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1954年,民間文學(xué)家孫富生先生到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做采錄工作時,遇到了蒙古族老婆婆秦地女和木匠孫貴。那時候鄉(xiāng)親們閉目塞聽,對上面下來的人,即使是個民間文學(xué)的采寫者吧,也還是很熱情的。主動推薦了不少他們認(rèn)為的故事家。但孫富生先生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所謂的故事家,只不過是能支離破碎地講幾段三國水滸一類的人,這些在孫先生看來,不過唾余之什了。孫先生以自己的眼光和標(biāo)準(zhǔn)選出來的故事家使鄉(xiāng)親們有些吃驚,比如秦地女,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潛在的故事家的。她不過是苦于孫輩的鬧騰,晚上講幾個老掉牙的古今哄他們早睡而已。木匠孫貴,更是個榆木疙瘩,除了放屁有個聲音外,再沒有別的聲音的。但專家總是有專家的眼光。孫富生先生后來就這次的采錄成果出了一本書,叫《奶瓜瓜和牛夫妻》,此書在業(yè)內(nèi)影響很大。收入四十則民間故事,其中從秦地女和孫貴那里采寫到的故事幾乎就占了全書的一半。
書后還有一篇長文,叫《略述六個村的采集工作》,是孫先生對自己那一段采錄工作的回顧。文中多次提到秦地女和孫貴。尤其孫貴,孫富生先生更是念念不忘,愧疚有加。木匠孫貴為了給孫富生先生講故事,讓雇用他的王老漢扣了他的工錢??哿斯ゅX不說,還讓孫貴倒貼了一些進(jìn)去,這是讓孫富生先生一直不能釋懷的。
關(guān)于秦地女,也有諸多可說之處,這里且只說說孫貴。
孫貴是一個木匠,1954年,已是年過半百。他幫人做木活掙錢,養(yǎng)家糊口。孫富生先生發(fā)現(xiàn)他有講故事的能力后,就要求給他當(dāng)小工,幫著拉個鋸啊抬個木頭啊什么的,不要工錢,只要孫貴給他講故事就行了。孫貴哪里被人這樣地抬舉過??钥赃赀旰薏荒馨炎约旱男奶统鰜斫o孫富生。常常一邊講一邊看孫富生的臉色,時刻都要打住或更換話題的樣子。但孫先生好像聽他講什么都聽得津津有味。看到自己講過的東西被孫富生一個字一個字記錄在本子上,孫貴有些承受不起的樣子,好像自己占了孫先生多大的便宜似的。吃飯休息的時候,孫貴會拿孫富生的記錄本看看,看得極認(rèn)真,然后總是有些仰慕地說,看不懂,咱們看不懂這個。好像自己講的東西被記錄之后,成了某種自己已然不能企及的圣物似的。我不會說嘛。我凈胡說著呢。我說的你揀重要的記上幾句,沒意思的你就不要記。公雞叫鳴呢,母雞下蛋呢,我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個。孫貴一邊講故事,一邊要不停地有這樣一些插敘,好像不停地提醒著孫富生怎么樣正確對待他才是。孫貴的確不是伶牙俐齒的人,也許因?yàn)樯僬f話的緣故,他的確有些嗑嗑巴巴,但這在孫富生眼里不是問題,伶牙俐齒之輩他見得多了,可能說出孫貴的這些內(nèi)容來嗎?他要的是有價值的東西,不是油嘴滑舌之輩說的那些。孫富生在秦地女那里采寫到的故事最多,九個,下來就是孫貴了。孫富生發(fā)現(xiàn)孫貴對講故事也有些上心了。孫富生發(fā)現(xiàn)孫貴并不是愛講故事,他還是認(rèn)定自己是一個禿嘴笨舌的人,他只是不愿意辜負(fù)了孫富生,讓一個知識分子,筆桿子,給自己當(dāng)小工,這好像是孫貴承受不起的事情,他又無計(jì)擺脫,既然孫先生還能把他的故事當(dāng)回事,他也只能在這里傾盡所有了。