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光
頭次見養(yǎng)蜂的外地侉子,三寶有兩個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那侉子右手的大拇指旁還有一個大拇指,是個六指。還發(fā)現(xiàn)那侉子能聽懂他說的話,可他非得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才行,稍微快那么一點兒,侉子就一臉納悶兒聽不懂了,好像他倒是侉子似的,什么事兒呀!
三寶這天去村東的十里坡鋤蕎麥,剛走到地邊,脖頸上火辣辣一疼,讓一只蜜蜂蜇了一口。蜜蜂“嗡”地從眼前飛走,他疼得兩眼生淚,捂著脖子原地打轉。我操!他跺跺腳想,哪兒不能叮?偏偏叮脖子,疼死老子了!旁邊草攤上,有整齊的蜂箱和一頂小帳篷,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彎腰立在蜂箱前。一頂特制的帶有面罩的草帽,長袖橡膠手套,讓那人顯得怪模怪樣。三寶四下掃了一眼,脫口呀了一聲。坡上坡下胡麻開花了,藍汪汪一片,清涼的地氣中有一縷熟悉的味道。幾天不見,胡麻開花了?不知從哪兒還來了一個放蜂的人?他想,怪不得呢,叮我的不是野馬蜂,原來是一只蜜蜂!養(yǎng)蜂人站直身子,也瞭見了三寶。三寶一只手捂著脖子,齜牙咧嘴還在打轉。養(yǎng)蜂人朝他走過來。
三寶生氣地說,你你……你的蜜蜂叮我脖子了!養(yǎng)蜂人撩起紗網面罩,臉露出來了,三寶看清了他的五官。他臉膛瘦小,五官緊湊,額頭、眼角、嘴岔有幾條皺紋,皮膚松開時白得反常,像些怪蟲子。他咧嘴說,大哥,對不起,我給你把蜂針拔出來。養(yǎng)蜂人說話侉侉的,外地口音重是重,三寶還是聽懂了。他告訴三寶,被蜜蜂給蜇了,先得將“蜂針”拔出來,要不就會起一個大包,得疼好幾天。三寶想知道拔出“蜂針”幾天就不疼了,問了一聲。侉子沒聽懂,一個勁兒眨巴眼。他又問了一遍,侉子還是聽不懂,盯著他說,你再說一遍好嗎大哥?三寶不想再問了,指指脖子,示意侉子趕快動手。侉子脫了手上的橡膠手套,手也像臉一樣緊湊,手指靠得很近,細細的短短的。三寶覺得不知哪兒有點別扭,看出問題是出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多出一個大拇指。也就是說,他的右手有兩個大拇指。兩個大拇指一模一樣,指甲也一模一樣。當時三寶最上心的一件事,不是什么“蜂針”,也不是他比別人多長了一個大拇指,而是一個養(yǎng)蜂的外地人,遲不來早不來,為啥胡麻開花了,他剛好就趕來了,這不是很奇妙嗎?侉子踮起腳尖,抬高下巴,看三寶的脖子。三寶覺得脖子麻疼,憋得要命,索性蹲在地上。侉子嘴里嗚嚕嗚嚕響,一只手在三寶的脖子上揉搓了幾下,指甲摳進肉皮,捏住“蜂針”拔出來了。侉子說,這下好了!三寶看見,“蜂針”半厘米長短,一頭粗一頭細,還真的像一根針,更像是一截牙簽一根竹刺。三寶暗想,好什么好?還是疼!侉子彎腰從塄頭上揪下一撮黃蒿葉,拈成一團,拈出綠汁兒,擦著三寶的脖子說,這下好了!三寶試出脖子上涼森森的,似乎真不那么疼了。
三寶拉著大鋤,順著壟背一趟一趟來來回回鋤蕎麥,脖子像是沒被蜜蜂蜇過,沒覺得脖子疼,一口氣鋤了大半堰。臨近晌午,三寶扛著大鋤走出蕎麥地,上了地頭的土路,一眼看見草攤上的蜂箱、帳篷和那個矮小身影,覺得脖子又疼開了。侉子向他招招手說,等等,大哥你等等。三寶摸了一把脖子,懶得跟他過話?!胺溽槨辈皇前纬鋈チ藛?,黃蒿葉不是擦過了嗎,等什么等?也就沒停步,踢踢踏踏往坡下走。路邊的胡麻地里,起起落落有好多蜜蜂。三寶上身只穿著一個腰心,光胳膊露肉,怕蜜蜂再來叮他一下,越走越快??墒牵瑳]走出多遠,侉子從背后追上來了。侉子吆喝道,大哥等等,你等等!三寶回過身子,看見侉子手里拿著一個大玻璃瓶,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侉子說,大哥,我送你一瓶蜂蜜,算是替蜜蜂向你賠個不是。三寶想,這就對了,你的蜜蜂能白白叮我一口嗎?一邊說,沒啥沒啥,蜜蜂懂個啥,不用賠不是!侉子沒聽懂。三寶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說,不、用、賠、不、是!侉子聽明白了,討好地笑著說,算我送你的,交個朋友,這總行吧?三寶飛快地想,這不妥,蜜蜂叮了一口,就要人家一瓶蜂蜜,沾沾皮四兩肉,雁過拔毛,這不是跌皮訛人嗎?嘴里卻痛痛快快說,哈哈,你要這么說,俺收下得了!
