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斌,楊思涵
(西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蘭州 730070)
D·C米克曾說:“如果有誰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一份雅興,要讓人思路混亂、語無倫次,那么,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請他當(dāng)場為‘反諷’做個界定?!盵1]11不錯,要界定反諷是極其困難的,因為它本身充滿了自我悖論。所以,關(guān)于文學(xué)中的反諷,D·C米克避開了對其進行明確的界定,而只總結(jié)出它的諸多基本特征:“自信而又無知(真正的或佯裝的)、表象與事實的對照、喜劇因素、超然因素和美學(xué)因素?!盵1]70在我們看來,其中尤為重要的是“自信而又無知”以及“表象與事實的對照”。因為“在大多數(shù)批評術(shù)語中”,反諷都“保留了‘偽裝’的基本意思,或與事實不同的意思”[2]135。而“偽裝”以及“與事實不同”,其具體所指實際上都基本一致:事實真相與表象的對照。這種對照往往使蒙蔽于表象的被反諷者顯得“自信而無知”??梢?,表象與真相的對照,常常內(nèi)含了“自信而又無知”的對比。所以,反諷必然要求表象與真相的對立統(tǒng)一,自信與無知的矛盾一體,因而往往能拓展出張力充盈的審美空間。
“每一種反諷的基本特征都是事實與表象之間形成對照”,“反諷者似乎在說一件事,而實際上在說十分不同的某事”[1]43—44。這樣,反諷者直接說出的,往往只是事實表象:一種假扮、佯裝,或故意欺騙,但與此同時,事實真相又被他巧妙地透露了出來。所以,對敘述者而言,其反諷成功的關(guān)鍵既在于假扮、佯裝,以事實表象故意欺騙人,又要在其中暗示出事實真相,讓人知曉真相。這就要求在隱藏與顯露之間維持必要的張力。
如果敘述者對事實真相隱藏過深,沒有足夠的細節(jié)暗示,就難以讓人體味到反諷,甚至?xí)约贋檎妫e將表象看作真相,這就意味著反諷敘述的失敗。這類失敗的反諷敘述常常是不可靠敘述。所以,“運用不可靠敘述者這一技巧最難的,是如何實現(xiàn)從不可靠到可靠的連接和轉(zhuǎn)化”[3]375。作者必須做出“許多有意識的精心安排”,使讀者在不可靠敘述的含混中,獲得必要而可靠的清晰判斷,從而“與沉默的作者進行交流,宛如從后面來觀察坐在前面的敘述者,觀察他富于幽默的、或不光彩的、或滑稽可笑的、或不正當(dāng)?shù)臎_動的行為舉止”[4]300??梢?,成功的不可靠敘述,總蘊藏著巧妙的可靠暗示和指引,總維持了不可靠敘述和可靠暗示之間的必要張力:敘述的不可靠導(dǎo)致了敘述者意圖傾向的遮蔽和含混;而可靠暗示和指引則又促使了其意圖傾向的顯露和清晰。顯露因而與隱藏交融,含混因而與清晰一體,這就拓展出了張力充盈的審美空間。
加繆的《局外人》,其敘述者由主人公莫爾索充當(dāng),這是一個不可靠敘述者。但其不可靠敘述,卻有諸多細節(jié)暴露了他的偏激與反常。比如:他對生活敷衍塞責(zé),缺乏正常人的感情,對一切都作局外觀;而對世界的冷漠,卻反倒有“兄弟般的情意”。這樣的細節(jié),就成為其不可靠敘述中的可靠暗示,指引我們作出可靠判斷:其思想情感和人生態(tài)度不能視為隱含作者的傾向。實際上,隱含作者對其局外人般的冷漠是有巧妙批判的。譬如,在小說結(jié)尾部分,敘述者指出,為了把一切做完善,也為了使他不感到孤獨,他希望在被處決的那天,有很多人來圍觀,希望人們對他發(fā)出表示憎惡的喊叫聲。這與他的一貫態(tài)度迥異,使得敘述似乎自相矛盾。而這正巧妙地表達了隱含作者的傾向:同“世界的冷漠”有著“兄弟般”情意的局外人,已對世界的冷漠有了認真的反思,且開始轉(zhuǎn)向?qū)λ呐辛耍蚨M惶帥Q那天,圍觀者不是局外人般的“溫和的冷漠”,而是置身局內(nèi)的積極參與,哪怕“對我報之以憎惡的喊叫聲”。這樣,可靠與不可靠彼此激蕩,拓寬了敘述的審美空間,因而有效強化了敘述的反諷張力。
