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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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5月9日,山西省大同礦務局白洞礦井下突發(fā)瓦斯爆炸引起煤塵大爆炸,682名礦工遇難。這個死亡人數(shù)是該礦職工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你可以想想,在你周圍,三個人中,突然就有一個人死了,那是多么令人恐懼的事情。死難礦工王善金,就是其中之一,在他遇難后的第五個年頭兒,他的妻子也因悲傷過度,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大喜、二喜、三喜。那是1965年7月,大喜12歲,二喜10歲,三喜才6歲。
每個孩子每月能領到12元5角錢的工亡撫恤金,大喜給兩個弟弟買糧買菜、洗衣做飯,做出的飯是生一頓熟一頓,弟兄三個只能饑一頓飽一頓地維持著生存。好心的鄰居看見三個孩子可憐,就到白洞礦領導那兒反映情況,工會主席王丑牛進城了解情況后,把三個孩子領回白洞礦,安置在托兒所里。孩子們在職工大食堂吃飯,每個孩子每個月交給食堂8元錢伙食費,兌換8元錢飯票,由大喜掌管。最小的三喜,還沒有大食堂的吃飯桌子高,還不懂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時候,三喜哭鬧著讓大哥買肉菜,甚至會哭成小淚人兒,哥哥則不吭聲地掉眼淚。大人們看著那樣的情景,就嘆氣地說,唉,你看多可憐,你看多可憐。
1965年12月的一天中午,三個孩子裹著一團冷風,急匆匆地走進了職工大食堂。正在吃飯的韓鳳庚,突然把饅頭停在嘴邊,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顏面骯臟,衣衫襤褸。
當他們走進食堂的時候,像是排列出一字型縱隊,第一個是大喜,然后是二喜和三喜,從大往小,臺階似的向下排列,也臺階似的把大人們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揪,揪得人心真是難受。大喜神態(tài)沉靜,好像有點經(jīng)歷過艱難的成熟樣子,但那種成熟的樣子里畢竟透出一種稚氣。二喜不抬頭地跟在哥哥后面,像似有幾分羞澀,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憂郁。三喜還什么都不懂,總是好奇地瞅瞅這里,看看那里,走一步就提一下褲子,還不住地抬起棉襖袖子擦一下鼻涕。
韓鳳庚向三個孩子擺擺手,邀請三個孩子過去和他一起吃飯,可那三個孩子不理睬他。貧困和艱難,已經(jīng)改變了孩子們的性情,孩子們已經(jīng)變得很孤僻了,他們不愿意接觸陌生人,不愿意融入外界環(huán)境。韓鳳庚端著飯菜,走到孩子們的飯桌邊,和孩子們一起吃飯,還和孩子們說話,但孩子們不回答他的問話。
第二天中午,韓鳳庚買飯時,買了八個饅頭,又要了兩份最貴的肉菜。賣飯的炊事員奇怪地問:“小韓,你的飯量咋突然增加了這么多?”韓鳳庚笑了一下,甚至是有幾分羞澀地端起飯菜,走了。他坐在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食堂大門,等待著那三個孩子。
沒想到這一等啊,居然等來了他這一生中的一個不同尋常的一生。
他把三個孩子招呼到那個僻靜的飯桌邊,拉孩子們坐下,讓孩子們吃那一桌擺好的飯菜,可孩子們只是看著飯菜咽口水,同時還倔強地說:“不要?!?/p>
韓鳳庚把炒肉片推到三喜面前,笑著說:“吃吧吃吧,這是叔叔專門給你買的,趁熱乎吃吧,涼了就不香了,等你長大了,掙了錢,也給叔叔買炒肉片,叔叔也吃你買的炒肉片還不行嗎?”
弟兄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動筷子。韓鳳庚知道孩子們想吃炒肉片,但孩子們不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
韓鳳庚看見孩子們漸漸地微笑起來,是解除了戒備的那種微笑,他趕緊用筷子給三喜碗里撥了一些炒肉片,又給二喜撥,又給大喜撥。他一邊往孩子們碗里撥肉片一邊說:“吃吧吃吧,這是專門給你們買的。我姓韓,在咱們礦保健站當藥劑師,我老家是東北的,離這兒很遠很遠,身邊也沒個親人,我一看見你們就覺得很親呢,你們以后要是有啥需要幫忙的事兒,就去保健站找我,到我宿舍去找我,你們以后就管我叫韓叔叔好嗎?”
