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燕
拐角處的房間
親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好!
昨晚我去看了一部德國紀錄片,叫做《一個女子和五只大象》。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那個女子,名叫斯維特拉娜,八十五歲,二戰(zhàn)期間從烏克蘭逃到德國,其后幾十年都專注俄羅斯文學翻譯,被公認為俄羅斯文學最好的德語譯者,不久前,她完成了你的那“五只大象”——《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和《卡拉馬佐夫兄弟》。
她在片中淡淡地說:“我相信每一次屬靈體驗都讓我們善待彼此,而不是互相殘殺。如此簡單。而且我也相信,文字是一劑非常有效的靈藥。”
這讓我想到,1849年12月22日,你站在廣場上,等待被子彈終結(jié)生命,卻等來了重獲新生的一紙流放令。幾個月前讀畢你的《白癡》一書,在各樣的書評當中,唯獨傾心赫爾曼·黑塞寫的那篇文章,他是這樣結(jié)尾的,“我們每個人,都要在生命中經(jīng)歷這樣一個時刻,體會梅什金體會到的瞬間領悟。就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他曾經(jīng)面對槍口等待死刑,那一刻之后,他凝望如先知?!?/p>
不知你是否認同這個身份,但何謂先知,我最近有一些新的認識。聽一位圣經(jīng)教師解釋,希臘文中的“先知”一詞并非指預測未來,甚或泄露天機,而是指遵照上帝的旨意講道的能力,重點是順服并忠實地傳講上帝啟示給他、讓他看見的一切。
作為一個很早就將寫作視為自己畢生追求的人,上帝讓你看到了什么呢?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扉頁上,你引用了《約翰福音》里,“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籽粒來”,你是否把筆下的每一個字都當做落在地里的麥子,從天國飄落的雨滴?
去年年底有機會去圣彼得堡出差,住的房間恰好以你命名,推開門看見墻上你的畫像和書架上你的小說,我感覺自己不只是幸運,而是前來赴約,心里泛起的汩汩暖意在一股熟悉的味道中驅(qū)散了十二月的寒意。
導游說,你偏偏鐘情拐角處的房間,因為站在窗邊可以觀察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想,一個用心觀察的人,上帝必讓他看到更多。一個執(zhí)著探索人心靈之真相的作家,不會把人約化為諸如“善良”和“丑惡”這樣的形容詞,而是會在其中尋找上帝的旨意,也就是那粒麥子所飽含的犧牲的愛和持久的盼望。
那次去圣彼得堡恰逢主日,我去了市中心的喀山大教堂,寫了一首詩紀念那次屬靈體驗。這幾句,和你分享:
“修女收集,丈量時間的燭灰,
我們劃過黑暗走來的人羞愧。
燭光搖曳,將熄不滅,
照亮清醒的意識,
和篤定的心?!?/p>
痛苦的問題
讀C.S.劉易斯(C.S.Lewis)有種踏實的感覺,因為這位謙卑的作者會在前言中發(fā)出中肯又不失幽默的提醒,告訴自知或不自知的功利主義讀者。本書并非治病良方。相反,倒更像是同病相憐之人的自我剖白。這本《痛苦的奧秘》(The Problem of Pain)就是這樣,我想每個剛剛拿起這本書的人,忍不住會在心底泛起一絲期待,看這薄薄小書如何撫慰痛苦、解決痛苦。但劉易斯開宗明義,他只想對痛苦進行學術探討,絕非想做救人水火的英雄。
“人子痛苦至死,非為眾生不必受苦,乃要遍嘗眾生之苦?!眲⒁姿乖谇把灾耙锰K格蘭詩人喬治·麥克唐納的話。
我們每天睜開眼,就不得不知道來自世界各地悲慘的消息,從天災到人禍,我們拼命制造歡樂,恐怕是要和絡繹不絕的痛苦進行抗爭。為什么會有痛苦?把這個問題放在基督信仰面前,問題就變成了為什么我們時時刻刻贊美的神會允許痛苦?非信徒會這樣質(zhì)問,而信徒也會不時深陷疑惑。
劉易斯最開始的這段引用,就是要直面這個問題。痛苦不是被質(zhì)疑的,而是被接受的。痛苦不是徘徊在現(xiàn)實之外的突發(fā)事件,它就是事實本身。痛苦不是一個問號,而是一個嘆號。痛苦無法逃避,逃避痛苦即是逃避生活。作為基督徒,在歡唱贊美的時候不要期待別人羨慕的目光,而要清醒自己正走在一條必然經(jīng)歷痛苦的道路上,且會來得更兇猛,沖擊更強烈。耶穌基督的命運昭示了這一切。
當我們不再質(zhì)疑,才會開始低下頭,靜靜地想一下,痛苦的意義。就好像約伯最后的懺悔:“我從前風聞有你,如今親眼見到你,因此我厭惡自己,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p>