盡一己所能了。孫富生說,聽了那么多孫貴講的故事,如果最終忽然來一句,你講的這些都是啥呀,然后憤憤地撕掉記錄本,想來孫貴一點(diǎn)也不意外的,孫貴一定會覺得原本就是這樣的。顯然從始至終,孫貴都沒有認(rèn)定自己是一個難得的故事家,他的眼神里一直流露出孫富生先生走眼了,尋錯了人的意思,既然孫先生尋錯了人,他一個木匠,深不得淺不得,進(jìn)不得退不得,只能將錯就錯了,只能奉陪下去了,啥時候人家認(rèn)清他了,不和他玩了,他就長吐一口氣,算是解脫,一心當(dāng)他的木匠就是了。孫貴的樣子讓孫富生心里難過。孫富生甚至想,等孫貴的故事全部講完,作為回報(bào),他多少給孫貴一點(diǎn)報(bào)酬吧。提前是不能做這個事的,這樣的話也不能說的,那就好像用錢塞了孫貴的口,從他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來了。孫富生想,到時候?qū)O貴要是不要錢,那就給點(diǎn)別的。話也好說,我們都姓孫,原也是一家人,不必太客氣的。然而誰想到不但沒幫上孫貴多少忙,倒讓人家自己搭貼進(jìn)去了不少。孫富生發(fā)現(xiàn),孫貴常常在自己的記憶里尋找著值得一講的故事。出神或入神的樣子,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出神的時候就說明他是在尋找新的故事,入神的時候就說明他已經(jīng)找到一個故事,在打著腹稿,看怎么樣把這個故事從自己的肚子里完整地弄出來。把一個很好的故事從自己肚子里面拿出來給孫富生聽,這在孫貴實(shí)在還是有些困難的。孫富生不停地鼓勵孫貴。說你不要急。你沒必要急。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孫富生還說,你咋講我都愛聽。還說,你放心講你的,我會聽呢。這一句很重要,孫貴因此會輕松不少,好像學(xué)徒無論手藝多差,只要有師傅幫著收尾,總不會差到哪里去的。作為木匠,這一點(diǎn)他還是能明白的。孫富生有時候會由衷地夸夸孫貴,說你不知道你講的這些多有意思。好極了。孫貴的表情就好像有人夸他生了一個孩子似的,連木匠活兒好像也不大會做了。孫富生覺得孫貴就像一個里面有金子的箱子,只是鎖子不好打開罷了,里面有金子是確然無疑的。只要認(rèn)定箱子里有金子,鎖子再難開也是值得在這里花工夫的。
孫貴給孫富生講《公冶長》的故事時,出了點(diǎn)小事。其實(shí)對一個有點(diǎn)小名聲的木匠來說,也不能說是小事。木匠在別的事情上出事情有可原,唯在木活上不能落下話把的。若是木匠在木活上出了婁子,以后誰還敢請你呢?這就算是自倒行情了。
講《公冶長》時,孫貴正在藍(lán)湖圪堵給一個姓王的老漢蓋房。孫貴是傅家圪堵人,傅家圪堵距離藍(lán)湖圪堵有二十華里的路程,這樣大的范圍內(nèi)還請孫貴,說明是對孫貴的高看了。孫貴這樣的老實(shí)人手藝還是無問題的。蓋房、做柜子、做風(fēng)箱等等,說來都還拿手,滿足個鄉(xiāng)上村里的需要是無問題的,比如解放前國民黨鄉(xiāng)長秦鳳生家的木活就是請孫貴做的。到縣一級就難說了。孫貴也沒有去縣上攬過活,沒必要跑那么遠(yuǎn)的,各有各的范圍,方圓幾十里的木活就夠他干的了。孫貴除了會木匠活外,往柜子上畫畫,孫貴也是會的。只是有專門的畫師,孫貴不多事罷了。在孫富生看來,孫貴雖然看上去有些木訥,其實(shí)還是很有些藝術(shù)才華的。孫富生覺得,孫貴這個人,看上去是一個土豆,其實(shí)只要削去皮皮,就能讓人吃出蘋果的味道來。當(dāng)然并非說蘋果就比土豆好。誰也不能說這個話的。只是土豆具有蘋果的味道,正說明著土豆的特別。千言萬語,歸于一句,孫貴也是一個有些特別的人。正是他的這一種特別,反而被村里人認(rèn)為他是一個榆木疙瘩了吧,認(rèn)為孫貴除了一手木匠活外,再別無所能。這就有些小看孫貴了,誰知道孫貴都會做出些什么來呢。有些人就是被眾人的看法束縛住了。endprint
