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娟
(廣東金融學院 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 廣州 510521)
明代小說《金瓶梅》存在兩大系統(tǒng)(嚴格地說,《金瓶梅》有三大系統(tǒng),即“詞話本”、“繡像本”以及“張評本”系統(tǒng),但因“張竹坡評本系統(tǒng)”是在“崇禎繡像本”基礎上進行的評注和修改,與“繡像本”區(qū)別不大,故歸入“繡像本”系統(tǒng)),即詞話本系統(tǒng)與繡像本系統(tǒng)。然而,后世的研究者或讀者往往將這兩大系統(tǒng)統(tǒng)稱為“金瓶梅”,如百度百科解釋:“《金瓶梅》,也稱《金瓶梅詞話》,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長篇白話世情章回小說。”[1]一些專家學者在研究這部小說時,也大多使用“金瓶梅”這三個字來涵蓋自己的研究對象,未對論述的小說系統(tǒng)進行特別的標識,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之“《金瓶梅》與人情小說”(上)、朱星的《金瓶梅考證》、王汝梅的《金瓶梅探索》、周鈞韜的《金瓶梅研究論集》等,他們往往僅以詞話本或繡像本為研究對象,得出的結論卻涵蓋所有系統(tǒng)、所有本子,這種研究視域產(chǎn)生的結論與小說本身實際是有偏差的。因此,本文擬從兩大系統(tǒng)第一回中的重要意象“虎中美女”與“夢幻泡影”為視角,論述兩大系統(tǒng)在主題意旨上的不同,從而為研究者限定研究對象提供基礎。
《金瓶梅詞話》與繡像本在敘述上的共同點之一是,它們總是通過詞或詩和解詞或解詞來導入故事,由此對故事的內(nèi)涵形成重要的暗示。因此我們可以通過作者的引詞或引詩、解詞文或解詩文來推究作者的創(chuàng)作旨歸。
詞話本的第一回明確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主題意旨。作者在引入酒、色、財、氣四首詞后,開始解說上文。“虎中美女”就出現(xiàn)在這段起承轉(zhuǎn)合的解詞文中:
說話的,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慎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今古皆然,貴賤一般。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去了潑天哄產(chǎn)業(yè),驚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端的不知誰家婦女?誰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2]
“虎中美女”這一意象是詞話本一書的關鍵,它既作為章回小說的引子牽惹出下文,又以暴烈嫵媚的意味比對作品人物的形象,還暗示了小說人物的最終命運。這一意象最早來自隋朝蕭吉尊的《五行記》開始。《五行記》中的《袁雙》即講述了一個虎變美女與人類男性婚配的故事:“晉孝武太元五年,譙郡譙縣袁雙家貧客作。暮還家,道逢一女。年十五六,姿容端正。即與雙為婦。五六年后,家資甚豐。又生二男。至十歲,家乃巨富。后里有新死者,葬后,此女逃往至墓所,乃解衣脫釧掛樹,便變形作虎。發(fā)冢,曳棺出墓外,取死人食之。食飽后,還變作人。有見之者,竊語其婿:‘卿婦非人,恐將相害。’雙聞之不信。經(jīng)時,復有死者,輒復如此。后將其婿共看之,述知其實。后乃越縣趨墟,還食死人?!盵3]文中美女“姿容端正”,深得男主人公袁雙喜愛,并與其結婚生子、經(jīng)營家道;但美女實乃猛虎所變,盡管在人類世界中飽受文明教化,但嗜吃人肉的本性絲毫不改,當死人的肉體刺激她時,她便變形作虎,食吃死人。這個故事盡管只是簡單地敘述了虎變美女終不改虎之本性的現(xiàn)象,沒有對女子刻意隱瞞身份、以色相贏得愛情的情節(jié)做明顯的描摹,但文本當中的男主人公至終才相信自己的妻子乃猛虎所化的事實,隱約地告訴我們:美女在真身顯露前,一直欺瞞著丈夫。至唐朝,虎化美女的象征意味更為明顯,其姿色更為出眾,人性也更為鮮明,以美色惑人的性質(zhì)也更為突出,如薛用弱的《集異記》卷二中的《崔韜》:“崔韜……見一虎自門而入。韜驚走,于暗處潛伏視之,見獸于中庭脫去獸皮,見一女子,奇麗嚴飾,升廳而上,乃就韜衾……來日,韜取獸皮衣,棄廳后枯井中,乃挈女子而去。后韜明經(jīng)擢第,任宣城,時韜妻及男將赴任,與俱行。月馀。復宿仁義館。韜笑曰:‘此館乃與子始會之地也?!w往視井中,獸皮衣宛然如故。韜又笑謂其妻子曰:‘往日卿所著之衣猶在。’妻曰:‘可令人取之?!鹊?,妻笑謂韜曰:‘妾試更著之?!弈讼码A,將獸皮衣著之。才畢,乃化為虎,跳躑哮吼,奮而上廳,食子及韜而去?!盵3]小說中的“虎女”不僅顏色美麗、修飾嚴整、美艷動人,且主動投入男子懷抱,自薦枕席,其炫色誘人的色彩非常突出;男子也曾懷疑過美女的身份,以為其可能是猛虎所化,可是耽于美色,依然與之組織家庭,生兒育女,期望其人性永存。但最后的事實表明:若得遇其時,遇到刺激其獸性大發(fā)的媒介,美人會即刻幻化為虎,恢復獸性,吃人嗜殺,不再遵守人類倫理規(guī)范。到了晚唐,雖然虎妻吃人的色彩漸漸褪去,但虎妻化虎時狂躁暴烈的形象依然震撼人心,這在皇甫氏的《原化記·天寶選人》有所反映:“天寶年中,有選人入京,路行日暮,投一村僧房求宿。僧不在。時已昏黑,他去不得,遂就榻假宿,鞍馬置于別室。遲明將發(fā),偶巡行院內(nèi)。至院后破屋中,忽見一女子。