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俠
(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成都610041)
1935年5月到1936年6月,圍繞“新賢良主義”,南京、上海兩地三份婦女雜志(《婦女共鳴》、《女聲》、《婦女生活》)的女報人們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論爭,使得“新賢良主義”作為“叫嚷得最響亮的口號”,成為20世紀30年代關于“婦女回家”、“賢妻良母”大討論中的重要部分[1]341。“婦女回家”因為涉及婦女解放的實質問題,即女性的歸屬是“固守家庭還是回歸社會”這樣一個兼具理論性和實踐性的重大命題,在20世紀曾多次引發(fā)討論,并對婦女解放的政策和路徑選擇產(chǎn)生了深遠的政治影響。[2]而作為頗具表征性的性別符碼,“賢妻良母”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文化人倫關系中的宗法等級觀念、價值取向和性別分工,持續(xù)地規(guī)范著女性的言語行為,塑造著女性的主體認同。但是,正如女性主義媒介學者凡·祖?zhèn)愃?“雖然話語具有規(guī)訓的力量,它能規(guī)定并局限認同和經(jīng)驗,但也常常被抗拒和顛覆。因此,占支配地位的男性話語絕不可能具有完全的壓制能力,因為總有抵制和抗爭與之并存。”[3]46尤其是近代以來隨著啟蒙思想的傳播和婦女解放運動的推進,“賢妻良母”的性別話語發(fā)生了怎樣的意義變遷,女性自身又是如何認知、理解和重構其內(nèi)涵,成為許多研究者考察的重心。
作為現(xiàn)代社會中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工具,報刊等大眾傳媒在性別話語的生成和流通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涌現(xiàn)的一批由女性主辦(by women)、為女性而辦(for women)、關于女性議題(about women)的婦女報刊,為研究彼時的性別話語和女性的主體言說提供了便利。筆者認為,發(fā)生在女報人之間的“新賢良主義”之爭,正是一個理解現(xiàn)代中國婦女報刊、女性報人與社會性別話語之間關系的代表性文本,但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關注[4]。本文將這場論爭視為一個話語事件,試圖通過對歷史語境的考察和對爭論文本的話語分析來解答以下問題:在女報人的性別論述中,“新賢良主義”被賦予了怎樣的意義?反對者又據(jù)何加以駁斥?她們試圖建構怎樣的性別角色和性別關系?召喚怎樣的性別主體?體現(xiàn)了怎樣的社會權力關系?
20世紀初,盛行于日本的“賢母良妻主義”進入中國,與傳統(tǒng)的女性規(guī)范一拍即合,“賢妻良母”成為女子教育的指導思想。[5]然而,在倡導天賦人權、男女平等的女權話語中,“賢妻良母”屢受質疑。1909年,男性女權主義者陳以益曾質疑,既然男子教育“不以賢夫良父為目的”,那么以賢母良妻為女子教育原則,“猶教婢女以識字耳,雖有若干之學問,盡為男子所用”,和男尊女卑的謬論毫無差別,仍是將女子視為“男子之高等奴隸”,絲毫沒有平等和平權可言。[6]在“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五四時期,胡適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演講《美國的婦人》中,提出了著名的“超于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我是堂堂的一個人,有許多該盡的責任,有許多可做的事業(yè),何必定須做人家的良妻賢母,才算盡我的天職,才算做我的事業(yè)呢?”[7]“賢妻良母”這一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女性角色規(guī)范,逐漸變成了“做一個人”的女性角色期待的對立面,每逢有論者為“賢妻良母”辯護時,即刻便引來反對者的駁斥,認為“賢妻良母”將女性的職分設定為妻子和母親,限制了女性從事職業(yè)和其他社會活動的可能性。尤其在由女性主編的刊物上,論者多一邊倒地反對“賢妻良母主義”。如劉清揚在其主編的《婦女日報》上強調:“一個女子所能作的事,并不止于妻與母;一個女子所應作的事,也不止于妻或母;一個女子所愿意作的事,更不止于妻與母?!保?]在石評梅、陸晶清主編的《京報·婦女周刊》上,“賢妻良母”被視為舊禮教強加給女子的片面責任和道德,如同一道枷鎖,妨礙女子去追求自己的獨立人格,必須加以鏟除。
