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東歌
一、初潮
寶年的初潮,就那樣帶著大半的隱忍與羞恥,靠著四合院的墻角傾瀉得一聲不響。她手里緊緊攥著那條被抹紅的白色內(nèi)褲,上面的唐老鴨圖案黃紅不堪,像極母親剛剛呵斥的嘴臉。
在老家的說法,初潮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意味著停止生長,不再長個子。母親在一旁撕拉著衛(wèi)生巾透明薄膜的包裝,一邊呵斥著,抱怨寶年剛剛十一歲便來了月事,而她的身高卻只有瘦瘦弱弱的一米五六。寶年沒有哭,她覺得身體里有股溫暖卻痛的力量,像漲落有序的河潮,流竄,靠近,抵達(dá),于她的周遭與內(nèi)里,它們扎根駐營,讓她的身體像一支軍隊。
后來,等到她長成淋漓成熟的女子時,她終于知曉,這種力量并非眷顧,而是回歸。后來,她果真從那一年真的就停止了生長,小個子長頭發(fā),卻特別有勁。然后她大步地跑去隔壁的房檐下跳高,滿臉通紅地大喊。
程事和,程事和,快出來!
寶年靠著北方九月的磚墻,里面鑲嵌的石渣與草蘚混合成一種軟硬兼具的復(fù)雜物質(zhì),濕濕黏黏硬硬,急切地粘附著,也攻擊著她的后背。這種感覺頓時讓寶年覺得特喜慶,像是種對她的傾倒。這個小小的女人,擁有紅色河流的女人,她露出不符合年齡的笑容,像個女巫。
穿著藍(lán)色秋褲的程事和沖到了她的面前,右手還拿著遙控器,卻被寶年一手打開,拉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程事和臉一下通紅,剛要急忙拿開,就看見面色依然紅透的寶年,噓了一聲,小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程事和,我來月經(jīng)了,我覺得我要有孩子了。我覺得特有力量。
寶年連說了兩個“我覺得”,大喘著氣,卻十分有底氣。只是程事和一人沒出息地蹲下去,把耳朵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緩慢地抬起頭望向?qū)毮辏÷暤貑柕溃菏俏业膯帷?/p>
程事和那一抬眼的樣子,慌張,又關(guān)心,讓寶年一輩子也忘不了,像是蒜蓉炒蛋的咸味,有些苦還有些甜,亂竄的味覺溫柔沖撞咽喉,混雜胃液,近乎奇怪地就這樣一并消化了。
寶年低頭看著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說話。他們擁抱。然后,程事和再也沒有抬頭,好像是哭了。他們當(dāng)時都太小了,愚蠢得不知好歹,他們甚至都沒有上過一節(jié)完整的生理課,在大堆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和電視頻道之中,他們能所了解到的,太少了。
但程事和應(yīng)該是哭了。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遇,他已經(jīng)做好了這個女人永遠(yuǎn)不按常理出牌的所有準(zhǔn)備,他哭也好,不丟人,還好那時他抱著她。后來,一直到二00六年的冬天,程事和跟魏芝訂親那天,李寶年看著程事和那張敬了三圈酒后醉得不像話的臉,總覺得那樣喜悅的時刻他卻帶著哭腔,和那晚的一樣,小心翼翼又不得拿捏。
