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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頓的邂逅

2014-03-31 03:58萬寧
十月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子民石頭兒子

萬寧

一 蘇子民

清晨,庭院外的柏油路上,身形巨大的黃色校車準(zhǔn)點虎踞一端。艾米與丹妮火急火燎地奔上去。幾乎是同時,女兒女婿各自開著車,眨眼間就在樹林掩映的馬路中消失。蘇子民的目送,總會引來一段失聰?shù)臅r刻。他什么都聽不到,只有偌大一幢房子,周圍茂密的樹林,以及仿佛在移動的藍天白云。

這個時候,他只能坐下來,喝上一杯從中國帶來的茶。

水是用電瓷壺?zé)摹S瞄_水沖茶喝,這是他無法改變的習(xí)慣。這種習(xí)慣,于他是一種享受,艾米與丹妮她們無法理解。她們認(rèn)為口渴了,一杯冰水或是一瓶可樂,就可解決,干嗎要那么費事地?zé)?,泡那種像藥一樣的苦東西。所以,每每看到外公坐在那兒喝茶,她們總會聳聳肩,對視著鬼笑一下,然后繞道走開。

兩個小家伙,一個八歲,一個十二歲,生在波士頓,長在波士頓,雖然是黑頭發(fā)黃皮膚,卻整個一洋鬼子。在美國,這種孩子叫ABC孩子(AmericanBorn Chinese),在蘇子民看來,他們是一群沒有故鄉(xiāng),失去故鄉(xiāng)語言的孩子。吃的用的美國化了,在家里開口閉口一不小心就蹦出英文。為此,他們一家五個華人坐下來,開過一次會。蘇子民說,我不管你們在外邊說什么話,但家里,一定要跟我說中國話。艾米與丹妮舉手反對,說,人有支配自己怎樣說話的權(quán)利。女兒蘇紅紫心里明白她的兩個女兒是想偷懶,從上幼兒園起,老師、同學(xué)、周圍的人都是說英文,她們不明白,干嗎回家后一定要說累人的中文。艾米跟她抗議過幾次,她說,媽咪,你在外邊都是說英文,干嗎不與我說。蘇紅紫當(dāng)時也沒細(xì)想,只說,外公會聽不懂的,我們說的話,要讓外公聽懂。艾米嘟著嘴,嚷著,外公是從哪里來的啊,干嗎他一個人說一種話?

其實,家里一直是在說中文。只是兩個孩子,越長大就越不愛說中文了,因為她們在表達時常常會顛三倒四,一著急英文單詞一個一個地亂蹦。盡管父母在回答時,盡量是在用中文,可是有時也會被她們繞進去,不自覺地說起英文。

也不知從何時起,兩姊妹之間的交流只說英文。大人已無法控制了。蘇子民嘆息,中文里早就說了,入鄉(xiāng)隨俗。你在他們的土地上,喝他們的水,吃他們的食物,曬他們的太陽,吹他們的風(fēng),他們的思維會植入你的大腦,說與他們一樣的話是當(dāng)然的。就像他從國內(nèi)帶來的辣椒、苦瓜、絲瓜、豆角等蔬菜種子,播種下去,只因土壤與陽光、雨水的不同,長出的樣子有些變,味道就更變了。辣椒不辣了,苦瓜不苦了,絲瓜也不甜了。他曾百思不解,明明是一樣的種法,怎么會不好吃呢,怎么就不是家里那個味呢?看著自己的兩個外孫女,他?;秀?,總覺得與她們隔了一層,那親情里摻和了一點看不見的陌生,盡管他是看著這兩個孩子一點點長大的。

蘇子民常常會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艾米與丹妮是自己在這世上最親的人,除了女兒,她們與自己的血緣是最近的。這世上連血緣都不可靠,就沒有可靠的了。其實蘇子民是被她們的表情與神態(tài)嚇著了,一張中國臉,那神態(tài)與表情又完完全全是美國佬的樣子,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在她們的眼睛像水樣清澈,看著你時,你的內(nèi)心會一點一點地柔軟起來。

下午放學(xué)后,女兒女婿會直接去學(xué)校接艾米與丹妮,他們要去參加朋友舉辦的家庭聚會。一個人待在家里憋得慌。蘇子民拿上他的釣魚工具,騎車去附近的公園。

只要不下雨,蘇子民每天都會騎車二十分鐘,來到這個寂靜的公園。坐在棧橋的木板上,把釣竿甩向湖水。從前,他在離家只有幾十米的湖邊垂釣,他不知道他垂釣的時候背后有好多雙偷窺的眼睛。那些環(huán)湖的房子,看上去安安靜靜,像沒人居住的空屋。蘇子民在陽光下的湖邊怡然自得時,警察來了,檢查他網(wǎng)袋子里的魚,當(dāng)時蘇子民還一臉喜悅,把自己釣到的魚舉起來,給這個胖警察看,警察沒笑,給他開了一張罰單,然后要看他的釣魚證。沒有。又開了一張罰單。后來女兒告訴他,是鄰居報的警,說你把魚苗都放進漁網(wǎng)里。之后,女兒給他辦了—個釣魚證,還給了他一把尺子。說,凡是比這尺短的,你釣到了,要放回湖里。要不然,警察又會來找你。只是,蘇子民就再也不到這個湖邊釣魚了。他不喜歡來自房子里的偷看他的眼睛。

波士頓五月的陽光還有些涼意。風(fēng)兒碎碎的,飛走湖面上,卷起層層水波,五顏六色的,折射到湖邊林子的葉片上,斑駁的陰影東搖西晃,隨著整個樹林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嗖嗖”聲,這風(fēng)聲從耳邊掠過,讓頭發(fā)從頭皮上立起。鳥兒一會兒水上,一會兒樹上,恣意地歡叫著。

不是周末,這里通常見不到什么人。在自然之間,偶爾會有片刻的恐慌,覺得自己很孤單。真想與人說話啊。多年來,蘇子民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的習(xí)慣。一個人對著湖說,對著樹說,對著天空的鳥兒說。他說著他的家鄉(xiāng)話,很是過癮。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與人真正說起家鄉(xiāng)話了,那個時候,為了讓女兒更好地與人溝通,就一直與她說普通話,到后來,也與艾米、丹妮說。自己的母語也就在他的腦子里封存起來。

蘇子民面湖而坐,眼睛盯著他的浮標(biāo)??墒秋L(fēng)兒吹得人困困的,他突然就覺得大腦缺氧,水面上的那個浮標(biāo)在他眼里漸行漸遠。于是,他把釣竿固定好,人就索性躺到樹下的原木桌上。這里有七八張桌椅,供游人野餐時用。蘇子民之所以毫無顧忌地躺到桌上,他曉得在這個星期四的下午是很少有人過來的。這里只有在周末,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園。

在周末,有許多家庭開著車,車頂上還綁著一艘船,大人孩子,水上水下地玩,或在沙灘鋪上毛巾,趴在那兒,讓太陽親吻著,睡覺或是看書。這是美國式的度假休息。湖水、陽光、沙灘、樹林都是他們喜歡的。他們吃的食物依然與平常沒什么區(qū)別,水果蔬菜,放點沙拉,肉類永遠是牛肉與雞肉,因為是養(yǎng)殖場群養(yǎng)的,那些肉除了粗,還有很重的腥味。聽說過那種快速成長雞,從出生到死,都只站在籠子里的固定地方,催長劑讓雞肉迅速膨脹,骨頭承受不起肉的重量,很多便成了骨折雞。這樣的雞肉是死肉,怎么會好吃呢?然后就是散發(fā)著香甜味的面包,這香甜蘇子民嗅著就反胃??墒沁@些人,吃了這些食物后,卻精力無限,仿佛停下來不運動便會失控,所以他們所有的成年人,除了打球,便是不停地跑步。你可以在任何季節(jié)的任何一天的任何時候的任何地方見到不同年齡層次的男人女人在跑步。中國人很不理解,覺得他們一根筋,蠢跑傻跑。endprint

蘇子民在睡眠中呼吸著上好的空氣,因為空氣中有樹木的清香,有湖水的濕潤,有鳥語的婉轉(zhuǎn)。那是一種舒坦的放松,所以神情安然甜美。盡管是睡著了,潛意識里他能感覺到幾個環(huán)湖跑步的人在努力地奔跑。就是這奔跑,讓蘇子民一下子跑過千山萬水,他跑到了湘江邊,在楊柳依依的堤岸上晨練,很多過去的同事、朋友與他迎面而過,他用家鄉(xiāng)話與他們招呼著,四面是鄉(xiāng)音,那親切從丹田直沖而來。

噯,好無聊的,真的,咯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哈……家里當(dāng)然是好吃好玩好快活……好啦,我會盡快回來的,我崽伢子講,要等他岳母來了后,我才能回國,也不曉得親家母會什么時候來……

蘇子民睜開眼睛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他在鄰桌旁的木凳子上,看到一個女人打手機的背影,一條狗趴在她腳邊。這個女人說著一口地道的長沙話。蘇子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可是他聽到的還是長沙話。他環(huán)顧四周,這里依然是美國的土地,不是夢里的湘江邊。于是他笑嘻嘻地等在那兒,等她一打完電話,他就要沖上去搭訕,他有一種刻不容緩的沖動。

二 柏玨

柏玨那天是被家里的狗帶著,信步來到這個公園的。兒子兒媳帶著兩歲的孫子石頭去了新澤西,媳婦說,好久沒逛第五大道了。是女人都會想念紐約第五大道那些怪異的櫥窗,以及櫥窗里的時尚與潮流,還有令人咋舌的活體廣告。其實柏玨也想去的,可是家里沒人看狗,要不,帶上狗,又有很多的麻煩。兒子本是去工作的,如果一大家子都去,顯得太招搖,像是去度假。柏玨怕被兒子公司其他人看到,所以,柏玨推說懶得坐車,不想去。

去新澤西的車程大約四小時,從新澤西去紐約就很近了,當(dāng)然即使很近,坐地鐵,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路上也要花個四五十分鐘。紐約柏玨是去過的,那還是上次孫子還未出生時,兒子兒媳專程陪她去的。她不是太喜歡,感覺與上海、香港沒什么區(qū)別。林立的高樓,狹窄的街道上盡是不講章法的汽車。行人道上亦是走不動的人群,這些人分兩類:要不就是步履匆匆的忙人,要不就是四處張望的閑人。忙人是曼哈頓、華爾街公司里的白領(lǐng),趕不完的時間,見不完的客戶。閑人是從世界各地趕來看熱鬧的,從聯(lián)合國總部到帝國大廈,從自由女神到證券交易所,從頂級奢侈品店到大眾潮流平價貨,從時代廣場到中央公園,一路上松松垮垮指指點點地游走。兒子說,這里是天堂也是地獄。