對可靠敘述者而言,其反諷張力的生成關(guān)鍵在于其意圖傾向的含混化??煽繑⑹稣咭蚱淙?,常給讀者過多指引,小說意義世界往往毫無遮攔,其又擁有直接評論的權(quán)威,往往過度發(fā)揮,說教味過濃,甚至粗暴生硬。這樣,其反諷張力的匱乏,往往在于事實真相透露過多,讓人一目了然,毫無回味的余地,無法促成表象與真相的“對照”。因此,其反諷敘述往往蛻變?yōu)槟w淺而露骨的譏諷??梢?,可靠敘述者要想強化其敘述的反諷張力、拓展審美空間,就必須促成其主觀傾向的含混化,通常的情況是:表面上,他看起來似乎在表揚、肯定一個人,而實際上,他對人的褒揚里面所暗含的主要是對人的貶斥、批判與否定。這樣,敘述者的否定傾向就披上了肯定的偽裝,因而增添了幾分含混。這其實是“反話正說”:表面看,似乎是肯定和稱頌,但實際卻是否定和批判。但其“反面”的否定和批判,卻偽裝成了“正面”的肯定和稱頌,敘述者的意圖傾向就添了幾分含混,但又并不晦澀,以至促成了清晰與含混的矛盾統(tǒng)一,因而強化了敘述的反諷張力。
也有“正話反說”的反諷:表面看,似乎是批評和否定,但實際上卻是肯定和褒揚。譬如《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敘述者說賈寶玉生來就有一種“下流癡病”,喜歡在女兒堆里混,因而自幼就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知了些許人事,又看了一些“邪書僻傳”,所以“下流癡病”更加嚴(yán)重。這里,敘述者將寶玉對黛玉的情愛,視為一種“下流癡病”,把寶玉喜愛之書,視為“邪書僻傳”,表面上,是對寶玉的批判與指責(zé),但結(jié)合全書語境,我們卻不難發(fā)覺,敘述者實際的態(tài)度正好相反:認同寶玉的癡情,贊賞他的喜好。這樣,敘述者正面的肯定性評價,就披上了反面的否定性偽裝,其可靠的主觀傾向就獲得了幾分含混,不再那么清晰透明,因而促成了表象與真相的矛盾統(tǒng)一,從而被反諷化了。然而,敘述者意圖傾向的反諷化,無論是“正話反說”,還是“反話正說”,他所說的一切其實都是一本正經(jīng)的假話,是佯裝真實的大膽謊言,因而總要披上表象的偽裝。這就強化了可靠敘述中的不可靠力量,促成了表象與真相、含混與清晰、遮蔽與顯露等諸多矛盾因素的彼此撞擊,因而拓展出張力蘊藉的審美空間。
小說最常見的主題是命運反諷主題。命運反諷,常將消極低落的未來與積極高揚的現(xiàn)在矛盾交融:積極高揚的現(xiàn)在構(gòu)成反諷的事實表象,而消極低落的未來則構(gòu)成反諷的事實真相,這就促成了表象和真相的對立統(tǒng)一。雖然任何反諷的突出特征主要都是事實表象與真相之間的對照,但這種對照的存在,只有反諷者和旁觀者才明了,被反諷者則往往是“自信而又無知”的,只陶醉于積極而高揚的事實表象,因而完全被各種表象所蒙蔽,而不知道事實真相究竟如何。所以,命運反諷主題,其表象與真相的矛盾統(tǒng)一,又內(nèi)蘊著自信與無知的對立一體。
曹文軒曾肯定地說:“預(yù)敘不能作為一種全局性的安排,因為倘若如此,它就會使小說喪失了使閱讀者進行閱讀的動力。閱讀的動力是‘以后’。難以預(yù)測的、不確切的‘以后’總在前方誘惑著讀者,……預(yù)敘過量了,甚至將‘以后’都和盤托出了,閱讀再進行下去也就索然無味了。”[5]155這話大體正確,通常,預(yù)敘的魅力確實在于半透明性:不將“以后”和盤托出,以激起你看個究竟的欲望。但將“以后”——尤其是悲慘的、不幸的結(jié)局——和盤托出,雖喪失了對“以后”結(jié)局的懸念,卻強化了另一種懸念——對過程的懸念:如此結(jié)局是怎樣導(dǎo)致的?更關(guān)鍵的是,對悲慘結(jié)局的預(yù)敘,能給讀者一種超越于人物之上的反諷視角讓人洞察:人物沉溺于其中的一切,譬如歡笑或悲哀,奮斗或沉淪等,都毫無意義,最終等待他的只是悲慘和不幸。