婚宴那晚,她做了太多瘋狂的事,穿得火紅,大廳里跳舞唱歌,如同艷極的笑話,可沒人敢笑她。他是她的,今天為止。寶年捧起程事和的臉,一遍一遍地重復(fù)一句話,一遍一遍地用臉頰摩擦他的臉頰,像是本應(yīng)該貼合在一起的藤本植物一樣。但是嗚咽的聲道迅速同脈搏一起共振,一下一下,無法停止地敲打,每一聲哭腔和跳動都重重地敲打在了她與程事和的身體上,沒有痛楚,只有無法直立的困頓。
其實(shí)她知道,他們的青春期和不斷老熟的成人期都無時無刻充滿了哭腔。哪怕明知道有時候是不合時宜的。寶年說的話,程事和一直都記得,像是那年晚上分外潮濕動容的夜晚一樣,她說。
程事和,我覺得我特有力量。
二、初吻
寶年十五歲。
在靠近家門口的胡同內(nèi)側(cè)和一個高三的男生,肢體縫合密切地親嘴。
對方很賣力地用手搓動著她半長的初中校服,仿佛那些溝壑的褶皺便能滿足他所有年輕直接的情欲。但最后寶年忍受不住,不住地嘟囔。
別弄皺,我媽說我。我們家沒熨斗。
最后,男生受辱般地抓起地上的書包就跑,還不忘符合劇情地抹抹嘴。只剩寶年一人別扭地提著衣服往褲子里面滿滿地塞,也不忘最后向男生撂一句。
喂。你們家有熨斗沒。
沒人知道,那是她的初吻,競在推搡之間潦草地結(jié)束。她努了努嘴,表示遺憾,明明是個物色許久的男孩子,看起來不錯,為什么還是不行呢,真差勁兒。
寶年的媽果真把她數(shù)落了一通,然后開始剁餃子餡,羊肉的腥氣聚集在燈泡位置,開始有種腐爛而熟透的熱臊味道,惡心至極。
所以寶年不斷干嘔。
然后,她自己就自顧自地笑了,笑得慈祥,仿佛是一個母親。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從她知道什么是女人,女人應(yīng)該做什么,或者她仍還只是十五歲,什么都不知。
寶年迅速地轉(zhuǎn)身出屋,跑向隔壁程事和的家,她的頭發(fā)隨著風(fēng)微微顫動,那樣的時刻配上這樣的場景和動作,連她自己都覺得十分感動和美好。她要告訴程事和,這次她真的有預(yù)感,有預(yù)感一種鮮活的能量沖趕著自己,那種奔赴的宿命感像是韭菜一截一截地刷刷長高,使人激動并且信服。她確信這是來自她和程事和的未來,最有光亮的拯救。
可是最光亮的后面拖沓著的,往往是深黑的影子,它們像是從她身體里復(fù)制出來的隱秘一樣,不雅且自欺欺人地強(qiáng)行變化成另一部分。
當(dāng)寶年看著程事和跟一個女孩子在他家旁邊巷子里擁抱著并且看不清楚動作的時候,她覺得有一種罪惡的羞辱感,她在悔恨自己,仿佛因?yàn)檫t到了一小步而悲痛萬分。那個姑娘優(yōu)先代替了她,像是個更熨帖的模型,擺在那兒逼迫寶年自己羞恨和難過。她看見程事和低下的頭,右手臂有力而清淺地圍著女孩子的腰肢,寶年能想到那種碰觸到女孩子身體的奇異潮濕觸感,定是讓人沉醉的。
而她,身上嫌惡的羊肉氣味再次讓自己不斷干嘔,近乎無法平息。難道她想給予的,只是這樣的味道和生澀么?難道不是想給和不想給的問題么?難道還會有別的介入和狀況么?