他們走了有三天,上午柏玨突然想熬湯吃,從冰箱里翻出幾塊骨頭加上幾截玉米棒,扔進鍋里燉,慢慢地滿屋子都有香味,家里的這只叫星巴的德國牧羊犬興奮得在屋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柏玨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一本無聊的書。這書還是那天特意從中國城買來的,家里幾乎沒有中文書,有幾本,也是他們的專業(yè)書,中國城的書,一般是香港或者臺灣的,柏玨不喜歡繁體字與豎排格式,讀起來很費力。而不看書,又幾乎沒有別的任何事情可做。電視看不了,所有的臺都是洋鬼子在打鬼講,她與兒子兒媳念叨過幾次,要他們?nèi)ル娨暪巨k理一下,讓家里的電視至少收到鳳凰衛(wèi)視與中央四臺,兒子答應(yīng)了,就是不見行動。兒媳卻說,媽,想看國內(nèi)新聞,網(wǎng)上有。柏玨覺得網(wǎng)絡(luò)與電視是不同的,而且上了年紀(jì)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電視,家里可以沒有一個人,但電視里有人說話,那感覺就不一樣了??墒悄贻p人不理解,想想在這里也不會長住,所以就不那么較真了。

湯很好喝。柏玨還炒了一碟四季豆,在廚房的餐臺上慢慢享用,端著一小碗的米飯,一筷子一筷子地,看似在吃,目光卻是落在窗外的草地與樹林里,柏玨真的奇怪,她從未在那兒見過一個人。到了美國,柏玨才知道,見不到人,原來是件難受的事。兒子他們走了的這三天里,她沒見到過一個真人,心里居然有一種惶恐??墒沁@里的人對安靜的鐘情,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你家開派對,鬧了一點,你家上空必定會飛來一架直升機,警察在上邊喊,請立即停止!這是鄰居報的警。還有啊,這里的法律也不可思議,在自家院子的樹干上牽根繩,曬衣曬被也會立馬招來警察,剛開始柏玨很不習(xí)慣,她習(xí)慣她的衣服被單在太陽下曬過,她對兒子嚷嚷,這是自由嗎?公民曬衣服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兒子笑著,洗衣機里烘烤是一樣的。柏玨卻撇著嘴,嘟囔著,能一樣嗎?洗衣機出來的衣服有太陽的味道嗎。兒子便笑開了,說,媽媽,你老土,被單上的太陽味道其實是螨蟲的味道,這是一本權(quán)威雜志說的。

柏玨看著窗外草地上,大片陽光像水洗過一樣,干凈地照過來,想著兒子說的話,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陽光不好好曬衣物,真的很可惜。全球都在呼吁節(jié)約能源,這里衣服不要曬干,還明文規(guī)定一定用電來烤干。其實美國對能源從來就沒有節(jié)約的概念。所有房子里的空調(diào),熱天的時候冷得要死,冬天的時候又熱得要死,還是二十四小時開著,不管有人沒人。柏玨曾經(jīng)質(zhì)疑,兒子說,人家牛啊,有能源啊,地球上一半的能源都到這個國家來了,用不完啊。

這個時候,兩個快遞郵包丟進窗外的草地上,只聽見院子邊馬路上絕塵而去的汽車馬達聲。兒子兒媳喜歡網(wǎng)購,快遞公司從不送進屋里,就像剛才一樣,東西一丟人就走了。碰上家里沒人時,郵包就在草地上躺上兩三天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柏玨見兒子網(wǎng)購的東西居然是一蘋果平面電腦,驚愕之余,便罵起兒子來,這么貴的東西,也丟在外邊,別人摸走了,多可惜!兒子呵呵地笑,說你以為是在中國,這里沒人拿,我這個院子,沒我的同意,別人是不會跨進一步的,拿院子里的東西屬偷竊行為。后來,柏玨發(fā)現(xiàn)這里的快遞郵包都是這樣丟在每家每戶的院子里,卻從沒聽說郵包有丟失。驚嘆之余,還總有些不敢相信。

星巴一副乖模樣,它把前爪搭在柏玨的腿上,目光清澈地望著進食的主人。柏玨盡量不去看它,因為只要看到它,就會看到它可憐的樣子,你的惻隱之心立馬會被它打倒,這個時候,柏玨的舉動是給它丟去一塊骨頭,骨頭只在空中一滑,不用落地,星巴騰空躍起,準(zhǔn)確地接住那塊骨頭,于是,咯嘣咯嘣三兩下,便可把骨頭弄碎了,脖子伸幾伸,骨頭就吞到它的胃里了。接著,它居然又像三百年沒吃過東西一樣,乖乖地靠近你,眼巴巴地望著進食的你,只要你再碰到那目光,再堅硬的心又會忍不住丟給它食物,如果不丟,那眼神會讓你有喪盡天良的感覺。endprint

柏玨被星巴饑餓的眼神秒殺了。于是,夾起鍋里的骨頭,一次又一次地丟向星巴,最后致使星巴不停地打嗝,趴在地上很痛苦,痛苦一陣后,它老去蹭柏玨,然后用狗眼很無辜地望著柏玨,剛開始,柏玨在收拾廚房,沒理它,可是星巴不停地用頭或是身子蹭柏玨,待柏玨抬頭看它,它就扯著她向門口奔去。吃多了,想出去遛一遛。星巴就是這意思。平常家里遛狗的事是兒媳的事。這三天,柏玨也只是把狗放在院子里,讓它自由走動了一下。

柏玨上樓換外出衣服的時候,星巴乖巧地守在門口,見柏玨下樓來,它便歡天喜地地迎上去。柏玨拿起鏈子把它鎖好,它還是乖乖的,美國的狗,真的特別,從不對人吼叫,有什么要求,只是釋放肢體語言。聽兒子說,美國的狗,在進商店被賣出去之前,都要進狗學(xué)校的,所以它們不會有沒有教養(yǎng)的舉止,譬如敞開嗓門亂叫、搶食物吃,撲人咬人,它們總是乖乖的,桌上的食物,明明抬頭就可吃到,即使再餓,主人不給它吃,它絕不會亂動一下。

柏玨想,它是畜生啊,它怎么能做得到呢??墒沁@些狗真的很乖巧很紳士。有幾次,柏玨都有想去狗學(xué)校看一看的沖動,看看里邊是怎樣培訓(xùn)這些狗的。

沿著公路,往東。星巴走在前邊,柏玨慢慢地跟在后邊。路邊有私人農(nóng)場,有牛在吃草。更多的景致是茂密的樹林,偶爾松鼠從公路這邊竄到另一邊,過馬路是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路上時有被碾癟的松鼠,柏玨想它們?yōu)槭裁匆欢ㄒ今R路對面去,都是一樣的草地一樣的樹林。也許,動物也與人一樣,會這山望著那山高,會覺得對面的樹林永遠比現(xiàn)在自己待著的樹林更好。

一輛一輛的車,在身邊呼嘯而過。盡管漠然絕塵,卻倍感溫暖。這溫暖來自人的一種氣息。在沒有人煙的草地、湖水、樹林邊,一幢一幢安靜的房子,房子里暖暖的燈光,穿透出來的是一種在人間的感覺。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在公路上,看到一輛一輛飛奔的汽車,你會踏實,因為是人在開車。在美國,除了在高樓密集的城市,在公共場所,我們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而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有奔跑的汽車與安靜的房子。許多的地方被稱為“車輪上的城市”。

從國內(nèi)來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頭攢動,習(xí)慣了人聲鼎沸,面對空曠面對寂靜,不自覺地會迷失。柏玨并不知道要去哪兒,她只是跟著星巴。結(jié)果星巴把她帶到公路邊上的這個公園里。大片樹林的背后,有個偌大的湖,水像海一樣藍。柏玨吸了一口氣,仰起臉向天空微笑,然后,她再用手拍了拍星巴的頭,說,小伙子,你真不錯。星巴聽到主人的夸贊,就在柏玨的腳邊撒著歡。兒子與媳婦對星巴說的是英語,可是柏玨對它說著家鄉(xiāng)話,它好像一樣也能聽懂。

湖里有成群的野鴨子游在水面,悠然自得,柏玨一直沒搞懂,美國人的餐桌上只有雞,眼皮底下能走能飛的鴨子在湖邊大搖大擺,卻沒人搞了吃。難道他們不知道鴨子比雞更好吃一些嗎?關(guān)于這個疑問,有幾次想問兒子,又怕兒子笑話她只曉得吃。其實中國人都有一個毛病,看到一個動物,首先想到是這家伙能吃嗎?接著再想要怎樣才能把它搞得好吃。所以,在中國的餐桌上,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

面湖而坐,聽林濤,看波光,柏玨靜靜地放空自己。也就一會兒的時間,自己與大自然的默視被手機鈴聲打斷,柏玨接到國內(nèi)一個同事的電話。嘰里呱啦的,很是過癮,除了風(fēng)聲與鳥語,就只有柏玨說的長沙話。剛剛收線,后背響起了一句問話,你是長沙人吧?在柏玨聽來真是驚天動地,因為這也是一句地道的長沙話。

三蘇子民與柏玨

蘇子民在看到柏玨時,多年沒展開的笑容在那一刻盡情地綻放著,伴著五月的陽光與從山那邊徐徐吹來的春風(fēng)。

他鄉(xiāng)遇故人。蘇子民嘴巴里的話,不能控制地往外蹦,甚至有些手舞足蹈。柏玨也興奮起來。他們用家鄉(xiāng)話互問情況,在長沙他倆住的地方原來只隔了兩條街。蘇子民六十一歲,柏玨五十三歲,兩人的朋友圈子不在一個年齡層次,但長沙城只有那么大,還住得這么近,肯定是遇見過,但卻是擦肩了。可是到了這里,在這個湖邊,他們之間只因鄉(xiāng)音認(rèn)識了。

天黑下來了,他們都不覺得,話語像洪水一樣來勢兇猛。星巴在一邊蹭著柏玨,像是在說該回家了??墒前孬k在蘇子民的眼波下光彩照人,侃侃而談。倒是蘇子民讀懂了星巴,他起身說,老鄉(xiāng),剛剛聽你說回去也是一個人,我也是,要不,我們慶祝一下我們的相識?

