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玲 吳海清
大學文學教育在全媒介語境中的合法性基礎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這是一個正在深刻地影響當前大學文學教育、但卻沒有引起人們充分注意的問題。大學文學教育研究需要在全媒介語境中重新思考自身所置身于其中的歷史語境、文學教學的傳統(tǒng)觀念和現實問題、思考文學教育的合法性及其實踐,以更加有效地實現大學文學教育的目標。
考察全媒介與大學文學教育的轉型之間的關系,需要先厘清兩個問題,即何為全媒介、媒介與文學的關系。
大學文學教育一直強調經典,并在某種程度上將經典視為具有永恒而普遍價值的存在,由此創(chuàng)造了文學經典的自足體系和歷史傳承,從而將文學經典同其他存在相對隔離開來。盡管這種經典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因此也造成了忽視文學經典的語境化問題,致使大學文學教育缺乏現實敏感性和多元性,忽視了媒介與文學經典之間的關系,不能充分認識到媒介變化在經典形成與經典教育等方面的影響。
事實上,媒介變化與文學經典形成、經典教育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口頭傳播主導的年代,中外文學形成了以詩歌為主導的經典文學。在書寫媒介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文字傳播頗為成熟之時,散文類作品也被經典化。隨著印刷媒介的發(fā)展,小說等一些文體也改變了此前邊緣文體的地位,逐漸成為經典文學的重要構成。文學經典譜系的變化也影響了文學經典教育,中國文學經典教育與學習從“誦詩”到“習文”到“溫卷”的變化過程,同媒介與文學經典關系變化頗為一致?,F代新聞出版和廣播電視這些媒介形式居于重要地位之后,文學經典譜系的重要變化是古典文學的地位相對弱化,大眾文學進入到文學經典家族之中。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文學經典教育方式的變化,如經典原文的閱讀被文學史學習所取代的擔憂。
媒介變化之所以會對文學經典譜系構造及其教育發(fā)生影響,是因為媒介作為傳播手段在改變人們的記憶形式、文學傳播形式、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文學置身于其中的社會形式、人們的生存方式等方面,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在口頭媒介主導年代,人類的記憶方式主要依靠口口相傳,人們的生存空間也比較狹小,社會結構相對簡單,文學創(chuàng)作和傳播形式自然會以詩歌為主。因為詩歌的感性形式比較適合口頭傳播,所謂“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但在新聞出版媒介主導的年代,大眾媒介成為建構人們生存于其中的社會的城市化、工業(yè)化、民族國家化、社會階層分化等社會現象的重要力量之一,人類的信息傳播方式已經變成了以報紙、刊物、書籍等為主的形式,并為專業(yè)知識分子階層、大眾教育發(fā)展、信息在社會結構中作用的凸顯、文學成為大眾文化消費的形式之一等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種媒介形式非常深刻地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大眾化更強的文學形式,如小說,就會因敘事、啟蒙、審美的平民化等特點而與大眾媒介社會具有一致性,進而成為人們偏好的主導文學形式。另外,新聞出版媒介主導年代的文學教育逐漸形成以專業(yè)化、知識化等為主的特點,也需要將文學教育與國家文化工程、大眾文化認同等聯(lián)系起來,由此導致文學教育經典化可以在一個封閉的大學環(huán)境中以專業(yè)化和素質化兩種路徑展開。
如果說媒介變化與文學經典化之間有著必然聯(lián)系,那么在全媒介時代,文學經典化及其大學教育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先梳理上文提出的“何為全媒介”問題。