年十七八,容色甚麗。蓋虎皮。熟寢之次,此人乃徐行,掣虎皮藏之。女子覺,甚驚懼,因而為妻。問其所以,乃言逃難,至此藏伏。去家已遠,載之別乘,赴選。選既就,又與同之官。數(shù)年秩滿,生子數(shù)人。一日俱行,復至前宿處。僧有在者,延納而宿。明日,未發(fā)間,因笑語妻曰:‘君豈不記余與君初相見處耶?’妻怒曰:‘某本非人類,偶爾為君所收,有子數(shù)人。能不見嫌,敢且同處。今如見恥,豈徒為語耳?還我故衣,從我所適。’此人方謝以過言,然妻怒不已,索故衣轉(zhuǎn)急。此人度不可制,乃曰:‘君衣在北屋間,自往取?!舜笈咳珉姽?,猖狂入北屋間尋覓虎皮,披之于體。跳躍數(shù)步,已成巨虎,哮吼回顧,望林而往。此人驚懼,收子而行?!盵3]虎妻身為人類時,與正常婦人無異,遵守人類倫理規(guī)范,生兒育女,但是一旦觸犯其心懷,激發(fā)其內(nèi)心的怒氣,其獸性就會突顯,倘得到助長其威力的虎皮,最后會成為真正的猛虎。薛漁思《河東記·申屠澄》中的“美女”更為美艷動人、風情萬種:“其女年方十四五,雖蓬發(fā)垢衣,而雪膚花臉,舉止妍媚……其女見客,更修容靚飾,自帷箔間復出,而閑麗之態(tài),尤倍昔時”。不僅如此,還能夠吟詩作賦:“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歸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復令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鄙晖莱巍八煨拮有鲋Y,祛囊以遺之?!焙蠹庸龠M爵,其妻相夫教子、持家有道,與人間賢德婦人無二。但有日偶歸山林,復遇虎皮,“披之,即變?yōu)榛ⅲ鹉镁?。突門而去?!盵3]即便在人類社會中浸淫多年,擁有世俗的幸福,但其本性始終不改,得遇其時,終化猛虎而去。
這些故事中的“美女”皆從虎皮中脫化而出或是披虎皮而化虎,是“虎皮”當中的美女,可稱之為“虎中美女”。這些美女雖然在其為人時并無惡德惡行,與正常的女性無異——養(yǎng)兒育女、輔助丈夫經(jīng)營家道、富裕生活,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一般女性:擁有出眾的外貌與氣質(zhì)、聰明賢良的性格、出類拔萃的詩才,豐富飽滿的情感,但是其一旦觸及虎皮,就會即刻泯滅人性、回歸到獸類。其形象充滿了恐怖無常、嫵媚暴烈的意味。若再聯(lián)系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的脫衣、裸睡、偷窺、盜衣、求歡等一系列頗可馳騁想象的視覺盛宴場景,以及小說中男子惑于美色無法自拔、最后為其所害或所驚的情節(jié),我們可以說這種“虎中美女”是隱隱帶有“紅顏禍水”意味的女性。由此我們可以得知:“虎中美女”喻書中所寫情色歡娛、酒肉流連不過是噬人之虎狼的變相而已,可惜當事人沉溺于此渾然不覺,直至身首異處。
而下文的解釋,從男子之喪志,寫到婦人之喪身,最終又從喪身的婦人,回到斷送了性命家業(yè)的男子,隱括了全書情節(jié),照應了作者的暗示,體現(xiàn)了儒家“文以載道”的教化思想。在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詞話》的故事被當作一個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貪淫與貪財?shù)膼汗?。無怪乎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里面明確小說意圖道:“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愚,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2]
另外,“詞話本”第一百回的回前詩亦照應了小說秉承的這種思想:
人生切莫持英雄,術業(yè)粗精自不同。猛虎尚然遭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
七擒孟獲奇諸葛,兩困云長羨呂蒙。珍重李安真奇士,高飛逃出是非門。[2]
此回再次重申唯有“持盈慎滿”,持之有度,方能逃出是非,頤養(yǎng)天年。既照應首回儒家“文以載道”的意旨,結構上也首尾照應,有一種對稱和諧之美。
“夢幻泡影”是繡像本第一回“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一詩解詩文中的重要意象,它是作者關于此書主旨意圖的在綜述人生幾樣大的誘惑尤其是財與色本為虛空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兩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nèi)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乘紅,是皮囊內(nèi)裝不盡的臭污糞土。高堂廣廈,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紛襖,孤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tài)。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姍;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金剛經(jīng)》上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果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環(huán)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肩落眼,人皆掩棄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倒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裝裝,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案,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4]
