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瓊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湖北科技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咸寧,437005)
何處是“家”:釋讀《袋鼠》中的“暗恐”
張 瓊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湖北科技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咸寧,437005)
勞倫斯長篇小說《袋鼠》講述了一對英國夫婦索默斯和哈麗葉在澳大利亞的生活經(jīng)歷。本文從索默斯夫婦的身份和生存境遇入手,認為小說通過對兩人在英國遭遇的復(fù)現(xiàn)凸顯了“家”的暗恐特征。一方面,作為“家”的英國成為了他們被迫逃離的對象,索默斯以離家者的身份回憶和控訴著“家”中的遭遇。另一方面,他們在英國的痛苦遭遇在澳大利亞得到了復(fù)現(xiàn),無法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的他們只有再次離開。在索默斯們的離開與追尋中,體現(xiàn)出的是對“家”的意義進行探尋的這一過程本身的價值。
勞倫斯 《袋鼠》 家 暗恐
1906年,歐內(nèi)斯特·耶恩奇在其論文《心理學(xué)中的暗恐》中,首次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指出了“unheimlich(uncanny)”(暗恐)一詞中所存在的“新的/異質(zhì)的/敵對的(new/foreign/hostile)”和“舊的/已知的/熟悉的(old/known/familiar)”雙重特性的聯(lián)系[1]。1919年,弗洛伊德在《暗恐》一文中進一步發(fā)展了歐內(nèi)斯特的觀點,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分析了“家”與“暗恐”的密切聯(lián)系,認為德語中的“unheimlich”在英文中既可以翻譯成“uncanny”,也可以翻譯成“unhomely”(非家幻覺),“非家幻覺”中總是蘊含有“家”的因素,兩者相互矛盾卻又相依相存,正是這種二律背反構(gòu)成了“暗恐”一詞的悖論意義[2]。后來,這一特征又被歐文歸結(jié)為“游離于兩種世界觀的不確定性激發(fā)出一種與‘暗恐’相聯(lián)系的無處不在的雙重性,種種雙重性始于‘暗恐’的德語術(shù)語本身”[3]。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暗恐”的特征得到了不斷深入的闡釋。米柯將其概括為“一方面是詭異性(strangeness),另一方面是雙重性(doubleness)”[4]。安東尼·魏德勒秉承了弗洛伊德對于“家”與“暗恐”的關(guān)系探索模式,在其著作《建筑上的暗恐心理:論現(xiàn)代的“非家狀態(tài)”》中闡釋建筑與“暗恐”的關(guān)聯(lián)時,認為“‘家’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中,提供了一個充滿諸多‘再現(xiàn)物’、‘恐怖情形’的‘難以忘懷的’、‘迂回曲折的’、‘四分五裂的’的場所”[5]。安東尼通過強化“家”的“非家”內(nèi)涵,突出了“暗恐”的含混性、矛盾性和不確定性特征。羅爾(Royle)則指出“暗恐不僅僅是一種詭異感或異樣感。具體而言,它是一種奇特的熟悉與陌生的混雜”[6]。本文以“家”的雙重性為突破口,對勞倫斯長篇小說《袋鼠》中的“暗恐”現(xiàn)象之內(nèi)涵與特征進行釋讀,通過在小說中設(shè)置的英國與澳大利亞在“家”與“非家”意義上的疊合,探尋其中所構(gòu)筑的“家”的內(nèi)涵及其審美意義。
《袋鼠》講述的是索默斯夫婦被迫離開自己的祖國,來到澳大利亞生活的故事。雖然是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在進行敘述,但在敘述過程中卻會無意間營造出一個外來者的視野。小說的開篇,描繪了大街上澳大利亞人生活中的一個普通場景,而在該場景結(jié)尾處,卻以一種外來者的口氣寫道:“他們那種悠閑的樣子透著城市主人翁的神氣,那是一種十足的澳大利亞人神態(tài)?!盵7]看似信手寫下的語句,卻非常明確的區(qū)分了敘述者和代表澳大利亞人的“他們”,在為索默斯夫婦的出場埋下了伏筆的同時,也暗示了索默斯的外來者身份。起初,索默斯夫婦的外來者身份還在與周圍人的交往中遮遮掩掩,但當(dāng)與袋鼠觀點不和而被威脅離開澳大利亞時,這一身份與離家者身份在此得到了重合,完成這種重合的正是小說的第十二章。
