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福龐

乾嘉之際是清代歷史的重要轉(zhuǎn)折期，時世的興盛與衰落在悄然消長，在此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生活的詩人感受著、承擔(dān)著時代滄桑變換所帶來的種種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并將個人的獨特感受與思考、民眾的呼聲和期盼傾注于自己的詩文中。生活在乾嘉之際的旅桂詩人王衍梅(1776—1830)熟讀經(jīng)書，寄情山水，快意詩酒，其詩歌“沉博絕麗，自成一家”(清《綠雪堂遺集·汪云任序》)，筆者試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其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

一、秀筆慧心，寫景融情

古代的文人墨客經(jīng)常把天人合一視為人與自然和諧的至高境界，把欣賞自然、融入自然視為人類自我超越的有效途徑。詩人對自然萬象的審美并不停留于外在的純形式描述和觀賞，而往往從自然景物外在形式的觀照進(jìn)入對其內(nèi)在意蘊和意趣的探究，從而達(dá)到物我交融，獲得對宇宙人生的審美和倫理頓悟。在王衍梅的山水詩中，詩人通過大自然生命的觀照，體會心靈的感受，實現(xiàn)與山水草木的情感交流。詩人往往帶著鮮明強烈的主觀感情去親近大自然，使天地萬物都沾染上自己的感情色彩，同時又忘情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徜徉于絢麗多姿的山水草木之間，詩人的個體生命與宇宙生命發(fā)生某種奇特的情感交流。如《山寺望隔岸楓林》:“嵐光與竹煙，窈窕度晴川。苔綠無人徑，鐘清過雨天。逥溪通箬彴，隔浦見林泉。八九新紅樹，松枝映更鮮?！?/p>

詩人所見的是雨后新晴對岸楓林變幻的山光水色。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之后，天色放晴，太陽出來了，陽光下山色青翠如洗，竹林上空飄起淡淡的輕煙，波瀾不興的河流映照著翠綠山色和裊裊輕煙。山寺前長滿鮮嫩的苔蘚，把小路都給遮蓋了;雨后空氣清新，碧空如洗，鐘聲顯得更加清亮悅耳，似乎可以傳到遙遠(yuǎn)的天邊。蜿蜒曲折的小溪上面橫著獨木橋，對岸的樹林里泉水嘩啦啦的流著。八九棵鮮紅的楓樹被雨水沖洗后，在蒼翠的松枝映襯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又如《月下聞笛》:“花枝淡淡欲含煙，素月涓涓洗碧天。我正思家不成夢，美人吹笛畫樓前?！痹鹿庀拢ㄖθ缤种粚颖〖喫频妮p煙，皎潔的月亮高高掛在天空，散發(fā)出水銀般的亮光，好像把天空輕輕擦拭過一樣。月光如水，思家難眠，漫步月光下，正思緒萬千時，畫樓那邊傳來幽怨的笛聲，如泣如訴，飄灑在月光里，如夢如幻。

在這兩首詩里，美麗的自然撞擊著詩人的心胸，詩人就是在對物色之美的體驗與把握中把自身融入了自然世界，也建構(gòu)了詩人心中美妙絕倫的藝術(shù)世界。可以看出，王衍梅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心在于對自然山水的把握與描繪上，同時托物抒情，蘊含詩人情景合一的審美理想。這里，景并非與人毫不相干的客體，而是與人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氣韻生動的大世界，而情也非顧影自憐的一已私情，而是與世界萬物休戚與共融為一體的天人之情。