實際上,這正是命運反諷主題的一種經(jīng)典表達。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其篇名就預(yù)告了事件的低落結(jié)局,這作為一種事實真相,高懸于情節(jié)發(fā)展的整個過程。而在此過程中,人物卻一直為種種高揚的事實表象所蒙蔽,不遺余力地追求著,滿懷希望地期盼著,因而顯得“自信而無知”。這樣,作為結(jié)局的真相就與作為過程的表象矛盾統(tǒng)一,其中又內(nèi)蘊了人物盲目自信與毫不自知的對立一體,這就拓展出極具張力的審美空間,也便有了深廣的人生反諷意味:一切美好注定會化為烏有。
除預(yù)敘之外,反諷中的低落結(jié)局,也常以預(yù)言或預(yù)兆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預(yù)言結(jié)局的開端極其普遍,話本的“入話”或“得勝頭回”,章回小說的“引首”或“楔子”,以及傳奇的“開場”或“引子”,往往都是帶有預(yù)言性的對未來的暗示。而在故事敘述中穿插詩詞或韻文,以對未來結(jié)局做出暗示,則幾乎成為古典小說的一種慣例。譬如,《金瓶梅》頻繁采用“山坡羊”唱詞,“這一曲牌演唱的頻率之繁,不免使人感到它似乎是整部作品的主題歌,常諷刺挖苦西門慶庭院里的婦女中的那幾只迷途的小綿羊”[6]109。而且,它明顯發(fā)揮了預(yù)言結(jié)局的作用。比如第三十三回,當(dāng)陳經(jīng)濟與潘金蓮打得火熱之際,那里的二支“山坡羊”唱詞就滿含著對未來的暗示:他們的亂倫,將毀滅自己。這樣,唱詞跨越了現(xiàn)在,預(yù)示了悲劇性未來,而這悲劇性未來又與人物此刻的執(zhí)迷不悟形成了強烈反差,因而拓展出極具張力的審美空間,生發(fā)出濃郁的反諷意味。整部小說,幾乎每一回出現(xiàn)的各種唱詞中,都內(nèi)蘊了這么一種相似的暗示:虛幻的熱情終將冷卻。這就于熱烈歡快的沉溺中透示出一種濃郁的凄涼和空虛味道,因而能夠使讀者超越眼下的歡快場面,洞察到消極與低落的末日必將來臨。
當(dāng)然,低落結(jié)局的提前揭曉,不一定總在故事敘述的開端。其實,任何地方的披露,哪怕只是巧妙的暗示,都會促成未來真相和當(dāng)下表象的對立統(tǒng)一,因而都能生發(fā)出耐人尋味的反諷張力。所以,俄狄浦斯發(fā)誓查懲兇手并詛咒兇手時,我們卻知道:兇手正是他自己,等待他的,將是他的自我懲罰,這時,我們就會感受到一種命運反諷。當(dāng)伊菲革涅亞被父親帶到奧利斯,以為自己將與阿喀琉斯成親,對爸爸心存感激時,我們卻知道:她父親阿伽門農(nóng)向她隱瞞了真相,他帶她到那里,是要將她獻祭給神靈的,這時,我們也能感受到一種命運反諷。因此,反諷無論出現(xiàn)在故事敘述的哪個地方,都能拓展出極具張力的審美空間,散發(fā)耐人回味的審美意味。
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有一句著名的話:“詩人對于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盵7]31不錯,“入乎其內(nèi)”,所以能夠移情觀照,因而具有人間情懷;“出乎其外”,所以能夠超然審視,因而具有天道精神。這反映到小說作品中,就促成了“入”與“出”的對立一體,也促成了移情卷入和超然反觀的矛盾統(tǒng)一,同時也構(gòu)成了內(nèi)蘊著天人之道的張力視角。[8]這其實是一種“反諷觀照”視角:以宏闊的宇宙視角、上帝眼光,對人間進行超然反觀與審視;與此同時,又以真切而體貼的人道眼光、人間情懷,移情入世。那么,在小說文本中,這種內(nèi)蘊了天人之道的反諷張力視角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呢?