下地回了家,三寶舉高大玻璃瓶沖二改說,你看這是啥?一瓶蜂蜜!二改把飯做熟了,正抱著不足兩個月大的孩子奶孩子,隨口問,買了一瓶蜂蜜?三寶把脖子伸向二改說,看見了吧?二改問,脖子?三寶說,脖子上有啥?二改說,汗毛?三寶不耐煩地說,我脖子上有沒有一個大疙瘩?二改重又瞧了一眼說,喲,還真有一個!三寶要把頭抬起來,聞見奶味兒,摸摸孩子的胖臉蛋兒,打了一個哈哈。三寶站直身子,指點著玻璃瓶說,這蜂蜜可不是買的,是我脖子上那個大疙瘩換來的!
吃著飯,三寶把十里坡上冒出的事兒告訴了二改。飯后,三寶躺在炕上歇晌,呼嚕打得山響。孩子尖著嗓子哭叫,怕吵醒三寶,二改抱著孩子出了家,坐在街門口的一顆碌碡上。她的裙子是新的,白得像云,蕾絲邊兒,還沒穿過新鮮。怕弄臟裙子,她憋住氣吹了好幾口,吹走碌碡上的浮土,坐了上去。
村東幾里外就是十里坡,二改朝那邊看,滿眼的綠,看不出胡麻開花了。去年春天種地時,她跟三寶結了婚,一切都變了。她家和三寶家住在村西,兩家只隔一條道是近鄰,一條胡同里出出進進,三寶成了大后生,她成了大姑娘。給三寶說媒的人好多,給她說媒的人也好多,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全泡湯了。沒人給他倆說媒,他倆卻突然結婚了,一塊兒住進了村東的新房。三寶原來按村親稱她的爹娘叔叔嬸嬸,后來叫外父丈母娘,起先還別扭,沒過多久叫順口了。她原來叫三寶的爹娘大伯大娘,后來叫公公婆婆,別扭了一陣也順口了。誰能想到啊,一眨眼孩子快兩個月大了。她當姑娘還沒當飽,直到眼下,也接受不了一個事實。自己本來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姑娘,為何不知不覺就成了孩子娘了?生了孩子,孩子就把她拴住了,沒法再跟三寶一塊兒下地。野外好,野外有意思,她想念野外。野外有山有河有風,有樹有花有草有鳥有蟲子,有莊稼葉子摩擦的聲音,有好聞的氣味兒……在野外干罷活,回了家吃得香睡得實,那才叫痛快!從小到大,二改在野外跑慣了,干慣活兒了,現(xiàn)在整天鉆在家里,憋蜷得怪難受。這不,胡麻開花了,她還不知道呢!想到胡麻花,她隨之想到了蜂箱、帳篷,還有一個放蜂的外地侉子。什么?那個外地侉子的右手上有兩個大拇指?她抬起自己的右手呆呆看,想著大拇指一旁還有一個大拇指,兀自笑出聲來。她想,那還叫手嗎,成樹枝了?。『⒆硬霍[騰了,閉著眼睡著了,小嘴不時地鼓嘟幾下,像在含著奶頭吃奶。三寶說過,等兒子大點兒了,要再生一個女兒。是?。∷?,有兒子了,哪能沒有女兒呢?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門口的碌碡上,大白天人來人往的,居然敞著懷,奶頭紅紅的,肚皮白花花的,肚臍窩兒淺淺的圓圓的,腳上還趿拉了一雙拖鞋,襪子也沒穿……金的銀的,結了婚全成了豬的狗的,可真是這么回事兒!一時沖動,不由自主抬起手來,掐住孩子的臉蛋擰了一把,擰出一個嚇人的紅印兒。后來她想到了那一瓶蜂蜜。有福大伙兒享,她打算把那瓶蜂蜜分成三份兒,一份兒留下,一份兒送給爹娘,一份兒送給公公婆婆。
