當(dāng)這老管家,倒干凈無牽掛。(醉月山人《狐貍緣全傳》第七回)
(4)他一聽見我的法號,大約先就害怕,欲想逃跑。(又第十一回)
(5)到那時獲罪于天,打入輪回,生生世世永歸畜道,欲想求如今日,亦不可得。(李百川《綠野仙蹤》第六十二回)
“欲想”和“要想”“想要”都屬于同義并列的雙音節(jié)助動詞,意思也一樣,但是“欲想”顯然帶有濃重的書面語色彩,因為“欲”是文言中最常用的助動詞,后來被口語詞“要”取代。所以在當(dāng)代語言生活中“欲想”一詞似乎仍有其存在的價值,網(wǎng)上搜索到的“欲想”用例如:
(6)欲想取之,必先予之!
(7)美國宇航員欲想上月球登火星還缺300億美元(“中國新聞網(wǎng)”新聞標(biāo)題)
(8)欲想改善自己的命運,可從三方面進行。
(9)欲想購買單反相機尼康d90和d300s,內(nèi)心矛盾?。?/p>
(10)欲想辦個家庭作坊式織帶廠,沒有客戶,可以跟外貿(mào)公司合作嗎?
前兩例書面語色彩明顯(第一例壓根兒就是文言),但是后三例很難說就一定是書面語,可見“欲想”的使用空間還是比較大的。這個詞的“命運”如何,也有待繼續(xù)觀察。
像以上這樣的書面語雙音詞值得下功夫去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
詞匯的語體屬性是其本質(zhì)屬性之一,古今中外任何語言概莫能外。在漢語詞匯史研究中也有“語體詞匯”問題。比如研究常用詞新舊更替,在判斷新詞是否已經(jīng)替換舊詞的問題上,常常會因為所據(jù)材料不同而有不同看法,有時分歧還很大。其實如果從語體詞匯的角度去做分析,即在區(qū)分新詞和舊詞出現(xiàn)的語體環(huán)境的前提下來討論新舊詞替換的問題,往往就能迎刃而解。這是題外話,這里就不展開來說了。
【附記】本文初稿曾在“現(xiàn)代漢語的歷史研究工作坊”(2013.7.6.—7./日本琉球大學(xué))上宣讀,承蒙竹越孝和遠藤光曉兩位先生提供富有啟發(fā)性的意見,會后竹越孝先生還發(fā)來相關(guān)論文供筆者參考,遠藤光曉先生則賜函就方言問題發(fā)表了重要看法。友生胡波博士協(xié)助查找資料并就初稿提出過寶貴意見。馮勝利先生看過初稿后與筆者多次通信討論相關(guān)問題,在熱情鼓勵的同時也提出了許多卓見。2013 年10月9日晚上同門學(xué)術(shù)沙龍討論過本文的修改稿,與會師生也發(fā)表過很好的意見。文章改定時對以上各位的意見有所吸收,筆者在此向他們表示深切的謝意。
Discussions on the“Stylistic Lexis”in Modern Chinese
Wang Weihui
(Research Center for History of Chines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Zhejiang,China)
The term“Stylistic Lexis”is invented in this paper,which suggests that some words be created or used for the need of a certain style.It points out that lexis is endowed with stylistic nature,and different sets of stylistic lexis that reflect their own special need for styles.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lassification of stylistic lexis and its corresponding methodology,and introduces the latest views on stylistic classification by Feng Shengli and the style annotation method in Yan bo zhong guo yu ci dian(巖波中國語辭典)which divides words(senses)into 11 levels according to their“hardness”.In the end,the paper explores the specific Chinese words in their formal written styles and origins.
Modern Chinese;Stylistic Lexis;Colloquial Style;Written Style;Emergent Double-Syllable Words;Feng Shengli;巖波中國語辭典
責(zé)任編輯:蕭紅
汪維輝(1958—),男,浙江寧波人,浙江大學(xué)漢語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語核心詞的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11BYY06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