柏玨在蘇子民的帶領(lǐng)下,來到一家中餐館。之前,柏玨從未單獨出來活動過,吃飯、逛街都是兒子或是兒媳陪著。今天她竟然想都沒想就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來到這。她信他,就因為他講著與她一樣的話。人的相識相遇真的是奇怪的,要是在國內(nèi),柏玨是不會與這樣一個人搭訕的,可是現(xiàn)在,她看著他,就覺得親切,覺得有話要說。

美國所有的中餐館上菜之前,會端上一盤麻花一樣油煎貨,名叫簽語餅。蘇子民遞一個給柏玨,要在平常柏玨是不會吃的,她一向不喜歡油煎的食物,可是眼前的他說,咬一口,看能咬出一句什么話來?

所有的簽語餅里都藏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一句充滿玄機的話。柏玨咬開簽語餅,紙條上寫著:一些人與我們擦肩了,卻來不及遇見;遇見了,卻來不及相識;相識了,卻來不及熟悉;熟悉了,卻還是要說再見。當(dāng)蘇子民把頭探過來時,柏玨往后仰了仰,她把紙條舉得高高的,獨自一人笑著。

蘇子民十幾年沒親近過女性了,此時,他有一種奇圖的感覺,覺得眼前這個女人,他認(rèn)識多年,熟悉得不用遮掩。他伸過手去,說,給我看看,寫的什么啊??墒?,他沒有接到,柏玨把紙條攥到手心,臉上的冷熱像電波圖般閃了幾閃。蘇子民于是自己也拿起一個簽語餅吃,把吃出來的紙條慢慢展開。機遇就在眼前。蘇子民臉紅了一下,卻大方地把紙條遞過去,同時附帶上自己躊躇的目光。

蘇子民之前的職業(yè)是中學(xué)物理老師,老婆是在女兒高二那年走的,沒有任何預(yù)兆,突然心臟病,猝死在辦公室。蘇子民忍住悲痛,盡力安撫女兒,讓她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快恢復(fù)。一個男人試著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時候,他就是用心在愛,女兒在他的呵護下,順利成長,上了國內(nèi)頂尖大學(xué),再到美國讀研,讀研的時候,遇到了艾米與丹妮的父親,于是很自然地就結(jié)婚生子,而他也是自然地跟到了女兒身邊,幫她打理生活。其實,很多時候蘇子民是明白的,女兒長大了、獨立了,自己完全可以從她的生活中退出,可是回頭看自己,自己竟然沒了去處,好在女婿很不錯,對他很是敬重,所以他待在女兒家里也安然。他想過就這樣終老。endprint

那一晚,他們談了很多。蘇子民知道柏玨離婚了,常住國內(nèi),只是偶爾來美國帶帶孫子。當(dāng)蘇子民送柏玨回家時,他們更是驚訝,兩家之間只隔了兩個湖,騎車的距離不到二十分鐘。

此后,柏玨也就經(jīng)常參加蘇子民他們的社區(qū)老年華人的活動。每周三中午,幾個老人聚在一起,交流種菜、做飯、釣魚心得,講講國內(nèi)的新聞。聚在一起的午餐,是每人帶一兩個菜湊在一起,飯各帶各的。在這邊的聚會,基本是這種形式,聚在一起,不為吃,只為熱鬧與交流。

在這群老人中,蘇子民在美國是待得最久的,他拿到了綠卡,每月能領(lǐng)到600美元生活保障金。另幾個老人基本上是候鳥,每年四五月時,從國內(nèi)飛到波士頓,在這里過完宜人的夏季,再在十月左右,又飛回中國。他們在國內(nèi)大多不是還有孩子,就是老伴留守在家。這樣子剛開始是新鮮,到后來是牽掛是無盡的奔波。孩子在固定的地方生活工作,老人為了團聚,卻成了飛來飛去的鳥。而且,團聚的意義,更多的時候只是老人的一廂情愿。候鳥中,有一群老人是專門來看孩子的,雙方親家,半年一換。這里面除了中國人傳統(tǒng)地認(rèn)為,孩子只有自己帶才能放心外,請保姆的價格以及雇傭關(guān)系,也是關(guān)鍵原因。

柏玨想蘇子民為拿到綠卡,在美國居然連續(xù)住了六年,她想著就痛苦,她說,我是不要這600美元,在這兒住久了,我會瘋掉的。剛來時,覺得這里空氣好風(fēng)景好,可是再好的風(fēng)景看久了,也會麻木,也就沒了欣喜。住在樹林之間,感覺生活回到原始社會。想要什么,都要寫一張紙條,交給兒子,在他們星期六或是星期天上超市時帶回來。這是每周都要做的事,開著車,去超市。開始的時候也與他們一起去。后來,就膩了。太無聊了,每次都是一樣的程序。購物、吃飯、看電影什么的,比平常累多了。最主要的是心累。生活沒有情趣,只有重復(fù),人就有厭倦感。

年輕人還可以去公司上班,接觸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墒鞘卦诩依锏睦先?,時間就突然地漫長了。像蘇子民整了兩塊菜地,每天澆園松土,還有做不完的事。但內(nèi)心還是有某種不安,這種不安源自哪里,蘇子民也沒細(xì)想過。倒是柏玨經(jīng)常念叨,我還是想回去。平常的一句話,好像在他心上拍了一下,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潛在的意識里也一直在想要回去呢?他隨女兒每隔幾年也回去,只是再回到長沙的時候,長沙的親戚過去的同事都把他當(dāng)成美國客人,而在美國,蘇子民自始至終都能感受到,自己只是這塊土地上的客人。

經(jīng)常聚在一起,柏玨有些依賴這個老頭兒。很多時候,柏玨不是一個人去參加他們的活動,她常常會帶上孫子石頭。盡管推車?yán)飳殞毜挠闷俘R全,可是柏玨連換尿片都笨手笨腳的。惹得一旁的蘇子民從指導(dǎo)到親力親為,最好笑的,到后來孫子有什么事,就朝蘇子民喊爺爺。有的時候,柏玨站在洗手間外只是等著。柏玨是放心的,美國的公共設(shè)施真的沒話說,在任何一個偏僻鄉(xiāng)鎮(zhèn),公共洗手間里絕對有手紙有洗手的熱水,里邊永遠干干凈凈,更人性化的地方是,每一處都有打理嬰兒的臺板。而蘇子民在這樣的地方為孩子打理好一切,動作特別的嫻熟,柏玨想當(dāng)初他帶他兩個外孫女應(yīng)是傾注了心血。

過幾天是美國的國慶節(jié),這假正好是在周五,所以便有三天長假。年輕人與朋友早早就約好去哪兒哪兒度假。孩子們沒說帶他們?nèi)?,老年人也很自覺,都不跟了去。跟了去,他們玩得也別扭,自己也不自在。那天,大家都在一起說自己的孩子準(zhǔn)備去哪兒,老龍說,這幾天孩子們都走了,我們幾個老家伙也出去度個假怎樣?

老龍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醫(yī)生一個是律師,在美國都是不錯的職業(yè)。他老伴早幾年過世,所以他就在兩個兒子家里輪流住著。他當(dāng)醫(yī)生的大兒子在新罕布什爾州的湖邊買了一幢別墅,平??罩倨诓湃プ∽ ?墒?,這個假期,大兒子一家人要去圣地亞哥看在那兒上大學(xué)的大孫子。

幾個老人還是傳統(tǒng)觀念,覺得住到別人家去,不太好。老龍卻說,沒事的,兒子這房子,他的朋友也經(jīng)常去住的,房子是要人住的,房子沒人住,吸不到人氣,就會陰森,你們想著是幫我兒子的忙就是了。

于是各自備了兩天的食物,餃子、包子、做火鍋的作料與菜。老龍開了一輛車,柏玨也開了一輛,車是蘇子民女兒的,一輛凌志車。這次女兒一家度假,他們只開著女婿的路虎出門。所以,蘇子民就跟女兒借車,說盡管我不會開,但我有朋友能開。女兒從來都是順著父親的。其實柏玨是沒有美國駕照的,不過她確實是一名熟練司機,她在國內(nèi)已開了近十年的車。這次,蘇子民負(fù)責(zé)看CPS路標(biāo)圖,柏玨只管開,當(dāng)然心里之所以有譜,是老龍在前面帶路。

從波士頓往新罕布什爾州方向開去,路面的車在逐漸增多,車輛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在拐向??巳厥朽l(xiāng)鎮(zhèn)的湖區(qū)時,車子竟像爬蟲一樣,在高速公路上蜂擁。放假了,城里的人魚貫而出,奔向山林、湖邊的鄉(xiāng)村。柏玨不急不躁地跟著車隊,在美國開車,有一點好,沒人會急著趕著,都是按部就班地跟著,不輕易改道,一直跟著前面的車行駛。高速公路上既沒有行人,更無逆行車輛。一路上,是看不到警察的,即便是擁堵,人們也只會跟在后面慢慢移動,絕不會像國內(nèi),所有的人好像都急著趕去投胎,晚不得,不停地插隊。在雙線道時,也去占對面的車道,堵個水泄不通時,又沒人愿意退讓,就耗著等警察。

一路上,蘇子民說著美國的好,像走在任何馬路上,只要他停住腳步,站在一邊,有想過馬路的意識,便有車輛停下來,讓他慢悠悠地走過去。柏玨其實也有同感,但她卻說,如果是在中國,那讓行的車輛就只能從早上讓到晚上,出不了門了。中國人太多了!