在我們看來,其最常見的生成方式是通過如前所說的提前預(yù)示真相,將消極而低落結(jié)局提前敘述。這消極而低落的結(jié)局,其實就成了一種燭照真相的超然視角,一直高懸于情節(jié)展開的整個過程,而故事人物移情卷入的整個努力過程,便染上了突出的虛幻表象色彩:不過是一場白忙活而已。于是,作為結(jié)局的真相就與作為過程的表象彼此交融,洞悉真相的超然就同蒙蔽于表象的沉溺矛盾統(tǒng)一,這就形成了極富張力的反諷視角和審美空間。此外,通過最終發(fā)現(xiàn)讓移情努力完全落空的事實真相,以促成表象與真相的對立統(tǒng)一,這也是小說文本構(gòu)成反諷視角的一種常見方式。且看鄭萬隆的小說《狗頭金》,它主要講述一個名叫王結(jié)實的淘金人挖尋狗頭金的故事:淘金人冒著危險,辛辛苦苦挖尋到一塊狗頭金,經(jīng)過一番斗智斗勇,擊敗了貪婪的窺視者,其后又歷盡艱辛,冒著風(fēng)雪,滿懷希望地回到家中,但最終卻發(fā)現(xiàn),這狗頭金不過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而已。這樣,王結(jié)實最終對事實真相的發(fā)現(xiàn),便使其種種移情努力的艱辛過程成為一場徒勞,只是白忙活而已,因而染上了人生幻象的色彩。這樣,人物移情卷入的努力過程就作為一種人生表象,與其最后超然洞悉的真相發(fā)現(xiàn)彼此交織、矛盾統(tǒng)一,從而形成了張力充盈的反諷視角和耐人回味的反諷空間。
在諸多小說文本中,反諷視角也常常通過對比性視角的并置來促成。馬金蓮的小說《父親的雪》,主要采用敘述者阿舍的視角,但小說還常常借用其他人物的視角作為對其視角的修正與補充,因而形成了諸多不同視角的對比并置。例如,敘述者阿舍指出:她一進繼父的家門,母親就叫她把這當(dāng)成自己的家,但她卻固執(zhí)地認為這不是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家在母親改嫁那天就破碎了。這可以視為阿舍的視角與其母親視角的對比并置。又如,當(dāng)她母親指著她的繼父,讓她“快叫新大”時,她動了動嘴,繼父他們都以為她叫了,所以非常高興,但他們不知道,她想說出的那個字是“不”。這是阿舍的視角和繼父他們視角的對比并置。再如,她覺得母親上了媒人的當(dāng),嫁給了一個沒有男人模樣的男人,但她母親的心思卻全撲在這個男人上頭,“一心一意地”和他過日子。這又是阿舍的視角同其母親視角的對比并置。又如,她認為她繼父對她毫不關(guān)心,所以在送她回家的半道上扔下她走了,因而非常恨他。但她母親卻告訴她:繼父時常牽掛她,那一回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送她,直到她回家后,才冒著風(fēng)雪連夜往回趕,差點凍死了,而且落下了嚴(yán)重的肺病。她大姐也責(zé)備她,說她太犟了,繼父想聽她叫一聲“新大”,愣是到死都沒有聽到。這里,阿舍的視角與其母親、與其大姐的視角,都形成了對比并置。這諸多不同視角的對比并置,巧妙地暗示出了事實真相:阿舍根本不理解其母親,也根本不理解其繼父,沒有領(lǐng)會他們對她的深愛,這就使她顯得盲目自信而又毫不自知,因而有了濃郁的反諷意味。
可見,小說仰仗于提前揭示真相,或通過最后發(fā)現(xiàn)真相,加之依靠種種對比性視角的并置來暗示真相,就有效地促成了事實表象與真相的有機一體,這就構(gòu)成了意味深長的反諷視角,并拓展出極具張力的審美空間。當(dāng)然,反諷張力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是多種多樣的,難以一一例舉,我們在此論及的,只是其大概??梢哉f,正是這種種反諷張力,拓展了小說的審美空間,強化了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因而提升了小說的藝術(shù)品級。