原來是有的,從那時開始,她便相信,任何一種人和事的介入都是另一個關(guān)卡的開始和內(nèi)部調(diào)整的重新增生。有些東西,它會開始反復(fù)從你的身體里、皮膚里、神經(jīng)里、血液里、思想里、情感里、生活里、開始瘋狂地增生、增生。
寶年不愿意把這增生叫做“疾病”,她愿意相信,這些繁復(fù)的增生都是道路,通向另一種喜悅和悔恨的道路,你不能走或者你必須要走。所以,程事和是她的增生,欺騙自己是她的增生,強(qiáng)行相信是她的增生,努力生活和沉淀是她的增生,而魏芝也是她的增生,而己。
所以,我真的不介意我們一起在疾病中在不斷增生著,像是喧嘩不懂克制的水生植物,不斷繁衍,最后也只能是敷衍。
你是她的他的它的,也是我的。
三、增生
寶年高中肄業(yè)后一年,蹲在立交橋的橋墩子邊上,販賣一攤子盜版光碟。
她想起了甜蜜蜜里面,黎明和張曼玉一起在大年夜賣唱片,當(dāng)街放的是那首張曼玉最愛的甜蜜蜜,市井片子的氣味遇到文藝男女也會化成一攤水,依然溫柔動人。而她呢,蹲在橋墩子口,叼著二手煙,晃動著帶一串塑料夜光鐲子的手臂,不斷聲音高亢地嚷嚷著叫賣。左邊賣手工飾品的攤販?zhǔn)莻€年輕潔凈的姑娘,她是和寶年不同的,她在地上鋪上一卷藍(lán)白色格子的單子,又在上面墊了一層薄薄的帶花紋的燙金邊紙,再將她精心縫制的各種小飾品擺在上面,用顏色不同的標(biāo)簽注上價錢和動聽的名字,之后便不動聲色地坐在旁邊,笑容好看地經(jīng)營起來。
當(dāng)寶年招呼前來買碟的人時,會將煙換到左手,有時煙頭垂到那個姑娘的攤上,姑娘會警覺地用手指點(diǎn)寶年的手,提醒她煙灰垂在了精致的布料上。寶年這會兒只是笑笑,拿起煙猛吸一口,再順手扔到對面;對面險被砸到的中年女商會操著濃重地方口音大聲罵道,倆姑娘便很默契地相視一笑。仿佛這是個拋舉和出界的游戲。
當(dāng)然寶年比那個姑娘更明理,這樣的販賣其實(shí)無所謂潔凈和辛苦的等價輸出,其實(shí)一樣都是每一種重復(fù)動作的演練,為了接近某種理想的意淫。所以當(dāng)城管再次風(fēng)起云涌來檢查時,寶年干凈利落地打包起地攤上的光碟,開始向馬路中央奔跑;當(dāng)她覺得還有什么忘了的時候,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姑娘手忙腳亂地收拾,仿佛還想把墊著的花布一一拍打下灰塵才疊起收走。
那個姑娘讓寶年想起了十六歲的魏芝,她生得面容并不姣好,甚至沒有寶年那樣形狀溫和漂亮的眼睛,但她身上靜謐而清熱的少女氣味卻讓人覺得所有景色里,唯有她那樣的好看動人,不曾被世事打擾,免俗地堅持著幾乎不現(xiàn)實(shí)的事情。
每當(dāng)這時寶年就會覺得自己十分不潔凈,像塊粗晦的煤,毫無面目,也沒有形狀和顏色。所以她從不參與程事和與魏芝的約會、碰面、溫書、上小賣鋪買汽水、體育課練習(xí)排球、大掃除分配等等細(xì)碎的碰撞。寶年認(rèn)定程事和是她的,她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嫉妒和懷疑,但她無法欺騙自己,那樣的魏芝,讓她不曾厭煩甚至討喜。所以她除了避開、不參與、不異議這一系列的方式,別無所作。
她以為,不去參與,堅持相信,是對她和程事和的故事最大的鋪墊與愛護(hù)。但也只是她的認(rèn)為而己。令她難過的,不是每次魏芝帶著清亮又少女般討喜的笑容挽她手臂說著“寶年寶年,你看程事和又欺負(fù)我”的話,也不是程事和亂七八糟收拾起他和魏芝的衣物、靦腆地讓寶年進(jìn)屋時的羞澀,也不是她被迫輟學(xué)后摟著程事和大聲說話無法無天時程事和輕輕小小的一句“我該去接阿芝下課了”。
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
而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個生動又條理分明并無缺遺的計劃,而不是建立在兩個人之上的某種約定俗成的情愫。但她無法說服自己放棄并且重新籌盤。