到了鄉(xiāng)間,便是在樹林與湖邊繞行。在一兩公里間距中是一幢又一幢的別墅。房子構(gòu)造各異,有的氣勢恢宏,有的豪華鋪張,有的簡潔樸素,所有的房子有一點是一樣的,前庭是坪,停放車輛,種花種草,后邊畔湖,高低錯落,都建了個小橋廊廓式的后院,橋廊盡頭的湖面有小船、游艇晃蕩,扯著拴船的繩子在桅欄桿上咯吱咯吱地叫喚。

柏玨放下玻璃窗,風(fēng)涼涼地?fù)徇^肌膚,帶著樹林的味道,透過空氣,撲面而來。人在這個時候就不自覺地微笑。車子一直在林間的彎道上拐,除了房子不一樣,景致是雷同的,偶爾只是樹木顏色深淺的不同。能抓住柏玨眼球的,是那些房子前形態(tài)各異的信箱,以及旁邊花樣百出的門牌。柏玨終于看見前面老龍的車,拐向造型為中國龍的信箱與門牌所指示的小路上,那門牌上還插了一桿旗,旗上畫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旁邊寫著碩大的中文:龍府。蘇子民哈哈傻笑時,柏玨已在前坪停好車,這時他們聽到湖水拍岸的浪擊聲,伴著林子里悅耳的鳥鳴。endprint

聽老龍說,這個湖叫溫妮比薩基湖,是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個比較大的湖,所以吸引了很多有錢人在湖邊建別墅,夏天的假日,這些房子里基本上是住了人的,湖面上有各色船只穿梭往來,人們水上水下自娛自樂。湖邊幾乎所有人家都有游艇,冬天的時候,湖面結(jié)冰,而這些游艇會集體上岸,運到鎮(zhèn)上做游艇保養(yǎng)與保存。這在當(dāng)?shù)匾菜闶且粋€產(chǎn)業(yè)。

他們這次出行是五人。有一對夫妻,所以是三男,兩女。單身的是柏玨、蘇子民與老龍,而且他們?nèi)诉€有那么一點點怪異的曖昧,在柏玨心里,她會對蘇子民更親近一些,可是老龍卻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柏玨要對他好一些才對。老龍是天生有一些霸氣的人,只是人老了,霸氣沒那么囂張,懂得隱忍。所以在他眼皮下,看到蘇子民對柏玨殷勤能裝作沒看見,已經(jīng)是最高境界了。

晚上用電鍋煮了粥,加熱一些自帶的包子與餃子吃過后,大家就坐在后院的露臺上,面對夜晚的湖,聽濤濤水浪,喝茶聊天。說自己過去的故事。也說國內(nèi)新聞與國際新聞。國內(nèi)新聞的來源有一部分是當(dāng)?shù)氐娜A文報紙,這些報紙的背景很復(fù)雜,都藏著看不見的政治,蘇子民不太相信,可是老龍卻說得天花亂墜。柏玨只是靜靜地瞇眼笑,偶爾插上一句,還好吧,我在國內(nèi)覺得一切都挺好的,新聞總有些沒事找事夸大其詞。一陣子后,他們又玩撲克,打升級斗地主,吵吵鬧鬧的,院內(nèi)的回廊燈閃閃爍爍,林子里回蕩著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歡樂。遠處湖的兩邊也有類似的房子,房子里有燈,也有人影,人與自然在寧靜的平和中溫暖著大地。

第二天他們?nèi)⒂^附近的一幢豪宅,房子砌在山頂上,所以這幢別墅有一個與之相符的名字,云中城堡。房子是上世紀(jì)初建成的,主人最初只是個皮鞋匠,因為他設(shè)計的皮鞋,突然風(fēng)靡一時,于是他把皮鞋作坊開成一間一間的工廠,規(guī)模也是越來越大,當(dāng)然錢也是越賺越多。他長相粗俗,個子又不高,可是卻突然暴富,錢多得讓他充滿想象,于是在這個荒郊野嶺大興土木,那個時候主要的交通工具還是馬車。如今,房子靠西邊的喝茶間成了陳列室,有照片記載了當(dāng)時建這個城堡的龐大馬車陣容。城堡建成后,自然就有姑娘嫁給他,照片上的新娘比他高一截。城堡房間木板地,衛(wèi)生間馬賽克,浴缸馬桶洗手池,一切的一切依然完好如初?;▓@有噴泉與長廊,隨便站在哪兒,綿綿的山林與掩映在綠色中的大片水域,一望無際,高低起伏在眼底。按說這地方真的不錯,可是這里住進過兩戶人家,都是一住進來,就開始破落。像那個暴發(fā)戶,本來錢多得像水一樣,可是自從住進來后,投資什么,就虧什么,而且結(jié)婚后的新娘就一直像個新娘,懷不上孩子不說,與她的丈夫貌合神離。以至于這幢偌大的房子了無生氣。最具戲劇的是,這位房子主人還天性頑皮,在一次萬圣節(jié)的聚會中,他在本來就陰氣很重的山頂房間里鬧了一出鬼的節(jié)目,把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募澥刻〗銍樀没觑w魄散,此后這幢房子真的就像個鬼屋,沒人再敢進來。這個鞋匠最終沒有守住他的財富,欠下一身債務(wù),破了產(chǎn),搬離了這幢他親手建造的城堡。第二個住進來的人,在這里平平靜靜住了十幾年,可就是這山中的十幾年,卻把他前面幾十年的財富蒸發(fā)了。

聽著這些傳奇故事,站在依然奢華的客廳里的柏玨搖著頭,很懂行地說,是風(fēng)水不好??墒翘K子民前前后后看了個仔細(xì),站在哪兒看,那都是滿眼蒼翠,風(fēng)景宜人。要說這地兒是太沒人氣了,只有鬼才住山上呢。他如此結(jié)論,遭到柏玨的反對。老龍說,山上才是仙境呢,你們發(fā)現(xiàn)沒,這里的人死了,都葬到鎮(zhèn)上,昨天我們不是見到了嘛。蘇子民與柏玨愣了愣,想著昨天過來時,橫穿小鎮(zhèn),在鎮(zhèn)政府與郵局旁,就看到好幾處墓地。墓碑都是橫躺著的,多處地方還插著國旗放著鮮花,使得整個小鎮(zhèn)看上去很詭異。

中午的時候,他們在半山腰一個正宗美國餐廳吃飯。三葉吊扇、花玻璃、馬燈,很有歷史感。吃著吃著,柏玨覺得哪兒不對,每個包間,都是用鐵柵欄圍住,邊上還有水槽與水龍頭,地板是紅磚,天啊,他們吃飯的地方就是過去的馬廄。再到大廳看照片,這里原來是云中城堡主人養(yǎng)馬的地方。大家感嘆,這廝的譜擺得太狠了,兩百年過去,我們居然坐在他當(dāng)年喂馬的地方吃飯,而且居然沒有一點破舊的感覺。這就是建筑?一個馬廄都如此牢固與精致。

蘇子民說,這個別墅在美國應(yīng)屬鄉(xiāng)間財主系列,去看看羅得島,就知道什么是別墅了。柏玨是去過的,上次與兒子一家從波士頓出發(fā),坐兩小時車。羅得島初看像個小鎮(zhèn),其實是一個州,是美國最小的一個州。島上遍布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初建的別墅豪宅。當(dāng)年美國經(jīng)濟巨頭們都爭相在這里建造他們理想的家園。依山傍海。這種豪華,如果不看到是無法想象的。房子的正面很低調(diào),但是所有的后花園卻奢華得嚇人。有關(guān)故事,也是美國發(fā)展史的故事。這些巨頭們都是曾經(jīng)壟斷著美國的輪船、鐵路、電信、礦山的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范德比爾特家族的別墅,聽說,他家來度個假,從紐約坐火車,家里的仆人就有一節(jié)車廂。排場與奢侈,讓他的后人覺得榮耀,也覺得可恥。

四 蘇子民

蘇子民從新罕布什爾州回來,手機便常常響起,偶爾還有嘀嘀的信息提示音。一向沉穩(wěn)的女婿突然面部神經(jīng)失控。笑得艾米與丹妮緊張兮兮地檢查自己是不是哪兒不對,可是當(dāng)爸的還是自顧自地在那兒笑著。艾米實在是氣了,她沖著他說,好笑嗎?女婿斜睨著接電話的蘇子民,用手指豎在嘴邊,輕輕說,老房子著火了,你外公在談戀愛啦。艾米睜大雙眼,停滯片刻,立馬就興奮起來,她蹦到外公身邊,一把摟著外公的肩膀,側(cè)耳去聽電話里的聲音。

電話里柏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蹦脆又軟綿的長沙話。蘇子民也是一句又一句地接著茬。艾米聽天書一般,一句都沒聽懂,但有一點,她聽到電話里的聲音是女人。于是,她心滿意足地飛奔廚房,告訴媽咪,外公在戀愛。

其實,蘇子民耳朵是在聽柏玨說話,眼睛卻把女婿與艾米的表情看個通透。他想,無須隱瞞什么,如果可能,與柏玨一起去國內(nèi)度過晚年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正當(dāng)戀愛的時候,是不好談未來的,除非是問題來了,必須要面對時。

可是女兒蘇紅紫卻是憂心忡忡。從內(nèi)心的自私出發(fā),她不想爸爸離開自己,不管怎樣,不在一起,她總是要牽掛的。而牽掛肯定是一件累人的事。再加上,這些年,她已習(xí)慣爸爸在身邊,盡管她的內(nèi)心已被丈夫女兒填滿。endprint

丹妮這學(xué)期剛剛升入初中,她的活動不斷。這也意味著家人也要不斷去學(xué)校。或是在禮堂欣賞她們自編自排的話劇,或是在球場觀摩她們的球賽,或是去波士頓自由廣場為她們的義演捧場助威。有的時候,上小學(xué)的艾米也有活動,蘇子民就代表家長在臺下鼓掌。艾米其實是想父母去的,通常也是父母去,可是一旦遇到姐姐丹妮也有活動,他們會毫不猶豫去姐姐的學(xué)校,原因是姐姐的學(xué)校遠,外公不能一個人去,而艾米的學(xué)校,蘇子民只要騎自行車十五分鐘就到了。

蘇子民每次在這樣的場合,都是安靜地找到一位子坐下,別人鼓掌時,他也鼓掌,他英語不好,只能觀場,懂得自己要做什么。向艾米豎大拇指,向她微笑,這些蘇子民都做得很好。因為她們從上幼兒園起,他就經(jīng)常以家長的身份陪同。他們的幼兒園不怎么教授知識,像數(shù)學(xué)、語文等書本知識是不教的。他們也上課,很多時候是做游戲,而教得最多的是生活常識與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如與人分享、公平游戲、不打人、把物品放歸原處、不把他人物品占為己有、排隊、走人行道、公共場所不大聲說話,等等,每一條規(guī)則都是仔細(xì)地強調(diào)并演繹,譬如有關(guān)搭乘電梯的常識,就教得很仔細(xì)。老師一遍一遍地說,在扶手電梯上一定要靠右,讓出左邊的通道給有急事的人通行,在等升降電梯時,一定要讓電梯里的人先下,自己再上。除了老師一遍一遍地說,還以游戲的形式,像情景劇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演習(xí)。有時候,坐在幼兒園教室外的蘇子民就感慨,國內(nèi)的幼兒園為什么不能教這樣的常識呢,小小的孩子,就急著去學(xué)唐詩學(xué)英語。到最后長大了,連隊都不會排,乘電梯也不懂先下后上,自顧自地往里沖,干什么都是爭先恐后。讓人嘲笑我們是個連隊都不知道排的民族,還自詡是文明古國的后人。其實,這些與文明無關(guān),只是習(xí)慣問題,如果從小就引導(dǎo),整個社會一樣會講秩序,處處禮讓。