從那天中午起,他們總要像一家人一樣坐在大食堂里吃每一頓飯。有時候,若是孩子們先來了,三喜就會焦急地問大哥:“韓叔叔咋還沒來,韓叔叔去哪兒啦?”二喜則站在大門口,迎著寒風,眼巴巴地望著韓叔叔要來的方向。如果韓鳳庚先來了,他就告訴炊事員,一定要給孩子們留下當天最好的一份菜。
韓鳳庚是白洞礦保健站的一名藥劑師,年方27歲,身材高挑,文雅矜持,還是全礦最優(yōu)秀的乒乓球選手。在煤礦人中,他有文化,與眾不同,是煤礦姑娘眼中的一個佼佼者。當年,他若是想在煤礦找一個好姑娘作老婆,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删褪沁@樣一個條件優(yōu)越的青年人,因為收養(yǎng)了那三個孤兒,卻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一輩子沒有結婚。
2
韓鳳庚出生在遼寧省義縣一個鄉(xiāng)村小學教員的家庭里,由于家庭熏陶,使他的骨子里,具有了一種儒教思想的仁愛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更源于他母親對他的影響。有一年臨近過年的時候,母親把兩雙親手縫制的新鞋交給他,一雙讓他穿,另一雙讓他送給他的一個小伙伴兒,那個小伙伴兒是一個窮孩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韓鳳庚便穿著那樣一雙鞋走上了人生之路。那是一雙特殊的鞋,是一雙在冥冥之中,影響了他一生的鞋,他一生都沒有脫掉過那雙鞋。但他的母親,怎么也不會想到,那雙用來憐憫窮孩子的鞋,卻對她的兒子起到了那樣一個至關重要的作用,那個重要的作用居然讓她的兒子一輩子沒有結婚。韓鳳庚是他們家僅有的一個兒子,他的父母、包括姐姐,都盼望他能娶妻生子,延續(xù)后代,但可惜的是,韓鳳庚沒有完成韓家的夙愿。沒過多久,他就暗自決定,終生不婚。
大喜和二喜平時在礦上的子弟學校讀書,三喜在托兒所里和孩子們玩耍,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喜就到托兒所里把弟弟領出來,領到大食堂里,盡管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比在城里時自己做飯的日子好多了,但說到底,沒有大人照顧的孩子,不是還很難嗎?對于三喜來說,心里最難受的時候,就是每天傍晚,當那些爸爸媽媽把孩子們接走的時候。孩子們都被爸爸媽媽接走了,只有他沒人接,只有他孤獨地留在了托兒所里,孩子知道自己是沒有家的孩子。在無數(shù)個夜里,孩子們想象著有爹有媽的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說說笑笑、甚至是撒嬌耍賴的時候,三個孩子的心里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這三個可憐的孩子啊,在那些沒有大人照顧的長夜里,在幻想著父母可能會突然出現(xiàn)的長夜里,曾經(jīng)多少次摟抱在一起,抱頭哭泣!endprint
韓鳳庚是讀書人出身,他知道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內(nèi)心更敏感,有時候自尊心會更強,他循序漸進地接近孩子,讓孩子們對他親切起來,對他消除掉因為被同情而有可能會刺傷的自尊心、甚至要消除掉被侮辱的感覺,他想關愛那三個孩子,但必須得奠定好關愛的基礎。韓鳳庚住在保健站的單身宿舍里,他經(jīng)常邀請孩子們到他宿舍去玩耍,給孩子們輔導功課,和孩子們下跳棋,打羽毛球,和孩子們玩游戲……每到星期天,孩子們不叫自到,他們來這里尋找大人,尋找依靠,和大人歡度快樂的星期天。在孩子們心里,韓叔叔的宿舍,就是他們曾經(jīng)失去、現(xiàn)在又得到的一個溫暖歡樂的家。
