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那殺身體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
——《馬太福音》
九月最后一天的早晨,小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頭。頭發(fā)亂糟糟的,棕樹蔸似的。他盛了一陶瓷盆水,端在走廊盡頭的洗臉架上。鏡子里的那人嘴角依然還殘留著一絲血跡,在隱隱作痛。小馬想了半天也記不起來是誰干的??谇焕镞€有股昨晚的酒氣,刷牙的時候他感覺有些惡心。怎么就要到十月份了,將頭浸進冷水中時他突然想到。水有些涼,頭皮像被無數根針扎著。他想到了細妹那雙白皙的手,此刻如果在,該多好。
太陽剛好照在水泥院子的籃球架上。陰影處有一只黑貓,蜷曲成一團兒在打呼嚕。那是老張家的。他喊了一聲對面的老張,沒人應。老張家陽臺上的鳳仙花開得真好。臨走前,小馬往頭上噴了點美濤。有那么一瞬,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喋血雙雄》里的發(fā)哥范了。和發(fā)哥比,差距不僅僅體現在外觀上……他還缺點發(fā)哥的陽剛之氣。他覺得自己的性格有時更像張國榮。他們當著他的面都叫他小馬哥。他知道那些家伙背地里是怎么叫他馬仔的。港片中那些跟著大佬屁股后面混的馬仔,看上去一個個氣勢洶洶的,不可一世,卻總逃不過一出場幾分鐘就遭西瓜刀追砍的命,注定都是要橫死街頭的。小馬后來摸出了名堂,這些粗鄙的家伙尚缺江湖大佬們的沉穩(wěn)和內斂,混江湖也是講策略的。小馬洗凈手上的美濤,想起他跟過的達哥,想起那天在江邊打撈達哥的場景,那泡得發(fā)白的指甲在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回味便有些悲涼。
從對面的聚賢酒樓旁側的小巷子里穿過,拐彎就到了農貿市場的福建餛飩店。賣肉的老張朝他打了聲招呼:“小馬哥早?!比觼硪恢Ь咨?。小馬將煙含在嘴里,低頭用高仿的Zippo在牛仔褲上擦出火花,點上煙。有幾只綠頭蒼蠅粘在案板上,屠夫揮舞著一塊血跡斑斑的抹布,不斷驅趕它們。小馬映著眼,將深吸進去的煙慢慢騰出來?!案咂侥沁吢犝f這幾日病死了好幾頭豬……你曉得吧?”屠夫琢磨了一下他的表情說:“小馬哥!你還不懂我么?我要賣過半兩死豬肉,我當你面全吃了!”小馬摘下墨鏡,嘿嘿笑了兩聲,打了個響指說:“我又沒說你,媽的!下月的管理費可不要忘了!”
菜攤上有新鮮的芹菜,味道很好聞。小馬想過會要不要帶點回去,芹菜炒牛肉,是他的拿手菜。他已經好久沒做過飯了。一年前,他喜歡邊喝啤酒邊看球賽。那時師師還沒離開他,他們有時將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大,一腳踢開茶幾,專心致志地在舊沙發(fā)上做愛。只有做愛的時候,他才是愛師師的,后來他總結師師不辭而別的原因時想到的。
那時達哥還沒有失蹤,他們常在籃球場打羽毛球。出了一身臭汗,然后騎上嘉陵摩托,在街道上加大油門嗚嗚地吼上一陣。從街頭到街尾,五分鐘都不要。小馬有時也騎摩托車去鎮(zhèn)中找阿蠻打籃球。那兒有一幫孫子愛打籃球,都是師范剛分配下來的年輕教師。年紀相仿,談得來,都知道他就是市場街上著名的小馬哥。他們羨慕他,“吃香的喝辣的,摩托車上還載著妞!”小馬就說,要不我和你們換?他們都說要得,不換的是崽。又說如今孩子不好管,卵毛都沒長齊,煙圈吐得比老師還圓。不僅抽煙,還老惹是生非,常打群架?!吧匣卦谒奚岽蹭佅滤殉隽艘话盐鞴系?,兩根鋼管,說是準備周末和武校那邊的火拼,幸好給制止了?!?/p>
“要是我來當老師,保證管得他們服服帖帖的!”小馬伸手一彈,煙蒂飛去丈八遠?!罢f沒用的,他們不怕你。”小馬說。“很多個子比你還高,真打,你未必能贏?!毙●R就笑了笑。
小馬叫了一碗餛飩,尋思下午要不要去鎮(zhèn)中找阿蠻他們打球。說不定他們現在去釣魚了,有陣子聽他們嚷嚷說要去釣魚來著。小馬在農家樂的魚塘里也釣不上一條來,魚天生對他有所防范。那次他成了大家的笑話,發(fā)誓再也不去釣魚了。他最怕閑,一閑就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他回想起自己最忙的時候,應該就是認識達哥的時候。有段時間,他天天跟著達哥混。達哥開的首飾店,交給他來看管。一到趕集的時候,就忙得不可開交。他覺得達哥要是不沾賭,跟著他說不準還真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那是市場街第一家首飾店。劉大偉后來開的,都有輛伊蘭特了。小馬每次想起達哥從水里撈上來濕淋淋的樣子,背脊上就發(fā)冷。那些曾經得罪過達哥的人也消失了,他隱隱不安地等著,也沒人來砍他。幾個月后,大家仿佛已經遺忘掉了市場街還有過達哥這號人物,黑疤老五徹底取代了達哥。