然而,進入1930年代以后,受到從外到內(nèi)、由上到下力倡傳統(tǒng)、高揚母性的復古思潮及政策的影響,“賢妻良母”再度引發(fā)國人的關注與討論,其含義也從女權主義話語中的“女性枷鎖”,逐漸轉變成民族主義話語中的“女性美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嚴重損失人力與男丁的歐洲各國陸續(xù)制定獎勵婚姻和鼓勵生育的措施,營造出一股要求婦女放棄職業(yè)、回歸家庭,承擔“賢妻良母”之責的輿論氛圍,其中尤以推行獨裁統(tǒng)治的法西斯國家為甚。墨索里尼公開宣稱:“婦女應該守在家里,做一個好主婦,好妻子,好母親,如果她在這方面盡了責,那就是等于對國家盡了責了,如果她有余暇,那她也不妨在互助協(xié)會中出點力,不過必須在不疏忽她本責的條件之下去做。”[9]德國納粹黨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堅守“男女有別”的原則,希特勒在婦女大會上明確表示,社會與國家是屬于男人的世界,女人的世界則是她的丈夫、孩子與家庭,這兩個世界的區(qū)隔是“合乎自然”的。為求增殖人口、解決經(jīng)濟恐慌與失業(yè)問題,希特勒政權大力鼓吹“結婚是女子唯一的真正職業(yè)”,“家庭為婦女的樂園”[10],嚴格執(zhí)行“三K主義”的婦女政策(德語孩子、廚房和教堂中的第一個字母),限制婦女就業(yè),使得不少德國婦女只能將職位讓給男子。[11]
在中國,“賢妻良母”論與國民政府保守的婦女政策和性別意識形態(tài)相契合。在國民黨制定的婦女政策中,始終將“培養(yǎng)母性”作為重點,強調女子作為“民族之母”,在“挽救種族衰亡之危險、奠國家社會堅實之基礎”中的作用。從國家利益出發(fā),婦女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既是國家未來棟梁(兒童)的孕育和教養(yǎng)者,又是國家現(xiàn)在棟梁(男子)的支持者,因而在與婦女有關的決議案中,不斷地強調婦女對于家庭的責任。[12]1641935年開始自上而下推行的“新生活運動”,則將這股崇尚母性之風推向高潮。但凡與母性抵觸的婦女表現(xiàn)——從外表的奇裝異服、裸腿裸足、剪發(fā)燙發(fā),到男女自由交往,摩登浪漫等行為——都會被各地執(zhí)政者以新生活運動和“維持風化”的名義加以取締和嚴格管制。
在國內(nèi)外一片崇尚母性之風的鼓勵下,保守人士以“家齊而后國治”為理由,鼓吹婦女放棄職業(yè)、回歸家庭,以盡家庭責任的方式服務于民族復興,如周瘦鵑在《申報·婦女??返陌l(fā)刊詞中直白地勸告女性:“社會和國家有事時,便當挺身而出,為社會為國家直接服務;社會和國家沒事時,那么不妨退守在家庭中,做伊們的賢妻良母?!保?3]許多男性論者直言不諱其男性中心的性別立場,認為婦女讓出職位回歸家庭,既能解除男子失業(yè)危機,也能給外出工作的丈夫帶來溫暖與安慰。如李賦京就稱贊德國的“賢妻良母”:“說起德國女子在家做事的能力,可說就像一頭牛,但事罷之后,換起新裝,坐在鋼琴上的時候,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所以她們的丈夫從外面做事回來,一到家中,就感到愉快,心里的煩悶早已忘去一半。”因此,他勸告中國的婦女,“無論如何女子總是女子”,養(yǎng)育孩子就是為社會服務盡責任,“其他的都是次一等的”,除非生活逼迫著不得已,沒有必要出去與男子爭奪飯碗。[14]
簡言之,在1930年代的復古思潮中,“賢妻良母”的性別話語召喚的是兼具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和傳統(tǒng)婦女美德的女性主體。在倡導者們看來,女性的人生價值和存在感是通過服務于家庭和民族國家來體現(xiàn)的。當經(jīng)濟蕭條、國家有難之際,女性理當讓出在社會中的位置,回歸家庭以盡“賢妻良母”的本份,至于女性個體的自由意志和職業(yè)規(guī)劃,則成為可被忽略與犧牲的部分。那么,女性論者又是如何看待“賢妻良母”的呢?《婦女共鳴》所極力倡導的“新賢良主義”,與“賢妻良母”論相比,又“新”在何處呢?