“夢幻泡影”是佛教用語。出自《金剛經(jīng)·應化非真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盵5]宋代王铚《四六話》中引丁晉公之話可為之注解:“夢幻泡影,知既往之本無,地水風火,悟本來之不肖?!盵6]其含義為世界上的事物都像夢境、幻術、水泡和影子一樣空虛,喻世上事物無常,如夢境、幻術、水泡和影子,即夢幻泡影,一切皆空。它是《金剛經(jīng)》佛學思想的最形象的體現(xiàn)。
《金剛經(jīng)》乃后秦鳩摩羅什所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jīng)》一卷,是他所譯大乘佛教空宗經(jīng)典《大乘盤若波羅密多經(jīng)》的濃縮本,包含了般若學的主要論點?!督饎偨?jīng)》的宇宙生成論、宇宙本體論和認識方法論是源起性空論,主要闡釋此岸世界一切現(xiàn)象皆“假有性空”的奧義,宣講宇宙萬物是因緣而生成,生來變化,所有現(xiàn)象皆為幻想,此岸世界實為虛空的佛理。這種世界觀深深影響了“繡像本”作者。
具體看繡像本第一回解詩文。此文的前半段,表面看來不過是“糞土富貴”的勸誡老套,但作者很快便把議論轉(zhuǎn)到人生短暫、死亡無奈的悲傷方面。面對無法把握的世界,作者以《金剛經(jīng)》是思想安慰讀者,人生在世無非“如夢幻泡影”,只有“削去六根清凈、參透空色世界”,才能徹底解脫苦海。這種思想相比詞話本顯得極端驚人許多,因為這樣的出路,遠非常人可以遵從。詞話本的“持盈慎滿”是建立在社會關系之上,針對社會中人發(fā)出的勸告;而剃度修行卻已是超越了社會與社會關系的方外之言,是向讀者進行的當頭棒喝,是極少數(shù)人才能達到的境界。緊接著上面引述的那一段話,作者感嘆:
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這既承接了上文“夢幻泡影”的虛空,又進一步突出了佛教“人生無常”。通過這段解詩文,我們可以看出繡像本所強調(diào)的,是紅塵萬物之無常與空虛,并在這種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喚醒讀者對生命——生與死本身的反省,從而對自身、對同類,產(chǎn)生同情與慈悲。繡像本的開頭,就這樣為全書定了一種十分不同于詞話本的基調(diào)。在這一基調(diào)下,繡像本《金瓶梅》中本應墮入阿鼻地獄、十惡不赦的惡男壞女竟有了人性的光輝,有了讓人原諒的作惡動機,也因此更能打動我們的心靈,能讓我們從生命盡頭的虛無反省世俗的沉迷不悟、愚昧無知。
另一方面,小說第一百回的回前詩亦傳遞了這種意旨: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云兩袖風。[4]
此詩與這段解詩文互相照應,明確傳達“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的虛幻之意,也進一步突出了佛教提攜幻化俗世之人最終看破紅塵、皈依宗教的旨意,體現(xiàn)了作者刻意營造的佛教慈悲精神的主旨,結構上也首尾照應,亦有一種對稱和諧之美。就這樣,小說開始處作者重筆點出的“空色世界”,在小說的結構中得到了最好的體現(xiàn)。換句話說,繡像本金瓶梅的敘事結構本身,就是它的主題思想的完美實現(xiàn)。
這兩大系統(tǒng)主題明顯的分歧幾乎使得兩書的主題思想與藝術價值判別有二,以至于哈佛學者田曉菲說:“最重要的是這兩個版本的差異體現(xiàn)了一個事實,也即它們不同的寫定者具有極為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美學原則,以至于我們甚至可以說我們不是有一部《金瓶梅》,而是有兩部《金瓶梅》?!盵7]因此我們在論述這部作品時應該對研究對象予以明確地區(qū)分。
[1]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link.url.
[2]蘭陵笑笑生.全本金瓶梅詞話[M].香港:香港太平書局,1982.參見: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李昉,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繡像[M].香港:文化書局,1983.
[5]陳秋平,尚榮譯注.金剛經(jīng) 心經(jīng) 壇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王水照.歷代文話(第一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7]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