小馬曾抓過一個小偷。那家伙趁趕集亂哄哄的,在店里偷了一款金手鏈。他沒想到被小馬察覺了,當他大搖大擺走出店門時,小馬喊了一聲:“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啊!”小偷拔腿奪路而逃,腳底抹了油似的快。小馬跨上嘉陵摩托,從口袋里掏出墨鏡,從容地戴上。他將他往河邊攆。起初小偷跑得很快,只差沒飛檐走壁了。小馬將油門轟得嗚嗚響,卻并不急著抓他。他邁出左腳,就要付出右腳跟進的代價。兩條腿再快,也跑不過兩個輪子。小偷被攆得絕望了,滿頭大汗,蹲在地上抬著眼皮望小馬,大口大口地喘氣,只差沒吐出舌頭來。小馬停好車,一腳飛踹過去,小偷就從河堤滾了下去。小馬拎著他的衣襟,說還跑不?小偷瑟瑟發(fā)抖,說不跑了。小馬說,敢不跑?趕緊給老子跑!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腳?!翱炫埽〔慌芾献幼鏊滥?!”小偷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小馬掏出香煙,放在嘴上,從牛仔褲兜摸出打火機,低頭點燃,深深吸上一口,臉上露出一抹冷笑。當那個人影快要消失時,摩托車又跟了上來……
小馬常將這一幕當電影鏡頭在腦海中回放。至少他以前還從未這么狠揍過人。電影中,那些家伙常套上鞋套來踢人,踢得遠沒有他那么臟污。那次他踢掉了小偷兩顆門牙,臉上橫豎都是他的皮鞋印。小偷求饒:“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店子是小馬哥開的!”從此再也沒在石門見到過那個身影。這樣的機會不多,前年衛(wèi)生院陳醫(yī)生夜里被人殺了,在石門引起了轟動。案子偵破下來,兇手不過是十五歲的小孩,還在鎮(zhèn)中念書。兇手找陳醫(yī)生借錢,陳醫(yī)生沒給,小孩走后不久拿了一把菜刀又回來,幾刀就放倒了陳醫(yī)生。他將搶的五十四塊三毛錢,在網吧玩了兩個通宵。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一盒炒粉,說讓他吃完再走。小馬至今也不敢相信,那個瘦得一把腌菜的小孩竟把一米七八的陳醫(yī)生放倒了。endprint
吃完餛飩,小馬繼續(xù)坐在那抽煙。墻角里的彩電模糊不清,正在播李連杰的《龍之吻》。小馬噴出一道煙,趕走桌上的飯蠅。集市上到處都是忙亂的身影,全世界好像就他閑著。門口拐彎的電線桿上,貼滿了“男女性病,一針見效”的廣告。小馬恍惚了一陣,昨天貼的好像是快速貸款的好消息。有陣子,他老喜歡撕這些小廣告,快速貸款的,辦證的,賣槍支迷藥的……這些小廣告有段時間讓他厭憎。都是些害人的東西,或是些破壞世界秩序的東西,他不喜歡這些。有一回,他揪住往電線桿上貼小廣告的人揍了一頓。為此他們嘲笑他像城管隊的。
小馬望著廣告貼發(fā)了一陣子呆。黑疤老五的影子總在他眼前縈繞著。應該想點別的。不應該害怕。好久沒見細妹了。有多久呢?一個禮拜?三天?小馬發(fā)現大腦一片空白。有陣子小馬常去黑疤老五開的發(fā)廊洗頭。幾乎每星期都去。黑疤老五讓細妹親自給他洗。他喜歡細妹給他洗頭,喜歡聞她身上的味道,仰著臉也能看見她深深的乳溝。“力道還行嗎?”細妹問他。小馬輕哼一聲,感覺很好??諝庵袕浡僦拖銦煹臍馕?。她的胸總是有意無意地碰著他的頭。他從鏡子里搜尋她的眼神,想得到一絲確定的答案,可她從沒讓他得逞過。有時他也納悶,不知這個女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黑疤老五不收他的錢?!岸际切值?,你還這樣,我就生氣了!”
每次都不等小馬伸手掏褲兜。這點,黑疤老五是大方的。他倒很想付錢,他不喜歡欠人情。如果沒記錯,黑疤老五至少有兩次提議小馬跟著他干。“你替我在楓樹坐莊,我保證不虧待你!”黑疤老五重重地拍著他的肩。他感覺肩胛骨都要斷了?!拔甯?,我小馬沒本事,也沒幾個錢,但六合彩這害人的東西,我不沾的?!毙●R也說不清,他拒絕他,是不想跟在他后面當馬仔呢,還是真的討嫌六合彩。達哥死后,黑疤老五很快取代了達哥的位置。從這點上講,小馬覺得自己跟了他,對不住達哥。
他不喜歡黑疤老五,這人有些匪氣,又黑又壯,臉上的肉都是橫著長的,右眉處還有一塊刀疤,顯得很剽悍。他在黑疤老五身上吃過虧,交過學費?!叭丝偛粫粋€坑跳兩次?!彼谋橇河悬c塌,多虧了黑疤老五的關照,一拳下去,小馬頓時成了魯提轄腳下的鎮(zhèn)關西。鼻子是小馬心中的一道陰影,那兒用墨鏡也沒法遮蓋。
玻璃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小孩,褲腳上沾滿了泥巴。小孩怯怯地朝他投來目光,只一下,就低下了頭。小馬含著煙蒂,青煙裊裊上升,熏得他微微皺起眉頭。
“你這還賣煮雞蛋嗎?”
老板說賣完了。
他聽小孩嘟囔了一聲,像在抱怨。小馬起身說結賬,老板娘笑吟吟地過來說:“小馬哥,一碗餛飩值幾個錢,算了算了!”小馬走出店門,看那小孩似乎有意回避他,眼神有些跳躍,大概認得他是小馬。那小孩長得真白,像個女孩。他想不起在哪見過這孩子。
小馬走進麗人發(fā)屋,沒看見細妹。他問徐麗:“五哥呢?”徐麗說:“這幾天就沒見人,聽說坐莊賠大了,想是躲債去了?!薄霸缇蛣襁^五哥別玩這東西的?!毙●R挪開一把椅子,坐在鏡子前抓了抓發(fā)型。門前香樟樹下那輛熟悉的豪爵摩托車沒了蹤影,他總控制不住要往那瞥。徐麗笑呵呵地說:“很帥啦!”小馬呸了一口說:“帥毛?!?/p>
徐麗說:“要不要給你洗洗?”小馬搖搖頭說算了。
“細妹呢?”