從這天起,一連幾天,三寶下地回來,總跟二改叨咕那個養(yǎng)蜂的外地侉子。這說明,他跟那侉子交往頻繁。三寶說,那侉子是湖北十堰人,他爹過兩天也要來。二改不感興趣,沒搭理。湖北在哪兒,是圓的是扁的她都不清楚,想都想不出眉目,跟自己有啥相干?有一次,三寶說,我弄明白了,他跟我一個屬相,也是二十四歲,也結婚了,媳婦也生了一個兒子。二改覺得還是跟自己沒相干,也沒搭理。又有一次,三寶說,哈哈,我還念過兩天初中,他連初中都沒念過,睜眼兒瞎!沒等二改接茬兒,又接著說,他有一支竹笛,沒事兒就吹,硬好聽的。二改忍不住了,頂撞說,有完沒完了?你跟我過還是跟他過??!三寶翻翻眼睛,不吭氣了。有件事更叫二改受不了。一天下地回來,三寶腋下夾著一大包臟不拉嘰的衣服,居然有大褲衩和襪子,吃罷飯坐在院里洗開了。二改知道這包衣服是打哪兒來的,看稀罕似的看著三寶,挖苦說,呀,你還會洗衣服?三寶咧咧嘴說,他……他吃水得來村里弄,洗衣服不、不方便。二改撇嘴說,賤骨頭!她要讓他洗個夠,轉身進了家,搜尋出一堆被罩、褥單、衣服,還有給兒子擦屁股用的一大團爛布褯子,扔到了他跟前。三寶沒說什么,洗了整整一晌午,一直洗到了起晌。二改怎么都沒有想到,一天傍晚,三寶下地回來,把那個養(yǎng)蜂的外地侉子引到家里來了,手里提著一瓶酒,還有一大塊豬頭肉,一包花生米。
侉子像影子一樣,跟在三寶屁股后頭進了家,二改吃驚極了,十分地窩火。太不像話了,也不吱一聲,就把一個生人領到家里來,眼里還有沒有她二改了?當著侉子的面發(fā)火不合適,侉子走后,她饒不了他,非得大吵一頓不可!她浮皮潦草看了侉子一眼,簡單笑了笑。侉子愣了一下說,嫂……嫂子好。三寶一個字一個字說,你比我大半歲,我比你小半歲,你不能叫她嫂子!侉子盯著二改懷里的孩子,搓著手說,太可愛了,小侄兒太可愛了!二改只得手忙腳亂應付。孩子不會坐,她先把孩子放在炕上,讓他“坐”著,用被子圍嚴實,又拿枕頭倚住,又手忙腳亂倒水。接著炒了幾顆雞蛋,炒了一盤豆腐。
兩個人坐在炕上喝酒,二改忙著和白面搟面條兒,時不時往炕上溜一眼。她特別留意了一眼侉子的右手。好家伙,他的右手真是兩個大拇指,看上去別扭的不得了。老是聽三寶念叨他,沒見面二改對他可以說就相當熟悉了。他是哪里人,長啥樣兒,年齡多大了,有沒有媳婦和兒子,她都一清二楚。她還知道,對他說話不能快,要不他就聽不懂。還知道他會吹笛兒……可見了面,她還是泄氣。他又黑又瘦,幾乎就是一枚干姜,白襯衣掖在灰褲子的褲腰里,顯得寬松肥大。三寶寬眉大眼,人高馬大,可以說是一個相貌堂堂的人。他倆坐一塊兒也太不般配了!二改一邊搟面條兒一邊想,三寶咋就會對這么一個人感興趣?侉子令人生厭。他上炕坐下,掏出煙來,先對二改說,嫂子抽一支?二改搖搖頭,暗想,女特務才抽煙,我是女特務嗎?三寶嗔怪道,咋你又叫她嫂子?侉子遞給三寶一支,自己叼一支,點著了抽。侉子問,你們這里女人不抽煙?三寶反問,你們那里女人抽……抽煙?侉子吐出一口煙說,抽??!三寶和二改聽了,先后意外地哦了一聲。侉子說,不止我們那兒的女人抽煙,好多地方女人都抽,廣東、云南、四川女人就抽,東三省黑吉遼女人抽得更厲害!三寶拖長聲道,是——嗎?本來二改也想是嗎一聲,三寶是嗎了,她就沒再是嗎。侉子說,那是!又說,不止中國女人抽,外國女人還抽呢,俄羅斯、印度 、蒙古的女人就抽,西方更多,男人女人一半對一半……聽得三寶和二改大瞪眼。二改心想,一個睜眼瞎,咋連外國女人抽煙都知道呀,真的假的呀?三寶斟滿酒,兩人仰起脖子喝了一盅。
