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歆耕
要論當下文藝批評隊伍的陣容,無疑要數(shù)學院派最為壯觀。跟他們比起來,其他領域從事批評的人員,大概只能算“散兵游勇”了。但就如我們常常說“大國”未必是“強國”一樣,人數(shù)眾多也并不等于發(fā)出的聲音最洪亮、最有力。甚至可以說,在大眾媒介和新媒體上,幾乎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學院派中當然有非常優(yōu)秀的批評家,但大多數(shù)學院派研究人員都在從事著生產(chǎn)批評“垃圾食品”的勾當。他們的論文基本都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因為學院的學術評價體系,決定了他們必須完成規(guī)定的論文數(shù)量,才能從講師晉升副教授,從副教授晉升教授,那些碩、博研究生,才能拿到他們的學業(yè)證書。此舉被圈內(nèi)人形象地稱之為“掙工分”。而這些用來“掙工分”的論文,都有一套嚴格的規(guī)范,符合這個規(guī)范才能順利通行。這個類似新八股的“規(guī)范”,我也說不清楚。但在微信上,有人以“紅燒肉”為研究對象,道出了如何寫作學士、碩士、博士論文的程式。限于篇幅,這里只引錄關于“紅燒肉”博士論文的寫作要求:
序言:歷史中豬肉食譜的文獻綜述、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不足和問題;
第一篇(第一章到第三章):豬是怎樣養(yǎng)成的;
第二篇(第四章到第五章):豬的各個部分的肉質(zhì)的區(qū)分和作用;
第三篇(第六章到第七章):革命理論不同發(fā)展階段對紅燒肉發(fā)展的影響和啟示:
第四篇(第八章到第十章):紅燒肉制作的實證研究(變量選取、理論模型和計量分析);
結(jié)論:紅燒肉是不是可以吃取決于很多復雜的因素??傮w來看,在滿足一定約束條件下紅燒肉是不錯的營養(yǎng)、美容食品,但操作過程的障礙還需要真學、真懂、真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有必要的情況下需要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和政策支持,使紅燒肉更好地實現(xiàn)增加營養(yǎng)、避免增肥和促進社會和諧的作用。
想獲得博士學位的青年學子,請注意收藏此博士論文的寫作秘籍。不過遺漏此收藏也不要緊,導師自然會按照此程式給予精心指導??梢韵胍?,按照此規(guī)則培養(yǎng)出來的批評家,他們會寫出什么樣的批評文章來。他們最擅長的一是把不痛不癢的話題,說得頭頭是道,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似乎里面深藏著豐富的學術含金量。諸如“楚王為何愛細腰”、“唐代為何崇肥美”等等;其次是,有意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把復雜的問題攪得更復雜化。諸如“吃飯”,那不叫“吃飯”,學院化的說法應該是“為了獲取體內(nèi)各器官運轉(zhuǎn)需要而進行的營養(yǎng)補給……”,“睡覺”也不叫“睡覺”,而應該說成是“人為了恢復肌體疲勞而必須進行的除了心臟和呼吸不能停止的階段性休眠……”。
讀了一些博士論文,我才明白了,學院派的批評為何缺少靈性,缺少真性情,缺少真知灼見,缺少把復雜的問題用清晰明白的文字表達出來的基本能力。那種概念的纏繞、論證的繁復、文字的佶屈聱牙,似乎不在乎向你說明什么,而是要檢驗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保持清醒頭腦的持久耐力。
有大學教授透露,現(xiàn)在很多文科學生,似乎對閱讀文學作品原著沒有什么興趣,他們也無意于培育對文學作品的審美情趣。而是習慣把各種二手研究專著找來,看看別人怎么說的,然后進行綜合,批量炮制論文或應對考試。這樣一種思路和習慣一旦養(yǎng)成,指望他們寫出有自己獨到藝術感覺的批評文章來,也就無異癡人說夢了。他們的判斷,大多源自別人的判斷,他們嚼的大多是別人嚼過的饃。他們倒賣的“二手貨”,再往前一步,則成了近乎抄襲的“貼牌貨”,卻鮮有采眾家之長而成一己之言者。