閑話少說,說孫貴給孫富生講《公冶長》。公冶長孫富生是知道的,這個人能聽懂鳥語,他不小心惹了一只老鴉,惹得老鴉不高興,設(shè)計(jì)陷害他,老鴉說,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個大綿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要是不懂鳥語也無事,但他偏是懂的,于是就照著老鴉的說,往南山去了,果然看到一大堆人圍著看什么。公冶長以為人們在看大綿羊,就在外圍喊著說,那是我殺死的,你們給我走開,人們聽話走開,才發(fā)現(xiàn)那里原來是一個死人,公冶長出言在先,百口莫辯,就給下到大牢里去了??鬃又拦遍L的為人,一邊設(shè)法解救公冶長,一邊還在鼎沸似的議論聲里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公冶長,由此可知孔子的卓見和善斷。這是作為學(xué)者的孫富生知道的公冶長的故事。沒想到木匠孫貴也知道公冶長,但孫貴說出的公冶長,和孫富生所了解的公冶長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這正是孫富生要聽的地方。他就是要聽聽書面上的歷史人物和民間傳說中的歷史人物有哪些不同,能相異到何種程度。
孫貴和孫富生一邊鋸檁子,一邊講《公冶長》。孫富生跟隨孫貴這些天,幫著拉鋸在他已不是多么困難的事了。反正負(fù)責(zé)拉送的還是孫貴,他只是順承一下罷了。比如說相聲,他最多只算個臨時補(bǔ)缺,上臺捧哏者而已。一邊講故事聽故事,一邊干活,倒也能干出成績來。王老漢過來時,孫貴就不說了。把嘴牢牢地閉上。好像多一個耳朵來聽,會使故事變了味道似的。孫富生知道這是孫貴的性格如此,不能勉強(qiáng)的,而且他似乎也不愿有人參與到他們的事情中來。很理解地看著孫貴,更為賣力地拉起鋸來,好像王老漢是一個監(jiān)工似的。王老漢說,你們倆咕咕噥噥說啥呢?孫貴好像被問住了似的看孫富生,孫富生就給王老漢笑一笑,意思是沒說什么。閑話而已。氣氛明顯地對王老漢有一種排斥,王老漢就訕訕地笑笑,說,人家兩個還說機(jī)密話呢。很知趣地走了。說什么和王老漢無關(guān),把木活做好就是了。等王老漢走遠(yuǎn),故事就接著講起來。我剛才說到哪了?孫貴問。孫貴總是要這樣問一句。其實(shí)他是知道的。但他就是樂意這樣問一句。孫富生也樂意提醒孫貴一下,使孫貴知道,自己確實(shí)是認(rèn)真聽著的。而且迫不及待地需要再聽下去了。
那就趕緊接著講起來。
孫貴講的公冶長,和鳥無關(guān),倒是和蟒蛇有關(guān)。
說是公冶長在山里打柴奉養(yǎng)母親。山里有兩條千尺大蟒,公蟒叮嚀母蟒說,公冶長是當(dāng)世賢人,他原本是可以在朝為官的,為了侍奉母親,寧愿舍朝堂而就山野,我們碰到了皇上都可以吃,但是不能吃公冶長,吃了公冶長對我們不好。母蟒說,好。一天下過小雨,太陽出來,公冶長踩著泥濘的小路上山砍柴,忽然在陽光照亮著的一個拐角看到了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看到母蟒的背上,趴著一個笸籮大的蛤蟆。在微曛的陽光下,那兩個都顯出很受用很陶醉的樣子。公冶長知道它們倆在干什么。母蟒的頭伏得很低,像是舒坦得要睡著了。