山以賢稱，境緣人勝。歷史上的先賢圣哲、仁人志士、文人墨客、才智英杰之士寓居、仕宦、遭謫、游覽之地和名人祠廟、陵墓所在之處，皆是王衍梅登臨儀瞻之所。王衍梅追先賢之風(fēng)神，吊先賢之魂靈，常常思接千載，浮想聯(lián)翩，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創(chuàng)作出感人肺腑的詩作。如《岳忠武墓用黃句湖孝廉韻》:“一尺煙波一角山，凄涼南渡舊江關(guān)。金牌葬就孤臣獄，檀板敲殘二圣環(huán)。湖上騎驢人是將，窗東縛虎婦能奸。千秋報國英雄氣，穿冢猶驚涅血斑。”全詩籠罩著一種沉郁、凄愴的人生感喟。王衍梅的山水詩并非是純客觀的模山范水，當(dāng)他把游歷的山水一一收進(jìn)詩作中時，詩人能夠跳出客觀的羈絆，在吟詠中往往融入遙遠(yuǎn)的史實和自己深沉的感悟。如《伏波巖》:“漢臺云散客星沉，銅鼓荒祠傍桂林。畫像詎關(guān)元老計，浣衣堪感后宮心。明珠有恨圓如昔，薏苡無言綠至今。多少沙場橫戰(zhàn)骨，白頭終始主恩深?！?/p>

這里與其說是山水詩，不如說是詠史詩，表達(dá)了詩人對將軍毀譽不驚、始終對國家忠貞不移的敬仰之情。又如《梅公亭晚眺》:“斗大江城笏立岡，龍圖亭榭晚蒼蒼。一篇瘴說河?xùn)|柳，十愛清風(fēng)狹右棠。熟果無聲墮幽磵，歸禽相次度斜陽。何人解道昭州好，得傍名賢借草堂?！痹娊柙伱饭?，贊揚賢臣梅摯、柳宗元雖遭貶斥，仍不計得失，大膽在當(dāng)?shù)嘏d利除弊，為百姓做好事，同時也表達(dá)自己見賢思齊的仰慕之情。

二、簡潔明快的白描手法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白描是一種很重要的藝術(shù)技法，該技法能抓住對象的主要特征，以簡練而又質(zhì)樸的語言，勾勒出事物的形象，傳達(dá)出事物的內(nèi)在神韻，與詩歌力求言微情遠(yuǎn)，雋永含蓄的審美特征頗為暗合，倍受詩人青睞。東晉陶淵明的恬淡悠遠(yuǎn)詩風(fēng)便得益于此法，后世詩人愛其簡言幾筆，意韻悠揚，亦多效法。如“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唐·賈島《題李凝幽居》)，“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北宋·王安石《泊船瓜洲》)，“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唐·溫庭筠《商山早行》)，“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唐·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元·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等等，或寓情于事，或寓情于景，成了千古佳句。

王衍梅的詩歌也多用白描手法來表現(xiàn)一種空靈的意境，如《劉仙巖》:“山空四時靜，日午一鐘鳴。僧有高松色，人懷修竹情。緣崖驚石墮，隔塢見樵行。欲賦游仙曲，前溪明月生?！鄙钌饺僳E罕至，一天到晚顯得很空寂，只在中午時聽到寺院傳來一聲鐘鳴，使周圍顯得更加靜謐。僧人卓爾不群，如青松屹立山顛之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心得到洗滌和凈化，心胸自然開闊，萌生超凡脫俗的修道之心。順著山崖看去，上面的石頭似乎搖搖欲墜，使人看起來膽戰(zhàn)心驚;花木深處人影綽綽，原來是樵夫砍柴歸來了。面對這人間仙境，真想高歌一曲，忽然發(fā)現(xiàn)溪水里白光閃動，一輪明月已經(jīng)高掛天邊。這里詩人用寥寥幾筆，通過山空、鐘鳴、僧人、巖石、樵夫、明月這幾個意象的組合，勾勒出一幅飄逸脫俗的山水畫，觀之忘俗。又如《夕陽四首和瑋》其二:“幾家村舍帶茅茨，無數(shù)炊煙出短籬。白鳥背人飛漸遠(yuǎn)，青山留客暝常遲。蕭騷落木懸砧杵，掩冉疏鐘上酒旗。記得南湖歸棹候，萍花風(fēng)急骨菱絲?！边@是一幅山村夕陽圖，傍晚，在綠樹掩映的山村可以依稀看見有幾間茅屋，裊裊的炊煙從籬笆叢中飄出。幾只歸巢的白色小鳥從空中飛過，漸漸消失在遠(yuǎn)方;青翠的山巒似乎要挽留客人留下，所以常常遲遲不顯得暝暗。蕭索的樹干掛著搗衣的棒槌，稀疏的鐘聲繚繞在小山村，酒店前的酒旗在晚風(fēng)中搖曳，似乎在招徠客人。這時候忽然想起在故鄉(xiāng)南湖邊的歸船和風(fēng)中搖擺的萍花。這里同樣用簡潔的線條勾畫出茅屋、炊煙、短籬、白鳥、青山、落木、砧杵、鐘聲、酒旗等農(nóng)村常見的景物，共同組成了一幅樸素自然的山村夕陽圖。此外組詩《秋日昭州田家雜興》、《曉步昭崗》、《曉起聞鶯》等等都用了白描的手法，描繪了一幅幅清麗雅致的自然畫卷，讀來無不使人心曠神怡、悠然神往。