孩子們管韓鳳庚叫韓叔叔,叫得很親切。韓叔叔說,走,打乒乓球去,孩子們就跟著他打乒乓球去。韓叔叔說,走,到山里捉叫螞蚱去,三個孩子就歡蹦亂跳地跟著他走進山里,在灌木叢里捉叫螞蚱。韓叔叔給孩子們買了花皮球,跟孩子們比賽拍皮球,別的孩子也跟著玩,人們就說韓鳳庚真是個孩子王,你看他和孩子們玩得多有趣多認真,有時候竟然因為誰拍皮球數(shù)拍了多少,還跟孩子們吵起嘴來。到了吃飯時間呢,韓叔叔就率領著三個孩子去食堂。白天的時候,大喜二喜去學校上學了,三喜就在托兒所里和孩子們玩耍,可到了傍晚時候呢,其他孩子都讓父母接走了,托兒所里就只剩下三喜自己了,三喜總是用眼睛送走最后一個孩子,然后默默地坐在滑梯頂端,伸長脖子往院墻外面望,就好像鳥窩里的小鳥兒要把頭伸向飛來的母雀。每當三喜忽然看見韓叔叔時,他就從滑梯上嗖一下滑下來,像小羊羔沖向母羊一樣沖向韓叔叔,韓叔叔就順勢抱起孩子,又舉向空中。三喜摟住韓叔叔的脖子說:“叔叔,別的孩子都讓爸爸媽媽接走了,可沒人接我,叔叔以后也來接我吧?!?/p>
韓鳳庚說:“往哪兒接?”
三喜說:“你住哪兒就接我哪兒?!?/p>
“真話?”
“真話?!?/p>
那是1966年3月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圓月高懸,明亮的月光照進宿舍里,盡管那月光遠不如陽光明亮,但韓鳳庚覺得那月光卻比陽光更明亮地照亮了他的心。他感到心亮,心亮得睡不著覺,他失眠了。他回憶著自己從托兒所回來的情景,耳邊還響著自己踩踏雪地時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他還能清晰地看到二喜臨別時向他不住地揮動著凍紅的小手,孩子一邊揮手一邊聲音顫抖地喊:“韓叔叔,再見!”孩子突然不作聲了,孩子分明是不敢再喊了,再喊就喊出哭聲了。三喜要他也像別的孩子的爸爸一樣,從托兒所把他接走。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扯動著他的心,讓他難以入眠。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潮滾滾。他望著耿耿明月,感到心里越來越亮堂了,他哪還能睡覺呢?他想:既然孩子們在他宿舍里待慣了,既然他們已經(jīng)有了感情,自己為什么不把孩子們接過來,和孩子們一起過日子呢?當他有了這樣的一個想法時,他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他反復地問自己,自己還是個小伙子,還沒有成過家,根本沒有家庭生活經(jīng)驗,甚至沒有一點家庭生活的思想準備,馬上要收養(yǎng)三個孩子,自己能行嗎?從經(jīng)濟上考慮,每個孩子每個月才有12塊5毛錢的撫恤金,對于今后的上學和花銷、對于將來的娶媳婦,等等等等,那點錢夠干什么?幾乎什么都不夠。他自己并不富裕,每個月的工資是45塊錢,還得給年邁多病的父母寄一些回去,剩下來的工資,還有多少?他的經(jīng)濟狀況,能允許他帶大三個孩子嗎?當然,更重要的障礙是,他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他這個韓家獨子,莫非真要斷了韓家的香火不成嗎?他打算隱瞞這個決定,不讓父母知道他的想法。他已經(jīng)28歲了,真的不能再拖了,他的年齡已經(jīng)不允許他把三個孩子拉扯得稍大一點再去解決個人問題,時間已經(jīng)不給他那樣的機會了。可是,一旦把三個孩子收養(yǎng)在身邊,他的將來到底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呢?這一夜,他真的是徹夜未眠。
他在心里說:以后我不見他們了,也許長時間不見他們,心里就不會那樣糾結了??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孩子們,根本辦不到。傍晚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托兒所,去看望那三個孩子。他在托兒所里碰到了邸所長,邸所長和他聊天兒時說:“唉,有一天晚上,我到孩子們的房間去看望三個孩子,剛一推開門,我就愣住了,我看見二喜和三喜都睡熟了,可大喜卻端端正正地坐在燈下,正煞有介事地給兩個弟弟縫補著襪子,”邸所長咽下一口口水,很傷心地說,“我看見大喜做的針線活兒皺巴巴的,小臉憋出一層汗珠子,當時我那心啊,真是碎碎的了。唉,大喜也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可孩子怎么能挑起這副生活的重擔呢?”邸所長說著話,眼淚就淌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背抹眼淚,不住地嘆氣,“唉……唉……”