蛤蟆則是向著天空張開涎水淋漓的大嘴來,像在忍受著不叫出聲來那樣。公冶長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不小心蹬脫了一塊石頭,一路滾下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母蟒身上,母蟒的頭像從地上猛地彈起來那樣,僵直地舉在了半空,公冶長來不及躲避,就給它看到了。隔那么遠(yuǎn),公冶長看清母蟒的頭是對著他的,而且將他認(rèn)定了似的。公冶長下意識地躲了一躲,再探頭看時,方才還似個香爐那樣端坐在母蟒身上的蛤蟆就不見了,倒好像公冶長看錯了似的。但是公冶長看到母蟒的身子被滾下去的石頭擦破了,像雨后的大榆樹被斧子挖去了一塊那樣。公冶長躲起來看著。母蟒高高地舉起頭來,好像在用它特有的眼光尋找著公冶長,公冶長想無論如何,再不能給母蟒看到自己了。他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該看到這樣的事??吹矫孛艿氖虑榭偡羌?。他隱蔽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又探頭去看時,發(fā)現(xiàn)母蟒已返回洞里去了,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隱沒在洞里了,余下的部分像一段自己走動的路那樣,滯緩地縮回深洞里去了。公冶長想著那洞真不知有多深。不可再多看,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公冶長很快就離開了。他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飯也不吃,就睡下了。公冶長的母親好像明白公冶長遭遇了什么似的,也不多問,只是把她那老得不能再老的面孔挨近氣息微弱的兒子,不停地向他的臉上吹氣。
這時候公蟒也回到了家里,見冰鍋冷灶的,就很不高興,問母蟒一天待在家里干什么,怎么連飯也不做。母蟒從深暗處爬出來,給丈夫看自己的傷口,哭訴說,你還常常說公冶長是個君子賢人呢,哪里是,實(shí)際上他是個小人,壞透了,今天下午小雨過后,陽光出來,我出去曬太陽,公冶長就偷著看我,還笑我赤身裸體,還往我身上扔石頭,看看吧,這里就是公冶長扔的石頭砸破的。公蟒一生氣,一下子好像整個洞里都裝不下它了。它安慰妻子說,你好好養(yǎng)傷,我去去就來。就出去了。一路來到公冶長的家門外。聽到公冶長正和母親說什么。它就在窗外聽著,磨著牙齒,想且讓他們說,一會兒就把這母子倆都吃掉。好心得不到好報(bào)啊。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公冶長和母親正說著它們家里的事呢。就隱在窗外凝神聽起來。公冶長確實(shí)在和母親說今天看到的事。母子之間,這確實(shí)是難以啟齒的事,但是公冶長的母親有些不同。公冶長總覺得自己的母親好像有一千歲了,人間的許多事情可以約束自己,但不好約束母親的。有些事情他就是要問問母親才能清楚。這世上的人,皇帝公冶長也見過了好幾個的,但是他們身上都沒有母親這樣的威嚴(yán)和氣息。母親有時候會沒來由地感慨說,我是公冶長的母親啊。公冶長聽著慚愧極了。那天被母親面對面吹治了一陣后,公冶長感覺好了許多。又睡了一覺。汗水把被子都濕透了。公冶長醒來時正是半夜,母親就在身邊,公冶長聽到了雞叫聲。母親看了他一會兒,說好了,過去了,然后要求公冶長把他所見的說說。好像這才到了公冶長要說的時候。公冶長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公冶長不安地說,難道陰陽可以這樣地亂配嗎?他的母親不高興地說,這些個賤蟲,陰陽兩界能跨,這個界是不能跨的啊。窗前忽然亮了一些,這是因?yàn)楣那碾x去了。屋內(nèi)突然增加的亮光使公冶長的母親回了一下頭,看到窗子給人蟬蛻那樣的感覺。