作為小說分量最重的一章,小說第十二章以夢魘的方式,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索默斯在故鄉(xiāng)英國的遭遇,集中講述了主人公索默斯夫婦在英國的生活和他們被迫離開英國的原因。從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gòu)上來看,故事的講述是以澳大利亞的生活場景為明線,以他們在英國的遭遇為暗線,明暗兩條線索得到了交匯。從小說的內(nèi)容上來講,在異國的土地上的索默斯,此刻也正站在一個交叉點上,現(xiàn)在澳大利亞的生活和過去的英國的生活,在此合流。德雷伯在研究這里的情節(jié)與勞倫斯的個人經(jīng)歷之間的關(guān)系時,曾經(jīng)指出:“他的個性和完整性似乎受到了代表著戰(zhàn)時不適應(yīng)粗糙的、極端的模式的時代的任何事和任何人的英國式歇斯底里般恐懼的粗魯官員的凌虐?!盵8]現(xiàn)實遭遇和恐懼心理被融合進一場噩夢中,正是在這里,索默斯和勞倫斯在精神上合二為一,勞倫斯打開了一個喪失地方感的主人公的記憶之匣,故鄉(xiāng)或者說故土的物質(zhì)存在,只是“家”的一種表征意義,“真正的地方感是指作為一個個體和社區(qū)的成員處于地方之內(nèi)并歸屬于這一地方(家、故鄉(xiāng)或地區(qū)),他不需要思考,就知曉這一點”[9]。主人公索默斯對生存境遇的質(zhì)疑,正是源于這種地方感的喪失。只是因為索默斯的妻子并非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他們來到澳大利亞的時候,受到了令人難堪的盤問和檢查,甚至使得索默斯在戰(zhàn)爭的早些時候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索默斯寧可失去很多東西當(dāng)個美國人,也不當(dāng)英國人?!盵10]他們被當(dāng)成間諜,并且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謠言:“為了防潮,他家房上的煙囪涂上了瀝青,這竟讓說成是給德國人畫的信號。據(jù)稱他和妻子曾給德國潛艇送過食物,他們在懸崖下還偷藏著汽油。”[11]他們受到到了檢查和監(jiān)視,“男人們躲在矮石墻下監(jiān)視、偷聽、窺視他們”[12]。索默斯夫婦出現(xiàn)在澳大利亞之后,穿工裝褲的工人對待他們“特像德國佬”[13]的猜測,也在默默呼應(yīng)著索默斯夫婦在英國所受到的磨難。
這一章的第一句話“他經(jīng)歷過這種別樣的恐懼”[14]中蘊含了豐富的信息:首先,索默斯目前正在經(jīng)歷一種恐懼。從第十一章的內(nèi)容來看,索默斯此時這種恐懼感緣起于他與袋鼠在思想觀念上的差異,用袋鼠的話來說就是索默斯在反對他,并要求索默斯離開澳大利亞,這讓索默斯又陷入當(dāng)初離開英國時相同的境遇;第二,這種恐懼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也就是兩種經(jīng)歷有相同之處,在英國,他和妻子被懷疑通敵,一舉一動都受到監(jiān)視,離開那里是被迫做出的選擇,如今在澳大利亞也被當(dāng)成潛在的敵人受到要挾,新的創(chuàng)傷激起了他對過往經(jīng)歷的回憶;第三,這種恐懼曾經(jīng)給過他一種痛苦并且深刻的記憶,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因為無論帶給自己多么大的傷害,索默斯在內(nèi)心深處依然存有對“家”的眷戀,在他即將離開這片曾經(jīng)讓他傷痕累累的“家”——英國——的時候,雖然痛恨卻仍然飽含深情,“離開了英國,離開了他苦苦愛著的英國,形單影只,只覺得萬般情感無以言表”[15]。對英國的愛與恨都化入這回首當(dāng)中,不愿離開,卻不得不離開??四抡J為,這部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坦率到令人吃驚的作者自畫像,記錄了準(zhǔn)確的事實,未加拘束的狂想也得以自然流露”[16]。在如此灰暗和丑陋的樣子的背后,是作家勞倫斯被自己的祖國邊緣化的痛苦呼喊,因為“他感到與自己的同胞斷了聯(lián)系,他感到與自己所屬的英國一刀兩斷了”[17]。對故土無法割舍的愛讓索默斯無法無視自己被自己的祖國邊緣化的境遇,更無法無視自己離家者的身份,作為一個被“家”邊緣化的離家者,“家”的“非家”意義被強化,他發(fā)出的是一種尋“家”的訴求。
弗洛伊德認為“暗恐”的產(chǎn)生,往往來自“某些受壓抑之物的復(fù)現(xiàn)”[18],它們“讓我們想起內(nèi)在‘重復(fù)的沖動’”[19]。小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在1770年至1900年間曾是英國的殖民地,這里最初作為英國殖民地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為英國監(jiān)獄分擔(dān)部分壓力,在獨立之后仍然是英聯(lián)邦的成員國之一,兩個國家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之間,都存在一種緊密的聯(lián)系。