“昨晚打了個通宵麻將,還沒起來呢。”
“你想找她嗎?”
小馬搖搖頭,在徐麗大腿上擰了一把說,“找你呀?!?/p>
他看見徐麗嘴角浮現一絲嘲諷的笑。他說:“你不信啊!”
“我才不信呢!”徐麗望著他壞壞地笑。
小馬說:“到床上你就信了。”
徐麗就掄起粉拳來捶他。小馬閃身躲開,哈哈大笑。街上傳來隆隆的摩托車聲,他又下意識地往門口望了一眼。當然不是那輛豪爵。小馬覺得自己快有點神經質了。
二
老甘找到小馬的時候,小馬剛從麗人發(fā)屋出來。老甘住牯嶺,靠鴨毛鵝毛維生。論輩分,小馬得叫他堂叔。“我就知道你在這里?!薄坝惺裁词聠??”他說?!拔覄偮愤^麻溪小學,心想看學校食堂那邊有沒有鴨毛撿,于是走了進去,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小馬掏出煙,分了他一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個小孩……在麻溪小學那個禮堂……他的手被卡在木柱的裂縫里,被人打得滿身的血,怕是沒什么氣了,嚇得我寒毛都豎起來了!”
小馬說:“過去看看?!?/p>
老甘收了兩袋鴨毛,說先去潛江皮鞋店他親戚那寄放一下。小馬一把將它扔進院子的走廊上,“不礙事,誰敢要你的!”天氣燥熱起來,路過麗人發(fā)屋的時候,他瞥見細妹正洗完頭從里間出來,剛好也望見了他。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如清水芙蓉,瞅著他,小馬感覺身上有電流淌過。摩托車很快出了小鎮(zhèn),十月的風迎面而來,將他的頭發(fā)根根扶起。路邊的意大利楊,葉子已經有些斑駁,散落在兩旁金黃的稻田里。芟秋過后,農活可以歇一歇了,只等稻子熟了再去收割。他看見有個戴斗笠的家伙正貓著腰,躲在田里的水渠里捉泥鰍,偶爾賊頭賊腦地朝馬路這邊望一眼。他將油門踩得嗚嗚響,十萬火急似的,馬路上揚起了一陣陣灰塵。什么時候,得弄一下細妹。他不知道為什么細妹就是不讓他得手。有幾次,他想已經萬事俱備了,可細妹差點咬傷了他。難道她真怕黑疤老五么?
麻溪小學他以前去過一回,四周都是稻田和山丘,沒什么人家。解放前,那兒曾是陳氏祠堂。陳氏在石門是個大姓,出過好幾個大地主。祠堂建得很有排場,解放后好幾個人被劃為惡霸地主,鎮(zhèn)壓在此,就地掩埋了。那祠堂后來沒人敢住,據說雨夜鬧鬼,能聽見哀號聲,于是便改成了學校,擴建了幾間教室,原先的祠堂改做了禮堂。
穿過學校大門,里面是一個天井,再踏上二三級石階,就是禮堂。白日里,這里也是陰森森的,寒氣襲人,靠里光線更暗。長滿青苔的磚墻上刷滿了各種猩紅色的“文革”標語。禮堂由十二根大杉木做頂梁柱,那柱子粗得驚人,兩個大人聯(lián)手才抱得住。都是解放前從雷風寨拖下來的,如今早尋不到這么粗的木料了。小馬至今對那十二根大杉木記憶猶新,黑漆漆的,巨大無比。因年代已久,很多柱子里面已經被蛀蟲掏空,縫隙寬得可以伸得進一只手。那禮堂早該拆了,那些縫隙像老虎鉗一樣,老夾住調皮孩子的手,越急越抽不出來,嚇得他們哇哇大哭。endprint
圍攏的人很多,正在想辦法把小孩的手臂弄出來。他一眼就瞅見了穿阿迪運動服的阿蠻,沒想到他也在,小馬向前和他打了聲招呼。“完了……是我班上的?!卑⑿U臉色蒼白,接過小馬的煙說。
有人認得小馬,給他散了煙。他看到派出所的老陳,上前問要不要幫忙。老陳寬厚的后背轉了過來,訕笑著說:“馬大爺,你不來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小孩的臉從老陳的背影側邊露了出來。小馬撥開人群,徑直朝孩子走去。他聽見人群里在議論這是誰家的孩子。他下意識地叫了聲:“鐵滾!”第二聲尚未出口,嗓子就啞了。小孩的左手被縫隙牢牢卡住,半邊身子懸著,沒辦法蹲,只能彎著腰僵持著,一身的血污,甚是嚇人。他屈膝立在地上,用手指試探了一下鼻息,還能感覺到一絲游離的氣息。小孩微微地抬了下眼皮,又閉上了。地上有一大攤血。
他們找來了鋸子和斧頭,手忙腳亂地開始忙碌起來。斧頭將木片砍得四處橫飛。外邊救護車的聲音從遠而近,有些刺耳,像警笛。小馬拿煙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救護車停在操場上,下來三個人。小馬沒想到是鐵滾。這個結果讓他猝不及防。他煩躁不安地繞著禮堂走了一圈,在一張用幾塊猩紅色的斷磚擺在中間當作界限的水泥乒乓球臺上,他看到一件東西。是一根話筒線,上面沾滿了血跡。小馬凝思了一會,感覺有個東西在腦海中閃了一下。他回想起那天的下午,好像有那么個小孩,坐在郵電局門口的臺階上,手里拿著一根話筒線,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著地面。
他回來的時候,小孩的手臂已經弄出來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將他抬上救護車,拉往醫(yī)院搶救。
阿蠻目光沮喪地走出禮堂,小馬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彼樀垒d他回石門。人群中有人在談論晚上即將公布的特碼號。有人說必定是兔,“包兔保證贏,我昨天晚上夢見兩只兔子從我家門口跑過,被我家的黑狗追得落了河?!彼坪踹€有人提起黑疤老五。“那個鬼,據說要賠四十好幾萬呢,欠了李斧頭他們那幫人的錢也敢躲,不被砍死才怪呢!”