坐在校園里,蘇子民忍不住會去比較,他也是當(dāng)老師的,他沒法去比較這里的草地、樹木、球場,他想得更多的是兩國之間教育的差別在哪兒?最后呈現(xiàn)的效果又在哪兒?他當(dāng)老師時,除了教授知識,還總想把自己的想法觀念強加給學(xué)生,不接受的,就主觀地認(rèn)為是壞學(xué)生,會自覺不自覺地用一種方式去打壓??墒牵@里的學(xué)生幾乎沒有好壞之分,他們的思想、行為就像沒有圍墻的校園一樣,自由奔放??纯此麄兊慕淌遥n桌隨心隨意地擺放,每個學(xué)生都當(dāng)自己是明星,墻上四處都是自己張揚的照片與涂鴉,老師的講臺擺在一角,非常的不起眼。上課的時候,學(xué)生想聽就聽,不想聽,只要是不妨礙到他人,你可以看別的書,可以睡覺。你干什么,老師都尊重你。你學(xué)習(xí)不行,可是你打球超級棒,你一樣自信滿滿。老師隨處發(fā)現(xiàn)你的與眾不同,像你的手工做得好,老師一定會夸你的想像力與動手能力,甚至你自己吹噓自己廚藝好,老師立馬會鼓掌,說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好廚師。在老師教育的職業(yè)中,每一樣都是光彩奪目的,沒有貴賤之分。年級沒有快班慢班之分,班上二十幾個人,始終能感受到老師的鼓勵,所以也就各顯神通地表現(xiàn)自己突出自己。自我讓他們充滿朝氣也充滿快樂!

那天,柏玨帶著石頭也來到學(xué)校。艾米有一場年級的棒球賽,家長都自告奮勇地當(dāng)起啦啦隊。蘇子民在美國這些年就發(fā)現(xiàn),除了一些高級白領(lǐng)偶爾參加一些帶有工作性質(zhì)的派對外,他們絕大部分的集會活動來自孩子的學(xué)校。在這些家長中,你可見到當(dāng)?shù)卣攬F首領(lǐng),金融精英,因為在他們眼里,沒有什么事,會比自己孩子的表演、球賽更重要了。很多家長,在這個時候不但盛裝出席,還會悄悄地攝影攝像。像艾米班上有一位父親是梅西百貨的總裁,而孩子的活動,每次他都是從頭至尾坐在家長區(qū)內(nèi)觀看,絲毫看不出任何的與別人不一樣,也絕對沒有跟班與隨從。

在這種場合,還有一個現(xiàn)象,有部分出席的家長,孩子并不是他親生,與他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可是他跟親生的父母沒兩樣,完全投入到親子活動中。蘇子民在學(xué)校遇見一個青島女子,離婚嫁過來時,在國內(nèi)生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就在艾米班上。有時候,是這個女子的現(xiàn)任美國丈夫來學(xué)校,其責(zé)任心與愛心,親生的都很難做到。這女子說她丈夫很喜歡她這個兒子。她還說了一件蘇子民不理解的事。她的丈夫是船員,三個月才回陸地上住三十天,他前妻在他不在家時懷上孩子,他忍受著她的不忠,等妻子把孩子生下,再與她離婚,而且離婚時他與他的家人還通過法律要爭取這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要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而且是前妻與人偷情所生。她丈夫爭取的理由很充分,他說,前妻的道德能力不夠,可能對孩子的成長不利。他與人家只想著孩子有個好的未來,卻不去想孩子是誰生的。

這個時候,艾米特意跑過來跟柏玨打招呼,還主動地親了一下石頭,蘇子民心里一樂,卻抿嘴沒讓笑容外泄。柏玨在看球賽時說,過幾天就回國了,親家已過來。蘇子民盡管早就知道她要回去,可是真正確認(rèn)了歸程,心里突然就空了,眼睛里艾米的奔跑成了一個虛幻的影子。

下午球賽完,蘇子民本想請柏玨在外邊吃個飯,可是艾米不肯,她非要馬上回家,她說打球打了一身的汗,臭死啦,不能在外邊吃飯。于是,蘇子民用哀怨的目光向柏玨告別,柏玨看見他眼睛里裝著很多要說的話。

蘇子民在家簡單地弄好晚飯,便一言不語坐在后院露臺的藤椅上。柏玨早跟他說過,她媳婦馬上要生二胎,親家一來,她就帶著石頭回國。帶孩子,還是一方家長幫著帶好一些。要不然會有無盡的麻煩。這是每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知道的事情。現(xiàn)在橫亙在蘇子民心中,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柏玨要走,我怎么辦?眼睛里那片林子,搖曳著詭異,墨色的樹影延綿出來的是靜默。蘇子民轉(zhuǎn)臉,見屋內(nèi)燈光溫和,笑聲朗朗,女兒蘇紅紫正與艾米她們說笑。

第二天,艾米、丹妮與女兒、女婿一走,蘇子民就馬上給柏玨打電話,兩人約著見面。柏玨推著石頭,緩緩而來。蘇子民陪著她在居住區(qū)周圍漫步,在幾幢房子的垃圾桶邊,丟著床墊與一些舊家具。美國人最喜歡動不動就換家具,換床墊更是勤快,有人說,看美國的經(jīng)濟好壞,可以看他們換床墊的頻率。蘇子民看著被丟棄的還有七成新的東西,已經(jīng)很漠然,再也不會去感嘆可惜,有去撿回家的沖動。在柏玨扭頭看那些丟棄在那兒的東西時,蘇子民引著她朝樹林走去。endprint

在林間深處的草地上,面湖而坐。蘇子民把石頭從推車上抱下來,含著奶嘴的他,咧唇咯咯地笑,蘇子民與他樂起來,用頭去頂他的胸口,石頭笑得不停地喘氣,柏玨也跟著笑。蘇子民說,我擔(dān)心你一個人怎么把他弄回去,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呢,中間還要轉(zhuǎn)機。

之后,他們把石頭放在草地上,讓他自己走。蘇子民與柏玨兩人的目光都盯著石頭,靜默了好一段時間。草地上除了石頭歪歪斜斜地走步,便是一群一群的麻雀。每每看到這些肥碩的麻雀,蘇子民就會感慨,水土不同,不只是人長得高大,連天上飛的小東西也要比家鄉(xiāng)的大很多,明明是一樣的長相,一樣的毛色。大自然的奧妙總是暗藏懸念。

傻想什么呢?柏玨在一旁問。蘇子民轉(zhuǎn)眼看她,輕輕笑著,說,你看這里的麻雀都要大好多,我在想,以后我們的后代,像石頭、艾米、丹妮他們喝這里的水,吃這里的食物,照這里的陽光,會不會變種,長得不像中國人呢?

柏玨拍著蘇子民哈哈地笑,說,你這老頭兒就喜歡瞎想,變或不變,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其實他們的樣子沒變,但思想與行為是一定會變的,思想與行為不是中國人,你說還能算是中國人嗎?

蘇子民啞然了。這是他一直沒明白過來的事。偶爾看著艾米與丹妮會木然發(fā)呆,遙遠的距離會在近在咫尺之間筑起,原來是思想與行為的距離。

我也要回去。我不想流落他鄉(xiāng)。

柏玨聽到這句話,怔怔地望著蘇子民,她低頭無語。此時,石頭在追逐一只蝴蝶,兩只松鼠從樹上爬下來,它們被石頭手上巧克力的香味所吸引,窸窸窣窣地跟著石頭。

如果你不是因為我,而是真想回去,我不反對。柏玨輕輕淡淡地說,在這里,盡管有親人在,但總感覺不到有真正的家在,心總是惶惶的。

蘇子民這個時候把手伸過去,望著寧靜的湖面,說,我總算明白,古人為何要告老還鄉(xiāng)。他望著柏玨,突然嘻嘻地壞笑。

柏玨擂過去一拳,問又怎么啦?

蘇子民突然一臉嚴(yán)肅,說你可別等我追到國內(nèi),你卻找了別人。

柏玨把手抽了回來,說你還是別回去了,在這里,你有女兒,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頤養(yǎng)天年,而我卻不能承諾什么,我們也不是年輕人,沒有太多的未來能承諾,你也知道我做家務(wù)的能力,我可能不太會照顧人。

蘇子民頓了頓,眼睛里起了一層空蒙的霧。他在想,如果沒有碰到柏玨,自己會不會有回去的念頭?但是,現(xiàn)在他要回去的決定已無法更改。他抿了抿嘴,說,我們這個年紀(jì),在一起,也就是一個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待在一起,沒有厭惡感,能安靜地說話,安穩(wěn)地過日子,在老的過程中相互陪伴,對未來的承諾,我也承諾不起,但我能做到相依相守。

這番話語,蠱惑著柏玨的頭慢慢地靠向了蘇子民。已經(jīng)是老太太了的柏玨在很多時候忘了自己的年齡,她小女人樣,內(nèi)心充滿感動。情感路上一直曲折的她,目睹過前夫外邊彩旗飄飄的嘴臉,獨居時,不懷好意的挑釁與輕薄的挑逗,致使生活灰暗情緒低迷,她一直用兒戲的心態(tài)看待追她的男人,而在對待蘇子民時,她兒戲不起來。

蘇子民對人的真誠不是來自語言,他的眼神,他做的每一件細(xì)小的事,包括他對待親人的態(tài)度,柏玨很久沒有見過這樣質(zhì)樸的人了。是這里純凈的空氣,清綠的山水,干凈的社會交往,單純的人理道德,讓他淡定在自己的本色里。

在國內(nèi),很多婚姻或是短短一段情,之間都隱含利益的權(quán)衡,或是目的的手段。柏玨這個年齡盡管相對淡了許多,可是,你只要在電視里看幾期中老年的相親節(jié)目,經(jīng)濟條件與身份地位依然左右是否要愛的前提,婚姻里的其他太多太多。多老的男人,要的只是漂亮與年輕,而擁有漂亮與年輕的女人,又只要錢與地位。這是人類婚姻發(fā)展史上的一種悲催。