三、詩歌的議論化和散文化

“以議論為詩”“以文為詩”可以說是宋詩的顯著特色，其中蘇軾可謂是開創(chuàng)性和代表性人物。從王衍梅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蘇軾是其最為崇敬的大家，在為文和為人乃至心態(tài)上常以蘇軾為楷模。王衍梅亦不時以議論為詩，并于形象中闡發(fā)哲理;以文為詩，采用散文章法。如《祈甘雨》:“村村花柳冬冬鼓，鬼師跳踉一足舞，迎廣福王祈甘雨。王之來，殷其雷，在南山之陽，北山之隈。山南山北皆有灘，灘前灘后皆有山，山雨下灘灘滿灘。水涸山山旱，王無俾我旱。且嘆看我麥黃葚熟，野蠶成繭，牲肥酒香，王式燕以衎。麥?zhǔn)焱鯚o饑，繭熟王無寒。豈惟王之安吾儕，小人租稅早早完。送王歸，花枝長紅;拜王馬鞍，王喜歡。王不見，泥深沒髁跪縣官。”

這首詩用散文的筆法敘述了壯族地區(qū)農(nóng)村的一場求雨法事活動。農(nóng)村久旱無雨，于是民眾舉行求雨法會。法會上，鑼鼓咚咚響，巫師唱念跳躍、手舞足蹈，虔誠迎請“廣福王”，祈求天降甘雨。因緣巧合，竟然下起雨來了。雷聲隆隆，響徹南山北山;電光閃閃，照亮灘前灘后。大雨傾盆而下，雨水滿河滿灘。然后作者想象有了這場甘雨，村里將會是“麥黃葚熟，野蠶成繭，牲肥酒香”，那么不但“廣福王”無饑無寒，村民也能夠“租稅早早完”。雨過天晴，樹綠花紅，民眾拜謝，縣官也在泥水中跪拜。整首詩沒有議論，純粹敘述，只在最后飽含深情寫道:“王不見，泥深沒髁跪縣官。”縣官雖然和民眾一樣迷信愚昧，但能為民求雨而跪拜在泥水中，這樣的長官還是深得民心，可敬可愛的。

我們再來看另外一首詩，它更多表現(xiàn)出王衍梅詩歌議論化和哲理化的特色?！洞箝拧?“拏攫渾疑盤古初，刼灰逃出赭鞭余。根能拔地成門戶，葉可垂天蓋井閭。似爾應(yīng)稱無患樹，多生甘作不材樗。秦松漢柏增惆悵，終老巖阿得自如?！?/p>

詩人贊美榕樹悠久的歷史和壯觀的身姿，人們心中不禁要問:為什么這大榕樹能歷劫灰?guī)h然屹立至今?原來是“多生甘作不材樗”，只有這樣才能保持“無患”，才能不受傷害。雖然秦松漢柏長壽而被人尊敬和供奉，但內(nèi)心依然惆悵不樂，因為受人供奉保護(hù)就失去了自由。只有在荒山野地里自由的生長，才能真正獲得生命的自由自在。詩人就著樣通過吟詠一棵古樹，闡發(fā)道家所提倡的“無用之用”的道理。

［1］(清)王衍梅．綠雪堂遺集［Z］．道光二十年刻印本．

［2］(清)王衍梅．綠雪堂遺集［Z］．道光二十九年增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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