韓鳳庚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他感到疼痛了一下。
韓鳳庚在煤礦工作已經(jīng)有幾年了,他雖然沒有下過井,但因為在保健站工作,他能比場上的其他人在第一時間里更直接地看到井下工人出了工傷被抬到井上的情景,那些受傷的工人,顏面烏黑,只能看見白眼仁兒和疼痛時齜出的白牙齒,他們的身上,這里那里,流淌著鮮紅的血液,那些鮮紅的血液浸濕了烏黑的軀體和烏黑的衣裳,會顯得更加恐怖。他覺得下井工人,真是太可憐了,他們在井下,要經(jīng)歷艱苦、黑暗以及死亡和危險,即使有一天,能退休了,能結束井下工作了,可很多人卻患上了井下職業(yè)病——煤矽肺。這種病,就是人的肺泡被煤塵堵死了,肺泡就失去了張力,肺呼吸量就不夠用;這種病,一旦患上,就終生不愈,就往死憋人呢?;剂嗣何蔚娜?,由于肺不張的緣故,他們的胸廓會逐漸萎縮變形,變成瘦長形,用醫(yī)院的行話說,這叫“桶狀胸”。矽肺病人為了吸一口氣,要把頭高高挺起,狠勁拔氣,脖子上的靜脈都拔成了青豆角,就像公雞打鳴一樣才能發(fā)出“吱”的一聲換氣聲,醫(yī)生們管那種尖細的換氣聲,叫“雞鳴音”。他們睡覺時,不能平躺著睡,只能半躺半坐,靠著墻,腰背后面墊一個或兩個枕頭,抑或是墊一個被卷,睡一會兒憋醒了,睡一會兒又憋醒了,那種痛苦,真是生不如死。
他曾經(jīng)徹夜失眠,曾經(jīng)回憶起煤礦工人的種種艱難,那樣的回憶搞得他焦躁不安。當他離開托兒所,回到宿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下定決心:收養(yǎng)三個孤兒!第二天,他鄭重其事地把大喜叫到宿舍,很認真地說:“大喜,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把二喜和三喜接到我宿舍來,和他倆一起過日子,一起生活?!彼nD了一下,接著說,你要是同意呢,今后就這么地了。他是東北人,他用東北方言說出了他最后的這個決定。已經(jīng)被生活折磨得沉默寡言的大喜,滿含熱淚,兩眼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韓叔叔,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韓叔叔這突然的決定,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福音,讓這個過早懂事的孩子,心里只有感激,嘴上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孩子仰起頭看著韓叔叔,呆住了。endprint
韓叔叔說,就這么地了,你放心吧,我會像父親照顧兒子一樣,好好地照顧二喜和三喜的。你畢竟大一點了,叔叔看你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你就一個人住在托兒所里吧,要是生活費不夠用了,就找叔叔要,從今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鳳庚把宿舍好好的打掃了一下,就像過年一樣氣氛熱烈。過去,他一直拿不定主意,搞得心理恍惚,現(xiàn)在,一旦拿定主意了,好像卸掉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一下子就輕松了。二喜和三喜被接到了宿舍里,那是真正的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兩個孩子覺得重新有家了,這多高興?兩個孩子高興得活蹦亂跳,就像蹦來蹦去的螞蚱。韓鳳庚看著孩子們高興,自己也高興,買了些布,請人給兩個孩子一人做了一套新衣裳。在孩子的記憶中,自從六年前,自從他們的父親突然消失在礦井下,他們就沒有在同一時間里,一下子就穿上了一套新衣裳。過去,只能是在過年的時候,或者穿件新褂子,或者穿條新褲子,衣裳還能湊乎的時候,就在年前洗洗,穿上洗干凈的衣裳也算是換上了過年的新衣裳,有時候能穿雙新鞋,也會高興出歡天喜地的樣子,可是現(xiàn)在,上衣是新的,褲子是新的,全身上下全是新的,能不高興嗎?當然更高興的是,孩子們覺得自己以后也有大人給撐腰了,和有爹有媽的孩子一樣有信心了,過去不行,過去孩子覺得很自卑,覺得比別的孩子低人一頭。兩個孩子穿著新衣裳,在街上跑來跑去,到這家走走,到那家走走,到處去顯擺自己的新衣裳,這種改變,主要是改變了孩子的內(nèi)心狀態(tài),這是對孩子一生中的一次重大改變。