于2013年12月29日仙逝的美籍華裔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雖然自上世紀四十年代即進入美國耶魯大學求學并長期任教,但很多人都還是習慣稱呼他為“中國文學評論家”。我想,這里有雙重含義:一是他的專業(yè)主攻是中國文學,從古典到現(xiàn)代;其二,他本身就是中國人,再進一步深究,他還是“阿拉上海人”。老先生1921年生于上海浦東,早期就讀于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后隨其兄到北京大學任助教。
夏先生著述頗多,但為其贏得赫赫聲名的就是那部帶有開創(chuàng)性的著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錢鐘書在給夏的信中稱,“尊著早拜讀,文筆之雅,識力之定,迥異點鬼簿、戶口冊之倫,足以開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傳世。不才得附騏驥尾,何其幸也”。記得吾輩剛剛走出大學校門不久,讀到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如癡如醉,大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shù)母杏X。讀大學的文學史教科書,枯燥乏味,類同嚼蠟。本來談文學史的著作,應該充滿文學的趣味,偏偏這類教科書,把一部文學史弄得跟木頭人似的呆滯無趣。因此讀夏著的第一感覺是拿起來就不忍釋卷。這一點與讀唐德剛先生的史學著作有同樣的感覺,一部史學著作同時也可視作一部文學著作。其中,不僅新見迭出,而且充滿性情,每個字都“筆躍句舞”,張力十足。
這么說,并不等于我個人以及學界就認為,夏先生的這部代表作就一言九鼎,無懈可擊。實際上,夏先生這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自問世之日起,就一直伴隨著各種爭議。或者說這是一部既有真知灼見,也不乏“偏見”的學術著作。由于這部著作的影響力,夏先生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推上了世界文學的版圖,可以說居功至偉。他從純文學的角度,高度評價了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張?zhí)煲淼奈膶W成就,把原本被遮蔽掉的作家作品挖掘出來,被人們重新認識并產(chǎn)生了世界性的影響,也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許多觀點,由于是從細讀文本出發(fā),吸收了西方的一些美學營養(yǎng),然后做出自己的獨立評判,新穎而獨到。但說他的某些觀點有偏頗,有“偏見”,也是一個客觀存在。比如,他認為張愛玲的文學成就在魯迅之上,就過分抬高了張的文學成就,而低估了魯迅的文學成就。在夏先生的眼中,張愛玲幾乎成了神話般的文學天才,對此,我覺得是因他強烈的個人趣味使然,大概很難被更多的人所認同。且撇開張愛玲的人格“污點”不談,單從純文學角度說,她的文學成就也遠不能跟魯迅比肩。她的中篇小說《金鎖記》,雖對人性有深刻的洞察,藝術感覺和語言也有非凡之處,但跟魯迅的《阿Q正傳》比也顯然不在一個層面上。讀完《金鎖記》,在我們的腦子里,不會留下什么;但魯迅《阿Q正傳》中對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畫,以及具有更普遍意義的對國民性弱點的反思和批判,已經(jīng)深深烙在一代代中國讀者的腦幕上。類似的“偏見”,可能還存在于對張?zhí)煲淼脑u價上。夏先生的“挖掘”之功,成功地體現(xiàn)在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身上,但他同樣極為推崇的張?zhí)煲?,卻始終未能在讀者中“熱”起來。