索默斯是懷著對英國經(jīng)歷的深切痛苦和一種烏托邦的理想來到澳大利亞的,盡管澳大利亞未遭破壞的自然風(fēng)光和熱情坦率的民風(fēng),也確實讓初到此地的索默斯產(chǎn)生了一種理想國度的幻覺,而在自己的祖國——英國的邊緣人的命運記憶,卻在澳大利亞以不同的形式得到了“復(fù)現(xiàn)”,這種幻覺也隨著英國記憶的“復(fù)現(xiàn)”被逐漸打破。這種“復(fù)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邊緣身份的“復(fù)現(xiàn)”。索默斯認為澳大利亞的文明來自歐洲的傳承,“以這種漠然艱辛地進行著文明進程,可它讓人感到像是朝下運動的鐘表。它在歐洲結(jié)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亞。人們開礦,耕耘,開路,為政治呼喚??墒沁@一切都離不開那種漠然,人們不敢承認他們漠然到了何種程度,生怕因此丟棄一切而陷入空虛”[20]。索默斯深刻地認識到澳大利亞的“自由”的虛偽:“這里有的是沒有權(quán)威的絕對自由,空氣中彌漫的是十足的自由。可是,一旦你在人行道上錯入了另一個方向行進的人群,他們會把你踩在腳下,幾乎讓你銷匿。你千萬不能入錯了人流,這就是自由!”[21]索默斯發(fā)現(xiàn)了在看似自由的澳大利亞之下,潛藏著與英國社會本質(zhì)相同的政治秩序與規(guī)則。而作為澳大利亞本地居民的杰克,曾這樣評價過索默斯這些來自英國的移民:“我們想為澳大利亞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捎鴣淼囊泼駞s來壞我們的事。但他們辦不到。讓他們干脆呆在自己僵死腐爛的舊國家里吧?!盵22]在澳大利亞人的眼中,索默斯的身份是一個“英國的移民”,而從英國來的人必須適應(yīng)澳大利亞的生存法則,否則就會不受歡迎,而這一生存法則的標(biāo)準(zhǔn)和身份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不是澳大利亞人你就永遠不可能獲得發(fā)言權(quán)。在這里,澳大利亞人和英國人成為不可逾越的身份障礙,在自己的祖國被邊緣化的命運,同樣在澳大利亞延續(xù)著,于是索默斯寄托在澳大利亞這片土地的“家”夢想,以冷酷的現(xiàn)實所終結(jié)。
二是生存境遇的“復(fù)現(xiàn)”。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英國,索默斯的價值被定位在能否適應(yīng)戰(zhàn)爭的要求。在戰(zhàn)爭中生存的原則高于一切,對敵人的仇視凌駕于一切人類情感之上,就是在這樣的原則之下,“倫敦的每個人此時都心驚膽戰(zhàn)的,任何一個不是狂熱可憎的所謂愛國者都提心吊膽。人們處在恐怖統(tǒng)治之下”[23]。在澳大利亞,索默斯的價值則被定位在了是否符合以袋鼠為主導(dǎo)的政治集團的需求,你必須依附同一個方向上的人群。索默斯之所以能夠與本·庫利在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是因為他們對生命沖動的尊重,本·庫利強烈的意志與感召力,一度對索默斯產(chǎn)生了神秘感和吸引力,但他挽救澳大利亞的方法是將其“建成某種宗教教會”[24],通過“是否忠于他內(nèi)心深處生命與愛的火焰”[25]來實現(xiàn)人對于自我的認知,索默斯認為本·庫利所說的“愛”來自精神和頭腦,而不是人的本能的展現(xiàn),索默斯主張“不是通過心智,而是通過下方的自我,那是個黑暗的自我,可以說是陽物的自我”[26]來激發(fā)人對自身的意識,并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中,揭露了本·庫利所謂“愛”的實質(zhì):“受過教育的人對下等階級的人宣講勞動的神圣。他們就像馴服馬一樣把勞動者馴服,給他們套上套,讓他們駕轅。于是他們工人就全馴服了。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們相信,除了工作沒別的什么是神圣的:工作就是服務(wù),服務(wù)就是愛?!盵27]當(dāng)他們兩人在思想上出現(xiàn)不一致的時候,本·庫利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心里有個魔鬼,它讓你心理變態(tài),不讓你成為一個可愛漂亮的人。我來為你驅(qū)魔”[28]。并反復(fù)多次強調(diào)要驅(qū)除索默斯心中的魔鬼。盡管袋鼠向索默斯展現(xiàn)了自己的愛意,但其所謂的愛的目的十分明確:“我太愛你了,太愛了。別任性,別跟我作對?!盵29]這種愛是帶有威脅性的,其前提是“別跟我作對”[30]。不聽話的結(jié)果就是“否則我就跟你斷絕一切關(guān)系”[31]。索默斯赤裸裸地指出了袋鼠隱藏在其民主運動背后的政治意圖:“你這個袋鼠,企圖把人類舒舒服服的裝進你的肚囊里,將其頭和長長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頗以為自己是猶大的袋鼠,而非猶大的獅子:是長著粗重尾巴和一個肚囊的耶和華。讓我們擺脫它,遠離神,做人吧?!盵32]當(dāng)索默斯決定要離開時,面對的是杰克“這就像個間諜”[33]的指責(zé),和“我們希望您保證保持沉默,我們才允許您離開澳大利亞”[34]的威脅,而被懷疑為間諜正是索默斯(也是勞倫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從自己的祖國那里獲得的最深重的打擊之一,最深痛的苦難之一,因此,索默斯又陷入了和在英國時一樣的境遇,他的“非家幻覺”不斷地被得到了印證。