一瓶酒喝下半瓶,侉子和三寶都有酒意了,明晃晃滿臉汗。侉子是個話癆,不叫嘴閑,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逮住什么說什么。二改把面條搟好了,水也燒開了,要等他倆喝的差不多了再下,坐在炕沿上,聽侉子說話,一邊看電視。電視上預告天氣,說到云南,侉子指著電視說,你倆去過云南沒?三寶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瞞你說,縣城我也就進過兩趟,給俺爹抓藥一趟,跟她領結婚證一趟。又指著二改說,嘿嘿,她就跟我領結婚證進過一趟。侉子長嘆一聲說,云南好地方??!他一口喝下一盅酒說,云南有十八怪!他伸出緊湊的右手比劃著,像說快板一樣,連聲說,雞蛋用草串著賣,摘下斗笠當鍋蓋,三個蚊子一盤菜,四季服裝同穿戴,姑娘被人叫老太,和尚可以談戀愛,老婆爬山比猴快,新鞋后面補一塊,竹筒能當水煙袋,腳趾常年露在外,娃娃全由男人帶,這邊下雨那邊曬……一口氣說全了十八怪。三寶和二改聽了,都來勁兒了。二改搶著問,什么什么,三個蚊子一盤菜?侉子說,云南蚊子大!三寶問,娃娃全由男人帶?侉子說,呵呵,好多地方男主外女主內,那里是反的,女主外男主內。三寶叫著說,好好好,我咋就沒投胎到云南!侉子不知是吹牛,還是真的見多識廣,拍拍胸脯說,我哪兒沒去過?我哪兒都去過,不信你們問,天下事就沒我不知道的!三寶是想問個什么,還想最好是問一個偏偏他答不上來的,把他的嘴堵住,想了好久,腦子里空堂堂的,硬是沒有想出來,只好沒問。二改也沒問。
大概是酒喝多了,有酒壯膽,侉子瞄上了二改。他瞇眼上上下下瞄了二改兩眼,指著二改對三寶說,嫂子能當模特兒!三寶不滿地說,你還叫她嫂子?侉子沒理三寶,瞇眼瞧著二改,點點頭獨自說,是的,能當模特兒!二改從電視上見過模特兒。模特兒是一種跟人不大一樣的人,不說不笑一個跟一個板著面孔迎面走過來,猛地站下,掉轉身扭著屁股走回去,真想不出她們是不是也要吃喝拉撒睡,一個比一個洋氣。我能當模特兒?二改幾乎是嚇了一跳,她想,這不是拿磚比天嗎?哪跟哪啊!她挑釁地回頭看了侉子一眼,挑釁地問,我能當模特兒?侉子說,當然了,嫂子是九頭身身材,腿是身高的三分之二,臉蛋對稱,沒胎記,天生的一個模特兒!二改覺得他好像不是在開玩笑,說得好像有那么點兒道理。結結巴巴問,九頭身……身材?侉子撇嘴說,身子九個頭那么高,就叫九頭身身材!二改“咝”地吸溜了一口氣,動手下面……
侉子走后,二改沒跟三寶大吵,也沒小吵。
夜里二改好歹睡不著,耳音里滿是侉子嗚里哇啦的聲音,亂糟糟一團。侉子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湖北人腦子最好使,是正宗的南蠻子,荊州人又是南蠻子里的南蠻子,叫荊蠻;他說大西北的青海鹽多,有珍珠鹽玻璃鹽珊瑚鹽水晶鹽,還有雪花鹽和蘑菇鹽,察爾汗還修了一條鹽公路;他說山東有個地方叫郯城,產一種板栗,吃了能把人香得像螞蚱一樣亂蹦;他說苗族姑娘穿“銀衣”,牛角、項圈兒、連環(huán)套、壓領、披風、耳環(huán)、手鐲、小鈴鐺兒什么的,全是真銀的,百褶裙有三四十層,一件不止一百個褶子,有五百多個褶子……三寶知道這些嗎?難怪三寶要給他洗衣服呢!胡亂想著,二改有了近似于妒忌那樣的感覺。噢,三寶跟他見面多,還不知聽他說過多少比這更稀罕的事兒呢!三寶還會把他帶到家里來嗎?夜深了,二改勸自己說,二改呀,睡吧睡吧,這跟你沒關系!她睡不著。又想,人不說了嗎?人人都有朝廷相,人稠地窄輪不上,九頭身身材的人多了,哪能都當模特兒!后來從村東十里坡那邊,忽忽悠悠飄來一縷笛聲,一群穿“銀衣”的苗族姑娘站在她眼前,手梢白皙修長,一片銀飾閃爍著細碎的微光,像月夜的水面……她睜開眼睛,看見三寶和孩子睡在身旁,孩子像個小酣狗。天大亮了。
早飯后三寶下地走了,二改喂了雞,想到了那瓶蜂蜜。她把蜂蜜分成三份兒,抱起孩子帶著兩份兒去了村西,給娘家和婆家送蜂蜜。