當我們在批評夏先生的著作中有“偏見”時,其實,我們也要反思中國大陸學界在書寫現(xiàn)代文學史時曾存在的嚴重 “偏見”。上世紀五十年代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學界在評價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作家成就時,始終戴著“極左”的有色眼鏡,過分抬高了帶有左翼政治色彩的作家,而遮蔽掉了一些文學成就很高、不該遺忘的作家。一部文學史被嚴重地扭曲。諸如胡適、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的文學成就和地位就未能得到應有的肯定。當“偏見”與“偏見”撞擊后,或許會產(chǎn)生“矯枉過正”的作用,使得我們對現(xiàn)代文學史的認知“回落”到客觀史實上來。
有人指責夏先生看待左翼作家有政治“偏見”,夏先生認為,作家只有好壞兩派,沒有其他派別。一部現(xiàn)代文學史正被不斷地“重寫”,這里面應該說也有夏先生“偏見”的一份功勞。
本是談當下文壇現(xiàn)象,卻倏忽想到金圣嘆評點過的兩篇古文。從這兩篇古文,我們可以感受到文字的神奇力量:區(qū)區(qū)數(shù)百字的一封信,卻能消弭一場可能導致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
這兩篇古文,一為漢文帝《賜尉佗書》,一為尉佗《上漢文皇帝去帝號書》。漢高祖劉邦開國時,派大臣陸賈立趙佗為南越王,呂后時,佗自尊為南越武帝?!巴酢迸c“帝”一字之差,但性質(zhì)完全變了。前者是皇帝任命的合法封號,后者則成了自封的不合法的與圣上平起平坐的一國之君。這還得了,這不僅是與朝廷分庭抗禮,而且是分裂國家的行為。一個國家,怎可有兩個皇帝。但當時呂后臨政,正忙于內(nèi)部權力斗爭,對遠在南越的趙佗稱帝的行為,無暇干預。到了漢文帝即位時,對如此分裂國家的行為,顯然是不能容忍了。但如何處理這樣的棘手問題,是需要智慧的。一種方式是先下達圣諭,將趙佗痛加指責,勒令他取消帝號;如果趙不聽招呼,那就大兵壓境,把這個自立為帝的“叛逆”鏟除掉。這樣的手段叫先禮后兵,最后在金戈鐵馬刀光劍影中解決爭端,勝者為帝。
漢文帝高明在沒有采取這樣的方式,而是修書一封,讓陸賈賜予趙佗,同時還讓陸賈攜帶了一些禮品——“上褚(絲綿衣服)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禮物微不足道,僅幾十件衣服而已。值得稱道的是漢文帝的這封《賜尉佗書》,具有撼動心魄的力量。漢文帝在信中,完全沒有擺出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威儀,用教訓的口吻來指責趙佗的“叛逆”行為,而是如同父子親人之間聊天那樣,曉之以如此做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兵戈相見,“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這位漢文帝在信中,甚至不惜放下身段,稱自己出身于“側(cè)室之子”(為漢高祖劉邦庶妻薄姬所生)。也就是說,我這個皇帝也不算正宗,是因為各種因素把我推到了這個位子上,現(xiàn)不得不為國家履行職能。對這封信,金圣嘆點評道:“文字只要從一片心地流出,便正看、側(cè)看、橫看、豎看,具有種種無數(shù)美妙,任憑后來何等才人,含毫沉思,直是臨摹一筆不得也。通篇家人父子語。”只是到了信尾,用委婉的文字“稍露皇帝風力”。
這位趙佗讀皇帝書后,心情如何呢?今人無法揣測,但只要看行動即可。趙佗的回信同樣精彩,如金圣嘆所說“心地是一片,便文字風格都是一片”。信的第一句就說 “蠻夷大長老夫臣佗……”,金圣嘆讀此即感嘆:“更不必讀至下,只此八字,已去帝號矣,蓋誠信感人之疾如此。”這位南越王讀漢文帝信后,立即取消了自己的帝號,并給皇上獻了一份厚禮:“白璧一雙,翠鳥千,犀角十,紫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雙,孔雀二雙?!?/p>
行文至此,其實我想說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無論是做人,還是作文,“誠信”是何等重要?!罢\信”二字,似乎人人皆知,卻知易行難。做人作文皆如此。無此,做人則無友,甚至連真正的“敵人”也不會有。無此,作文則無足觀:或假,或軟,或蒼白無血色,或“掛羊頭賣狗肉”,或流于油滑,或徒剩語言狂歡……其實,這是古今中外,可以視為各類藝術創(chuàng)造的通則和靈魂。有了這樣的靈魂貫注,文字也好,影像也好,也才能產(chǎn)生直達人心的力量。偏偏在這個不斷產(chǎn)生“妄人”的時代,很多人熱衷于“玩”各種帽子戲法,而把最最重要的常識弄丟了。