《婦女共鳴》是由李峙山、王孝英、陳逸云、傅巖、談社英等國民黨婦女運動家于1929年3月創(chuàng)辦、“以督促當局實行男女平等之政綱”[15]為辦刊宗旨的婦女雜志,因其“精神一貫、持論正確”,曾被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立案時批準為婦女界唯一之刊物。[16]236創(chuàng)刊以來,《婦女共鳴》致力于從輿論上督促國民黨履行黨綱所承諾的男女平等原則,并對有違這一原則的封建性綱領提出批評。在盛極一時的“婦女回家”聲中,《婦女共鳴》曾屢次刊文加以反駁,強調“婚嫁不算女子職業(yè)”、“從事職業(yè)為婦女唯一之出路”。然而,在對待“賢妻良母”問題上,《婦女共鳴》的女編輯們卻認為需要區(qū)別對待,既批判對婦女“賢良”的片面要求,同時提倡“賢夫良父”,以分擔職業(yè)婦女的壓力,共同建設優(yōu)良的家庭。
首先,基于男女平等的原則,《婦女共鳴》的編者從權利與義務對等的邏輯出發(fā),認為中國傳統(tǒng)倫理基礎的五倫中,每一倫都有對等的人和對等的責任,如君圣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悌、朋友以義,唯獨夫妻關系只強調妻子的賢惠,而對丈夫沒有任何要求,使其只享受權利而無義務,這種不平等的夫妻關系應該被堅決地否認。因此,從男女平等的立場出發(fā),“新賢良主義”更多地體現(xiàn)為對丈夫和父親的要求。[17]如蜀龍重新定義了“賢良”的具體內(nèi)涵,“賢”是夫妻雙方相互的溫柔體貼、互助精神和高尚人格修養(yǎng),“良”則是父母雙方對孩子采取負責任的態(tài)度、共同分擔教養(yǎng)孩子的責任。[18]
其次,通過建構新賢良主義為基礎的家庭關系,《婦女共鳴》的編者希望打破由于傳統(tǒng)性別分工給職業(yè)女性帶來的困境,她們呼吁那些傳統(tǒng)上被視為女性責任的家務勞動和育兒職責應由賢良夫妻共同承擔。職業(yè)女性的雙重負擔問題,隨著二三十年代女性從事社會職業(yè)的增多而日益凸顯,當時有人不無悲觀地認為“按目前的事實看,要做一個職業(yè)的女性,就得放棄組織家庭的權利,否則只有終生做個賢明的主婦??墒乔斑M的女性是絕對不愿讓家務決定她們的一生的。于是,要得到經(jīng)濟的獨立,要有個職業(yè),便不得不孤獨地過苦楚的生活”[19]。而作為職業(yè)女性中的一員,《婦女共鳴》主編李峙山曾痛陳“生活上的男女不平等”的困擾:
在每天二十四小時的生活里,男人呢,工作八小時、睡眠八小時、求知與交際娛樂又八小時。女人呢?工作八小時、柴米油鹽、縫紉補洗、牽兒抱女、奉親慰夫等等十小時,或十二小時,睡眠就只有六小時或四小時了。女人在這種不平等的生活下生活著,五年或十年之后,男人的智能,地位可與日俱增,女人的智能和地位確實日漸低落;這種不平等的生活,簡直是由平等邁進不平等的一條黑暗的途徑,無數(shù)的知識婦女整年整月的在這條黑暗的途徑行進著,這是如何的可怕呀![20]
正因如此,職業(yè)婦女如何能夠兼顧家庭,一直是《婦女共鳴》所關心的話題,例如倡導家庭生活協(xié)作、男女共同承擔家務[21],以及傳授職業(yè)婦女避孕方法、教育小孩和女仆的方法等?!靶沦t良主義”也可被視為《婦女共鳴》就如何實現(xiàn)“生活上的平等”這一問題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即通過改變“賢良”的內(nèi)涵和要求,來改造家庭中的性別角色配置、勞動分工和道德規(guī)范,以實現(xiàn)家庭領域中的男女平等,使婦女的家庭生活和職業(yè)生活能夠并行不悖。