約翰·沃森認為在《袋鼠》這部小說中,“勞倫斯回顧自己以及他的文化背景之過去,卻將自己的洞察力應(yīng)用于新的國家和社會,使它們更真實、令人信服”[35]。也就是說,勞倫斯是把澳大利亞當(dāng)作展現(xiàn)英國文化背景的舞臺,并在這個舞臺上表演了一場標(biāo)志著勞倫斯個人生活印記與個人風(fēng)格的舞蹈。實際上,勞倫斯之所以會萌生去澳大利亞的念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1922年2月他與妻子搭乘奧斯特萊號船前往錫蘭,在科倫坡時遇到的一些澳大利亞人,而這些澳大利亞人向他們發(fā)出了邀請,并從他們的口中,了解到晚秋時節(jié)的澳大利亞西部的景致,與他的故鄉(xiāng)英國非常相似。此時的勞倫斯夫婦,正因為無法忍受英國的政治和文化環(huán)境而旅居海外,因此正是對故土的復(fù)雜情愫,指引著勞倫斯來到澳大利亞,并且影響著他筆下澳大利亞形象的生成與發(fā)展。
在《袋鼠》中,勞倫斯并沒有像在《羽蛇》中那樣濃墨重彩地描繪土著居民,而是選擇了關(guān)注另外一類人群?!洞蟆分械摹鞍拇罄麃喨恕?主要是指澳大利亞的外來移民,與土著人相比他們接受過教育,從表面看也更有教養(yǎng),他們以現(xiàn)代文明為武器,取代了澳大利亞的土著居民,以澳大利亞人的身份規(guī)劃著這個國家的未來。當(dāng)索默斯想要在澳大利亞這片土地上安“家”,就必須順從于在這片土地上制定規(guī)則的人,這與其找尋“家”的意義的初衷,無疑是背道而馳的。勞倫斯之所以會用“袋鼠”作為本·庫利的外號,并作為這部小說的名字,是有其獨特的意義。“袋鼠”是澳大利亞的標(biāo)志性動物,這種動物有著十分排外的物種特性,它們不能容忍外族成員進入自己的家族,即使是本家族的成員,長期外出后再返回這個本來屬于它的家族中,也會受到排斥。而且對于新成員,袋鼠家族也有著嚴格的接受規(guī)則,必須適應(yīng)這個家族之后,才能在家族中生存。以本·庫利為代表的澳大利亞人本身來自不同的國家,不論是什么原因,但都可以說是“離家者”,是最能體會離家痛苦的人,而一旦當(dāng)他們建立起自己的地盤,就成為這片土地上的袋鼠,卻建立起阻擋他人尋家的屏障,“家”的意義也消解于此。從整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來看,勞倫斯勾勒了一條艱難的“尋家之路”?!昂翁幨恰摇?”不僅是勞倫斯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也是他給當(dāng)時的人類生存境遇提出的重要命題。勞倫斯并沒有放棄對“家”的追尋,索默斯也一直在尋找“家”的路途中,身體的游移和精神的流放,都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對“家”的意義重新思考。勞倫斯正是在“家”與“非家”之間的張力間,構(gòu)筑并實現(xiàn)了小說的“暗恐”效果。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索默斯因為相信“這世界是圓的,他會帶你回家的”[36]而踏上了新的旅程,“繞世界畫個圓,那是你意識中的圓圈。畫吧,直到把它畫圓為止”[37]。勞倫斯對“家”的意義的探尋,超越了“家”本身的存在意義,在不斷的否定和質(zhì)疑中,畫出了自己的理想中的那個“圓”。
勞倫斯在小說中對“家”意義的思考,突破了英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被諸多條件如性別、階級、地域等所界定的“家”的概念,發(fā)出的是一個“人”對“家”的訴求,超越了社會和時代的限制,使“暗恐”蘊含著更加豐富的審美意義。首先,是平等的性別視角。一部分學(xué)者把索默斯的女性言論視為勞倫斯男權(quán)主義和厭女癥的體現(xiàn),但是,如果對小說的整體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進行更為細致的推敲,則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索默斯的言論針對的對象主要是妻子哈麗葉,在兩人的夫妻關(guān)系中并非索默斯完全占據(jù)上風(fēng),哈麗葉總是敢于表達并堅持自己的觀點,更為重要的是兩人在英國和澳大利亞擁有共同的痛苦回憶,能夠理解對方身上隱秘的傷痕,無論是在英國還是在澳大利亞,兩人始終作為互相依靠的存在相伴前行,第十八章中兩人躲在暴雨小屋里的場景,被勞倫斯形容為兩個人被孤獨地困在一個殼中,充分地說明了兩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正如勞倫斯與妻子弗麗達在充滿爭執(zhí)和矛盾的家庭生活背后,卻是對對方獨立性格和生命激情的贊賞。