孫貴的故事講到這里停住了。故事明顯還沒有完,但是卻不得不停住了。出了事情。因?yàn)閮蓚€人專注于講故事,有心無意地拉著鋸子,就把一個最大的檁子鋸壞了,多鋸掉了一截。多鋸掉了有半個胳膊長。孫貴一下子從故事里清醒過來,他一遍遍拿尺子量著,好像多量幾次,就能量出讓自己滿意的結(jié)果似的。然而,顯然是不小心鋸掉了。覆水難收。鋸掉了就是鋸掉了。孫富生畢竟不是木匠,剛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時,就立在一邊不知說什么好了。兩個人誰也不看誰的臉。一時孫富生覺得像這樣收集民間故事真是無聊透了。這可真是把孫貴害死了。他那么老實(shí)、老好的一個人。全都是為了給自己講故事,才成了這樣。故事有那么重要嗎?多講一個少講一個有什么打緊呢?孫富生看著那絕情的鋸茬兒,感到好像自己的身子被鋸掉了一段似的。不能讓孫貴為難。要自己來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就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多想無益。后悔也無益。就要想辦法解決問題呢。檁子是鋸壞了,但世界上也不只有這一個檁子,咱們可以買著賠他的。這個事情,說到底怨我,我要是不聽故事,就沒有這個事。問問王老漢多少錢,由我來賠。這一說,孫富生就覺得輕松了不少。孫貴好像沒聽到孫富生的話似的,一言不發(fā)地取著鋸齒上的鋸末。一邊看著那邊的屋子,好像時刻擔(dān)心著王老漢過來那樣。和剛才講故事時相比,他好像完全換成了另一個人??梢再r的呀。比這更為貴重的東西損壞了都可以賠的,何況只是一根檁子。孫富生心里這樣對孫貴說著,但是說不出口來。他覺得孫貴還是把這事看得過于嚴(yán)重了。后來孫富生反省說,他不是木匠,想法自是和孫貴不同。他要是孫貴,可能就會覺得不僅僅是個賠的問題了。后來的結(jié)果是,孫貴自己賠了損失。工錢之外,和王老漢商量,又賠了三十塊錢。而且木活也不再做了,讓王老漢另請高明。孫富生覺得孫貴這樣做,是太不顧及他的感受了。賠再多的錢他也是愿意的,他只是要爭到賠的權(quán)利。但孫貴不允許。每每孫富生說這樣的話,甚至把錢拿在手里要給他時,孫貴總是一句話,那咋得成。聽來簡單的話,卻像是大鐵鎖一樣,將孫先生死死地拒在了門外。故事自然是再也聽不成了。孫富生帶著這半個故事回去了。這樣的結(jié)果是孫富生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的。原本還想著善始善終呢。還想著結(jié)束之際,好好地給孫貴表示一下心意,現(xiàn)在還怎么表示呢?怎么表示也是填自己挖的坑了。帶著這有頭無尾的故事,孫富生離開了烏拉特前旗。他的心緒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endprint