例如,為了給讀者的生活實踐以更明確的指引,李峙山以一對自由戀愛、各有職業(yè)的新婚夫妻為例,告誡妻子“從職業(yè)的辦公廳回來,入了家庭的辦公廳”,千萬不要遵守“歷史上得來的賢妻良母的訓練”,包攬一切家務,養(yǎng)成丈夫頤指氣使的“主人氣派”。相反,應該時刻牢記平等、互助的原則,處理一切家庭瑣事時,都要“拉著你的丈夫共同操作”,久而久之方可使之步入“合理的賢良正軌”[22]。同樣,夫妻之間的經(jīng)濟角色也不用再受限于男子外出掙錢、女子照顧家庭的傳統(tǒng)模式,如果一個職業(yè)婦女的經(jīng)濟所得在三十元以上,還讓她放棄工作做賢妻良母,則是不經(jīng)濟的。相應地,如果男子的職業(yè)所得不到二十五元,那么“他應該去抱抱孩子,燒燒菜洗洗衣服”[23]。
與李峙山等人在認可并維護作為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的“賢良”話語不同,《女聲》雜志主編王伊蔚,《婦女生活》雜志主編沈茲九、羅瓊等卻更多地從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觀出發(fā),認為“賢妻良母”不僅是對性別角色的片面要求,而且與不平等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結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嚴重妨礙了女性成為“社會人”的解放目標,因而采取了更為堅決的否定態(tài)度。
五四運動后期,隨著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倍倍爾的《婦女與社會主義》、《列寧的婦女解放論》、日本婦女理論家山川菊榮的《婦人和社會主義》等,以及對蘇俄婦女在參政、婚姻、教育、就業(yè)等方面的狀況介紹,被大量翻譯并刊載在《新青年》、《東方雜志》、《婦女雜志》等有影響力的報刊上,從唯物史觀出發(fā)的婦女解放觀廣為流傳。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婦女運動家們不再僅僅通過反對封建禮教,以及爭取婦女民主權利的方式來實現(xiàn)婦女解放,而是堅信婦女的歷史地位、道德觀念、家庭制度的變化都是社會經(jīng)濟制度變化的結果,導致婦女受壓迫的根源是私有制度。因此,女性想要獲得真正的解放,必須以尋求民族國家獨立的民族解放運動和改造不平等社會經(jīng)濟基礎的社會革命為前提,正如《女聲》半月刊所倡言的:
我們相信,婦女問題是整個社會問題的一環(huán),整個社會問題未解決前,婦女問題絕不能有徹底的辦法。……目前中國婦女運動的傾向一方是提倡新賢妻良母主義,一方是進行狹義的女權主義?!@兩者都不是為大眾婦女謀出路,我們不但不應以合作,而且要堅決的反對。我們所需要的是深入群眾的婦女運動,從民族解放運動中達到全人類的解放。[24]
做一個“社會人”,是左翼女編輯們共同的自我期許。因此,對李峙山等人建構的“新賢良主義”,《女聲》和《婦女生活》的編者們都立場鮮明地加以駁斥。如1935年10月,《女聲》編委會召開主題為“過渡時期的家庭婦女問題”婦女問題座談會。在討論中,她們把家庭定義為“私有財產(chǎn)制男性權威底下的一種以血統(tǒng)為中心的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形態(tài)”,認為家庭婦女是“不參加一切社會生產(chǎn)事業(yè),專以家事育兒為唯一職務,在意識上是賢妻良母主義者,在生活上是處于依靠男子豢養(yǎng)的一種從屬地位”。在《女聲》的編者們看來,家庭婦女是被壓迫并需要解放的一群人,但由于她們?nèi)狈τX悟、團結和奮斗精神,婦女雜志要肩負起引導她們走出家庭參加解放運動的責任,了解家庭與私有財產(chǎn)制度的關系,明白“家庭既是婦女的牢籠,家庭不廢除,婦女就得不到解放”和“廢除家庭制度,就必需從廢除私有制度著手”的道理,從而投身社會革命。相應地,她們認為《婦女共鳴》所倡導的“新賢良主義”,是對“賢妻良母”內(nèi)涵的封建性缺乏深刻的認識,“離開經(jīng)濟基礎而憑空地去提倡‘賢夫良父’”,不會產(chǎn)生任何影響,反而替男性欺騙和壓迫婦女。[25]