韓鳳庚,這個小伙子,從上學到畢業(yè),到參加工作,吃食堂住宿舍,何曾有過家庭經(jīng)驗?沒有,迎接他的全是一些陌生的忙亂。有時候,他要操心孩子們學習的事情,有時候又要操心孩子們出去打架、或者是被別的孩子欺負的事情,有時候還會突然產(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如果兩個孩子去扒火車,被火車輾著怎么辦?每天晚上,安頓孩子們睡下了,他就給孩子們縫補衣裳,縫補襪子。一個小伙子粗粗的手指,捏著細細的針,那種縫縫補補的樣子,看上去真是有點別扭。
有一次,三喜病了,發(fā)高燒,用什么藥都不退燒。韓鳳庚是藥劑師,對高燒有清楚的認識,弄不好,會把孩子燒成傻子或者殘廢,那是非常可怕的結果。一旦發(fā)生那樣的意外,讓他在冥冥之中怎么和孩子的父親對話,怎么向孩子的父親交代?他覺得,在冥冥之中,他總是要和孩子的父親對對話,他常常會對冥冥之中的那個人說:“你放心吧,我會把你的孩子帶好帶大的?!比绻⒆诱嬗袀€三長兩短的話,即使不去向死者的亡靈交代,又怎么向活著的人們交代呢?他好像聽見有人說,你看,你沒把人家的孩子帶好吧?沒把人家的孩子帶好,這是多么嚴峻多么嚴肅的考問!
三喜高燒不退,真是把韓鳳庚急壞了,他在心里著急地說:老天爺呀,你快別叫孩子燒了,快叫我燒吧!他那心急的樣子,幾乎要哭出聲來。盡管他是一個醫(yī)務工作者,盡管他經(jīng)常接觸病人,可孩子總是高燒不退,這讓他真是覺得心里慌亂,沒有一點主意了。他對自己說,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他把大喜叫到身邊,問大喜怎么辦。問過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這不是瞎問嗎?大喜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咋能知道怎么辦呢?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很無助。帶孩子,不是容易的事情,帶孩子也是需要有磨合期的。人們帶孩子,從生下來往大帶,有時候孩子有這病那病,這樣治療一回,那樣治療一回,帶著帶著就有經(jīng)驗了,就有心理承受能力了,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突然帶著三個大孩子,什么經(jīng)驗和體驗都沒有,孩子卻突然高燒不退,迷迷糊糊說胡話,他能不著急嗎?能有主意嗎?同事們看見韓鳳庚著急的樣子,就勸說道,你那么著急有啥用?莫非你沒見過發(fā)燒不退的病人嗎?莫非你不知道有好多發(fā)燒的病人,都燒得挺厲害,可就是找不著原因,就是打針輸液全不管用,可突然有一天就不燒了,就好了,這樣的病例不是很多嗎?韓鳳庚說,多是多,可事情輪不到誰頭上,誰不知道那是啥滋味。不行,我得帶孩子到大醫(yī)院去。他帶著孩子去了大醫(yī)院。住院以后,孩子仍然發(fā)高燒,不吃不喝,連續(xù)好幾天好幾夜,他一直沒有離開孩子,他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水,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飯。對于一個小伙子來說,居然會做得那么細心,居然會做得那么耐心。后來,真的沒查出孩子為什么會發(fā)燒,可燒卻退了,孩子好了。孩子好了,他好像被熬病了,臉色焦黃,眼窩黢青,臉上的肉瘦下一圈。盡管他感到疲勞不堪,可心里輕松了,他笑著對人們說,狗日的發(fā)燒,燒著燒著就不燒了,可把我嚇壞了。