柏玨想如果這次自己不珍惜蘇子民,恐怕就再難遇到這種純粹靠感覺吸引在一起的男人了,所以她突然莞爾一笑,說,你可不能讓我等太久,我已沒有多少歲月可以用來等待。

蘇子民攬住她,兩人突然呈現(xiàn)出一種很萌的神情,倒映在湖水里,讓魚兒圍觀唏噓。

五 柏玨

柏玨是在那天中午上的飛機。蘇子民猶豫了很久,是否要去送她。去送她,面對柏玨的兒子兒媳,如果不小心眉目傳情,是會成為晚輩們?nèi)蘸蟮男Ρ?。況且,這個時候去送,見面也尷尬,彼此沒有一個身份。所以,他們在頭一天的電話里,討論了好久也爭論了好久,最終蘇子民放棄了去送她的想法。

柏玨在兒子面前一直是說一不二的。這與她從兒子初中起,就獨自帶著他有關(guān)。在兒子沒找老婆之前,兒子是依賴母親的,什么事什么話都會與母親說。兒子要求過母親多次,要她到美國與他們住在一起,柏玨一直拒絕著。她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她知道兒媳與婆婆是一對天敵,如果天天在一起,必定會矛盾重重,距離是關(guān)系平和的最好保證。所以,她始終只是偶爾來看看,長沙才是她固定的家。

從波士頓回長沙,中間要轉(zhuǎn)兩次機。從波士頓到紐約或是華盛頓或是底特律,再從哪里到北京或是上海,再飛到長沙。這種奔波,一個人都很累,何況還要帶著一個兩歲的孩子。這次,在底特律轉(zhuǎn)機時,飛機晚點,時間正好是美國的傍晚,石頭仿佛知道要遠離母親一般,突然哭鬧著,要媽媽。柏玨只好撥通兒媳的電話,讓她在電話里安慰石頭。鬼精的小人兒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弄得媳婦在那邊不能自控,電話的兩端,一大一小都在哭泣。氣得柏玨恨不得要從電話里伸手進去,扇兒媳幾個嘴巴。

柏玨掐斷了電話,抱起石頭在候機廳里東看西指的,可是石頭卻還是哭鬧不止。無奈之下,柏玨把電話打給蘇子民,蘇子民在電話里哄著,石頭眨巴眨巴眼睛,靜靜地聽著,不一會兒,哭泣就止住了,情緒也好起來,最后還咯咯地笑。柏玨內(nèi)心溫軟起來,小孩子是天使,天使都喜歡的人,是值得自己喜歡的。

六個小時的等候,對柏玨來說是種考驗。她用推車推著石頭四處走動,玻璃窗外的底特律一片蕭條,只見建筑不見人,聽人說,這里早已成為一座“死城”,過去的輝煌成了很遠很遠的故事。柏玨曾在一張報紙的專欄文章里知道底特律,二戰(zhàn)期間令人驕傲的“民主兵工廠”和全球汽車之都,到處生機勃勃,工廠車間機聲隆隆,大街小巷車來車往,很是繁忙,汽車業(yè)的發(fā)達,帶動各行各業(yè),各路英豪匯聚此地,一展才華。只是六十年代末的一場種族暴亂,讓這座城市開始淌血開始衰敗,暴亂中,43人遇害,470人受傷,2509個商店被燒毀或洗劫一空,388個家庭失去自己的房子,412幢被破壞的建筑需要被徹底拆除,從此,人口大規(guī)模外流。金融危機來襲時,一家一家的工廠再次裁員或是倒閉,像骨牌一樣,各行各業(yè)飛速倒下,于是,又是大批大批的人往外遷徙,最后只剩下搬不動的房子??罩慕ㄖ?,透著恐怖的氣息,一如人類消失后的遺跡。上個月,兒子帶著她去了水牛城布法羅,境況很是相似,街道冷清,店鋪關(guān)閉,行人稀少,大片大片的停車坪只有用黃線畫好的空格,車子卻沒有幾輛。他們說,水牛城之所以還有人,仰仗著城邊有舉世聞名的尼亞加拉瀑布。這瀑布確實是天然奇觀,也是與加拿大的交界線,而柏玨想,要是這瀑布生在中國,而擁有這瀑布的這座城市一定會是人滿為患。柏玨去過貴州的黃果樹瀑布,圍著瀑布方圓十里的山間滿滿都是人頭,看得人心里發(fā)慌。endprint

在候機廳的商場走來走去,柏玨本想在這里買點什么帶回去,因為這個時候她還是踩在美國的土地上,等一會兒,只要登了機,她要踩的土地,就只能是中國了。中國的東西比美國貴,質(zhì)量還沒那么好,這是眾所周知的。只是底特律的蕭條,從機場的商品也能反映出來。陳舊凋敝與死氣沉沉。

柏玨的骨子里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她排斥她不習(xí)慣的東西。她覺得美國的食物不好吃,即使是中國城的中餐館,她也吃得直搖頭,說美國的水果蔬菜外表光鮮,吃著有味,基因變異了。她看見服務(wù)員用塑料杯送來帶冰塊的自來水,就皺眉,說,我的腸子怎么受得了。兒子忍不住說,媽媽,你如果用開放的心態(tài)接受一切,那么你身邊的一切,所有的東西在你眼里都會是好的。柏玨每每會白他一眼,那你怎么解釋,我怎么一來美國,就要拉幾天肚子?其實,柏玨也奇怪,她每次來,她的腸子第一個知道,知道后就鬧革命,先是不停地蠕動,然后是絞痛,痛得死去活來后,接著就是水一樣的拉肚子,連續(xù)鬧騰幾天才能消停。在美國,明明餓得眼珠放綠,可是就是吃不進東西,聞著面包的香味就反胃。怪的是,她只要一沾中國國土,她的食欲立馬就好起來,那天她從上海轉(zhuǎn)機回長沙,在飛機上,空乘送來的包子餃子,她都吃了個精光。以至石頭忍不住拍著她的肚子,說,奶奶吃飽了,奶奶吃飽了。

回到家,柏玨先住在她妹妹家,她要好好休整一下。從飲食到美容護理,在美國的幾個月,她覺得自己像個叫花婆,從來沒有喝過一盅像樣的湯,身體缺少必要的調(diào)理。一直習(xí)慣在外邊做頭發(fā)的她,幾個月來,忍受著白發(fā)在頭上橫沖直撞,忍受著頭發(fā)像枯草一樣毫無光澤地示人,還有她的皮膚,每周都要做一次護理的她,皮膚突然失去了水分干涸起來。最讓她渾身不自在是她的全身酸疼,她身體已習(xí)慣了推拿習(xí)慣了按摩,要不就全身無力,整個人病懨懨的。她的肩頸、背部、手臂,幾乎所有的筋絡(luò)氣結(jié)都不通。不通則痛。痛得她對兒子念叨,做兒子的于是開車帶她到中國城去按摩,30美金20分鐘,螞蟻樣在肩頸處捏捏,根本就摸不中穴位,弄得柏玨拂袖而去??墒窃诩揖筒灰粯恿耍嗣と诉€有很多手法很好的技師,身體在他們的捏拿下,就莫名地舒筋活血了,經(jīng)絡(luò)也通暢了。

柏玨的回歸是在幾星期后,這個回歸是指她身體上的回歸。她又回到了屬于她的白天黑夜,回到了她自出生以來的正常進食時間,回到了四處是人的氣息里。她搬回自己的家,帶著她的保姆,出國期間,保姆一直在妹妹家?guī)兔?。柏玨住的也是一棟別墅,是連體的,一幢四戶人家。是前夫留下的。前夫是一家股份制企業(yè)的老總,改制后他擁有企業(yè)百分之幾十的股份,富得冒油。讓他恨的是兒子在美國沒有回來的意思,他總在想是不是柏玨為了報復(fù),唆使兒子與他作對。但不管他怎樣恨,柏玨的日子倒是過得舒心隨意,她從不為錢操心,兒子按時在她的卡上打錢,所以她住在三層樓的別墅里,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美國待了十來年的蘇子民,居然一下都待不下去了,他火急火燎地趕到長沙,找到柏玨的家。在見到柏玨的一瞬間,愣愣的,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他從前認(rèn)識的柏玨,頭發(fā)往外翻卷成一個個的大波浪,皮膚紅潤光澤。不是邊上的石頭喊她奶奶,蘇子民真以為敲錯了門。石頭充滿喜悅地?fù)湎蛱K子民,無比乖巧地喊了一聲爺爺,喊得蘇子民淚水盈眶。

老年人的戀愛幾乎是在過日子中進行的。蘇子民直接住進了柏玨的家,成了這幢房子的一員。他會在柏玨彈鋼琴的時候,隨著旋律煮水沏茶,一盞一盞的茶,在音樂的陪伴下,喝進蘇子民的嘴里,成了悅耳的音符。而眼前柏玨彈鋼琴的樣子撩起他心里涌動的幸福。沒事的時候,他把院子里的花草歸整得很像樣子,他不改他種菜的習(xí)氣,在院子的墻角種下了絲瓜、豆角、紫蘇、香菜。他本來還要種更多,柏玨不肯,她說菜種多了,招蚊子。種上花,家里喜氣熱鬧。畢竟是柏玨的家,蘇子民除了聽從就是執(zhí)行。柏玨除了在家彈鋼琴,黃昏的時候會去湘江邊的廣場跳舞,一大群的老太太硬是把舞蹈跳出一種瘋狂的味道,此時,蘇子民推著石頭在江堤上散步,這是他十幾年來,夢里出現(xiàn)的場景。

石頭很黏蘇子民,因為蘇子民有足夠的耐心,陪石頭游戲陪石頭說話。一天,家里闖進一位很有氣勢的男人,他站在那兒,不顧旁人,只向石頭招手,喊道,我的大孫子,過來,叫我爺爺。石頭情緒不是很高地看了他幾眼,又自顧自地玩著他的積木。剛好這時柏玨從樓上下來,看著那男人叉著腰擺著一種架勢,忍不住上前說,石頭又不是你的員工,頤指氣使給誰看。這男人不自覺地放下了叉腰的手,說,我來看看我的孫子,沒有錯吧。柏玨皺了皺眉,冷冷地說,看吧,看吧。男人朝外邊招了一下手,幾個抱著東西的人走了進來,男人說,給石頭的,一點玩具與吃的。蘇子民從廚房里沏上茶送過來,石頭撲過去,抱住他的腿,癟著小嘴滿含委屈地喊著爺爺。蘇子民把茶盤就勢放在茶幾上,抱起石頭,拍撫著他的背。石頭乖乖地伏在他的肩上。這一幕看得眼前這位男人鼻眼歪斜,他哼哧哼哧地問柏玨,這是誰???石頭怎么亂喊爺爺呢。柏玨微微往后仰,隱去一絲笑意,一句話從她雙唇中平靜地蹦出來,我男朋友或者我老公。

兒子知道嗎?