好久沒下雨了,種莊稼沒雨不行啊,莊戶人心里不踏實。這天,三寶下地回來,皺著眉頭啰嗦旱情,沒完沒了的樣子。二改煩了。一只眼的耗子,離不了墻根,就不能說點別的了嗎?她不想聽他嘮叨這些,打斷他的話說,沒有不下雨的老天爺!三寶閉嘴了,蹲著悶頭抽煙,也是沒完沒了的樣子。二改看出來了,三寶還在想雨想莊稼。她沒好氣地笑了一聲,怪聲怪氣問,今兒個沒見你那個養(yǎng)蜂的侉子?三寶嗡聲說,咋沒見,見了。她問,他跟你說啥了?三寶說,說你。二改的臉一下子白了。三寶說,他夸你做下的面條好吃。停停又說,他爹再過兩天就來了。
二改又一次見到侉子是個意外。像往常那樣,三寶起晌下地走了,她在家嫌憋悶,又坐在街門口的碌碡上哄孩子。她今天沒穿那件白得像云帶蕾絲邊兒的裙子,穿著一件藍得像湖水樣的裙子,腳上仍沒穿襪子,懶懶散散趿拉著一雙拖鞋。不知什么時候,一抬頭看見了侉子。他提著一個大塑料壺,來村里提水,還要順便買兩包蠟,剛好從街門口路過。兩人一見面,意外地愣住了。二改當時一陣緊張,忙不迭站起來,都不知說什么好了。她說,你……你,進家坐坐喝碗水吧。侉子站在當?shù)郎?,滿臉吃驚的樣子,遲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想想說,好的。
二改抱著孩子走在前頭,侉子跟在后面,進了街門往家里走,兩人誰都沒說話。到了家門前,二改停下,站在門臺一側,讓侉子先進。侉子又看了她一眼,沒客氣抬腳上了門臺。二改跟著他進了家。一堂兩屋,相當于樓房的一室兩廳。進門就是堂地,靠墻擺著沙發(fā)茶幾,墻上掛著三寶和二改的結婚照,一個穿著大紅婚紗,一個西裝革履,手里拿著一束塑料花,笑得都很忘我。還貼著大紅大綠的年畫。侉子在沙發(fā)上坐下,二改就抱著孩子給他倒了一碗水。村里人不喝茶,家里沒茶,二改取出玻璃瓶,要往碗里挖一勺蜂蜜,侉子欠欠身子說話了。他生硬地說,嫂子,不敢不敢,我不吃蜂蜜!二改難堪地拿著玻璃瓶,不知如何才好。她真是想不通,一個養(yǎng)蜂的人,偏偏不吃蜂蜜。侉子倒像是主人,勸二改說,嫂子也坐吧。二改沒跟他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搬了一把不銹鋼椅子,坐在了他對面。孩子哼哼吱吱拿頭拱她的胸脯,她習慣性地撩起腰心,要喂孩子奶,慌忙又掩上了。又看見自己露在裙子外的大腿白晃晃的,忙拉了一下。她看了侉子一眼,侉子紅著臉也在看她,兩人都笑了笑,別扭極了。她急著想說句什么話,一句都販不上來,心跳得咚咚響。她說,你……你喝水。侉子就聽話地用他的那只長著六指的右手,拿起杯來,抿了一口,又小心地把杯子放在茶幾上。那天黑夜沒看清,他原來并不多么太低太瘦,并不多么太黑……她顛三倒四地想,那天黑夜他挺能說話呀,一句趕一句,別人都沒有插嘴的縫兒,今天他怎么不說話了,縮著身子坐在那兒,看上去還一副窩囊相?她忸怩了一下問,你咋不說話?侉子又拿起水抿了一口。二改想,是不是我說話太快了,他沒有聽清,又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了一遍。他放下水杯說,天氣真熱!二改想說,過幾天入伏了會更熱,比現(xiàn)在還要熱得多,馬上又覺得這不都是廢話嗎?二改想想問,你養(yǎng)了幾箱蜜蜂?問罷就覺得自己說話又太快了,正要重說一遍,侉子答話了。他說,四十箱。她又問,一箱蜜蜂產多少蜂蜜?他說,三十斤,公斤。她看出來了,無論她說多么快,他都能聽懂了。她想,湖北佬兒到底精明!
