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強
(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旅游分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所謂文化心態(tài),是指一種將分散的社會普通成員的心理要素加以整合、匯集,使之以整體面目存在和流行于廣大成員之間的集體性的文化精神狀態(tài)。文化心態(tài)的精神內(nèi)核為群體性的社會態(tài)度。中國是詩的國度,又是茶的國度。茶文化的主體從來就是文人。飲茶活動中蘊含的深厚的文化特質(zhì),始終與文人士大夫處世及自我修養(yǎng)的精神要求是相輔相成的。經(jīng)過雅化與詩化后的文人茶聚活動,孕育了濃厚的詩性文化氛圍,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文人特有的審美化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
從唐代宗大歷到唐德宗貞元年間的唐代中葉,在江南環(huán)太湖地區(qū)的重要州郡浙江湖州,以顏真卿、皎然、陸羽為中心,以修訂《韻海鏡源》為主要任務,聚集了大批文人雅士,誕生了一個較為固定的文人茶友集團。其成員包括湖州刺史顏真卿及其族人、湖州當?shù)氐胤焦倥c幕僚、外來游歷文士、隱士與僧道等。據(jù)清人黃本驥考證,顏真卿任湖州刺史的近五年間(772777年),與其交往的文士多達85人,[1](P75-77)著名人物有詩僧皎然、靈澈,隱士張志和、茶圣陸羽、大歷十才子之一的耿湋,以及朱放、秦系、嚴維等人。除了顏真卿,“茶道”的提出者詩僧皎然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最為特殊,皎然事實上是這個文人茶友集團的第二號人物。顏真卿到任湖州刺史時,他正和陸羽隱居在湖州杼山妙喜寺中。作為本土文人,皎然儼然有領袖之風。他交游的范圍十分廣泛,顏真卿刺湖前和離湖后,以皎然為中心的文人唱和十分活躍,與其交游的可考人物,大約有200余人。當時在江南地區(qū)著名的文人士大夫、隱士及僧人都與皎然有過交往,如韋應物、劉禹錫、劉長卿、顧況、孟郊、李端、靈澈、吳筠等。茶圣陸羽作為顏真卿和皎然的好友,是湖州文人茶友集團的又一重要人物。在《全唐詩》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陸羽友人有五、六十人之多。而且《全唐詩》載及的陸羽友人,大多有詩贈陸羽。中唐湖州文人茶友集團成員,由于散居湖州城及周邊烏程、武康、德清、長城、安吉各縣,加上當時大批外來文士游歷或客居湖州,文人們將茶會活動融合在詩會中。他們詩酒唱和、雅集茶飲,開展了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活動,迎來送往之間,寫了大量送別、贈答、酬和詩作,形成了當時除首都長安之外的又一文化活動中心。文人唱和活動既滿足了文人茶友作為世俗生活中社會人的情感需要,又使他們獲得了精神上的歸屬感。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詩歌本質(zhì)上是一種人際交流的產(chǎn)物,是人的社會屬性并相互影響的產(chǎn)物。中唐處在一個社會轉型時期,又是一個詩歌流派和詩人層出不窮的時代。大歷、貞元年間的湖州成為人文薈萃之地,許多著名詩人來此寓居、任職,文壇十分活躍,所以不僅人際交往極其頻繁,而且在交往的過程中留下了大量的詩篇。這些詩歌既體現(xiàn)在集團成員群體性的活動中,又體現(xiàn)在成員個體之間的日常交游中。