“你知道他是誰的崽嗎?”小馬側著臉問阿蠻。
“李霸。”
“知道李霸是誰嗎?”
“不曉得?!?/p>
“黑疤老五?!?/p>
“他爸就是黑疤老五?”
“……”
他聽見阿蠻罵了一句。
“黑疤老五就他一根苗……你大概不知道?!?/p>
他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地上的血跡和那根帶血的話筒線。馬路邊有群野孩子在逮紅蜻蜓。他們將紅蜻蜓的尾翼用蠶絲綁住,當風箏玩。小馬放慢速度,目光從一張張臟兮兮的臉蛋上滑過。他們的日光烏溜溜地迎著他。小馬重重地吐掉煙蒂,“是他!”阿蠻問誰,小馬沒再說話。他突然想起了黑疤老五,覺得有些歉疚。
不會錯了,就是那個孩子!他頓時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已經整整五天了。連帶一起消失的,還有常停放在發(fā)屋門口的那輛豪爵摩托。小馬時常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清晨,第一次看到細妹時的情景。剽悍的黑疤老五騎著摩托車從空蕩的街道駛來,油門的轟鳴聲那么野蠻無理,一聽就知道是他回來了。車停靠在香樟樹旁,下來一位穿著鮮艷的黃色超短裙的長發(fā)女人。細妹在那個清晨給小馬留下的印象實在過于深刻,以至于每天清晨小馬晨勃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想起她,想起那張略帶胭脂氣的瓜子臉,高聳得令人目眩的胸部和潔白的絲襪長腿。她的奶大得令其他姑娘黯然失色。
小馬那一整天都沉浸在某種悲傷的情緒中。他目送著黑疤老五摟著女人走上了樓,那只粗大的手在上樓梯的時候,不安分地在她臀部摸了一把。他覺得這沒道理,黑疤老五的手只配摸徐麗那種女人。
這五天來,香樟樹下那輛熟悉的豪爵摩托的消失讓他感覺到了某種空虛。有次忍不住沖動,他撥打了黑疤老五的電話。傳來的是冰冷的機器語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五哥還沒回呢?”他問徐麗?!罢l知道呢!”徐麗懶洋洋地蹺著二郎腿,在轉椅上扭來扭去,一手夾著煙說。似乎沒人在意他的下落。
有幾次,他想黑疤老五應該已經猜到自己對細妹的意思了?!澳阈∽酉胧裁次疫€不知道?”黑疤老五不屑的眼神中暗含著一股無形的威懾力。小馬忍不住細看了他一眼,那黝黑的皮膚上面布滿了粗大的毛囊,每個毛囊都能插上一枝玫瑰?!澳阌蟹N試試看?”小馬咬著牙簽,嬉皮笑臉地說:“五哥的,給我一百個膽也不敢??!”
一星期前,他們還一起在農貿市場后邊的夜宵攤喝啤酒。夜風已有幾分涼意,黑疤老五依舊光著個膀子。腳底下的空啤酒瓶越聚越多,一不小心就被踢倒一片。到后來,他也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瓶。黑疤老五曾吹過牛皮,說喝得最多的一次,三人一共喝了一百零五瓶。
“750mL裝的,哈啤?!?/p>
黑疤老五伸出五個指頭,又伸出五個,發(fā)現還不夠用,打著酒嗝,怔怔地看著小馬,然后搖了搖手,“沒卵事……老子后來還去唱了歌,搞了屄?!?/p>
小馬有時想,如果小鎮(zhèn)要給惡人排名,黑疤老五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至少達哥不會砍自己老婆。小馬曾目睹過黑疤老五切過人手指頭。泰山壓頂似的,將那人牢牢地按倒在桌上,鋒利的菜刀在那人篩子似的目光中不斷縮減空間,只聽見“啊”的一聲,那人握著斷指處滿屋子奔跑。血淋淋的斷指在桌面上彈了彈,已是身外之物。這些打打殺殺的場面,和達哥在一起時,也見過,但論狠,小馬倒還真服黑疤老五。黑疤老五和達哥鬧翻的那天,曾當著達哥的面生吃過半斤生豬肉。吃完生豬肉的黑疤老五冷冷地瞪著達哥。達哥沒有表示什么,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徑直朝他走過去。小馬聽見了啪啪的兩巴掌聲。“你要坐我的位置,等我死吧!”黑疤老五拔出腰間的匕首,及時被人勸阻了?!爸x謝達哥讓我長了記性!”