兩個人坐了一陣,東一鐮刀西一斧子,也不知說了些哪國話。孩子睡著了,二改抱著孩子進了里屋,把孩子放在炕上,又從里屋返出來,又坐在了不銹鋼椅子上。她想聽侉子說話,說那些她不知道的外面的怪事兒。侉子卻站起來了。他說,嫂子,我得走了。二改的頭“轟”地一下。???他怎么能走,他不能走!她站起來擋在他面前。她說,你……你再少坐一會兒好、好嗎?居然是乞求的口氣。侉子面無表情站著。她忽然感到一陣委屈,像是他欠著她一筆債似的。她惡狠狠說,你給我坐下!侉子說,我……我我……說著一把將她拉進懷里,緊緊抱住,在她的臉上嘴上脖子上肩膀上亂吻開了,瘋了似的嗅她身上的奶味兒、汗味兒。他的力氣極大,抱得她不知哪兒生疼,親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把她推開。她眼前發(fā)黑,覺得自己要癱到了,也緊緊抱住了他……后來孩子醒了,一直在哇哇大哭。孩子的哭聲沒有影響他倆在沙發(fā)上大汗淋漓。后來孩子不哭了,可能是又睡著了吧。完事后他倆沒有立即分開,還光著身子抱在一起。他把嘴探在她的耳邊,小聲說,三寶大哥人好,我就怕對不住他,我還是對不住他了。她說,你不能走,不能走……
送走侉子,二改急忙跑回家。孩子原來沒睡著,是哭累了,不哭了。他仰躺在為他特意縫制的蕎麥皮小褥子上,嘴里含著一根指頭,眼珠黑溜溜在看房頂。孩子饑了,早饑了,她趕緊把孩子抱在懷里,撩起腰心奶孩子。含住她的奶頭,不知為什么,孩子怪可憐的樣子,吃著奶哭了好幾聲。她一邊奶孩子,一邊還在想侉子說過的話。剛才他倆坐在沙發(fā)上說了好多話。他到底是一個健談的人,打開話匣子,一直說個不停。由于他說得話太多了,她幾乎記不起他都說了些什么,甚至想不起他說過的一句完整的話。只有一個印象是清晰的,外面大得沒邊沒沿,外面有好多與村里不一樣的新奇的東西……他出門的時候,她問他還來村里取水嗎?他回答得有趣,她滿意。他說,魚兒離不開水,人也離不開水!
傍黑,收工時分,二改憑空覺得一陣不安。后晌……???她想到了侉子,當下出了一身冷汗。我叫侉子給睡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跟侉子睡覺是一件什么事兒了,這不就是通奸嗎?她越想越嚴重,緊張地想,我走外道了?我把身子給了侉子?這可不是小事兒??!我成什么人了啊!她覺得自己闖禍了,害怕得趴在炕上哭起來。她哭著想,我跟上鬼了,我該把侉子從家里趕走啊,我完了……天黑了,三寶下地回來。三寶一進家站在二改面前,直直看著她,劈面問,后晌侉子來咱家了?二改驚得腿都軟了。三寶破口笑著說,侉子都跟我說了,他說你給他倒了一碗水,說你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直夸我有福氣!她緩過一口氣,覺得快要虛脫了,失神落魄想,怎么會是這樣呢?
下了一場雨,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一場正好的雨,莊稼不旱了。三寶的情緒又好了,天天勁頭十足扛著大鋤下地鋤田。十里坡的蕎麥鋤過了,又去了這梁那溝,鋤莜麥、黑豆、山藥啥的。侉子提著大塑料壺進村取水,來找二改幽會,有時是前晌,多是后晌。侉子進了家,二改當然沒有攆他走。她喜歡聽他說話。他的話陌生、新鮮、刺激,太神秘太醉人了,太讓二改著迷了!她聽了還想聽,老就聽不飽,胃口越來越大了。哪天他要是不進村取水,不來說點什么,她就沒著沒落害了病似的,覺得這一天無論如何也是白活了。有幾天,他天天要進村取一趟水,一個人能吃多少水呀,這是來取水嗎?二改害怕了。人多眼雜,哪有不透風的墻,傳出去還有臉見人嗎?她繞著彎兒跟他提到了三寶,告訴他三寶不好惹,要是知道了這碼事兒,一定會耍刀弄棒鬧翻了天。侉子抱著她,一臉不屑說,嘁,他呀?親眼看見了,他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可別說,還真讓侉子給說著了。一天后晌,侉子坐在沙發(fā)上跟她說話,把她逗得咯咯笑,三寶有事提前下地回來,一頭撞進了家。他要是早回三五分鐘,那可就撞到槍口上了。有好多跡象,能看出家里剛剛發(fā)生過什么事。三寶忽略了,不但沒起疑心,還一個勁兒追問二改笑什么,非讓她重說一遍不可。她只好說了一遍。侉子向她眨眨眼,意思是說,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三寶這不親眼看見了,有什么事兒?你就放心好了!臨黑侉子站起來要走,三寶不依,拉著他又坐在沙發(fā)上。三寶拍拍他的肩膀,指著二改,笑呵呵說,你不是愛吃她做下的面條嗎?