重新聽公冶長的故事,已到了1979年。這期間世上不知又發(fā)生了多少事。僅就孫富生先生來說,他就當(dāng)了二十多年老右。不少老右沒能熬下來就死掉了,孫富生熬了過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yùn)大多如此,在這里是不必多費(fèi)筆墨的。要說的是,孫富生終于活下來了。又回到了自己喜歡的民間文學(xué)領(lǐng)域。此等幸運(yùn),無異重生。孫富生先生是深知這一點(diǎn)的。與其痛定思痛,莫如抓緊時間勞動起來。這是孫富生先生當(dāng)時最為清晰和堅(jiān)定的思路。比起死了的,自己還活著;比起瘋了的,自己還算清醒。這就好。重新著手民間文學(xué)的第一站,孫富生就回到了烏拉特前旗,回到了傅家圪堵。故地重訪,自是感慨殊多。孫富生覺得,他是那么地想見見孫貴。事業(yè)的重新開始和起步,就從見孫貴開始吧。孫貴,老朋友,時間把我變得不像樣子了。我就帶著這個不像樣子的自己來看你了,把那沒講完的故事給我講完吧。留半截兒在你的肚子里你也是不舒服的嘛。孫富生先生想著一見到孫貴,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我的那半截《公冶長》來了。
但是,孫富生先生跑空了。孫貴已不在世上了。孫貴在1975年就去世了。
遺憾當(dāng)然有,卻并不十分意外。原本孫富生也還有些僥幸心理的,想孫貴有手藝,又習(xí)慣于無聲響地活著,又全然活在底層,老百姓的鬧騰和上面的鬧騰總歸還是很有些不同的,那么孫貴是可以活得長久的吧。但真的聽到死訊卻并不意外。孫富生還記得一個一起勞改的老右,后來是有些半瘋了,總是習(xí)慣于見人就勸諫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口頭禪似的,邊說邊頻頻點(diǎn)頭,像自己在不斷地肯定著自己。和孫富生一樣,這個人也幸而活到了可以平反的時候。但是孫貴卻死掉了。孫貴的死沒有多少說頭,他一個木匠,1960年沒有餓死,1975年病死了。
孫富生讓孫貴的孫子把他領(lǐng)到孫貴的墳上,然后他讓孫貴的孫子回去了。他一個人在孫貴的墳上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好像不舍得離開這里似的。墳草萋萋,孫貴帶走了多少故事呢?一堆黃土,陰陽兩隔,不能把睡在土里的人叫出來講故事了。一想真是寂寞得很。眼看著大日頭墜下山去,孫富生坐在墳邊,還是一動不愿動。
孫富生在孫貴家住了兩天。他從補(bǔ)發(fā)的工資里拿出一部分來給孫貴的兒子,說當(dāng)初來傅家圪堵時,因事借了孫貴的一筆錢,這些年一直惦記著要還,沒有合適的機(jī)會,現(xiàn)在是該還了,再不還就要帶賬債去墓里了。孫貴的兒子猶猶疑疑地接了,后來卻又還回孫富生,說沒有聽老人生前說過這方面的話,因此不敢收。說父親孫貴是一個很認(rèn)真很細(xì)致的人,錢財(cái)往來,一筆一筆,都用他的木匠筆在一個小本子上以他的方式記著,他們一家認(rèn)真查了那小本子,沒有見到和這筆錢有關(guān)的東西。他沒記我記著呢嘛。孫富生幾乎要哭出來了。孫貴的兒子就拿來那個小本子,給孫富生自己看。孫富生只好作罷。
那么就不好再住下去了。
但就在孫富生要離開傅家圪堵的頭一天晚上,孫貴的兒子卻主動給他講了那個《公冶長》的故事。這是孫富生沒有想到的。他就想著來尋孫貴講《公冶長》了,沒想到別的路徑。孫貴的兒子坐到很晚還不走,看來有什么事情不好說。一遍一遍地用手指彈燈花。后來就鼓著勇氣說,《公冶長》的故事他也是知道一點(diǎn)的,孫叔實(shí)在想聽,他就鼓著勁講講。不然大老遠(yuǎn)來,空著手走,兩方面都是一個遺憾。
孫貴的兒子說,他的《公冶長》的故事并非從父親聽來,他是從別處聽來的。孫貴從來不給他們說古今。果然他一開口,孫富生就聽出他們爺兒倆講的,不是一個《公冶長》。孫富生偏過頭去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這么多年過去,去而復(fù)來,難道就是為了聽這樣一個故事?難道除了孫貴,還有人能講出他喜歡聽的《公冶長》嗎?