顏真卿作為這一文人茶友集團的盟主,與皎然、陸羽、張志和、耿湋、皇甫曾等都有贈答往來。顏真卿傳世的詩歌不多,與聯(lián)句加在一起,約為30首。贈給皎然的詩歌,現(xiàn)存《贈僧皎然》1首,寫給陸羽的有《謝陸處士杼山折青桂花見寄之什》1首,但存目的亡逸詩歌較多,有:《遇皎然郭中山寺》《同王員外圓宿皎然寺》《同袁侍御高皎然上人登杼山上峰》《同李侍御萼皎然上人游法華寺》《晦日同皎然集白蘋洲》《修韻海畢會諸文士東堂重?!贰锻逃唏橊剺蛲嬖隆贰缎揄嵑.呏葜兄匮纭贰锻矢υ魍ぶ貢嵑VT生》《登峴山送張侍御嚴歸臺》《峴山送李法曹陽冰西上獻書》《清明日同皎然游因送蕭主存》《修韻海畢東溪泛舟餞諸文士》《泛舟送皇甫侍郎曾》《送李侍御萼》《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落玄真子舴艋舟歌》《和玄真子漁父詞》《清風樓送吳煉師筠歸林屋洞》等(本文所引顏真卿詩作均出自清黃本驥《顏魯公全集》,上海仿古書局1936年版)。我們從這些詩歌中大抵可以看出顏真卿在湖州的交游情況。
皎然作品《杼山集》中,與顏真卿唱酬的詩也最多,達22首。顏真卿的宴集、游賞活動,皎然大多參與了。皎然在湖州與士大夫、文人、方外詩人的交游十分廣泛。除顏真卿外,與袁高有《遙酬袁使君高春暮行縣過報德寺見懷》《奉酬袁使君高寺院新亭對雨(其亭即使君所創(chuàng))》;與盧幼平有《冬日遙和盧使君幼平綦毋居士游法華寺高頂臨湖亭》《秋日遙和盧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論涅盤經(jīng)義》;與秦系有《酬秦山人系題贈》;與烏程令楊華有《酬烏程楊明府華雨后小亭對月見呈》《酬烏程楊明府華將赴渭北對月見懷》《和楊明府早秋游法華寺》;與陸羽有《尋陸鴻漸不遇》《訪陸處士羽》《喜義興權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羽青塘別業(yè)》《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與李縱有《酬李司直縱諸公冬日游妙喜寺題照昱二上人房寄長城潘丞述》《春日杼山寄贈李員外縱》;與李伯宜、沈仲昌有《贈烏程李明府伯宜沈兵曹仲昌》《感興贈烏程李明府伯宜兼簡諸秀才》;與靈澈有《宿法華寺簡靈澈上人》;與裴濟有《答裴濟從事》;與崔子向有《白云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與吳均有《奉同顏使君真卿清風樓賦得洞庭歌送吳煉師歸林屋洞》;與吳馮、李洪有《奉酬李中丞洪湖州西亭即事見寄兼呈吳馮處士時中丞量移湖州長史》《勞勞山居寄呈吳處士》《秋宵書事寄吳馮處士》《戲呈吳馮》《戲贈吳馮》;與韓章有《招韓武康章》;與陸長源有《奉陪陸使君長源裴端公樞春游東西武丘寺》《奉和陸使君長源夏月游太湖(此時公權領湖州)》《奉和陸使君長源水堂納涼效曹劉體》;與康造有《夜過康錄事造會兄弟》;與李萼有《七言遙和康錄事李侍御萼小寒食夜重集康氏園林》《五言酬李侍御萼題看心道場賦以眉毛腸心牙等五字(得牙字)》《五言采實心竹杖寄李侍御萼》等(本文所引皎然詩作均出自四庫唐人文集叢刊《杼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皎然65歲時,與孟郊相識。孟郊是晚輩,但兩人很快就成為忘年之交。皎然與靈澈等詩僧的交往和提攜也特別值得關注。
茶圣陸羽本人的詩作雖大都散佚,但在《全唐詩》中載及的陸羽友人有五六十人,他們大多有詩歌贈送陸羽。除顏真卿、皎然之外,還有皇甫曾、皇甫冉、李冶、劉長卿、權德輿、戴叔倫、孟郊和耿湋等著名詩人。可以肯定,當時與陸羽相互酬贈的詩人茶友一定還有很多,但在現(xiàn)存資料中能夠查見的,就這10人(加上與陸羽一起參與聯(lián)句活動的詩人共有五六十人)。這些人不但贈陸羽以詩,而且從詩文和其它記載來看,他們多數(shù)和陸羽還是莫逆之交。其中顏真卿、皎然與陸羽結為方外之友,相善終身,皎然有著名的《尋陸鴻漸不遇》詩;權德輿與陸羽,大致在江南時便有交往,及其仕江西時,與陸羽再度相會;戴叔倫由詩文來看,與陸羽主要交往于江西任上;孟郊與陸羽曾會詩江西,是陸羽晚年摯友之一;李冶有《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全唐詩》卷八百○五)詩意纏綿,說明她與陸羽情非一般。