索默斯對于女性應(yīng)該屈服于男性的言論,反而從側(cè)面更凸顯了哈麗葉的獨立自主,襯托出索默斯對“家”理解之獨立性,所謂“家”正是能夠自由表達思想的地方,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在乎這種生活是否符合別人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第二,跨越階級的藩籬。在澳大利亞社會結(jié)構(gòu)中,澳大利亞本土居民由于政治、經(jīng)濟和教育等方面的原因,并不能展現(xiàn)自己的意愿,以袋鼠為代表的受過教育的移民,扮演起了拯救澳大利亞的角色,以自己的理想為藍圖設(shè)計著澳大利亞的未來。索默斯認為袋鼠等人以自己的意志建立起來的社會設(shè)想無視了“人”存在的價值,他們把人當(dāng)作動物一樣來馴服,袋鼠要求索默斯服從自己,要他與自己一起創(chuàng)造新的澳大利亞,但索默斯深刻的意識到自己與那些馴服的民眾是一樣的,袋鼠的宗教理念看似宣揚精神的凝聚力,卻同樣是一種變相的階級壓迫,與歐洲古老的權(quán)威相比,它同樣使人們失去了代表著生命活力的好奇心,因為人們總是被機械的工作所束縛,喪失了自我的意識。不向任何個人、政黨、國家和宗教屈服的索默斯無法被理解,他尊崇的是自我的意識本身而不是其內(nèi)容,所找尋的“家”也正是一種自我意識與自我意志的體現(xiàn)。第三,消除地域的限制。索默斯夫婦來自英國,在澳大利亞無法尋找到“家”的意義,又將前往一個新的國度,在不斷地尋找中,地域的概念逐漸模糊。從澳大利亞的歷史來看,這里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英國囚犯的流放地,同時也聚集了很多對本國政府不滿或是在國內(nèi)犯事后逃離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移民的存在代表了反抗權(quán)威的力量,而他們自己又試圖依靠先進文明成為這片新大陸上的權(quán)威。索默斯夫婦正是因為政治原因在英國受到迫害而來到澳大利亞,卻被要求加入政治團體,參與排除異己的政治活動,并受到被驅(qū)逐的威脅,無論是在英國還是在澳大利亞,打著民主自由旗幟的爭奪利益的政治游戲,在不斷地以相同或是不同的形式被復(fù)制,地域已經(jīng)失去了界定“家”的意義與價值。向著未知的地方前進的索默斯夫婦抱著的是回家的希望,“家”成為一種精神上的祭品,充滿神圣感卻缺乏具體的形態(tài),只能在不盡的追尋中逐步完善,卻永遠不可能到達終點,這也正是小說中所導(dǎo)求的家之“暗恐”效果的審美意義之所在。
注釋:
[1]See Ernest Jentsch,On the Psychology of the Uncanny,[Nov,4,2010]http:// art3idea.psu.edu/locus/Jentsch_uncanny.pdf.
[2]See Sigmund Freud,“The Uncanny”,Tran.Alix Strachey,Sigmund Freud:Psychological Writings and Letters,Ed.Sander L.Gilman,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95.
[3]John T.Irwin,Unless of the Threat of Death is Behind Them:Hard Boiled Fiction and Film,Noir.Baltimore,Mary-land:The John Hopkins UP,2006,p.262.
[4]Mieke Bal,Death and Dissymmetry:The Politics of Coherence in the Book of Judges,Chicago:U of Chicago P,1988,p.189.
[5]Anthony Vidle,The Architectural Uncanny:Essays in the Modern Unhomely,Cambridge and London:The MIT Press,1992,p.Ⅸ.
[6]Nicholas Royle,The Uncanny:An Introduction,Manchester:Manchester UP, 2003,p.1.
[7][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頁。
[8]Ronald P Draper,D.H.Lawrence,London and Basingstoke: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76,p.97.
[9]Richard Peet,Modern Geographical Thought,Oxford,UK:Blackwell,1998,p.51.
[10][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56頁。
[11][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59頁。
[12][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59頁。
[13][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頁。
[14][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41頁。
[15][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95頁。
[16][英]克默德:《勞倫斯》,胡櫻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第147頁。
[17][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96頁。
[18]Sigmund Freud,“The Uncanny”,Tran.Alix Strachey,Simund Freud:Psychological Writings and Letters,Ed.Sander L.Gilman,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 1995,p.142.
[19]Sigmund Freud,“The Uncanny”,Tran.Alix Strachey,Simund Freud:Psychological Writings and Letters,Ed.Sander L.Gilman,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 1995,p.139.
[20][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97頁。
[21][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52頁。
[22][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34頁。
[23][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83頁。
[24][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21頁。
[25][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48頁。
[26][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49頁。
[27][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72~373頁。
[28][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50頁。
[29][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37頁。
[30][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37頁。
[31][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37頁。
[32][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239頁。
[33][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35頁。
[34][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35頁。
[35][英]約翰·沃森:《勞倫斯:局外人的一生》,石磊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2年,第278頁。
[36][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98頁。
[37][英]D.H.勞倫斯:《袋鼠》,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3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