有一位50后作家,在一個文化沙龍上談到李白的詩,雖然話不多,卻讓人疑云重重。且讓我們“回放”一下他的話:“這個詩在當年可能沒有那么大的意義,無非是為討一碗飯吃。今天我們看不懂的那些,但是當年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白話文,他當年寫詩,在茶樓或者酒樓,一定是打油詩,順手就來的,今天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們徹底的白話文,我們對那些詩完全不懂,但是對他們來講一定是順口溜,如果不是順口溜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天才出現(xiàn)?!?/p>
這段話被記錄下來,在網(wǎng)絡上廣為流傳。我讀后,有幾點不明白,提出來就教于方家:
其一,李白的詩在當年有多大意義,這可能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學術問題,且不論,有意義或無意義,都不影響李白作為偉大的天才詩人的文學地位。但如果說,李白寫詩,“無非是為討一碗飯吃”,這就讓人莫名其妙。眾所周知,所謂文人著文寫詩,獲取稿酬、版稅,在中國是近代的事。此前歷史上,民間或知名文人藝術家,通過給別人寫碑文或?qū)懽郑〞ǎ┊嫯?,獲得潤筆費,也是有的。但通過寫詩來討飯吃、討酒喝,吾輩尚未看到過此類文字記載。文人在酒席上相互贈詩是有的,李白的詩也有很多是在喝酒時的應答之作。要不然怎會有“李白斗酒詩百篇”的說法呢?喝酒高興了,詩興大發(fā),這是情動于衷而流于詩,并無什么功利因素;還有一種情況,在酒席上即興作詩,感謝主人的盛情款待。但如果通過寫詩“討一碗飯吃”的話,寫詩的時機動機就完全變了,一定是先將寫好的詩呈上,通過主人的“審讀”后再賜以酒飯。在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有過“詩丐”這種事情嗎?不愿“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會通過寫詩討口飯吃嗎?
其二,這段話稱李白詩在他所處的時代“一定是打油詩、順口溜”,不知這位作家做出如此肯定判斷有何史實依據(jù)?還是虛構(gòu)性的猜想?小學生都知道,打油詩和順口溜與優(yōu)秀詩歌比,是有高下、雅俗之分的。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關于“順口溜”的解釋是“民間流傳的一種口頭韻文,句子長短不等,純用口語,念起來很順口”。甭管李白的詩中,現(xiàn)在看是明白如話的,還是讀起來有些生澀難懂的,大概都不適合稱之為“順口溜”。靠寫“順口溜”,寫出一個天才的偉大詩人,此種事情在文學史上聞所未聞。請讀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與“東風吹,戰(zhàn)鼓擂,這個世界上誰怕誰”,尊敬的作家先生,你能讀出優(yōu)秀詩歌和順口溜的區(qū)別么?
最后,這位作家斷言,李白的詩在當時“如果不是順口溜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天才出現(xiàn)”。對如此“絕對”,我只能無言,無知并不可怕,無知而“信口開河”確實可怕。
今天的詩人有一個龐大的群體,那么,就順著這位作家的思路,請詩人們掄著胳膊寫“順口溜”吧,這才是通向未來天才詩人的最佳捷徑呢。
讓我善意地揣測一下,這位作家的本意或許是想說,“李白的詩中,今天讀起來有些難懂的詩句,在他所處的時代可能是通俗易懂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對其中在特殊語境下流行的字詞,變得陌生而不解了,就如今天流行的‘賣萌’,過若干年可能后人也無法從字面理解,需要查《漢語辭典》”,但他在口頭表述時,卻破綻百出。不知我的“揣測”對不對,需要作家本人“對號”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