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苗苗 李軍華
【摘 要】活躍于南陽方言中的“美氣”一詞經(jīng)歷了從短語到詞的詞匯化的過程詞義的演變過程:“美麗的云氣→不凡的氣象→祥瑞的氣象→臉相和顏悅色→內(nèi)心感受‘舒適”;可用于多種語境,產(chǎn)生切合語境的多種意義,主要表示主體的心理感受和對客觀存在的評價;在當代社會生活中,它的否定性委婉用法居多并且呈簡化為“美”的語用趨勢。
【關鍵詞】“美氣”;詞匯化;詞義演變;語用功能;委婉表達;簡化趨勢
南陽方言詞“美氣”源于古代漢語偏正短語“美氣”,語義由表示天象到表示祥瑞,進而表達主體的心情,其用法逐步擴展,在社會生活中使用面十分寬廣,是一個既有豐富文化底蘊,又有豐富語用功能的典型的方言詞,值得我們進行深入的探討。
一、“美氣”的詞匯化及其語義演變
“美氣”從所能搜集的語料來看,最早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可以是一個偏正結構的短語,也可以是一個詞。而到了元代,即近代漢語,就完全演化為一個詞了。其間還有一個語法化的過程,即由名詞轉化為形容詞。
王燦龍(2005)指出,詞匯化指的是一個短語或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之后,其自身變成一個穩(wěn)固的詞項(lexical item),并且進入基本詞匯或一般詞匯,人們稱這一過程或現(xiàn)象為詞匯化(lexicalization)。“美氣”所經(jīng)歷的詞匯化過程大致如下:
最開始“美”為形容詞,“氣”為名詞,它們相對獨立,形成一個偏正結構的短語。例如:
(1)使至南陽,遙見舂陵城郭,曰:“佳哉美氣,郁郁蔥蔥?!?(梁·孝元帝(蕭繹) 《金樓子》)
(2)六戒多務,千乘糾紛,夕望湯池,觀仰月之勢,朝瞻美氣,眺非煙之色,替於筆削,其事二也。(06六朝\全梁文)
(3)陸倕贈昉詩云:“和風雜美氣,下有真人游,壯矣荀文若,賢哉陳太丘。(二十五史\南史)
這3例中的“美氣”是偏正式短語,其意義為“美麗的云氣”,表現(xiàn)風和日麗的美景,描寫的是客觀世界的景象。
到了元代以后,“美氣”的語義有所變化,開始融合詞匯化,即構成一個詞來表達特定的意思了。例如:
(4)天地之所合,風雨之所會;蔭美氣之蔥蔥,浮卿云之靄靄。(六朝 《全梁文》)
(5)清都隱虛無,金庭郁嵯峨。橫霄雜美氣,空界流浩波。(元·陸友仁 《硯北雜志》)
這2例中的“美氣”不僅表達“美麗的云氣”之意,更含有抽象化的“不凡的氣象”的意思,因此“美氣”不僅是對客觀景象的摹寫,更增添了人的主觀意念的推崇,賦予了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社會意蘊了。
而在此后的時期里,“美氣”的語義進一步演化,衍生出體現(xiàn)漢文化中九五帝王之尊的祥瑞之氣象。例如:
(6)翠煙升綠,同河濱之瑞云,丹燎燭天,若帝鄉(xiāng)之美氣,云門麗舞,咸池廣樂,已葉九韶之曲,復諧六列之奏,金匏既動。 (六朝 《全梁文》)
(7)玉牒宏圖表,黃旗美氣浮。三分開霸業(yè),萬里宅神州。(初唐 虞世南 《賦得吳都》)
(8)言武王得美氣之厚。天既降氣生之,亦安保而佑助。(《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
這里的“美氣”描寫的對象是帝王或與帝王有關,用于表稱“祥瑞的氣象”。也就是說,“美氣”由“不凡的氣象”進而衍生出“祥瑞的氣象”,其意義由表示感慨到表達祈愿和尊祝,即轉為表達人們的主觀意念,成為表達尊崇最高統(tǒng)治者這種社會觀念的一個抽象詞了。
到了唐代,其意義又發(fā)生了急劇變化:
(9)奴人賜酒食,恩言出美氣。 (唐·王梵志《工匠莫學巧》)
上例中的“美氣”,根據(jù)上下文可以解釋為“臉色神態(tài),和顏悅色”,已經(jīng)不是名詞,而是一個形容詞了。詩句中其句法結構應為“恩言美氣出”,“美氣”作狀語起修飾作用,用以刻畫說話時的神情態(tài)度。