隱士張志和在湖州也游歷甚廣,留下許多佳話。其中之一就是顏真卿慨然贈舟于張志和。顏公為張志和造成新舟,還為此舉行了“下水儀式”,召集好友聚會。當時與會各人均有詩作歌詠此事,可惜大都亡佚,不知其內(nèi)容了。張志和游歷湖州的其他事跡,除創(chuàng)作著名的《漁父》詞外,還有為顏真卿畫湖州洞庭三山圖,在烏程縣水堂書武城贊等。這些,我們可以從顏真卿的碑文和皎然的詩中見到。
酬寄唱和之作,自曹魏鄴下文人集團以來,一直是士大夫文人的天地,而女性是無權涉足的。女性在文學史上即便有一些寄贈之作,也大多是“寄外”之類。除此,異性間很少有和諧融洽的社交酬答。湖州文人茶友集團的女冠詩人李冶(李季蘭),由于與文士名流交游廣泛,思想自由,常參與宴飲、集會活動,自然也就參與到酬唱之中。這種寄贈、送別的作品在李冶傳世約16首詩中就有10首?!都男咝帧贰都闹旆拧贰兜酪饧拇奘汤伞贰抖髅啡肓魟e廣陵故人》《結素魚貽友人》《明月夜留別》《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送閻二十六赴剡縣》《送閻伯鈞往江州》《得閻伯均書》等均是這類作品。仔細看看這些詩歌,它們記錄了李冶廣泛交友的情況??上攵?,如果沒有了相互的交往,就不可能有這樣的作品。
湖州文人茶友集團是一個開放型的文人群體。松散、活躍、自由的組織形式是這一集團結構上較為明顯的特點。文人往往不受嚴格固定的活動宗旨的限制,緣興而起,隨聚隨合,不受拘束,開展隨意灑脫的文化活動。在集團成員的身份構成上,最為明顯的特征是他們中間山人布衣之類的平民身份者占有相當?shù)谋壤?。除了集團內(nèi)部相互間的交游唱和外,還有成員個體各自獨立的交游圈子。集團成員唱和的題材內(nèi)容也十分寬泛,四時節(jié)令、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等等都可以使他們文思泉涌,往來酬答、朋友贈別、觀光賞玩等等更是他們彼此交游唱和的緣由。而宴席、茶聚、游覽之際,更是他們唱和頻繁之時。詩人們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和討論,溝通思想,交流感情,以增進合作,加深友誼,起到了文學協(xié)和群體的社會功能。
孔子論詩,首倡“興觀群怨”之說,著重強調(diào)了中國古代詩歌的教化、認識、交際、怨刺四大功能。“詩可以群”是儒家關于文學社會功能的一個重要看法。聞一多先生曾說:“詩似乎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這樣發(fā)揮過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社會生活?!保?](P202)詩是全面的社會生活,不僅表現(xiàn)在上層社會重大的政治生活中,也體現(xiàn)在世俗生活的言談舉止中。同時,因為人是社會的人,所以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可能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必然要與其他人發(fā)生關系。有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便有遠近親疏之分,便有親朋好友。與親朋好友的聚會使人興奮,與親朋好友的離別令人感傷。鐘嶸《詩品序》把“嘉會寄詩以親”作為“詩可以群”的表現(xiàn)之一。在官府或私人的宴會上,主賓賦詩酬唱,培育并增進了感情。在湖州編纂《韻海鏡源》的過程中,顏真卿多次舉行了宴請、茶聚、餞行等活動,既有盛大的公宴,也有詩朋詞客間會聚品茗的小型集會,皎然《五言奉和顏使君修韻海畢州中重宴》等詩可以作為重要的歷史見證。其它宴請、聚會活動也不在少數(shù),與顏真卿關系十分友好的皇甫曾就有一首餞行送別詩《烏程水樓留別》。詩云:
悠悠千里去,惜此一尊同。
客散高樓上,帆飛細雨中。
山程隨遠水,楚思在青楓。
共說前期易,滄波處處同。(《全唐詩》卷二百十)
我們從“惜此一尊同”和“客散高樓上”兩句詩中可見,這是一次集合了眾多文人的送別酒會和茶聚,此種酒會和茶聚往往會衍生出詩歌。