把韓鳳庚嚇壞的事情,不止這一次。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怎么等也等不回二喜來。這孩子,天寒地凍的,跑哪兒去了?再等等,還是等不回來。外面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這樣的天氣,要凍死個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了。他一會兒走出家門看看,一會兒坐在家里想想,越想越害怕。后山上有座矸石山,是井下打巷時打出的矸石。黑牛車從井下把矸石拽上來,往山坡上倒,礦上的孩子們經(jīng)常到矸石山上去扒著黑牛車玩,嗖一下被黑牛車拉著跑遠了,嗖一下又跑遠了,就像射箭一樣,要是哪個孩子扒不牢靠,一旦掉下去,還不得摔死?還不得讓黑牛車輾死?天氣雖然寒冷,可他卻覺得自己渾身燥熱出汗,渾身都嚇出汗來。他拿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坡上,走向矸石山,走著走著摔倒了,走著走著又摔倒了,黑夜爬山,真難。他沿著鐵道找,沿著鐵道喊。每當他張嘴呼喊時,山風就像棒子一樣戳進他嘴里,噎得他喘不過氣來。塞北高原的冬天,不同于別的地方的冬天,那是非常寒冷的冬天,荒山上的冬天,會更冷。冷風像刀片一樣,一刀一刀地割疼他的臉。在他確信二喜不在矸石山上的時候,他才懷著僥幸心理走下山去。他到俱樂部去找二喜,沒有。他找到學校,下夜老漢說,孩子們早就放學回家了。他找到二喜的許多同學家里,也沒有。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都是嚇出來的汗。有時候懷著僥幸心理想,也許孩子已經(jīng)回家了,那時候他會稍微輕松一下,會急匆匆地走回家去,可回家一看,孩子還沒有回來。他出來進去,進來出去,無數(shù)次地反復,簡直就是熱鍋上的螞蟻。值得慶幸的是,到了晚上八點多鐘,二喜突然推開家門,突然回來了?;貋淼暮⒆?,凍得瑟縮發(fā)抖,臉蛋兒通紅,好像再多凍五分鐘,肯定就凍死了,你說這多危險,你說這多危險!韓鳳庚聲音顫抖地問二喜去哪兒了,二喜說跟同學們?nèi)タ谌?zhèn)玩去了??谌?zhèn)離白洞礦二十多里地,是個紅火熱鬧的地方,可對于孩子們來說,那應該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應該是一個有家大人帶著去的地方,即使孩子們要去,也應該跟家大人打個招呼呀?他生氣地說,你去那么遠的地方,咋就不跟我說一聲呢?一氣之下,他揮起手,朝著二喜屁股打了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剛打完孩子,自己就后悔了。二喜也是第一次挨打,疼是不怎么疼,主要是感到意外,感到害怕,唔唔地哭開了。孩子哭,韓鳳庚也跟著流眼淚。先前是因為找不到孩子被嚇壞了,現(xiàn)在又因為打了孩子非常后悔,千頭萬緒涌上心頭,止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他流淚了,那是心疼孩子的熱淚啊。他一邊流淚,一邊把久已溫熱的飯菜端到孩子面前說:“叔叔不應該打你,可叔叔真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彼€說,你別怕,叔叔保證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可你也得聽話不是嗎?以后,你可千萬不能亂跑了,你聽見了嗎?endprint
二喜點點頭,笑了。
韓鳳庚見二喜笑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但他的心,還是難受,還是因為打了孩子而心里難受。那種難受,會比父母打完孩子更難受。
父母打孩子,覺得理所應當,覺得拉扯孩子不容易,孩子多少應該償還父母一點什么,所以孩子挨打似乎就是對父母的一點償還??身n鳳庚打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憑什么要讓孩子償還一點什么?所以不能打,打了會更難受。
韓鳳庚看見孩子吃飯吃得很香,就對孩子說,你看你,餓壞了吧?莫非在外面玩耍的時候,不覺得肚子餓?怎么餓成這樣,也不懂得回家吃飯呢?