目前,全媒介有兩種理解。一是指各種媒介之間的整合而實現媒介傳播效果最大化。全媒介的傳播就是要將電視、網絡、自媒體、報紙、刊物以及其他傳播形式等整合起來,全方位地、立體地、多層次地展開傳播,打破媒介之間的界限與壁壘。尤其是在網絡媒體、移動媒體等傳播影響力越來越大、對社會滲透越來越深入的時代,媒介需要突破傳統(tǒng)媒介的限制和壁壘,實現多種媒介整合效益。如一本小說可以通過報紙連載、圖書出版、影視改編、網絡游戲、手游、網絡文學以及整合營銷等方式,創(chuàng)造出最大效益和各媒介之間貫通。全媒介的另一種理解是指媒介已經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間,我們每一個人是無法脫離媒介的,所以說媒介已經重構了人類的生活,全媒介只是一種存在主義和社會學意義層面的概念。全媒介生存,人們都可以看到一個現象,即人們在開會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朋友聚會的時候、工作的時候、休閑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總之,在人們除了睡眠之外所有生存空間中,人基本上都已經被手機、互聯(lián)網、影視、報刊、戶外廣告、廣播等所包圍??梢哉f,現在的每一個個體的空間、時間,幾乎都已經被媒體所控制。
媒介成為生存的基礎,如果脫離媒介,我們可能會有一些生活的不適應感,如產生一種在這個世界中間生存的手足無措之狀。所以我們認為傳媒的全媒介化、生存化,是指個體的生存方式、生存感受、身體存在的方式等等都已經因為媒介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換句話說,全媒介一方面指媒介的生存化,即媒介已經向生存所有領域滲透,另一方面指生存的媒介化,即生存基本上已經被現代媒介所控制。比如人們現在幾乎在所有生存中都會使用或者遭遇各種數字化的產品(電腦、手機、電視、銀行卡、交通卡等),從而在媒介世界中有一個比每個人關于自己的認知、記憶更完整、更豐富、更復雜的自我,也致使媒體比每個人自己更清楚自己。如某些能獲得關于每個人信息的商業(yè)機構或其他機構,就可能比每個人更了解他自己的消費習慣、生活方式、活動空間、社會交往等,以至于比每個人更熟悉自己是誰。
全媒介也指社會的媒介化或者叫全媒介社會。這里提出全媒介社會意指今天的社會已經是一種全媒體化的社會,整個社會結構、社會管理、社會關系都需要通過媒介來連結甚至為媒介所操縱。人們曾提出經濟社會、政治社會、工業(yè)社會、市場社會等概念來強調社會的某一特征或者某一階段社會的主導力量,人們此前也提出新媒體社會,強調新媒體對社會的建構性作用,但我們認為全媒介社會概念應該是更能反映當代社會特點和趨勢的概念。近年來,中外提出了智能城市這一概念,就是要將整個城市社會媒介化。比如某個國際城市,在整個城市中間安裝了3000多個探頭,城區(qū)中一公里4個探頭,郊區(qū)2個探頭,整個市民的生活全部在媒介有效的監(jiān)控之下。在這種情形之下,任何人做任何違法的事情都是可以被查知的。這種整個城市監(jiān)控系統(tǒng)就是將城市媒介化的體現。這個社會的將來或者說現在已經變成全媒介社會了。再如大數據概念,就是要通過電腦將社會、自然和人們的所有信息收集、整理、分類、分析等,可以更加有效地把握人們的心理、習慣、生活方式、行動、價值偏好、情感、人格以至于無意識等,從而預測、監(jiān)控、管理社會和個人,形成典型的媒介化社會。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的《大數據時代》指出人們以前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是一種因果式思維,而大數據時代需要的是相關性思維。大數據正在以相關關系取代因果關系的思維和行動方式,在混雜而不是精確之中解決問題。所以,在全媒介時代,媒介已經成為組織、管理社會結構結構的基礎性力量,在某種程度上是存在的基礎性東西,如果用哲學上的說法,全媒介是本體性的東西。
全媒介已經開始挑戰(zhàn)大學文學經典教育的正當性基礎。傳統(tǒng)論證文學經典在教育中的正當性時會強調其各種價值,如文學能夠傳播知識、能夠養(yǎng)成學生良好的人文素質和品格、能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感和表達能力等等,因此,文學經典教育對大學生是有用的。人們也會從文學經典教育能夠傳承文化、文學是可以通向真理等等方面論證文學的正當性。這些都是談論文學經典教育正當性基礎的方式。但是在全媒介時代,這些正當性論證基礎都遭遇到了挑戰(zhàn)。