達哥那標志性的笑容,那一刻從嘴角開始退場。那天晚上他陪達哥喝悶酒。平時并不嗜酒的達哥,那晚喝了大半斤白酒。結果兩人都醉醺醺的,回到家立馬倒在床上。小馬迷迷糊糊中,聽達哥像交代后事一樣,叮囑他不要卷進自己和黑疤老五之間的事來。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一睜眼就看見赤條條的達哥,一條腿正搭在自己身上。他也同樣一絲不掛,不好意思地瞥了眼正在酣睡的達哥,漲紅著臉將那條腿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身上搬走。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醉酒后還發(fā)生了什么,記憶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endprint
和黑疤老五那個晚上喝了多少瓶啤酒,小馬早忘了。他只記得當時還有細妹和徐麗以及派出所的老陳。他讓細妹敬了小馬好幾次酒。到最后,連小馬都猜不透黑疤老五到底是醉了還是想著別的。
后來應該還聊了些別的。徐麗嗔怨前幾天押的生肖鼠輸了一千多?!暗迷诠べY里給我補回來,要不是聽你的,我就不會押鼠了?!?/p>
黑疤老五只是嘿嘿地笑,掄起酒杯仰脖就干了。
沒人敬酒,他自己也給自己倒。反正知道他酒量大,這一兩箱還不夠他打口干的,就都不勸阻,由他喝去。
黑疤老五那天晚上多少有些反常。他自己給自己灌倒了。當他踉踉蹌蹌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趔趄,將桌子掀翻在地,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向前攙扶他的小馬。
“小馬,我輸慘嘍……這次……”
“沒事,明天就翻本了?!?/p>
他看到黑疤老五臉上的橫肉抖動了幾下。
他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扶起來。
“狗日的,我這回徹底完嘍!”
小馬攙扶著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家。
“小馬,你這狗雞巴日的……”他指著小馬,手指頭在空中指畫了幾下,突然沒了下文。小馬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細妹謝了他,問他還要不要再坐會,小馬搖頭說不用了,你好好照顧五哥。細妹應了一聲,默然地望了他一眼。黑疤老五已經歪倒在床上,鼾聲如雷了。細妹送他到門口,他忍不住回了下頭,然后就碰上了細妹的目光。他覺得有些熱,下面則脹得厲害。他覺得這會兒應該抱抱她。他伸出手臂抵著墻,將她卡住。細妹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側著臉,被風吹過一樣。很適合接吻的位置。小馬于是一把將細妹抱了個緊,用舌頭撬開了她柔軟的嘴。很甜。他覺得心里某處的鎖叮當一聲開了。
“跟我走吧?!?/p>
細妹的大眼睛足足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鐘。
“跟你去哪?”細妹輕聲問。
“去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p>
說這話的時候,小馬覺得內心疼了一下,自個先激動起來了。他以為即將等來令人歡欣鼓舞的答案,結果則是:
“別傻了,黑疤老五知道會殺了你的?!?/p>
他懷里的尤物像只被俘的狐貍,有些嬌媚,嘴角已經掛起柔情萬種的笑。
“再說了,你養(yǎng)得起我嗎?”
“我愛你!”小馬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吞了進去。他愕然地望著她,剛才還在洶涌澎湃的心,此刻如漏氣的皮球,漸漸地癟了下來。
小馬有些慍怒。他的手不再憐惜,用力在她飽滿的胸部游走起來。他們靠著墻,依然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他想干她,現在,立刻,馬上。他要將熾熱的精液統(tǒng)統(tǒng)灌注在她的身體深處。他就是她的王。就在他以為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細妹一把推開了他。
“你是怕他嗎?”
“不是。”
她一邊揩著嘴,一邊回避著他的逼問。
“你走吧!”
她推了他一把,然后再推一把,力道很足,幾乎將他推了個趔趄。月光下,他聽見了鐵門哐當一聲關上的聲音。
四
二十九號下午,天空瓦藍,沒有風。他起先在麻將館里坐了一會,抽了幾支煙。他們紛紛站起來讓座,小馬擺擺手說:“戒了,戒了!”
骯臟的路面上布滿紙屑和塑料袋。其間,他刻意去了一趟老徐家開的服裝店。老徐表示會盡快將“管理費”奉上。“小馬哥,你不曉得如今生意難做了。像這樣的貨,現在學生都不屑穿了,只有趕集的鄉(xiāng)下人還感興趣,但那些人,還起價來,一塊錢都非得和你磨破嘴皮不可?!毙●R將木椅倒過來,扶著靠背默默地坐著??罩心侵患t色的塑料袋越揚越高?!靶●R哥,現在真的生意慘淡??!”小馬的煙頭最后猛閃了幾下,他從嘴邊拿了下來,在老徐的皮鞋上摁滅了。小馬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里,瞅也沒瞅他,起身就走。
那是達哥給他打下來的江山。達哥在的時候,他們可沒那么多廢話。也不需要親自上門,每個月的月尾,只需坐在家里,等著收錢就行。達哥的臉上總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笑比怒更具自信,你永遠猜測不到一個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這點上,他永遠都比不上達哥。初次和達哥相識,是在廣東。那會他還小,達哥也更年輕。他們所在的工廠分為兩個幫派,分別是四川幫和湖南幫。有陣子,他們嫌對方人少,老去欺負四川幫。后來那邊來了幾個狠角色,形勢一下子就扭轉過來了。決斗那天傍晚,雙方都召集了百十號人,拿著鋼管砍刀和鐵棒,相約在河邊來一次徹底的了斷。起初可沒想過害怕,更沒想過死,只覺得興奮。傍晚的時候,兩方人馬對峙,紛紛摩拳擦掌,表示要給對方好下場。喊殺聲近在眼前,他才想到這是在生死搏斗。他聽見腦袋被鐵棒敲開的悶響,哎呦聲戰(zhàn)鼓一樣響徹四方。四川人甚至還用了事前暗藏的石灰粉。這些沒天良的,凈耍花招,石灰粉讓大家嘗盡了苦頭。彌漫的白霧,嗆人的眼淚,凄厲的哀號,鋼管和砍刀碰撞出的火星,四川話和湖南口音的相互咒罵……這些畫面很久都沒從小馬的內心退場。
當另一幫四川人加入進來時,他們的敗局已經定了。潰敗下來的人紛紛鉆進四通八達的小巷,有的被截住,挨了一頓血腥的暴揍;有的僥幸逃脫。那五個拿砍刀的人朝自己追過來時,小馬感覺到了膝蓋處一陣陣地發(fā)軟。腳步輕飄飄的,踩著棉花似的。“砍死這龜兒子!”