村外不是梁就是溝。三寶在這梁那溝鋤地,抽空就往十里坡跑,去找侉子閑磨牙,回了家照樣沒完沒了嘮叨侉子。有天晌午,下地的人都回村了,三寶沒回來。二改做熟了飯,還是不見三寶的影兒。起先她要等他回來一塊兒吃飯,等得鍋里都沒熱氣了,便氣呼呼地想,啥時候了,那么大一個人,不懂天明地黑了嗎?不懂饑飽了嗎?她氣呼呼吃了飯,躺到炕上就睡。一覺睡醒,揭開鍋蓋看,給三寶丟的飯還在鍋里。二改不生氣了,擔心起來,咋想都是出了什么意外。越想越后怕,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想跑到野外去找找他。這天后晌,侉子也沒來村里取水,沒來跟她說話,二改一個人在街門外的碌碡上坐了一后晌。這半天,她心慌意亂,從未有過的潑煩,后來像干了一天重活那樣,周身酸困,有了疲倦的感覺??焯旌跁r,二改決定去村西一趟,把三寶晌午沒回家的事兒告訴公婆,三寶卻一陣風似的回來了。二改惱火地說,你還活著?三寶抬手晃了一下,搖搖頭說,別提了。二改繃著臉不理他。三寶說,侉子病了!二改聽了,氣頓時消了,心里亂成一團。三寶說,晌午,他下地從十里坡路過,沒看見侉子在蜂箱前忙活,小帳篷的門關得嚴嚴實實,怎么都覺得有點不妙,拔了一把黃蒿護著臉,進了小帳篷,果然看見侉子裹著被子一動不動窩在床上。他以為侉子死了,伸進手去摸了一把,像摸在炭火上一樣,才知他還沒死,是在發(fā)高燒。三寶急了,連忙跑回村買了藥,又跑到十里坡,用侉子的煤油爐燒了一壺開水,喂他喝了藥。他放了一身大汗,才哼哼吱吱省過人事來了。太懸了,要不是三寶,侉子弄不好真就把小命送在十里坡了。二改忘了遮掩,失態(tài)地問,侉、侉子好了嗎?三寶說,好點兒了!二改松下一口氣。三寶討好地看著二改,磨蹭了一下說,二改,我專門跑回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兒。二改沒吱聲。三寶吞吞吐吐說,你想啊,侉子一個人,野天野地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今兒個黑夜我想去跟他做做伴兒。二改點頭同意了。三寶又說,還有個事兒,侉子每天清湯寡水怪可憐的,我想送他幾顆雞蛋,讓他補補身子,你不會攔擋吧?二改呆呆看著三寶,有了可憐他的念頭,心里又亂了,嘴里說,咱家養(yǎng)了一大群雞,還在乎幾顆雞蛋?三寶用上衣兜著一大嘟嚕雞蛋,摸黑走了。
侉子的病拖了一個多星期才好了。這一個星期里,三寶沒去地里干活兒,在十里坡和村子之間來來回回跑,又是請醫(yī)生給他輸液,又是替他用大塑料壺提水,又是喂水喂藥端屎接尿伺候他,還得戴著面罩和橡膠手套,大著膽子伺候他的蜜蜂,夜里沒回過一次家。有一天,侉子沒用三寶扶,自己坐起來了,吧嗒吧嗒嘴,說是想吃飯了。三寶高興壞了。三寶盼著他的病快點好,種了那么多地,不抓緊鋤還不荒了苗呀?聽侉子想吃飯,三寶首先想到了面條兒,自己不會搟,當下跑回村讓二改給他做了一盆面條。里面滴了好幾顆雞蛋,浮頭起漂了好多大油花,離老遠就能聞見一股重重的香氣。侉子吃吃吃,一連吃了兩大碗。吃了面條,侉子沒有馬上躺下睡覺,拿起竹笛,對三寶說,大哥,你想聽什么,我給你吹個夠。三寶看出他的病要好了,心里直樂,笑著說,隨便吹隨便吹。
一個星期后,侉子能下地行走了,三寶這才算是脫開身。