二喜看樣子是有話要說,可唯唯諾諾地說不出口。
韓鳳庚很親切地沖著二喜笑,笑著說:“有啥話,你跟叔叔說,錯了也不怕,你跟叔叔說說?”
二喜說,他本來是想早點回來的,他知道回來晚了,叔叔會心里著急,可沒想到的是,自己坐上公共汽車以后,發(fā)現(xiàn)身上就剩下一毛錢了,他本來可以混在公共汽車里早點回來,可又一想,叔叔平時總是教育他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所以他只坐了一毛錢的路程,就下了車,是一直走回來的,所以才回來晚了。
韓鳳庚說,好 ,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韓鳳庚眼含熱淚,盯著二喜的屁股問:“疼不?”
二喜笑著說:“不疼,就是頭一次挨打,心里嚇得慌?!?/p>
韓鳳庚也笑著說:“叔叔太心急了,差點急死,急昏了頭了?!?/p>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孤獨地走在兩邊大山夾著的一條公路上,實際上就是走在深深的山溝里,凜冽的寒風割痛孩子的肌膚,黑暗會讓孩子心里恐懼害怕,可是,這孩子卻因為韓叔叔對他的一個要求,居然能那樣走回來,韓叔叔能不高興嗎?
3
學校又要開學了,韓鳳庚領著三喜到商店去買學習用品,邊走邊對三喜說,你看啊,去年才給你買的文具盒,你就把它撕扒成爛鐵片子了,你以為叔叔錢多是不是?我可告訴你,這回再買了文具盒,你就得用到小學畢業(yè),你向我保證?三喜笑笑說,我保證用到小學畢業(yè)。說話間,他倆已經(jīng)走進商店,走到了賣文具的柜臺邊,韓鳳庚伸出小拇指,對三喜說,拉鉤。三喜伸出小拇指,勾住韓鳳庚的小拇指,一邊勾一邊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搞變!售貨員被逗笑了。三喜扒在玻璃柜臺上看了半天,指著玻璃下那個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說,叔叔,我就要這個文具盒。韓鳳庚問售貨員多少錢,售貨員說:五毛三。韓鳳庚給買了。鉛筆、橡皮、還有蠟筆,還有鉛筆旋子,買得很齊全。三喜背著書包,跳跳蹦蹦地跟著韓鳳庚,很神氣,不像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晚飯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摻和的混合面饅頭,又烙了兩張純白面餅子給三喜吃,韓鳳庚說,三喜還小,給三喜吃點偏飯,長好身體,好好學習。那時候,人們吃的是供應糧,井下工人供應百分之六十五的細糧(白面),井上工人是百分之三十五的細糧,所以韓鳳庚說給三喜吃白面餅子就是吃偏飯。平時,韓鳳庚總是吃粗糧,省下細糧給孩子們吃。韓鳳庚給了二喜兩毛錢,讓二喜到商店去撈幾塊醬豆腐,醬豆腐是二分五一塊,兩毛錢能撈八塊醬豆腐,二喜端著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門,沒走多遠,韓鳳庚就急急忙忙地追出門外,沖著二喜喊道:“跟售貨員多要點醬豆腐湯……”
醬豆腐湯是不花錢的,能多要點,就等于是占了一點小便宜。孩子們吃醬豆腐,他可以蘸點醬豆腐湯,也就過了一下吃醬豆腐的嘴癮了,他已經(jīng)很會過日子了。在那個商品匱乏的年代,要帶好三個孩子,真是不容易!今天這個孩子把鞋丟了,明天那個孩子把褂子扯了,后天呢?誰能知道后天又要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可真是不容易。
三喜吃完飯就開始擺弄文具盒里的文具,這樣擺一回,再那樣擺一回,充滿了沒有窮盡的高興勁兒。
韓鳳庚洗罷鍋碗瓢盆,就開始叮嚀孩子們要好好學習,只有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息,他啟發(fā)式地問孩子們將來都有什么理想,三個孩子就熱鬧開了,大喜說將來要開飛機,二喜說要開大炮打飛機,三喜說要當廚師,做最好的飯菜給叔叔吃。韓鳳庚一邊聽孩子們說話,一邊削鉛筆,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地削出一些信心來。