因?yàn)樗偸怯浧鹪谕呤?6巷的所有人與事。那些種種奇異的觸覺都像是一小撮的動物發(fā)毛不斷撩撥著自己打一個暢快又吞吐病菌的噴嚏,你無法去制止你也無法去拒絕,那就讓我們都一起在撩撥中度過吧,我陪你,我陪你。
她也一直告訴自己,愛如拯救,愛如拯救。她記得母親無數(shù)次地與父親大聲咆哮,記得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外,記得隔壁的冬槐樹安靜沉默,記得程事和的電玩機(jī)噼里啪啦地發(fā)出過關(guān)的聲音,記得門外的街道依舊昏黃嘈雜。而她自己,已經(jīng)被秘密和計劃歸屬到了一個異?;蔚娜萜骼?,她注定成長得歪雜,卻又要活下去。
四、一棵冬槐樹和小男孩
在瓦石街16巷。
她四歲時被父親從鄉(xiāng)下奶奶家接回到家里,看見母親,陌生而令人恐懼,她用嫌惡的眼色看穿寶年的身體,仿佛自己的血肉和靈魂、性別與神情都是一種多余的附屬品。她覺得孤獨(dú),害怕而狼狽。到了她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的一次巨大爭執(zhí)和吵鬧,父親離家外出打工,母親則帶著全部家當(dāng)當(dāng)然包括自己搬到瓦石街16巷里一個小四合院里。
寶年清晰地記著,搬家那天是她見過的母親最喜悅的一天,仿佛馬上她就要入住天堂一樣,所以寶年是害怕的,她害怕古怪的媽媽會帶著她去自焚或者去死,可是并沒有那么糟糕,她們只是搬到了一個新的房子去住,那里并沒什么特別的,只是隔壁鄰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壯的冬槐樹,枝葉有力量地向外延伸,部分到了寶年家里的墻上。
在一次寶年家停電的時候,屋子和院子里都是冬日黑夜無比暗沉的漆黑,母親不在,她覺得害怕和寒冷,便借著一點(diǎn)點(diǎn)隔壁鄰居院子里竿燈的光,爬上樹枝攀展的墻上,興奮而安靜地望著那棵高大英俊的樹,它的干和葉是那樣有力并且不受冬日的侵蝕,仿佛溫度來自地心的能量。在她自顧自地陶醉時,有一個聲音傳來,嚇了她一跳。
原來在樹下站著一個小男孩。
他手里拿著冬日街頭房前常見的燈籠,怯怯的,又像是想說什么,寶年估計他就是隔壁鄰居家的小男孩,母親常提起他,說是聰明又伶俐,便總是嗔怪寶年不懂事不聰明。寶年低下頭仔細(xì)看著那個小男孩,他的絨絨帽子有些小,顯得他的小臉又圓又瓷實(shí),因?yàn)楹涠@得厚厚的紅,他望向墻上趴著瞅著自己的寶年,一動不動。
“喂,你要吃油炸柿子餅么?”
寶年看見小男孩費(fèi)力地將手邊一籃子布包的東西舉得老高,以便讓她看清楚里面金黃泛著油亮的柿子餅,那顏色溫黃如他手邊同樣高持的燈火,整個暈開來的顏色在樹的周圍形成一個大的圓弧,籠罩著整個庭院,包括身處漆黑的自己,那感覺仿佛是種能量的聚集,驅(qū)趕走冬日的寒冷和漆黑,帶來整個地球的光暖。
寶年迅速地跳下墻,走向門口推開厚實(shí)的大門,望見外面的街巷燈光蔥蘢,聚集著的微小點(diǎn)滴都是恩惠于周圍的暖相。而顛顛跑來的腳步聲,顯得雀躍而開心,寶年看見七歲的程事和一手持著燈火一手拿著裝柿子餅的籃子,向她跑來。
她突然覺得幸福極了。
所以當(dāng)魏芝和程事和訂婚的當(dāng)天晚上,寶年跟程事和在床上被推門而進(jìn)的魏芝發(fā)現(xiàn)時。寶年無力地癱在床上,溫?zé)岬纳眢w泛紅而沾滿程事和的氣味與淚水,她反復(fù)地用臉頰和他貼近,她反復(fù)地說著一句話沒有中斷。覺得終于身體里的能力重回到了十一歲的那個晚上,程事和站在樹下,有燈火和柿子餅,推開門發(fā)現(xiàn)街巷喧囂,而他正在趕來的那天晚上。寶年覺得身體和內(nèi)心不再漆黑并且溫暖光亮。
她并沒有得到什么,但又覺得就要快得到什么似地滿身舒暢。
五、我是瘋狂的,而你慈悲
“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覺得那是愛情的?”