你當(dāng)初找那么多女人,兒子知道嗎?

不一樣,兒子是判給你的,他與你一起生活,他有權(quán)知道。

兒子知道,他不反對。

荒唐!一把年紀(jì)了,還守不住自己。男人氣得站起來。我要給兒子打電話。

陽光灑滿庭院,蘇子民抱著石頭站在院子里看石榴樹上的花苞,屋里的唇槍舌劍仿佛正在蔓延。蘇子民附在石頭耳邊悄悄耳語,石頭身子一溜,從蘇子民身上滑下來,一歪一歪地進了屋里,屋里不一會兒就傳出了笑聲。

石頭沖那男人喊了聲爺爺,并趴在他腿上很認(rèn)真地看他。小孩子天使般的眸子頓時把爺爺?shù)脑箽饨o秒殺了。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他第一次才見到的孫子,接著就粗魯?shù)負(fù)нM懷里。石頭一拱一拱地鉆了出來,男人有些老淚縱橫,他的聲音有些低,無比哀怨地對柏玨說,你勸勸兒子,回來接班吧,我真有些干不動了,這么大的家業(yè),我們不能拱手讓給別人吧?

柏玨沉默了。其實她也是想兒子回來的??墒莾合辈幌牖貋恚瑑合狈浅M意她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她說美國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戰(zhàn)場。她的國內(nèi)女友,經(jīng)常打電話訴苦,老公像是公共的,長年累月地,在外面廝混,還美其名曰是事業(yè)的需要。在國內(nèi)沒有上班與下班的概念,在下班時間,老板會隨時叫你,他叫你,你還得感恩戴德,因為這是在器重你。在美國,不管事業(yè)多成功的老公,節(jié)假日都會與老婆一起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享受著人間煙火的樂趣。只要不出差,老公每個晚上都會按時回家,圍著老婆與孩子??墒窃趪鴥?nèi),除非是窩囊的男人才會這樣,稍稍有點作為的男人,都會有應(yīng)酬。兒媳的女友說,老公很晚回家很早就走,星期六星期天常常沒人影。所以,兒媳鐵了心不讓老公回國,想著老公回去肯定是要當(dāng)個老總,有錢有地位不說,身邊美女如云對她是有殺傷力的。國內(nèi)的同學(xué)說,你老公一回來,你要做的事就是與小三作斗爭。小三是野火燒不盡,趕走一批又成長一批,直到你老公退居二線,才沒有小三的騷擾,可這是何等漫長而又艱辛的歷程。兒媳他們在美國有不錯的生活,工資收入足夠他們花銷,處在一種輕松的狀態(tài)中。所以,兒媳常以美國的生活環(huán)境與教育環(huán)境,感嘆那里宜居,并夸大國內(nèi)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于是,兒子每每接到父親要他回國的電話,便有些不耐煩,他對父親宣稱,他喜歡簡單的人生,簡簡單單的工作,簡簡單單的生活。有一次,父親都咆哮起來,說,那老爸辛苦一輩子的家業(yè)怎么辦?兒子淡淡地說,拿去做公益慈善吧。至此,父子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聯(lián)系。endprint

兒子除了在老婆的影響下,覺得自己目前的生活很好外,在心里,他是有些記恨父親的,在他成長之中,最需要父親陪伴時,他離開家,離開他與母親,他目睹了母親被拋棄的痛苦滋味。所以,每每一見到父親,就會想起當(dāng)初他拋妻別子的場景,內(nèi)心的恨意又會加上一點點。父親中年以后,輾轉(zhuǎn)在很多女人中間,卻始終沒有步入婚姻,因為他無法判斷這些女人是真的愛他的人,還是喜歡他擁有的錢。當(dāng)他陷入思考的狀態(tài)時,一點點的事,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他便會多心,人一多心,就會喪失愛的能力,慢慢地成了孤家寡人。其實,他的內(nèi)心是惶恐的,他想相信一個人卻又沒有勇氣。在這種煎熬中,他敗在歲月面前。人老了,自然就想把所有的財產(chǎn)交給兒子打理,兒子卻不領(lǐng)情,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tài),他在想,如果他有N個兒子,那局面可能就不一樣,可能兒子們會在他面前爭著表現(xiàn),個個努力??墒?,兒子在自己能生時沒生,以后就永遠沒了機會,怎么后悔都是無濟于事。到最后,唯一的兒子成了爺,做父親的倒是像崽。

六 蘇子民與柏玨

蘇子民與柏玨的生活漸入佳境,這境況卻讓一個人非常地不高興,特別是看到自己的孫子,一聲比一聲親地叫喚著另一老頭兒爺爺時,那心里的火滋滋地冒著白煙。有幾次,他都有沖動,想沖上去把石頭搶過來,警告他,我才是你爺爺!不許叫別人爺爺。當(dāng)然這樣做,只能讓柏玨得意,絲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真的不想見到蘇子民與柏玨仿佛很恩愛的樣子,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看一看石頭。他很想把石頭接出來,與自己單獨相處一下,可是柏玨卻不同意。理由是,他不會看孩子。所以,他只能去柏玨家見石頭,當(dāng)然也順便去看前妻與別人的恩愛秀。

蘇子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通常石頭的爺爺一來,他就自覺地退到一邊。只是,每每這個時候,柏玨喜歡使喚他。蘇子民懂得柏玨的心理,她是故意拿他顯擺。自己沒有別的能耐,但貼心暖肺的事還是能做的,所以,柏玨一喊,他就盡力地執(zhí)行,石頭通常在這個時候黏過來,那股子親熱的酸勁像是事先排練過。

石頭的爺爺不知道是更年期鬧的,還是突然心胸狹窄了,他動不動就向兒子告狀,說,你媽也沒個羞,一把年紀(jì)了,還與人同居。關(guān)于母親的私生活,做兒子的當(dāng)然不便說什么,但內(nèi)心肯定是排斥的。蘇子民已明顯感覺到了,他們雖然只是偶爾在電話里碰到,但那客套的語氣竟是冰涼??蛷d電話響起時,蘇子民想著會是女兒,一接,是石頭爸爸找媽媽的,他說,他們一家準(zhǔn)備休個長假,回趟國,看看石頭,也讓你們看看石頭的妹妹。這消息讓柏玨喜上眉梢,丟下電話就張羅開來。

這個時候,蘇子民是尷尬的,他們一家人團聚,蘇子民怎樣都是個局外人。他無法融進他們的快樂。他想,他在這段時間,只能退出柏玨的視線。與這個家,隔著兩條街的小區(qū)里,蘇子民有一套老房子,近期叫人打理過。蘇子民想,他們來之前,自己就搬到那兒住,在那里,也好見自己的一些朋友與親戚,住在柏玨這里時,他從未帶親戚來家,雖然離開長沙十幾年,可是親朋好友總還是有的。與柏玨近距離相處一年多,日子平平淡淡,兩人偶爾聊起,甚是滿意,柏玨說,她算是理解什么叫歲月靜美現(xiàn)世安康了。只是兩邊的兒女,各有各的想法,蘇子民抵擋不住的是艾米與丹妮在電話那頭問話,外公,你干嗎不回家?外公,我們想吃你做的包子。另外,蘇紅紫輕輕的嘆息讓蘇子民有不安的感覺。蘇子民知道,自從他回國后,女兒一直在牽掛他。幾天一個電話,問東問西的。當(dāng)然,他也明白,女兒的家少了他這個幫手,生活上會有諸多不便。

這些本都不是問題,真正讓蘇子民有些心亂的,是柏玨的兒子,他感覺到一種暴力,那暴力不是語言,而是語氣,他會被一種疼痛淹沒眼睛,視線里會有片刻的黑屏,在漆黑里,他所有的意識都停滯了。關(guān)于這個感受,他從未跟柏玨交流過,她生活中有很多內(nèi)容,彈琴、跳舞、美容美發(fā)、按摩、打點小牌,每一天她都忙不過來,所以,別人給她傳遞過來細(xì)微的信息時,她以她的遲鈍,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留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快樂。她的這一點,讓蘇子民很是羨慕,卻又痛恨無比。

蘇子民是在柏玨兒子一家第二天要來時搬走的。柏玨顯然沒有心理準(zhǔn)備,她怪蘇子民事先沒跟她商量。蘇子民始終淡淡地笑著,他說,假如提早說了,你很早就會不開心,現(xiàn)在說,你只會從現(xiàn)在起不開心,而明天一見到你的兒子兒媳與孫女,你就會忘了不開心。再加上,我離你又不是很遠,兩條街的距離,你想過來,隨時可以來。

兒子一家浩浩蕩蕩地?fù)砹诉M來,再附帶上兒子的爸。前夫有兒子在跟前,待在柏玨家,好像特別的理直氣壯。逗起孫子與孫女來,自己也變成了老頑童,人老了,突然就依戀親情了,事業(yè)上的功成名就在他眼里暗淡了許多,女人的年輕漂亮也動不起追逐的念頭。柏玨屋里屋外一直忙著打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天填得滿滿的,很多時候,遇到棘手的事,她會條件反射想喊蘇子民,可剛一張口,就想起蘇子民不在這個屋里。兒子自始至終,沒問蘇子民,仿佛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家里存在過。石頭看到妹妹,很是新奇,而在面對自己的爸爸媽媽摟著他親了又親時,卻又漠然得很,弄得兒媳無比感嘆,孩子真不能丟,丟久了,感情就沒有了。她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帶回去。聽得柏玨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已習(xí)慣有石頭在身邊了。

前夫時不時地帶著兒子去他的企業(yè),而且以一種從未有過的低姿態(tài),對兒子說,就想聽聽你的意見,以你的國際眼光,看看我們的企業(yè),管理哪里不到位,幫一下老爸,給點建議,我們應(yīng)朝哪個領(lǐng)域拓展。父子倆早出晚歸,柏玨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見兒媳平平靜靜的,也沒說什么。因為,她從心里是想兒子回來,接管他爸的企業(yè)。給誰打工,都不如給自己打工,況且這么大一家上市公司立在這兒,怕什么呢。