聯(lián)句是文人雅集活動的又一種形式。顏真卿在湖州任上和皎然、陸羽、李萼等人作的聯(lián)句詩共22首,參與聯(lián)句唱和的人數(shù)達到140多人次。以顏真卿為首的湖州聯(lián)句,《登峴山觀李左相石樽聯(lián)句》有29人參與,共成29聯(lián),58句,每句五言,計290字,是《全唐詩》所錄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聯(lián)句活動。其余較大規(guī)模的還有:《與耿湋水亭詠風聯(lián)句》12人,《又溪館聽蟬聯(lián)句》10人,《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lián)句》6人,共涉及詩人茶友44人。44人中,參與編纂《韻海鏡源》的有20人,他們是陸羽、李萼、陸士修、劉全白、魏理、左輔元、權器、裴循、潘述、劉茂、張薦、顏渾、殷佐明、蔣志、楊德元、顏峴、韋介、崔弘、崔萬、房夔;其他詩友及子侄22人,他們是耿湋、李益、吳筠、袁高、皇甫曾、強蒙、范縉、王純、王修甫、史仲宣、柳淡、裴幼清、釋塵外、楊憑、楊凝、李觀、喬(失姓)、陸涓、伯成(失姓)、顏顓、顏須、顏頊、顏粲(四顏系真卿族侄)。
以皎然為首的聯(lián)句有31次。其中,與湯衡、潘述聯(lián)句9次,與長城(今浙江長興)崔子向等聯(lián)句6次,與吳興守盧幼平、陸羽、潘述聯(lián)句3次,與安吉令崔達等聯(lián)句5次,與武康令韓章等聯(lián)句3次等。聯(lián)句地點有湖州項王古祠、建安寺、長城東溪、宗光寺、箬里天居寺、顧渚山、荻塘、安吉崔明甫山院、武康后亭等。
詩歌的社交功能,既體現(xiàn)在群體的活動里,又存在于個體的交往中。皎然居湖州時,與陸羽、吳馮、皇甫曾、李端、崔子向、李萼、秦系、朱放等交游酬唱。歷任湖州刺史盧幼平、顏真卿、陸長源等,均與皎然有交游唱和。顏真卿與皎然之間的交游更為頻繁。他們常常相互酬唱、共賞山水,有時也游覽寺廟,談禪說佛,一起感受“忘機”的樂趣。皎然還陪同顏真卿游賞了湖州境內(nèi)許多名勝。這樣的詩歌有《奉酬顏使君真卿王員外圓宿寺兼送員外使回》《杼山上峰和顏使君真卿袁侍御五韻賦得印字仍期明日登開元寺樓之會》《奉和顏使君真卿與陸處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同顏使君真卿李侍御萼游法華寺登鳳翅山望太湖》《奉同顏使君真卿袁侍御駱駝橋玩月》《九日陪顏使君真卿登水樓》《晦日陪顏使君白蘋洲集》等。皎然詩云:“山中常見月,不及共游時?!保ā斗钔伿咕媲湓逃橊剺蛲嬖隆罚┥碓诜痖T的他,內(nèi)心并未平靜如水,在湖州秀美的山水中,皎然找到了俗世溫情下共游的樂趣。
身為僧徒的皎然似乎更喜歡在交游詩中表達世俗的情緒,在一些送別朋友的詩篇中,如《七言同顏魯公泛舟送皇甫侍御曾》《五言奉同顏使君真卿送李侍御萼賦得荻塘路》《五言奉陪顏使君真卿登峴山送張侍御嚴歸臺》《同顏使君清明日游因送蕭主簿》等,皎然極力要將別離的傷感傳達出來。
文人茶友的社交活動,其交際主體是文人。文人是文化的掌握者、傳播者,又是文化的實踐者、創(chuàng)造者。魏晉以后,文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交往更為廣泛而頻繁,社會交際變得越來越重要。詩歌創(chuàng)作在注重個人“吟詠情性”的抒情功能的同時,其社會功能越來越受到重視,詩壇出現(xiàn)了大量表達親情、友情、同僚之情的詩篇。唐代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人們交往頻繁。唐代又是一個詩的時代,詩歌的功能得到了全面發(fā)揮。文人茶友們在交際中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中交際?!俄嵑gR源》的編撰和成員間的詩酒茶會產(chǎn)生了大量文學作品,反過來,這種交游酬唱又滿足了文人作為世俗生活中社會人的情感需要。