刀光越來越近。他甚至不敢回頭,生怕碰了個滿懷。刀劈空的聲音遠沒電影中那么響,但是他還是聽見了。即將跨越馬路橫欄時,他下意識地將西裝拉上來,蓋住頭。那一刀結結實實地劈在他肩部,他聽見西裝撕裂的聲音。
一輛大卡車從耳邊呼嘯而過,將后面的人暫時擋在了橫欄那邊。穿過馬路,就到了河堤。那些人依然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小馬就是那時認識達哥的?!巴舆吪?,那邊有樹林!”
他抬眼一看,前面一個穿著李寧運動服的大個提了一把西瓜刀,側身對他喊道。
他們一起從河堤跳了下去,躲進下面的涵洞里。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他聽見上面的四川口音,“這龜兒子跑哪里去了哦?”他渾身像抖篩子似的,就差點哭出來。達哥摟著他,“別怕?!彼难凵衲敲蠢潇o堅毅,像定海神針一樣,看不出一絲的慌亂。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面對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呼吸聲,他摟得他很緊,一直捂著他那雙汗津津的手,那種感覺很特別。endprint
警笛聲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們才敢從涵洞里鉆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
“馬修?!?/p>
“我叫李達,你以后叫我達哥就行了。”
縣殯儀館的告別儀式上,小馬鼻子有些酸楚?;腥蛔蛉找话悖亩弦廊豢M繞著達哥的自我介紹。達哥是怎么死的,成了一個永遠的謎。至少是和六合彩有關,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他曾經以為無限接近這個謎底了??纱鸢赶裼矌诺膬擅妫⒉皇墙^對的。他為自己的沖動而感到歉疚。
二十九號下午,他坐在羅琴的干洗店門口打了會盹。他夢見一只黑色的烏鴉叼著一條毒蛇,從空中俯沖下來。他嚇了一跳,手中的香煙快要燒著他的手指頭了。那個夢讓他有忌諱,耿耿于懷地走了。在郵電局門口,一個長相白皙的男孩手里拿著一根話筒線,正無聊地抽打著地面。香樟樹下有群人圍攏在一起,又是那個擺競猜游戲攤子的男人。這類騙人的小把戲,竟也玩到石門來了。那個男人記性如果好,應該還記得在楓樹曾領教過自己的腳法。如今他竟然膽敢來自己的地盤玩了。他看到擠在人群中的鐵滾。他一腳踢翻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想起身,又迎來一腳。
四周人都走光的時候,他聽見鐵滾在問:“小馬哥,你知道我爸去哪了嗎?”
他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錢,塞給鐵滾說:“我哪曉得,玩去吧?!?/p>
他感覺到了熱,將襯衣脫下來,搭在肩膀上。左臂上的刺青越來越刺眼了,現在他有些后悔,只有馬仔才文這些。
一刻鐘后,他看到那個小孩在奔跑,背后緊跟著的是郵遞員老張。小孩一邊跑,一邊撕手中的明信片。老張暴跳如雷,拎鴨子似的將他拎回了郵局。鐵滾跟在后面一路撿著紙片,將它們重新拼貼出來。他有些得意地展示給小馬看。
“嘿嘿,這小子原來暗戀我們班的小鳳?!?/p>
“小鳳是誰?”
“小鳳是我們班的班花。這小子發(fā)春了!”
“他為什么寄出去,又要收回來?”
“……大概怕遭拒絕吧。喜歡小鳳的人至少七八個呢,沒想到這小子也……嘿嘿,忘告訴你了,他的小雞雞上一根毛都沒有,真奇怪,哈哈!我們都叫他娘們!”
小馬掃了一眼,認得上面寫著的是王維的一首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末尾,別出心裁地畫了一顆紅心,一支丘比特之箭正中紅心。
小馬覺得有些無聊,起身走人?;仡^的時候,他看見鐵滾將它們丟進了垃圾桶。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鐵滾。
五
小馬進來的時候,細妹正在給人洗頭。徐麗說:“我給你洗,還是等——”小馬沒說話,坐在一旁靜靜地等著。鏡子里的細妹也在看他。她的胸部就要挨著那個人的頭了。挨著了。那個人閉著眼睛,始終沒有睜開。他起身推開店門,心里有些煩躁不安。她天生就是干這行的,她不會計較這些。這個婊子養(yǎng)的!
小馬騎著摩托,在石門各家網吧搜尋了一圈。那個白皙的孩子,像黑夜一樣消失了。他坐在市場街一處樹蔭的石椅上,開始給細妹打電話。電話響了一下就關了機。冰冷的機器回復聲刺激到了他。他給她瘋狂地撥了整整一百個電話。等她打開手機的時候,她將看到一百個未接來電。小馬閉上眼,陷入對細妹身體的感官想象中。她壓根沒把這當回事。一旦他認真起來,他面對的就是一堵墻。這是他首次品嘗到卑賤的滋味。如此糟糕的心情小馬只能一人獨享。以前他可從沒好好愛過一個女人。他就是一棵樹,她們是樹葉,在他身上一撥撥地茂盛著,又一撥撥地凋零而去。他不想挽留她們,他不屬于她們的。他縱情游戲,沉湎于感官的體驗中。他喜歡她們在床上叫他老公。當她們將他電話打爆的時候,也是他瀟灑地離開的時候。一旦被女人纏上,你就無法解脫了。小馬深諳此道。
有時他想,干脆直接把她摁倒在床上算了。什么狗屁愛情!他怎么會愛這種女人呢!