但是,讓人覺得遺憾的是:中國當(dāng)代文壇的諸多所謂“反諷”,尤其是上世紀(jì)90年代以來的諸多小說“反諷”,卻常常缺乏這樣的審美張力,因而匱乏耐人回味的反諷空間。它們雖然都披上了“反諷”的外衣,也常常都自詡為“反諷”,可實質(zhì)上,其絕大多數(shù)都只屬于修辭層面的言語反諷,很少有文本總體格局上的敘述反諷、視角反諷和主題反諷,尤其缺少針對人類命運的本體反諷。其中,有許多甚至連言語反諷也談不上,而多屬王朔式毫無節(jié)制的隨意調(diào)侃和毫無遮攔的嬉笑怒罵,以至于淪落為淺白露骨的譏諷了。反諷因而變得毫無遮攔,直接將意圖傾向和盤托出,透明得像平板玻璃,絲毫沒有含蓄、朦朧的意味,因而破壞了反諷所必需的表象與真相的矛盾統(tǒng)一、有機一體,也消解了言語反諷所必不可少的言內(nèi)義與言外義之間的必要張力。[9]
在此,我們僅看看王朔筆下的幾處所謂“反諷”。先看:“同志們啊,這是靈與肉的奉獻呵!……我們就是受到萬人唾罵、千夫所指、成為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你不是一個俗人》)再看:“要說全世界各民族讓我挑,我還就挑中華民族,混飯吃再也沒比中國更好的地方了?!?《一點正經(jīng)沒有》)又如:“綜觀世界歷史,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通過吃世代相傳地保存下來,我們還獨此一家。這也是我們民族數(shù)千年綿延不絕、始終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個根本原因?!?《千萬別把我當(dāng)人》)這些,大體可以代表王朔所謂“反諷”的基本特征,也大體可以體現(xiàn)我國當(dāng)代文壇的所謂“反諷”的基本風(fēng)貌:淺白直露,毫無含蓄蘊藉之美,匱乏表象與真相比照的張力空間,因而匱乏耐人回味的反諷意蘊。其實,如前所說,這并不是意味深長的反諷,而是膚淺而油滑的譏諷,因為“譏諷者的口吻如此明確無誤地傳達他真正的意思,以致幾乎沒有一點假裝不知此事的樣子”[1]75。
敘事學(xué)家華萊士·馬丁曾指出:“反諷可以毫不動情地拉開距離,保持一種奧林匹斯神祇式的平靜,注視著也許還同情著人類的弱點?!盵10]180是的,“毫不動情地拉開距離”,保持一種“神祇式的平靜”,超然反觀“人類的弱點”,這才是小說反諷應(yīng)有的真正品質(zhì)。而我國當(dāng)代小說的所謂“反諷”,卻缺乏這樣的品質(zhì):常激情難抑,沉醉在純粹的語言快感之中,只擅長膚淺而任性的冷嘲熱諷,對自我和自我所處的時代以及整個人類都無法“拉開距離”,也難以保持“神祇式的平靜”,因而難以超然反觀,也就難以看出“人類的弱點”。這樣,小說反諷張力的匱乏,小說審美空間的狹隘,小說反諷意味的平淡,就不可避免。由此可見,真正的反諷作家應(yīng)該跳出自我看自我,跳出時代看時代,跳出人類看人類,他就像上帝一樣,總保持著一種超然的“神祇式的平靜”:站在一旁,默默旁觀,用心傾聽,或躲在一邊,悄悄窺視,仔細銘記,以能有效而準(zhǔn)確地把握其反諷對象——自我與自我所處的時代,以及整個人類——的盲目自信而又毫不自知。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作家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作家,“這一點很有趣:上帝被想象成戲劇家或小說家,反過來,作家又被想象成上帝”[1]56。這樣,偉大的作家宛如上帝在天上俯視人間一樣,其對自我與自我所處的時代以及整個人類的凝視,都是超然冷靜的反諷式凝視。因為他擁有了上帝那樣宏闊的宇宙精神和浩大的宇宙意識,所以總能以上帝那樣宏闊而浩大的眼光審視自我、時代與人類,故而總能洞悉自我、時代與人類因盲目自信沉溺于人生表象而無所覺察的諸多事實真相:在人們盲目樂觀、自以為是、毫不自知的時候,他卻目光如炬、洞察秋毫、了然于胸,因而往往忍俊不禁,常常會發(fā)出米蘭·昆德拉所說的“上帝的笑聲”。所以,真正的反諷性作品,就應(yīng)該始終充盈著這種洞悉一切真相的“上帝的笑聲”,因而總能讓人發(fā)現(xiàn)自我、時代以及人類的盲目自信而毫不自知,從而總能將人引向無限的宇宙境界——審美的極境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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