孫貴的兒子已經(jīng)講起來。孫富生閉了眼睛聽著,好讓孫貴的兒子不要看到他還沒有聽故事,就已經(jīng)激動了的樣子。
下面是孫貴的兒子講的《公冶長》。
說是公冶長很有學(xué)問,不好仕進(jìn),砍柴為生。山里有一個石洞,洞里有兩條蛇,一條白蛇,一條黑蛇,二蛇系夫婦關(guān)系。白蛇是公的,黑蛇是母的。白蛇常對黑蛇說,什么人都可以吃,公冶長不可以吃。我們雖然是毒蟲,但是也不能亂吃。黑蛇說好。公冶長砍柴,常常要從石洞的上端走過去,能看到石洞。一天,下過小雨,太陽出來,暖陽陽地照著,這時候,公冶長忽然看見,一條巨大的花蛇,從山后面過來,向四面警惕地看看,然后爬進(jìn)石洞里去了。公冶長想,從來這里都是一條白蛇,一條黑蛇,哪里來的花蛇呢?是不是自己在陽光下眼花了?這可不是個小事情,眼見為實(shí),一定要看個清楚才是,于是公冶長就躲在一邊等著,柴也不打算去砍了。日頭很是暖和。老鴉在半空里飛來飛去,想把屎拉在公冶長的頭上。公冶長在山坡上幾乎睡著了。這時候忽然聽到了動靜,他就向石洞那里一看,果然是黑蛇爬出來了,左左右右地爬一爬,然后把尾巴像個笤帚那樣拍幾拍,就見洞口那里往外一禿嚕,又出來一條大蛇,公冶長擦亮眼睛細(xì)看看,果然不是白蛇,果然是一條花蛇,這回?zé)o疑是看清楚了。花蛇經(jīng)過黑蛇時,有意撞了撞黑蛇的身子,然后就吃飽了打著嗝那樣離去了。黑蛇把頭舉高了看著,直到花蛇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完全消失。才把頭緩緩地落回地上。公冶長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就扔了一塊石頭下去,端端地砸在了黑蛇身上,把黑蛇的肚子上砸起一個大包。黑蛇痛得張開嘴來,但是卻沒有聲音。公冶長緊躲慢躲,覺得自己還是讓黑蛇看到了。公冶長就覺得自己真是多事,給黑蛇看見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沒有砍柴,直接回去了,心里郁郁不樂,就尋了一個朋友在家里喝酒閑話。
話說兩頭。石洞那邊,白蛇回來了,見冰鍋冷灶的,不高興,責(zé)備了黑蛇幾句。黑蛇說,你看我這個樣子能給你做飯嗎?就從深暗處爬出來給丈夫看,它腫起來的地方就像它吃了一只牛犢子。白蛇問緣由??拗f,今天天氣晴好,它出來曬太陽,正好公冶長從前面路過,它記著白蛇的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公冶長過去。要是換一個人,它只需舉頭輕輕吸一下,就能把他的魂吸掉,但是公冶長給好不知好,看它在那里曬得舒服,氣不忿似的,一腳蹬下一塊大石頭來,它來不及躲,就給砸成了這個樣子。黑蛇哭鬧說,這就是我聽你話的結(jié)果。白蛇一定也氣壞了。說你先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就摸到了公冶長的家門口,正好公冶長和朋友在喝酒閑話,公冶長借著酒勁,給朋友說起了今天的見聞。白蛇原本想一下子闖入去,聽到話頭好像是在說自家事,就強(qiáng)壓怒火,上房去偷聽著。聽了只一半,白蛇就離去了。公冶長和朋友酒喝多了的原因,白蛇趴在房上的時候,房頂壓得低下來一大截,就像個草帽子戴在眼窩里了,兩個人也沒有察覺。endprint
過了幾天,公冶長在街上賣柴,一個高個子的白衣男子走上來,買了他的柴。并約他到一個小屋子里喝酒。白衣男子拿出一壺特制的酒來給公冶長喝,公冶長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不愿喝了,白衣男子說,這個酒是好酒,喝上對身體好得很,不要怕它的味道怪,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大杯。公冶長就陪著他喝,前后也喝了不少。這時候那個白衣男子說,我給你說實(shí)話吧,我知道你是公冶長先生,我就是你常見到的白蛇。