病好了,侉子又提著大塑料壺進村取水,又來見二改,兩個人鉆在家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三寶下地回了家,又啰里啰唆嘮叨侉子,有些事二改比他知道的還要早,還要詳細,覺得俗寡無味。而且,最近兩天二改跟侉子翻臉了,爭吵了好幾次。她警告侉子,他敢拗住不讓步,她就放一把火燒了他的蜂箱和蜜蜂?,F(xiàn)在提起侉子,二改哪有好頭臉?二改臉一沉說,你往后就不要再侉子侉子了好不好?我煩我煩!三寶翻翻眼睛,看樣子還想說什么,終是把話咽了回去。后來,三寶基本上就不大提念侉子了。他怕再惹二改生氣。又過了兩三天,一天傍晚,三寶下地回來,蔫頭耷腦的,一直不怎么說話。飯后睡下,熄了燈,三寶憋不住了,嘆口氣說,胡麻花謝了!二改聽了,眼窩一熱,試出淚要流出來了。那一刻,她有崩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再也繃不住了。三寶說,明兒個,侉子要走了!二改摟住了三寶。三寶說,他總說他爹過兩天要來,他要走了他爹還沒來。二改把臉貼在他的胸脯上。三寶說,他雇好車了,一個人裝車不利索,明兒個我得起個早,去幫他裝裝車。這天黑夜,二改一直摟著三寶睡覺。睡著了還摟得緊緊的。
一早,天還不大亮,三寶就扛著大鋤,趕到了十里坡。兩輛卡車停在道邊,司機歪在駕駛室,大張著嘴巴,睡得天地不知。三寶和侉子先是收拾好了行李、生活用品、養(yǎng)蜂用具,還有蜂蜜,接著拆了帆布帳篷,折疊起來捆綁好,開始裝車。他倆分了一下工,侉子上了車,在車上碼放,三寶在下面搬運。先裝蜂箱。他倆像是老搭檔,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個蜂箱遞上來,剛剛碼好,一個蜂箱又遞上來了。一個一個搬過來,一層一層整整齊齊摞高。摞著摞著,車廂上像是壘起了城墻,看上去黑壓壓的。又把雜七雜八摞在蜂箱上面,再用繩子固定牢,一輛車就裝好了。仍是侉子在上,三寶在下,又裝另一輛車。兩輛車裝完了,太陽還沒出山,晨霧灰蒙蒙的,看不出二里遠。侉子從車上跳下來,站在三寶面前,喘口氣說,大哥,你幫了我大忙了!三寶抬手擦了一把汗,咧嘴笑了笑。侉子滿臉歉意,盯著三寶說,我……我真不知說什么好!三寶想,侉子這一走,以后恐怕再就見不著了,差不多就是永別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揮了一下手,意思是說,上路吧!
兩輛車走遠了,眼前只有一片霧,三寶還拄著大鋤站在草攤上。好多蜜蜂沒在封箱前返回蜂箱蜂巢,被丟在野外,在沒頭沒腦亂飛。三寶回過神來,拔腳要往坡上走,眼前一亮,看見草叢里有個竹笛。他撿起竹笛,心里想,好,這也好,算是侉子留了個念想吧!十里坡離村遠,回去吃了早飯再來,那不是故意磨洋工了嗎?一頓飯不吃,能餓死嗎?他一聳身子跳上塄頭,進了自家的蕎麥地。他鋤的是第二遍。一口氣鋤到正午,才住了手。
下地回了家,門鎖著。二改有時懶得做飯,常去她娘家蹭飯。三寶饑了,老大的不高興,忘了將手中的大鋤和竹笛放下,轉身出了門,順著小胡同往西走。他先去了丈母娘家,二改沒在。沒在她娘家,三寶覺得是去了他爹娘家這邊了。過了道,果然就聽見了兒子哇哇哭,三寶心里更不高興了。一進家門,看見老娘抱著孩子,繞地團團轉。老娘往三寶身后瞄了一眼,急惶惶說,二改呢?快讓她奶奶孩子吧。三寶問,她沒在?老娘說,她不是跟你一塊兒鋤田去了嗎?三寶愣住了。老娘說,她一大早就把孩子送來了呀!他直挺挺立在那兒。過了一陣,他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笑容,陡地將竹笛摔在腳下,扛著大鋤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