劉易斯指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要了解痛苦的意義,或者說痛苦這個過程將會通向哪里,我們必須轉(zhuǎn)換看問題的角度。從人的角度看問題,我們很自然會陷入之前所說的不解甚至憤怒,而從神的角度看問題,一切都很自然。這個轉(zhuǎn)化很精妙,痛苦本來被認做是對神存在的攻擊,但卻成了神存在的證據(jù)。
有人會這樣問基督徒,你們是不是很悶?在很多非信徒的眼里,做基督徒就是參加禮拜,聽講道,做禱告,唱歌恐怕是唯一的娛樂。這種看法就是很典型的以人為中心,認為神是為人而存在。在工具理性的社會里,神總要有些用處,他若是不能直接帶來利益,那也要給我放松歡樂解悶。可事實上,人四處尋找歡樂刺激,只能發(fā)現(xiàn)自己不斷陷入新的煩悶中,只因人心的欲望是個無底黑洞。
神創(chuàng)造人,這個關系決定了人為神而存在,決不是反過來。必須嚴肅地說,這是痛苦的根源。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這位充滿憐憫和慈愛的神創(chuàng)造了我們,痛苦必隨之來臨?因為神的愛。
劉易斯特意指出“愛”和“關懷”的區(qū)別,關懷的重點在于避害,不論得到關懷的對象變好或變壞,只要他不遭受痛苦,就達到了關懷的目的。愛卻不是這樣,愛只在意愛的對象本身,熱烈地期盼他更加可愛,即使這個過程包含著轉(zhuǎn)變之劇痛。
這就解釋了痛苦如何能與上帝之愛和平共處。人之愛往往是為了滿足一種缺乏,你的可愛之處,正是我之所欲。上帝之愛并非如此。他創(chuàng)造我們,非要讓我們來愛他,他是創(chuàng)造者,是全部,他對我們一無所求。相反,他要來愛我們。他賜予我們一切,包括自由選擇的意志。他的愛是全然的愛。
但自從亞當夏娃在伊甸園里偷吃禁果,做出了這個不明智的選擇,罪進入人間,痛苦隨之而來。上帝所愛的,是他最初的刨造。
可人類一意孤行,偏行己意,逐漸迷失在罪的道路上,偏離神所愛的本真的樣子。神要愛我們,但我們?nèi)粢梢员凰麗郏筒豢杀苊獾匾?jīng)歷“矯正”。神之大手不停歇,要讓我們經(jīng)歷改變,為他所愛。這樣的改變,在我們看來,是黑暗,是痛苦。但在神看來,是非如此不可,是這世界運行的方式。
說到這里,原來痛苦是因愛而生,而且痛苦是必經(jīng)之路??赡軙袃蓚€問題在腦中盤旋,第一,既然神的愛如此苛刻,可不可以回避或無視?這相當于回避和無視生命本身。想象一下大街上滿是沒有靈的死人,這幅景象多么可怕。第二,如果按照神的話虔誠地生活,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可現(xiàn)實生活中,好人并不一生平安,基督徒的家庭也經(jīng)常面臨病痛等災難。我初信時,這個問題也揮之不去地困惑我,直到有一次聽了一位資深腦科醫(yī)生的分享。他說由于工作的關系,自己見過太多生離死別,有不少是…生愛主侍奉主的信徒。但我們要明白,神的標準和我們的標準不一樣,神的治愈和我們的治愈其涵義并不相同。行醫(yī)過程中,他觀察到,病人的生命雖走到盡頭,但卻在此時修補了一段關系,放下了一樁心事,打開了緊鎖的結(jié)。
神的每一次矯正,都有其原因。通往愛的路,本就是由痛苦筑成。
夜深一問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p>
奧地利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RiJke)的這句詩,初時如電光火石在我頭腦中閃耀,咄咄逼人,好似炙熱的陽光燒灼刺眼,隨后,時光流轉(zhuǎn),才發(fā)現(xiàn)這句宣言質(zhì)樸的一面,不是畫在沙灘上等待被潮汐吞沒,而是銘刻在巖石上,以高貴的姿態(tài)品嘗孤獨的厚味。
為什么偏偏是這一句?里爾克最為世人傳誦的作品是杜伊諾哀歌,十首作品里充滿了瑰麗的想象,氣勢磅礴,揮斥方道,每一個詞猶如訓練己久終上沙場的士兵,在將軍自如地指揮下向勝利步步邁進。
將軍雙眼澄明,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如山洪一般傾瀉的熱情,源頭何在?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p>
這是他的答案,是面對造物主之奇?zhèn)?chuàng)造所能給出的最真誠的宣告。但是,如果他沉默,他只面對自己,世界靜了,造物主似乎也在等待,他會想些什么?他的答案又是什么?