眾所周知,現代大學精神大體有三個來源。一個是德國的,重視文化,重視人文,重視獨立思考。一個是美國的,美國受實用主義的影響至上,比較注重個人創(chuàng)造力、個人自由等等。一個是蘇聯(lián)的,為了和西方國家競爭,蘇聯(lián)確立了特別注重技術的教育理念,把培養(yǎng)有效的技術人才作為教育目標。因此在50年代美國原子彈炸之后蘇聯(lián)也迅速地把原子彈研制出來,而且把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送上了太空。它的大學教育理念當中不強調人性是什么,也不強調個性是什么,強調的就是教育的效果性。蘇聯(lián)教育理念在50年代對全球、尤其對美國教育理念產生了強大的沖擊,在50年代末期,美國也開始學習蘇聯(lián),但是畢竟美國還是有自己的背景。
因此,討論大學文學教育必須要認真面對大學教育的理念。討論大學文學教育背后實際上有一個力量作為支撐,即大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中國來說,新中國成立之后采取了蘇聯(lián)模式,大學教育體制、教育目標的設置等等基本上都是從蘇聯(lián)學習和借鑒來的。而且因為我們是發(fā)展中國家,所以蘇聯(lián)式的評價標準而不是重視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個性教育理念曾經被認為更適合中國國情。但是自上個世紀后期以來,我國的大學理念更加強調美國式的自由、創(chuàng)造、個性等精神,文學教育更是被認為應當承擔人文精神教育的使命。今天,我們的大學教育實際上都預設了一個前提,即要培養(yǎng)有獨立精神、有思想能力、有人文素質等人格特點的現代人。這種大學教育理念落實到文學教育之中,就會強化文學經典化、強調大學文學教育應該是經典教育。
第二,現代大學教育因為人文主義目的和經典化的認同,因此創(chuàng)造了大學教育相對于社會的獨立性?,F代大學,無論是有圍墻的學校,還是沒有圍墻的學校,在某種程度上都有校園存在。這個校園、這個教室就像一個劇場一樣,會形成一個文化場域和文化期待,人們把劇場和日常生活、現實社會之間關系稱作所謂第四賭墻,也就是創(chuàng)造劇場相對于社會的獨立性。在大學中間也是這樣,它和社會是有聯(lián)系,但當人們進入這個大學學習和生活時,事實上是和日常生活存在著一種分離。人們在這里要培養(yǎng)的是思考能力、獨立精神等等,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另外,大學教育目標之一是培養(yǎng)具有自由追求真理的人。人們總是在說,大學是一個獨立自由的地方,是一個追求真理的場所。真理很明顯是大學中間要堅持的一個標準。第三,大學也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一個文化資本再生產的空間。這種文化資本有一套自己獨特的疆域、獨特的資本再生產與流轉方式、獨特的知識權力等。
但是大學的理念和獨立性等在全媒介的語境之下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第一,大學無論有沒有圍墻,大學的圍墻都已經被全媒介給拆除了,大學與社會現實之間直接關聯(lián)起來,或者說社會現實直接延伸到了大學之中,甚至大學就變成了日常生活空間。在今天的大學校園、甚至在大學課堂中,很少學生不使用手機。即使教師采取各種管理措施都無法控制手機在課堂中使用的蔓延趨勢。學生們在用微信聊天、聽音樂、看影視、玩游戲、看新聞等。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原來大學所謂獨立的空間和學術的反思,建立起來的圍墻已轟然倒塌,現代大學和社會之間、大學和所有的社會現實之間建立了直接聯(lián)系。換句話說,現代生活在大學中間的學生已經不再像人們進入劇場中間,而是像從一個街頭到另一個街頭,就是一個日常的轉換,已沒有大學由于圍墻建立起來那股神圣獨立的思考,因此可以說保持大學獨立性的文化空間已經被全媒介拆除了。
另一個問題是在全媒介社會以前,大學無論追求真理、知識、批判還是其他,所有這些追求都是涉及大腦的問題、思想的問題。但現在這種情況卻發(fā)生了變化,一個指頭就能夠解決,不需要用腦來思考了。在今天的大學課堂中,如果教師要求學生一起來討論問題,學生們很多時候不是調動自己的知識積累、不是調動自己的生活經驗、不是運用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而是上百度進行搜索。這是一種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記憶的知識獲得方式。在大數據時代,如果因果與精確思維已經為相關性思維和混雜思維所取代,那么建立在因果等思維基礎上的大學文學教育追求真理的正當性基礎也就發(fā)生相應變化。這個全媒介的社會,至少從大學的角度,從大腦的知識生產變成了指頭式的知識生產。