柏玨在家里忙過一陣子后,一切都走向正常軌道,畢竟家務(wù)是保姆打理,孩子是兒媳在看,所以她也有時間去看蘇子民。蘇子民的房子,還是他當(dāng)老師時分的福利房,七八十平米,因為想著會拆遷,所以只是稍稍裝修了一下??瓷先ビ行┖喡?。在這個場景里見到蘇子民,柏玨的鼻子有些酸,總覺著是自己對不住他。倒是蘇子民很淡然,說,房子破點,還是蠻親切的。話一說完,便覺得不對,這話不能對柏玨說,果然,她的臉色便暗了下去。半路上的感情,說話是有很多禁忌的。不小心,就傷到人家。在這里住著親切,是睹物思人啊,是女人都會這樣想的。endprint

之間,蘇子民也去過幾回柏玨家,送點石頭愛吃的小吃。也不知為什么,自從搬出來后,他就再也沒有他原先在這屋里的自然。聽說,柏玨兒子一家要回美國了,蘇子民想很正式地請他們吃頓飯。柏玨也覺得行??墒莾鹤釉诼牭桨孬k轉(zhuǎn)達蘇子民的邀請時,呆愣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他只默默地用眼睛看了一下柏玨。柏玨有些惱怒,很想問兒子,母親真的就沒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了嗎?在他們用眼睛對視時,電話響了,前夫公司里的人打來的,兒子爸爸腦血栓進醫(yī)院了。人與人之間的血緣,在這個時候頓時便通曉一切。兒子丟下電話,喊著兒媳,就往醫(yī)院跑。

柏玨的心突然往很深的方向滑落。不管她曾經(jīng)多么恨這個男人,但她卻不想他的身體有個閃失。理由很簡單,他是她最親的人的最親的人,她最親的人都在為他擔(dān)憂。離婚導(dǎo)致的現(xiàn)實,就是盡管他們之間是陌路人,可是兒子孫子孫女夾在他們中間,向雙方傳遞著人類最原始的親情,你沒有拒絕的能力。

突然的一場病,讓兒子對父親動了惻隱之心,兒子很后悔之前對父親的冷漠。他的哀痛表現(xiàn)出來的,是更多的沉默。柏玨去醫(yī)院送湯,可是前夫死活不肯見她。他腦血栓導(dǎo)致中度中風(fēng),鼻眼有些歪斜,他怕柏玨見了要笑話他。人到這份兒上,還在爭著這口氣,做兒子的都覺得好笑。柏玨嘆了一口氣,說,你不懂的,全天下人都可看見他的不堪,可是他卻不能讓我看到,因為當(dāng)初,他在我面前太猖獗了。

那天,柏玨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蘇子民住處,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兒子開始偏袒父親。蘇子民幫著遞毛巾送茶水,溫言溫語的,說一些模棱兩可的好話。蘇子民最大的好處是體恤人,這是他執(zhí)教多年練就出來的溫和。在柏玨激越的言語中,蘇子民的耳朵突然想念女兒家里的那份寧靜。不單單只是面對柏玨,面對他過去的同事朋友,他覺得他已失去了融進那份熱鬧的熱情,他還是更喜歡獨自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簡簡單單的,種種菜,釣釣魚,做做飯,別人的家長里短讓他頭都快炸了。四處的無序與臟亂總是讓他措手不及。他的話語比從前少了許多,待柏玨發(fā)現(xiàn)時,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孤獨。

在國內(nèi)待久了,兒媳的諸多不適應(yīng)開始一一反應(yīng),以致情緒會控制不住地噌噌冒火。她的鼻炎時不時地發(fā)作,她抱怨空氣質(zhì)量太不好了。她不習(xí)慣在哪里都擁擠,在哪里都是人頭攢動。她收拾了幾次行李,說要回家。每每這時,柏玨就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兒媳,聽她說要回家時,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下,并在心里嘟囔著,又不是洋人,也不是ABC孩子,中國長大的人,居然喊著要回家,是去美國,白眼狼啊。

兒子從醫(yī)院回來,他對媳婦說,要回,你先回吧,我要留下來幫爸爸照看公司。兒媳垮下臉,瞅著自己的男人。男人摟著他的女兒,一口一口地親著,說,我兒子女兒都有了,現(xiàn)在就是忙事業(yè)的時候了,既然這里有一個讓我施展的平臺,我為什么要放棄呢。在美國混,無論我多么優(yōu)秀,多么努力,只因為是華人,想要達到的輝煌,卻始終隔一道玻璃天花板。我們看得見輝煌,卻無法穿越。

這個道理,上一代在美國闖蕩的華人就明白了。兒子曾跟柏玨說過,他博士在讀時,去某大公司求職,正好是一年長華人面試他,看過簡歷,問了一些程序化的問題后,他突然起身,關(guān)上門說,我們這一代人來這個國家,是因為我們想為你們這群孩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如果你想得到這份工作,你將會和我們這輩人一樣,遭遇同樣的“天花板”,混到中層就到頂了。當(dāng)時,兒子沒有聽懂他的話,也不知道職場上這一潛規(guī)則,華人頭頂永遠有一塊透明的玻璃。你永遠夠不到那層最精彩的。找工作時,沒有去想晉升的事,只以為能找到高薪工作,就很好。因為,在美國本科與研究生好找工作,反而博士不好找。美國法律規(guī)定了博士的最低工資,而在老板看來,很多博士做的事與研究生做的沒什么區(qū)別,而且日后工作的能力也與學(xué)歷無關(guān)。

可是后來,兒子漸漸懂了。特別是早幾月,一個普通州立大學(xué)畢業(yè)的白人居然成了他的上司,當(dāng)時,他氣得吐血。其實,看看別的公司,都是一樣的情況。這就是那個面試官說的玻璃天花板,是一種隱形障礙,用于維系美國大公司金字塔狀的種族結(jié)構(gòu),亞裔特別是華人幾乎沒有人位于高層,掌握領(lǐng)導(dǎo)權(quán)??墒沁@種陰暗叵測,看起來里邊又好像沒有公然的種族歧視,只是無意識的偏見導(dǎo)致。曾經(jīng)就讀名校時的精英意識被擊得粉碎,兒子無法釋懷,所以他帶著一家人回中國休假。

只是柏玨不明白,還在無限感慨。在過去的日子,她曾對兒子說過無數(shù)次,要他回來,他從來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一意孤行地為美國佬打工。今天他爸一病,他像變了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從他爸肩上接過擔(dān)子。他說,這副擔(dān)子,我不接誰接?可是柏玨想,擔(dān)子你可以接,但你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你那個死鬼爸爸接到我家來啊。

前夫出院后,還是有輕微的后遺癥,鼻眼沒有完全歸位,一邊的手腳也不靈光,每天都要請按摩師來捏拿、針灸。柏玨在飯桌上看到他那樣,總會有幻覺,記得他在她面前春光得意的樣子,所以,表情怔怔的。前夫雖然別的地方呆滯,神經(jīng)卻不呆滯,他用那耷拉著的眼睛橫了柏玨一眼,咬牙切齒地說,想幸災(zāi)樂禍,就大聲笑吧。兒子端著飯碗,像家長一樣嚴(yán)肅著一張臉,向母親瞥過一道目光,使柏玨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前夫以前一直住在他公司的會所里。會所像賓館一樣,有年輕的女服務(wù)員,有專業(yè)的廚子。但兒子說,那不是家,沒人會貼心貼肺地照顧他,爸不能再有什么閃失了。所以兒子把他爸帶到柏玨家。兒媳帶著一對兒女與娘家爸爸媽媽回美國了。兒子成了目前最流行的“裸商”,他調(diào)侃自己不算全裸,身邊有父母。

如此一來,柏玨與蘇子民的來往就變得越發(fā)不自在了。柏玨出門,像做賊一樣。而且,兒子會投來讓柏玨害怕的目光。蘇子民搖著頭說,人老了,就悲哀,會不自覺地去看孩子的眼色。也許,你兒子并沒有這樣的目光,是你自己心里虛。其實,我也一樣,離開了女兒一家,居然總有擔(dān)心,怕被他們拋棄。老了,人就失去了對生活爭取的能力,只能依著兒女,想著只有他們才會看管自己的未來。

蘇紅紫在幾天一個的問候電話里,輕輕淡淡地說起丹妮,說她在學(xué)校年級壘球賽中肩膀受傷。按說,這傷是無礙的,屬于韌帶或肌肉拉傷,涂抹點藥膏,再熱敷、按摩或紅外線照射,休息幾天就好??墒欠畔码娫?,蘇子民便開始坐立不安,他想著丹妮、艾米從出生到長大,他幾乎沒怎么離開過,可是這次自己卻狠心離開了如此長的時間,思念像潮水樣漫過來,把蘇子民完完全全淹沒了,他淚眼婆娑地開始收拾行李,他決定回美國。

秋天正午的陽光灑在餐桌上,蘇子民做了一桌菜,開了一瓶紅酒,幾個輪回的碰杯后,柏玨聽到蘇子民說他明天回美國。風(fēng)細(xì)細(xì)地吹進來,拂動著窗前的白紗,柏玨看著眼前的紅酒,眼睛突然癢痛,她喝下杯中的酒,抬眼去望他,那癢痛盡管還存在著,她卻是輕輕淡淡地笑著,一如往日的神情,只是,到最后她竟然笑出一臉的淚水。淚水遭到蘇子民的無視,他低頭吃菜,仰頭喝酒。直到肚子里的酒多了,他便開始說話。他說,我只是回去看一下丹妮,她好了,我再回來。真的,我只是去去就回。長沙才是我的家,我喜歡這里的口味……

柏玨不相信他是在說謊。

第二天,柏玨執(zhí)意要去送別。在去機場的的士上,他們的手指緊緊相扣。入關(guān)口,他們扣在一起的手不得不松開,含笑對望幾眼后,終是沒有擁抱,只是揮揮手。柏玨看著蘇子民的背影在扶梯上落下去,猛然想起兩人初見時,那個簽語餅里紙條上的字:一些人與我們擦肩了,卻來不及遇見;遇見了,卻來不及相識;相識了,卻來不及熟悉;熟悉了,卻還是要說再見。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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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養(yǎng)的好兒子
我可以向它扔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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