世紀之初的1902年,19歲的卡卜斯(FranzXavet Kappus)寫信給里爾克,請他評價自己的詩作,更重要的是,他當時身處詩人和軍人這兩個人生選擇當中。面對內(nèi)心摯愛和社會期望,兩難境地讓青年人不知所措,惟有向自己仰望的精神前輩尋求指引。里爾克當時27歲。他們之間的通信一直持續(xù)到1908年。1929年,即里爾克去世后第三年,卡卜斯將。一共10封回信結(jié)集出版,這本小冊子,名叫《給青年詩人的信》(Letters to a YoungPoet)。
在第一封信中,里爾克明確告誡卡卜斯不要執(zhí)著和向往來自外界的評價,那毫無用處且扼殺才華。相反,要向內(nèi)看,看到自己最深處,拷問自己的終極驅(qū)動力,這是一個類似挖掘?qū)毑氐倪^程,每一次揮動鐵鍬都伴隨淚與汗的掙扎,而終點處的收獲,如果有,卻是通透又簡單。
里爾克寫到:“惟有走進你的內(nèi)心,惟有如此。探究你為何要寫作;這想法是否深植于你內(nèi)心,問你自己,如果被剝奪了寫作的可能,是否還能活?但這都還是次要的,最關鍵的,只此夜闌人靜時的一問,除了寫作,是否別無選擇?探向你內(nèi)心最深處,求一個真答案。如果你說‘是的;對這個嚴肅的問題,你的回答簡樸深沉,‘是的。那么,這就是你的宿命,你生命賴以維系的根基;即使在絕望時刻,你的生活尋不到意義和重量,你也無法回避,你必須成為你自己答案的見證?!?/p>
這是里爾克對年輕詩人的告誡,恐怕也是對自己最真誠的剖解。這樣沉淀到自我深處,以類似拷問的口吻,揪著自己的衣領,把自己拎到面前,鼻尖貼著鼻尖,眼白處的血絲看得分外清楚,緊張的心跳充斥整個空間,必須承認,這一聲“是的”,需要超凡的勇氣,因為不是說給世人聽。世人不會聽,也不會在意。聽眾只有那一位,就是至高的上帝。
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寫作猶如生育,期待生命來臨的同時,要和痛苦較量。寫作是帶著憂傷的,承認必須寫作,注定是悲劇的。只有通過信仰,充滿圣徒犧牲舍己的關懷,才會有持續(xù)下去真實表達自己的力量。仰望上帝,在他的光芒中,甚至會漸漸覺得,連勇氣都是多余的,生命本就如此,沒有困境要克服,一切都是神的恩典臨到。
里爾克寫第六封信的時候,還有兩天就是圣誕節(jié),他對卡卜斯說:“慶祝圣誕,心懷虔敬,神要借著你開始,他所需的正是你對生之恐懼;此時你的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蛻變,但他與你同在,并經(jīng)歷一切,自你童年時就如此了。要充滿耐心和喜樂,你應知道,正如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神也借著你,要成就他自己,在他沒有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