通過考察“美氣”的詞匯化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美氣”是由一個名詞性短語轉化為一個詞,一個名詞;又從一個名詞語法化為一個形容詞。第二,作為名詞性的短語和詞,從最初描寫客觀景象,即“美麗的云氣”到表示“天地之間所蘊含的祥瑞的氣象”,既完成了詞匯化的過程,又在其語義中摻進了中國古人的宇宙觀、社會觀等方面的哲學體驗。在中國古代,人們認為天地萬物是由“氣”構成的,“美氣”也就是祥瑞的氣象,即天降祥瑞,是吉兆,在人們的體驗中,“美”和“氣”漸漸靠攏,在語義及使用上開始融合,表示古人對天地萬物的一種認識,認為存在“美氣”的地方就存在吉兆,就預示著帝王之氣,甚至可以成為天下的統(tǒng)治者。第三,作為名詞,所用的場合有限,但其“詞面”即字面意思甚美,于是轉變職能,改任形容詞,表示“和顏悅色”之意,并且流落民間,成為帶有古漢語特色且具有特定文化底蘊的中原官話中的方言詞了。第四,從例(9)看,作為形容詞,最開始這個用法表示的是“和顏悅色”的神情。我們知道,臉色神情是“表”,而內(nèi)心愉悅是“里”,由表及里,再由里返表,即和顏悅色表現(xiàn)內(nèi)心愉悅舒適,內(nèi)心愉悅舒適則臉色“美氣”,很自然地“美氣”就表示“舒適”之意了,從而脫胎換骨,徹底完成了詞義的演變過程。整個過程可簡示如下:
美麗的云氣→不凡的氣象→祥瑞的氣象→臉相和顏悅色→內(nèi)心感受“舒適”
可見,“美氣”的描寫對象有一個從自然景觀到人文觀念,從人類神情再到內(nèi)心感受的演變過程。而在現(xiàn)代漢語里,人們也不用“美氣”去描寫所看到的客觀景物,“美”和“氣”也不再各自獨立,而是演變成了一個詞,用以表達人們各種各樣的情緒感受,這個詞也越來越具有主觀性。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南陽方言較多地受到上古漢語的影響,這是由它所處的中原地區(qū)所決定的。
二、“美氣”的語用功能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美氣”標明為方言詞,形容詞,其意義為“舒服;安逸”。而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美氣”則有兩個義項,分別為:(1)神氣;出風頭。如《紅花心花并蒂開》:“把這輛嶄新的‘飛鴿給她推過去,也讓俺婆姨美氣美氣?!保?)好;舒服。如“這個房子住著真是美氣”?!懊罋狻钡倪@兩個義項或者說義位在日常社會交往中具有較為豐富的語用功能。
“美氣”可用于多種語境,產(chǎn)生切合語境的多種意義,主要表示主體的心理感受和對客觀存在的評價。
(一)表示主體的心理感受
在日常生活中,外界的刺激會引起心理上的變化,人們就用“美氣”去表達不同的心理感受。這種感受可分為精神和身體兩個方面,簡潔明了,通俗達意。這也是“美氣”最常見的用法。
1.表示主體的精神感受
1)“舒服、安逸”。例如:
(10)我原來的職務是宣傳處的攝影干事,那可是既美氣又自在的差事呀。講攝影技術,我不過是個“二混子”。 (李存葆 《高山下的花環(huán)》)
(11)夏天在園里搭上個小窩棚,她坐在窩棚上做針線,守著只老母雞,在斗子里孵著一窩小雞。雞娃出來了,有黑的、白的、蘆花的……滿世界亂跑,吱吱地叫著,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兒,油蟲兒……真是美氣。 (梁斌《紅旗譜》)
在生活愜意時,人們常用“美氣”來表達自己油然而生的滿足心理。如例(10)中,由于職務是“攝影干事”,工作較為輕松愉快,因而比較滿足;例(11)中,一幅“農(nóng)家樂”場景使主婦樂滋滋的,因而也就十分愜意了。
2)“痛快”。例如:
(12)割了麥子跳到河里洗個澡,要多美氣有多美氣!