他已經連續(xù)兩天夢見黑疤老五了。他騎著那輛豪爵,帶上整套的釣魚用具,問他釣魚去不去?他遲疑地望著黑疤老五,心里有些猶豫,腿腳卻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走了。他們來到水邊,整理好釣具坐下?!斑_哥是你干的嗎?”他有些緊張,想從他臉上尋找到一絲答案,可是那張臉卻越來越模糊,只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什么也沒告訴他。醒來的時候,他聽見了胸腔內怦怦的跳躍聲。即便是在夢里,他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死人不會復活。范冰冰的海報讓他鎮(zhèn)定下來,她嫵媚地望著他,那對肉球比細妹的還要大。
第二天的夢,他上了他的豪爵。他們往一個茫茫的水面騎去。
“這是去哪?”
黑疤老五頭也不回,沒有搭理他。摩托車轉眼變成了快艇。他們在蔚藍的水面上劈波斬浪,獵獵的風吹得面頰痛??焱г絹碓娇?,最后失控了,他們都落水了……
晚上他約阿蠻出來喝啤酒。
鐵滾的傷勢比他們想象的更嚴重。醫(yī)院診斷脾臟開裂?!安恢膫€狗日的干的,下手那么重……已經送往市里搶救去了,今天還下了病危通知?!?/p>
小馬瞪著玻璃杯里不斷上涌的泡沫一言不發(fā)。泡沫溢出杯子,流到桌面上,沿著桌面的紋路,一路滴落在他的膝蓋上。小馬猛地彎下腰去,低頭開始吸吮膝蓋上的啤酒。阿蠻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拌F滾不會死的,他不能死——干杯!”小馬說道。
“校長剛撤了我的班主任職務。媽的,老子本來就不想當的,還攤上這堆爛事!”
阿蠻端起杯,和他對碰了一下,仰頭全部倒了進去。
“聽警察說,是虐待……”阿蠻沉吟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你知道他爸去哪了嗎?”
小馬的臉色驟然變了一下,將空杯子放在桌上說:
“他媽的怎么都向我打聽黑疤老五的去向,老子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我怎么曉得他死哪去了!你們怎么不去向那些債主打聽去!”
阿蠻詫然地望了他一眼。兩人默默地喝著酒,轉移了話題,開始聊丁俊暉和梅西。
夜里,阿蠻發(fā)短信來?!拌F滾走了?!眅ndprint
屏幕上的四個字越來越大,每個字都是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沒回復,側躺著,凌晨兩點多也沒睡著,聽桌上的鬧鐘在黑暗中滴答滴答地走著。
他給細妹發(fā)短信,問她睡了沒。屏幕上幽藍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長途貨車的喇叭聲從窗外遠遠地傳來。小馬焦躁地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細妹的短信就是這時來的。
“睡了嗎?”
“沒有。”
他覺得還應該加點什么,忍了忍,直接摁了發(fā)送鍵。
過了漫長的一分鐘,對方才回復過來。
“我也沒睡?!?/p>
“睡不著嗎?”
“嗯?!?/p>
“我過來陪你吧?!?/p>
小馬一個鯉魚打挺起了床,那件汗衫,怎么也套不進去。他突然覺得有些緊張。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院子里的黑貓在喵喵地叫喚著,昏暗的馬路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夜稍微有些涼意,他下意識地攏著雙手?!斑^幾天就要變天了?!蹦菚r候天氣依然很熱,小馬清清楚楚地記得黑疤老五的這句話,那會他的神情有些疲憊,浮腫著眼袋?!爸挥欣鬯赖呐?,沒有耕壞的地……”他盯著小馬,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著,“我和你說,女人只要調教出來了,每晚都恨不得把你吸干!”小馬只好也跟著呵呵笑起來。
他有種直覺,黑疤老五在某方面大概失去了信心。
小馬摁亮樓道里的燈。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想回頭瞅瞅。他后面一定跟著黑疤老五。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就開了。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映照在墻壁上。因為緊張,關門的時候,他用了點力氣。響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幽幽地朝他望了一眼,那眼里發(fā)出誘人的光芒。小馬徑直朝她走去,兩人同時倒在床上。
他將她的乳頭含在嘴里,漸漸感受到了她的濕潤。他迫不及待地掰開她的腿,那堅硬的東西給了他無窮的自信。他昂頭挺胸地進入了,沒有一絲的阻攔。他沒想到她的叫聲如此嬌媚和高昂,像黑暗中無數張血盆大嘴,要將他活生生吞噬掉。這印證了小馬之前的猜測,她大概是給憋壞了。小馬這樣想著,黑疤老五的面容頓時就浮現出來了。他站在床頭,略帶欣賞地目視著兩人。那目光暗含著期許……以及不屑。黑疤老五不就喜歡這樣么?
細妹翻身將他騎在下面時,那東西滑了出來。他感覺到了一絲疲軟,但被她迅速地放了進去。他聽見了她放蕩的呼吸和呢喃。每次和黑疤老五干的時候,她一定也是這副表情?!袄瞎毙●R挺了挺腰,他感覺到身體的某個器官有些跟不上自己的思維,它至少慢了他半拍。
他努力想表現得更積極和完美一些,黑疤老五那副不屑的表情就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第二次滑出來的時候,她費了一番工夫才重新弄進去。
“你怎么了?”坐在上面的細妹暫時中斷了扭動問他。
“沒什么……”他注視著細妹肚臍附近的那粒朱色的小痣說道。
小馬有些焦急。黑疤老五的陰影越來越大,整個天空都是他的影子。那個剽悍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細妹當玩具一樣擺布著。他有些沮喪。第三次滑出來的時候,細妹主動給他吸吮起來??伤廊灰桓睙o動于衷的樣子。它垂頭喪氣地歪倒在一邊,像身負重傷的戰(zhàn)士。小馬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失敗了,敗得一塌糊涂。
“要不給你看看日本片子?”