“你說什么愛情,我和程事和么?拜托你,那不是愛情。”
“那應(yīng)該是什么?”
“……或許是親情友情亂七八糟都是,但肯定不是所謂的愛情?!?/p>
“那如果不是愛情,為什么你一盲想給他生個孩子?!?/p>
“……”
“寶年,告訴我為什么?!?/p>
“魏芝,你要相信我,只要生個孩子給他,我就還清了。”
現(xiàn)在,離當(dāng)時己過去一個多月,寶年還能記住,一直像少女般的魏芝對她最后說的那句話,清晰而有力,依舊使人覺得從她口中說出那樣使人信服并目,理所當(dāng)然。
魏芝說,李寶年,你真下賤。
寶年自嘲著重復(fù)這句話,然后望著魏芝,沒了任何笑容。寶年不再說話,回到屋子里,癱倒在床上,她生病了,應(yīng)該是胃腸炎這樣嬌里嬌氣的病,她討厭這時的自己,脆弱,不堪一擊,隨時陷入回憶。為什么非得要這樣呢,她在胃藥和鼻塞得困頓之中產(chǎn)生幻覺。
寶年想起過去同程事和在一起的時日,那時候他們很自由,很快樂,也還沒有魏芝。他們可以一起喝酒,亳尤遮攔,他們長大了,懂得多了,看著對方,眼睛里的東兩都不‘樣了。在她沒洗臉就對著程事和頭頭足道時,寶年看著程事和的表情,這小子一定是被自己唬住了,他一定覺得寶年是個小騙子,有著特別瀟灑的青春期,然后驕傲得不像酯,所以程事和不甘落后,似要迎頭趕上,他開始講起一個名字,魏芝。寶年那會兒已經(jīng)有些醉了,在臨時租來的房子里,她又懶又舒暢,他們在陽臺上對視,但不擁抱,高架橋川流不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規(guī)律的海浪聲,那是寶年最喜歡的聲音,遙遠(yuǎn)卻不可及地,帶她入夢里。后來寶年睡著了,程事和就躺在她的旁邊,他們友好又團(tuán)結(jié),睡著。
可惜夢是不能分享的,但可以雷同。
后來他們都會記得這段日子,寶年的日記本,程事和似有似無的心事。
“在悶熱的空調(diào)壞掉的七月份,我們窩在出租房里無所事事,坐在陽臺聊天看書抽煙講笑話,劣質(zhì)的音響,外面是無情卻永恒的高架橋,城市中的人如果全部死掉,那一定很美妙,海洋館動物園市第一醫(yī)院,我一定帶你回我的家鄉(xiāng)。可是,程事和,我很早就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我依賴你,迷戀你,卻不能問你要太多?!?/p>
寶年的秘密是一段獨(dú)白,沉重而辛苦的,這么多年。
她一定很疲憊。時間如同悲慟的穿山甲,墜入山崖。不過是,糜爛過后來點(diǎn)溫暖。夢里她梳著高高的發(fā)髻,面朝高山,薄暮隆冬。他試圖跟上她,卻被時間纏上。他不懂時間,更不懂她,所以有人放棄了。
我是瘋狂的,而你慈悲。
我是綻放的,你是玫瑰。
六、只是蝴蝶不愿意
“寶年,你這樣作踐自己為的不就是和程事和在一起么,你值得嗎?魏芝的家里把她接回去了,程事和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兩半,你呢,打算怎么辦?!?/p>
“你不懂,我要的不是他。”
門外有陣雜亂的爭吵聲傳過來,寶年向外看去,一眼就看見自己母親朝自己的屋子走過來,順手扔了桌子上的一個果盤,正中砸向?qū)毮曷对诒蛔油忸^的手臂,微微一顫,抬頭便捉到了母親身后程事和不知所措、阻攔又無效的眼神。
“李寶年呀,我真是作孽,怎么生了一個你這樣的下賤胚子?!?/p>