“道”是君子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最基本的文化精神,是他們的人文理想、道德追求和價值目標。權德輿《唐使君盛山唱和集序》說:“士君子以文會友,緣情放言……同其聲氣,則有唱和?!保?](P5001)文人集會具有高雅文化品格、快樂感情基調(diào)與群體活動方式的特征?!把拧钡奶刭|(zhì)正是他們與其他社會群體的根本差異。不管是在廟堂還是在民間,文人茶友間的群居切磋既是“樂群”,也是“樂道”。
從根本上說,文人的這種“樂道”觀念和行為是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是一種倫理型文化,它以人倫友情為其學說的一大支柱。首先,儒家注重人的社會屬性和道德屬性,非常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儒學大師在重視人倫友情的同時,進一步規(guī)定了友情的精神指向——合志同方,同氣相求。儒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故選擇朋友時以同志者為友。孔子主張“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公冶長》),曾子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保ā墩撜Z·顏淵》)荀子進一步指出:“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荀子·大略》)這種以道義為守的朋友觀,在中國古代社會有廣泛的共鳴者。蔡邕《正交論》說:“朋友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睔W陽修《朋黨論》也說:“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通過文學藝術而達到上下和悅、互相仁愛、協(xié)作團結的特殊作用,這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仁者愛人”,即真誠互愛的仁愛精神在文學上的反映和要求??梢赃@樣認為,文學這一社會功能的確立正是有賴于“樂道”這一文人間共同的價值目標和精神基礎。
聯(lián)系到湖州文人茶友集團,其成員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處于閑人地位或閑居狀態(tài)。他們或閑居讀書、或棄官學道、或出任閑散的幕職,他們追求的是閑適寧靜,淡泊平和的生活,恬退獨善是他們思想意識的主流。他們游賞風景,品茶賦詩,在湖州杼山妙喜寺、峴山石樽、竹山草堂、府衙清風樓、東亭西亭、駱駝橋、洞庭三山、苕霅二溪、顧渚山等地留下了許多詩篇,以此獲得了精神上的自慰和自足。如《竹山連句題潘氏書堂》,有18人參與聯(lián)句,顏真卿開頭吟道:“竹山招隱處,潘子讀書堂?!标懹鹄m(xù)道:“萬卷皆成秩,千竿不作行。”李萼的聯(lián)句:“練容餐沆瀣,濯足詠滄浪。”裴修是:“守道心自樂,下帷名益彰?!别ㄈ坏穆?lián)語是:“水田聊學稼,野圃試條桑?!狈抠缡牵骸敖庖麓罐В飨璐?。”柳淡是:“晝歠山僧茗,宵傳野客觴?!迸耸鍪丈罚骸芭嫉糜臈?,無心學鄭鄉(xiāng)?!编嵿l(xiāng)即鄭公鄉(xiāng)。史載后漢北海相孔融深敬鄭玄(12700年),認為他是仁德之人,下令高密縣特設一鄉(xiāng),名之“鄭公鄉(xiāng)”,以資褒揚。鄭玄是東漢著名的著作家和教育家,四方就學的弟子達數(shù)千人。潘述表白自己得一隱居的好地方已心滿意足了,不圖富貴聞達,亦不學習鄭鄉(xiāng)授徒揚名,只想在此安居樂業(yè),做一個淡泊的隱者。全詩充滿了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又如《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lián)句》,顏真卿首倡:“居人未可散,上客須留著。莫唱阿亸回,應云夜半樂。”潘述繼之以:“詩教刻燭賦,酒任連盤酌。從他白眼看,終戀青山郭。”《七言重聯(lián)句》:“詩書宛似陪康樂,少長還同宴永和”(顏真卿),“獨賞謝吟山照耀,共知殷嘆樹婆娑?!保ㄈ唬哆€丹可成詩聯(lián)句》中湯衡結語:“與君棄成市,攜手游蓬瀛。”《泛長城東溪暝宿崇光寺寄處士陸羽聯(lián)句》:“野鶴翔又飛,世人羈且跼。”(崔子向)《安吉崔明甫山院聯(lián)句》:“人不擾,政已和。世慮寡,山情多?!保ㄈ唬岸U客至,墨卿過。興既洽,情如何。”(崔逵)《春日會韓武康章后亭聯(lián)句》:“坐看青嶂遠,心與白云同”(韓章)“松竹宜禪客,山泉入謝公。”(皎然)“便寄柴桑隱,何勞訪剡東?!保ㄈ唬?/p>