作為《婦女生活》的主編之一,羅瓊批評“新賢良主義”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理論,容易混淆視聽”。因為“賢妻良母”不是一個生理或倫理的問題,而是社會制度下的產(chǎn)物,只有在私有財產(chǎn)制度的男性中心社會中,男子利用婦女“為妻為母”的特性把婦女束縛在家庭中,做家庭的奴隸。對于《婦女共鳴》試圖從道德和行為層面來重新詮釋“賢良”的定義,羅瓊認為“賢妻良母主義的真意義,絕不能從字面上去追求,因為這是有權力的男子籠絡婦女欺騙婦女的借口,誰從字面上去解釋賢妻良母問題,那么誰就在無形之中鉆入男子們的圈套里面,只能永遠去做男子們的奴隸”。而所謂“賢夫良父”,在私有財產(chǎn)制繼續(xù)存在的前提下,不過是“烏托邦的夢想”、現(xiàn)存不合理社會的“續(xù)命湯”罷了。因此,羅瓊力主女性要走出家庭、以“社會人”的姿態(tài),投身于合理社會的創(chuàng)造中去,才能真正實現(xiàn)婦女解放。[26]
在既往研究中,“婦女回家”與“賢妻良母”通常被視為同一問題加以討論和批判,但如若仔細檢視和分析《婦女共鳴》“新賢良主義”討論的文本內(nèi)涵,不難發(fā)現(xiàn)在她們的論述中,“婦女回家”和“賢妻良母”并不是一回事。在1930年代盛行于國內(nèi)外的復古風潮中,“母性”的生理功能和社會文化意義被凸顯和強調,同時面對如職業(yè)婦女的雙重負擔等五四以來女權實踐所產(chǎn)生的新問題,尋求解放的中國婦女應當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在公共和私人生活領域,是這一時期婦女報刊的女報人們共同思量和反復討論的主題。她們借助婦女報刊而展開的公共討論,是為了重新界定和塑造女性的恰當角色,以回應和抵抗復古思潮對婦女解放的質疑和批評,從而創(chuàng)造出豐富而多樣的性別話語。
作為國民黨的婦女運動家,李峙山、談社英等女編輯們堅信男女平等的原則,希望實現(xiàn)性別平等,而她們所構建的“新賢良主義”,既是女權主義者與國家政策相協(xié)商的結果,同時也可以視為五四時期家庭改良議題的一次回歸。[27]從女性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她們試圖通過為“賢良”注入新的時代內(nèi)涵,將話題轉向男女平等、相互尊重和共同承擔家庭責任,以此來減輕職業(yè)婦女的家庭負擔。但是,這一改良主義的思路并未得到當時所有女報人的認同。與《婦女共鳴》的女編輯們在維護現(xiàn)有體制的前提下構想性別平等不同,持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觀的女編輯們堅信私有制經(jīng)濟才是對婦女造成壓迫的根源,任何形式的“賢妻良母主義”都是對這一制度的維護,必須堅決地予以反對。她們強調婦女只有走出家庭、以“社會人”的姿態(tài)投入到社會變革的洪流中,建立起廢除私有制和家庭制度的合理社會,才能真正實現(xiàn)婦女解放。
但是,不論是力圖將傳統(tǒng)的賢良道德與現(xiàn)代的獨立人格相結合的改良主義者,還是將母職神話置于私有財產(chǎn)制度框架下加以批判的激進主義者,她們都將民族解放、國家強盛、社會革命等“大我”的利益置于女性個體“小我”的需求、欲望和選擇之前。因此,掌握話語權的女報人們,同樣對那些不符合“大我”利益的同性(如家庭婦女)施以規(guī)訓與動員,試圖將其納入到她們所建構的新的性別認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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