(13)“好痛快!”當刺刀穿過心臟時,他想?!罢婷罋猓 彼又窒?。 (高建群《大順店》)
“美氣”亦可傳遞說話人的興奮之情。例(12)中,干了又臟又累的農(nóng)活后在河里洗澡,既干凈又解乏,實在是令人痛快之極;例(13)中,“好痛快”與“真美氣”連用構成同義反復,具有強調作用。
3)“得意、神氣”。例如:
(14)當上了作家,先寫你個小小小。她便紅了臉,美氣得小鼻子小眼睛齊朝一堆跑。小小笑起來,滿口的小牙可白可整齊啦 (胡紅一 《小小》)
(15)我看你還能美氣幾天?(我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美氣”也可用于表示主體“得意,神氣”的心理感受,例(14)中是從正面描述,顯示其高興、得意之神情;例(15)是用反詰的方式去抱怨或譏諷,從反面體現(xiàn)出譏諷對象的得意的神態(tài)。
2.表示主體的身體狀況
在南陽方言中,人們一般不說“生病”,而代之以“不美氣”來委婉地表達,從這個意義上講,“美氣”是一個具有委婉語意的詞語。例如:
(16)寧金山進了窯洞:連子彈帶都沒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當是他身體不美氣,連忙過去照護他。他摸摸寧金山的頭,揣揣他的手,親切耐心地問長問短:活像一位老母親。 (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
(17)我就起來吧,只要一小會兒,請耐心點!身子還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美氣,不過已經(jīng)好了,真是病來如山倒呀! (卡夫卡著.李文俊等譯《變形記》)
上面兩例中的“美氣”與否定副詞“不”連用表示的就是人們的身體健康狀況。如例(16)中,“不美氣”表述了王老虎對寧金山身體的看法,一般用于身體微恙、不太嚴重的情形。這種用法極為常見。
(二)表示主體對客觀存在的評價
除了表達主體的心理感受外,“美氣”在社會生活還用來表示一種評判,主要用于評價生活狀態(tài)、事件影響、話語內(nèi)容和天氣狀況等內(nèi)容。
1.對生活狀態(tài)的評價
(18)這幾年國家政策好,咱這兒人的日子都可美氣。
(19)他們家恁美氣,嫁給他你享福著哩。
上面兩例中的“美氣”相當于“富裕,有錢”,例(18)中的“日子”就是指生活,“美氣”意為“富裕、甜美”;例(19)的“美氣”主要強調“富有”,吃穿用不愁,因而“有福可享”。
2.對天氣狀況的評價
(20)今兒這天可美氣,出去轉轉吧。
(21)這天氣不冷不熱的最美氣了。
氣候有陰晴雨雪,無論如何,人們還是喜歡晴朗舒適天氣。因此,例(20)中的“美氣”意為“晴朗”,適宜于散步;例(21)中的“美氣”意為“宜人”,適合人的心意,給人以舒服感。
3.對話語內(nèi)容的評價
(22)她的話說的通美氣著哩,你多學學。
(23)你剛才的話說的可不美氣,以后可不能這么說了。
這兩例中的“美氣”意為“合適”,主要用于評判話語內(nèi)容:如例(22)從正面肯定所表達的內(nèi)容十分得體,可人切境,值得仿效;例(23)則是加上否定副詞“不”予以否定,從反面強調話語表達不得當,并予以警誡。
4.對事件影響的評價
(24)這件事辦的實在是不美氣!
(25)加林一下子感到很為難。和同村的一個女子騎一輛車子回家,讓莊前村后的人看見了,實在不美氣。
這兩例主要是對所辦的事情進行評判,而且都是否定性用法。例(24)是對事情本身的評價:辦得不好;例(23)則是對事情的“影響”進行評價:怕產(chǎn)生不良后果。
三、“美氣”的否定性委婉化用法與簡化趨勢
(一)“美氣”的否定性委婉用法
南陽方言中,樂于被人們接受的似乎都可以掛上“美氣”兩字,而相對的,人們不樂于接受的種種頁都可以稱之為“不美氣”。據(jù)上網(wǎng)查詢,“美氣”用于肯定性說法的只有一個網(wǎng)頁,而作為微話題的“不美氣”卻有50個網(wǎng)頁。因此,“美氣”一詞在當代社會生活中,前加副詞“不”構成否定性用法,主要表達一種心理情緒和主觀感受,且已經(jīng)成為一種語用趨勢,且主要用于以下幾個方面:
1.用于表白心情,可以是直接陳述,例如:
(25)只要一在辦公室心情就不美氣。
(26)心情不美氣了。哪里都不美氣了。
也可以是間接描述,例如:
(27)為什么這么困? 睡不夠的滋味老不美氣啊。
(28)開學了,不美氣……
2.用于告白內(nèi)心狀態(tài),例如:
(29)總覺得沒了以前的那種默契,心里涼涼的,不美氣。
(30)短暫的平衡又要被打破。兇多吉少的預感讓人心里特別不美氣。
(31)元宵節(jié)吃不到元宵,心里很不美氣!