這些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集團成員推崇的是詩意化的隱士幽人生活和閑適心情,文人茶友們仰慕的是縱情山水的謝靈運,神往的是蘭亭會。他們陶醉于悠閑自適的閑居生活,表現(xiàn)的是平和、蕭散的心境和超然高蹈的共同生活情趣。
此類聯(lián)句詩歌還有顏真卿《與耿湋水亭詠風聯(lián)句》《又溪館聽蟬聯(lián)句》《五言月夜啜茶聯(lián)句》等。文人茶友們散漫漁樵、流連酒茗、詠風吟月、無憂無慮、陶然忘機。他們將日常生活進行了詩意化的濃縮,在對生活的品賞和把玩中虛化了與現(xiàn)實社會的沖突,獲得了一種精神上自我救贖后的喜悅。
湖州文人茶友集團的成員還大都喜歡交接僧人,其中主要人物皎然本身就是一位詩僧。據(jù)元和年間沙門福琳所著《唐湖州杼山皎然傳》:“釋皎然,名晝,姓謝氏,長城人??禈泛蚴缹O也。幼年異才,性與道合……,晝清靜其志。高邁其心,浮名薄利所不能啖?!保?](P9573-9574)皎然的《戲作》,就是這種任放精神的寫照:“乞我百萬金,封我異姓王,不如獨悟時,大笑放清狂?!绷硪恢匾宋飶堉竞褪莻€隱士。他“居江湖,性邁不束,自稱煙波釣徒?!保?](P210)陸羽常問他:“‘孰為往來者?’對曰:‘太虛為室,明月為燭,與四海諸公共處,未嘗少別也,何有往來?’”[5](P5069)再看與皎然同居湖州妙喜寺,為莫逆之交的陸羽?!吧显?,結廬苕溪上,閉門讀書。名僧高士,讀宴終曰?!勅松疲粼诩?。與人期,雖阻虎狼不避也。”“扁舟往來山寺,唯紗巾藤鞋,短褐犢鼻,擊林木,弄流水。或行曠野中,誦古詩,裴回至月黑,興盡慟哭而返?!保?](P211)盟主顏真卿亦好佛,皎然《唐湖州佛川寺故大師塔銘》:“刺史盧公幼平、顏公真卿、獨孤公問俗、杜公位、裴公清,唯彼數(shù)公,深于禪者矣。”[3](P9559)另外,尚有嵩山道士吳筠、處士強蒙、釋塵外以及深受馬祖禪風影響的臨川令沈咸和撫州人左輔元等人。湖州文人茶友集團重要的雅集活動透露出來的,正是純粹的恬淡和怡然。詩人茶友們置身于美麗的山水之間,讀書、醉酒、飲茶、垂釣,人生充滿了樂趣。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不是俗世間的瑣事,更多的是默言之中的禪趣。愛好和信仰的相同使他們建立起了彼此的信任與友誼。
我們可以說,湖州文人茶友集團是一個禪僧和士紳結合的文學社團,它以禪學和詩文交流的形式存在,成了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以士大夫為主具有深厚佛教色彩的禪詩茶客集團。恬退獨善,蕭散閑靜的心境正是這個文人茶友集團形成的精神基礎,而這種心境與茶道的美學要求正好是完全契合的。
[1][清]黃本驥.顏魯公全集(下)[O].上海:上海仿古書局,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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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董 誥.全唐文[O].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元]辛文房.唐才子傳[O].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5][宋]歐陽修,宋 祁.新唐書[O].北京: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