母親的一句話橫了過來,仿佛一整個床榻的重量壓在了額頭上,突突地作響。說實(shí)話,寶年并不覺得疼,只是難過,那個曾經(jīng)是她整個冬天的小男孩,如今卻是一臉畏懼瑟縮,他顯然是知道了什么,她想走近他,摸摸他,抱抱他,可他不愿意。魏芝說得對,母親也說得對,自己真賤,毀了這一切,真臟,寶年不愛哭,但她覺得眼里熱呼呼的,又疼又急,就去揉眼,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又晃動,爭吵,質(zhì)疑,消失吧,她錯了。關(guān)上門,不是為了幽禁歡樂,而是為了解放悲傷。
七、我曾經(jīng)眼里只有你
我叫程事和,住在瓦石街16巷很久了。我認(rèn)識李寶年也很久了,她是我的女孩。永遠(yuǎn)。
寶年那么瘦,她雖然比我大,但很快,我的個子高她太多,她也不計較,只是纏著我,像只喝了酒的兔子,我單手把她抱起,看她樂得像個小孩子,當(dāng)時我就想,我要一輩子照顧她,即使她越來越懶惰,不愿意讀書,和高年級的學(xué)長打成一片,她皺巴巴的裙子,她被母親數(shù)落后的神情,她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只看到她。
但我可真難過啊,當(dāng)她望著我的時候,又像是沒有看著我,她的腦子里有洪水猛獸,控制著她,利用著她。我分明感覺到了那種強(qiáng)烈的目的,卻也心甘情愿。李寶年一直在挑戰(zhàn)我的底線,我忍耐著,我等待著,這種施虐感我竟然并不抗拒,她是魔星,在很小的時候,就早早住進(jìn)了我的心里,她不是個壞人,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來我這里吧,因她遇見了我、教會了我,所以在我的認(rèn)知里,她像是魔鬼也像是神,因?yàn)樵谒埃瑳]有人給我那些不知名的東西,我混沌不堪,像是一個被封印的蠢蛋,因?yàn)闊o知所以被世俗冷漠,她經(jīng)過了我,撿起了我,讓我有了光有了水有了聲音有了大地有了海洋有了伊甸園,但也有了蛇。所以后來我們都變壞了,我們開始計較,開始憤怒。
我認(rèn)識了魏芝。
有時候我覺得李寶年惡心,她總是那么驕傲、那么了不起。我真的很不齒她那種沒文化還假高深的樣子,就像我們班倒數(shù)第一的同學(xué),上課從來都積極回答問題,一副很了得的樣子,但每次都不對,那種嘩眾取寵的模樣讓我覺得惡心。可是,我沒有資格這樣想。我的問題是,我害怕自己喜歡的東西。害怕她將吞噬我,我想搬出這條街,她卻打算永遠(yuǎn)留在這里,而我要逃脫,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人的心里產(chǎn)生無情的力量,無需要看到它才去承認(rèn)它。
我選擇逃避,我承認(rèn)。
我和亞當(dāng)一樣,躲在外面不敢出聲,我知道我犯了錯但我又覺得為什么不能犯錯。不過寶年沒有像上帝那個小氣鬼一樣,懲罰我,而是放了我。她默認(rèn)我和魏芝的一切,她越來越瘦,酒席上她向我敬酒,我只想大哭一場,再殺了自己,我想摸摸她,抱抱她,可她不愿意,她覺得我虛偽又可憐,她永遠(yuǎn)地放逐了我??晌胰允敲运拖駜纱粫r的相互熱愛,有一種它們相互擦肩而過時感到的無法說清的惆悵和依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有點(diǎn)明白。是不是放了我,也算是一種懲罰,否則我為什么越來越糟糕呢。仿佛只有造成傷害的那人才能安慰我的疼痛,可我才是兇手。
寶年,我想回去了,回到小時候,我們不用讀書,只吃很多零食,柿子餅,冬槐樹,游戲機(jī),我真的想回去了……
或許我可以選擇重新認(rèn)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