3.用于否定天氣和時間,例如:
(32)冬天真不美氣,夏天快來吧來吧!
(33)放假的這段日子,真不美氣。習慣就好吧!
4.用于否定環(huán)境,例如:
(34)在便利店門口坐了一會兒,過來過往的人看著不美氣,所以我就走了。
(35)真是累的沒法說,坐在這很不美氣的地方,回憶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老故事。
(36)回到家看到空空的狗窩,感覺很不美氣!光棍兒,你快回來吧!我想你了!
(37)山上光禿禿的太不美氣了。
5.用于否定生活狀態(tài),例如:
(38)可我還是覺得沒有長裙子穿,就不美氣了
(39)就覺得吧這生活特別不美氣,與公婆的相處,裝修的費用,結婚的費用等等可以吸干溫潤的愛情,讓人疲憊不堪,或許是太過于自我,或許是生活本身就是這樣,一步步地體會和品味那份苦澀,該如何面對所要面對的一切?。?/p>
(40)我期待和我親愛的萌一起去旅行,上次沒有去江蘇我覺得不美氣,今后可不能錯過好機會。
6.用于否定身體狀態(tài),例如:
(41)這兒挺清爽,就是眼睛腫了,不美氣。
(42)胖妞最近覺得不美氣,很不美氣,是姨媽快來了嗎?
(43)肚肚不美氣的狠狠!咋辦!
(44)拉肚子真不美氣,如果,如果能瘦個十來斤也就值了。
7.用于否定事情辦理,例如:
(45)苦逼的練車生活,風吹日曬,太不美氣了!
(46)今天買鞋真不美氣!真不美氣!
(47)為了買帽子,想著順便看個電影。悲劇的是電影看了,帽子沒買上,不美氣。
(二)“美氣”的簡化趨勢
張文(2007)在《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發(fā)表了題為《從南陽方言中的“美”字看開去》的論文,考察了南陽方言中“美”的音節(jié)、詞法、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的特點。在討論其含義時列舉了如下23個實例:
(1)這兒真美!
(2)還是彩電看住美!
(3)這歌兒聽住美!
(4)熱天吃涼面條兒美呀!
(5)還是沙發(fā)坐住美!
(6)這車騎住美!
(7)這刀用住美!
(8)人家的日子過哩美!
(9)那一家美(氣)哩很!
(10)北京的學生最美了!
(11)當老師最美了!
(12)看他玩多美!
(13)唱哩美!
(14)心里可美(氣)/心里不美(氣)
(15)再過兩年,你們就美了,可以享福了。
(16)看他美哩,不就是拾了十塊錢嗎?
(17)老師表揚了兩句,都美成這樣?
(18)你真回來哩美,我剛把飯做好。
(19)你想哩美!
(20)你說哩美!
(21)你長哩美!
(22)人家長哩美!
(23)他不美了,今天請假。
這23例中,絕大部分是與普通話中的“美”的意義相同,譬如從例(1)到例(7)表示美麗、好看或令人滿意的;而例(19)至例(22)與普通話所表達的語境含義相同,語表意義是指好的、外表美麗的,實際是反語,表達反諷或譏笑的意思;例(16)與例(17)在北方方言區(qū)的基本含義相同,即“得意”,也具有譏諷的意味。只有從例(8)到例(15)、例(18)和例(23)具有南陽方言特色,與“美氣”一脈相承,即由“美氣”簡縮而來。換言之,“美氣”在表達這些相關意義時,可以直接用“美”這一個詞述說了。
以上是從共時層面對“美氣”所進行的語義、語法和語用分析。在語義層面面,“美氣”意義豐富;在句法層面,“美氣”在句中主要作謂語;在語用層面,“美氣”在不同的語境中表達不同的功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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