在這種挑戰(zhàn)中間,如何重建全媒介中的文學教育的正當性呢?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泰勒在《課程與教學的基本原理》一書中談到了任何一個課程的設置需要考量三個方面。第一是當代的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對課程提出怎樣的要求。第二是學習者本身的成長對課程的要求。第三是學科知識本身,哪些知識能夠真正地優(yōu)先促進學習者的成長。
由此人們需要思考一個問題,即在全媒介語境中間,人還是不是原來的人?這是一個確實存在的問題。因為如果我們還在堅持認為人還是像原來所說的,比如啟蒙主義所認為或者語言哲學轉向之后所認為的,人是理性的動物,或者人是語言的動物,從而把人理解為一種具有理性、具有文化傳統(tǒng)、具有獨立精神或者其他性質的存在,并在此基礎上建構文學經典教育的正當性。而從中國的語境來說,我們所理解的人應該更加偏重于文化上的人和集體意義上的人,而不是一個個體性的人。在這種全媒介的社會中間,這種集體性意義上的人,遭到了前所未遇的危機。因為在全媒介時代,這個人已經變成媒介化、信息化、大數據交織的人,其思維方式、行動方式等已經發(fā)生了變化,人已經不是、或者不再是那種強調理性文化中的人。
第二個問題,如同上文所提到的文學經典正當性是建立在某種永恒性、普遍性的真理與價值之上,但在全媒介社會中,人們已經開始認為文學在今天變成了一個個人性的東西,更準確一點說是私人化的一種存在。如果文學是一個個人性的,甚至私人化的一個存在,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興趣或者說個人的偏好等等,那么,全媒介社會中文學經典譜系建構和教育必然面臨著一個問題:文學是否還具有知識體系的特點、是否可作為某種在社會共同體中具有普遍價值的知識體系而在大學教育中占有地位。人們在近兩百年的文學經典化過程中談論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文學的審美性、文學的非功利性、文學是民族精神的積淀、文學是人類文化價值的體現等,這種談論都是依據存在于文學背后的共同性、普遍性價值觀而展開的。但在全媒介的混雜性、相關性而非因果性、精確性、標準性、普遍性語境中,上述文學經典正當性基礎無疑會有問題。在全媒介時代,人們已經很難認可那種集體性的、經久不變的標準,而更呈現為個人化的審美偏好。任何文學經典化建構在全媒介這樣的碎片化的、個人化的、甚至消費化的世界中間,都會遭遇到正當性危機。
還有一個問題,大學本來是追求真理的圣地,現在卻成了發(fā)展興趣的空間。在全媒介社會中,大學校園和課堂與日常生活、信息社會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導致了大學文學教育課堂變成各種信息交匯的場所。游戲、聊天、新聞、文學等都在同一時空中爭奪學生的注意力和興趣。因此,大學文學教學的真理性追求也開始向滿足學生興趣的方向轉化了。今天人們談以人為本教育的時候,許多時候就是以興趣為本。全媒介確實正在使教室變成一個興趣空間。在這樣一個全媒介的社會,用微信跟別人聊天的時候,比聽教師的課要有吸引力得多,因為某同學給他發(fā)來了一張正在吃飯的照片,照片上是令人垂涎的滿漢全席。教師怎么辦?講課產生的興趣點能和微信私聊或八卦新聞等相比嗎?所以在這個全媒介的語境中間,大學傳授真理這樣的理念已經變得岌岌可危,大學教育很多時候要考慮遷就學生的興趣。我們都確信經典有價值,但如果人們不接受,則這個價值也就不會發(fā)生。
因此,在全媒介社會中,人們需要將全媒介語境下文學經典教育的正當性作為課題,需要結合全媒介對人、對社會、對知識、對價值的重新建構,來反思建立在理性、審美、普遍性、國家文化認同等多種基礎上的文學經典譜系構建,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大學文學經典教育的理念和方法,并在全媒介語境下實現大學文學教育的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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