昨天你和你朋友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謝謝你。但是我也要說我恨你。你要不說,世上不是什么事也沒有嗎?世界還不是照舊原原本本平平安安嗎?但是你一說,世界就不同了。就不能是原本的樣子了。我給你說實(shí)話,剛才咱們喝的,就是我的老婆黑蛇,我把它殺了,熬成湯,剛才咱們喝的就是。白蛇說著,十分古怪地對著公冶長一笑,就不見了。公冶長覺得惡心,惡心極了,一步不動就開始吐,吐啊吐,吐了老半天也沒有吐出什么來。
從那往后,公冶長就有了總是嘔吐的毛病。
孫貴的兒子走后,孫富生先生便就著油燈,記錄下了這個故事。1979年,傅家圪堵還沒有電燈的。正好適宜記錄這樣的故事。孫富生先生打算把孫貴和他兒子講的《公冶長》都編入他將要出的書里,編輯為《公冶長·一》《公冶長·二》,是兩篇,而不是一篇。
說來孫貴的《公冶長》依然是殘缺的,并沒有給他的兒子所續(xù)上。這便好。
窗外,星光燦爛,聽得神秘的夜風(fēng)輕拂著窗紙,像這世上有著無盡的故事,可以供人一遍遍復(fù)述和聆聽似的。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首屆“袁可嘉詩歌獎”暨“《十月》青年作家獎”在浙江慈溪市頒發(fā)陳先發(fā)王家新張楚滕肖瀾等獲獎
2013年10月26日,首屆“袁可嘉詩歌獎”暨“《十月》青年作家獎“頒獎典禮在浙江慈溪市舉行,《十月》雜志常務(wù)副主編陳東捷、副主編趙蘭振,浙江省作協(xié)黨組成員、秘書長王益軍,慈溪市委書記徐華江等出席頒獎儀式,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華紅致歡迎辭。
袁可嘉是慈溪市崇壽鎮(zhèn)人,中國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翻譯家,“九葉詩派”代表人物,對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現(xiàn)代化進(jìn)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陳東捷在頒獎典禮上介紹,設(shè)立“袁可嘉詩歌獎”,是為了弘揚(yáng)袁可嘉獨(dú)立、先鋒、開放的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精神,推動中國當(dāng)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翻譯和研究,而設(shè)立《十月》青年作家獎,是為了鼓勵、挖掘和培養(yǎng)有實(shí)力、有潛力的青年作家。
頒獎典禮現(xiàn)場揭曉了各個獎項(xiàng),陳先發(fā)、李笠、王家新分別憑詩集《寫碑之心》、譯詩集《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詩學(xué)文集《在一顆名叫哈姆萊特的星下》獲得首屆袁可嘉詩歌獎的詩集獎、翻譯獎和詩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張楚、滕肖瀾、陳德根同獲《十月》青年作家獎。頒獎結(jié)束后,獲獎?wù)哧愊劝l(fā)、李笠等還登臺朗誦了袁可嘉先生的詩歌和翻譯作品。
據(jù)悉,該兩項(xiàng)獎由《十月》雜志社和慈溪市人民政府共同舉辦,每兩年頒發(fā)一次,“《十月》青年作家獎”從海內(nèi)外以漢語寫作、年齡45歲以下的青年作家中選出;“袁可嘉詩歌獎”面向當(dāng)下最有成就的詩人、翻譯家和理論家。頒獎地永久設(shè)在浙江慈溪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