小馬默然地抽著煙,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兩人就這么干坐著。他嫌棄地盯著那了無生趣的家伙,恨不得手刃了它。
“他厲害嗎?”
細妹起先錯愕了一下,然后冷冷地注視了他兩秒才說:“他一個晚上能讓我高潮三次。”她吸著520牌香煙,大晚上的還涂著口紅,怎么看都是一個婊子。小馬套上衣服,決定離開。他覺得不會再和細妹有任何理不清的關系了。
六
小馬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穿著橘黃色工作服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拖著板車,正在清掃街邊的枯枝敗葉。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發(fā)往南方的長途汽車已經開始啟動,每天這個時刻,都會迎來前往南方務工的乘客,他們大包小包地將宇通牌長途臥鋪塞得密不透風。小馬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想著即將到來的一天該怎么打發(fā)。這樣的惆悵和虛空,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歪歪斜斜的隊伍從他眼前走過,依次踏上長途汽車的大門。他甚至都懶得去想接下來的生活。也只是眼角的一瞟,那個讓他心跳加速的人影便出現了。他背著一只和他個頭并不協(xié)調的大旅行包,走在一位中年婦人的后面。
小馬仿佛一下子又找到了存在感。就是那張秀氣的臉!小馬準確無誤地一把將他從人群中揪了出來。他摟住他,低聲說:“想跑路呢?”小孩被他的突然而至嚇了一跳。他顫抖的眼神,讓他想起當年在街頭被人劈砍時的自己。
“給我老實點。”他盡量溫和地說話。
小孩剛才嚇得不輕,臉色蒼白,嘴角動了動,最終選擇了沉默。
“別怕?!?/p>
他掏出一根煙,示意他抽。小孩搖了搖頭,眼神依然充滿怯意。
小馬打開小孩的那只旅行包,里面都是一些衣物,還有一本《天龍八部》。他們并排往院子里走去。天色越來越亮,已有早起的路人了。熹微中的街市沒有白天的浮躁氣,空氣清冽。小馬想,這樣的時刻可以讓人靜下來好好想一些問題。他決定帶他去一個地方。他奉勸他最好老實點?!澳阏J得我吧?”小馬讓他上了摩托車,逼視了他一眼:“別和我玩花招,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已經上街砍人了!”
小孩默不作聲,爬上了車。
小馬一路踩著油門,摩托車凄厲的叫聲劃破了黎明的沉寂。他想起幾個月前,也是這樣的黎明,他剛從地下賭場輸了個精光出來,聽見黑疤老五那凄厲的摩托車聲遠遠而來,后座上坐著那個自稱是貴州凱里來的女人。一路上,小孩始終一聲不哼,也不問小馬要載他去哪。
小馬將車停放在水庫邊。四周都是闃寂荒涼的山林,郁積著綿延不絕的山脈,偌大的一個水庫就在這兒蜿蜒。晨起的鳥兒在松樹林里嘰嘰喳喳地跳躍著。水庫是七十年代修建的,除了養(yǎng)魚,已經失去了之前的功能。方圓數里荒無人煙,極少能碰得見人。小馬喝令他下來。小孩就下來了?;鸺t的太陽從山脊攀升上來,水面上躍著點點金光。
他們沿著水庫走,最后停在一處荒草叢生的亂石堆前。小馬蹲在一塊石頭上,挑眼問:“鐵滾是你殺的嗎?”
小孩仿佛停止了呼吸,很快那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他依舊沒說話。
“別想瞞著我,我都知道了!”小馬的吼叫聲嚇得小孩連連后退。小馬招了招手,叫他過來。小孩向前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幾乎要哭了。小馬一把扯掉他的褲頭,盯著小孩的腿間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小孩慌忙提起褲子,眼中閃過一絲幽怨。有那么短暫的一會兒,兩人都沒有作聲,四周陷入了一陣古怪的沉默中,靜得能聽見各自的心跳。
小孩盯著地上的亂石,亂石上爬著一群黑蟻,由一只個大的領頭,依次攀爬而上。蟻王先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小孩的指頭,決定獨自爬上指頭,沿著手掌一路向上。小孩舉起手,用手臂擋住早晨的太陽,蟻王的軀干仿佛鍍上一層金,然后被千絲萬縷的陽光擊穿。這只暈頭暈腦的蟻王此刻徹底迷失了方向。當它停止向前,懸掛在手臂上即將掉下來時,小孩伸手將那只蟻王捏住,只見嘴角動了動,輕輕一搓,蟻王頓時化為了黑粉。接著他又低著頭,做錯了事等著挨罰似的。
小馬什么也沒看見,他咆哮著從石頭上跳下來,拍打著小孩的腦袋說:
“你他媽的讓他們家絕后了,知不知道!”
小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慌又懼。那眼神,擔心小馬會殺了他。
“鐵滾是他唯一的獨苗!你他媽的!”小馬大步緊逼,掐著小孩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小孩畏懼地望著他。他以為他會哭,但小孩沒有。他有種索然無趣的感覺。
小馬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然后倒插在沙里,面對水庫頹然地跪了下來。他想著讓那小雜種走算了。越快越好,他再也不想看見他,就像不想再看見細妹一樣。他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連頭都懶得回一下。當他感覺腦后有風時,尖銳的疼痛也緊隨而來了。不用猜他也知道那小雜種在干嗎。小馬一下一下地忍受著鈍擊帶來的創(chuàng)痛。栽倒在地的時候,他看到一道歪斜的身影,手中正握著一塊滴血的石頭。一個略有些稚氣的聲音在上面說:“老子還未滿十四歲,殺人不犯法?!?/p>
小馬想笑,卻怎么也動不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
責任編輯 季亞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