1969年,16歲的大喜參加了工作,他要到大同礦務局機電修配廠去當工人,臨行前,韓叔叔含著眼淚說:“大喜,這幾年,叔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二喜和三喜身上了,對你照顧得少了點,現(xiàn)在你要去上班了,要離開叔叔了,叔叔覺得真是有點對不起你呢。”韓叔叔語調(diào)哽咽地說,你出去上班了,說明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到了工作單位,要好好聽師傅的話,要跟著師傅好好學技術,要和工人同志們搞好團結,遇到啥事,寧可讓自己吃虧,也別讓別人吃虧,至于你的兩個弟弟,你盡管放心,叔叔能帶好他們。
大喜熱淚盈眶地看著韓叔叔,心里是既感動又酸楚,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表達出他對韓叔叔的感激之情和崇敬之心。艱難的童年經(jīng)歷,早已讓大喜少言寡語了,這時候的大喜,更是萬般思緒,無法表達,只是淚眼兮兮地看著韓叔叔。韓叔叔說一句,大喜就點幾下頭,韓叔叔再說一句,大喜就再點幾下頭。孩子用最簡單的表達方式,表達著對叔叔的內(nèi)心承諾。韓叔叔把表摘下來給大喜,大喜說不要,大喜知道,這塊表,既是韓叔叔的心愛之物,也是韓叔叔的唯一家產(chǎn),他覺得他真的不能要。韓叔叔說,你帶上吧,出去住宿舍,不比在家里,在家里的時候,有叔叔叫你,出去住宿舍了,早晨沒人叫你了,可能還要三班倒,沒塊表看時間,還不得經(jīng)常遲到啊?你聽叔叔的,戴上吧戴上吧。韓叔叔硬把手表戴在了大喜的手腕上。幾年以后,大喜又把這塊表傳給了二喜,二喜又傳給了三喜。一塊手表,像傳家寶一樣傳遞在兄弟三人的手里。表是看時間的,時間是什么?時間是一把檢驗尺,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經(jīng)不起時間檢驗的。但是,韓鳳庚的一生,是最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一生,是最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一個人。從人之常情上說,在他把三個孤兒拉扯成人、并且全都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他本來能夠考慮一下自己的晚年是不是應該找個老伴兒來陪伴自己、伺候自己了,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結婚的機會了,孩子們也這樣勸他,可他卻搖搖頭,徹底放棄了自己的事情。endprint
韓鳳庚拉扯三個孤兒的事跡在許多報紙上發(fā)表以后,讓許多人受到了感動。一位外省份的女工程師坐了一天一夜火車來找韓鳳庚,和韓鳳庚徹夜長談。女工程師的丈夫病故了,認為韓鳳庚是她后半生可以信賴的人,就勸韓鳳庚跟她走,由她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韓鳳庚低著頭,憋呀憋呀,終于憋出一句話:“我扔不下三個孩子。”
女工程師說:“要不這樣吧,你到我那兒去看看,看看我的實際情況和生活條件怎么樣,再做決定好嗎?”
韓鳳庚說,算了吧,大孩子都當工人了,我也不是那個急著要結婚的年齡了,我看就算了吧。再說呢,二喜和三喜,不是還沒拉扯成人嗎?
二喜和三喜說,叔叔,您就別惦記我們了,我們都長大了,都能自己料理自己了,您就答應她吧,跟她結婚吧。您看她條件多好呀,還是個工程師,大老遠來的……
韓鳳庚說,不行,我還沒給你們?nèi)⑾眿D呢,你們還沒結婚呢。
后來,女工程師給韓鳳庚寫過兩封愛情信,韓鳳庚每次看見信就疲沓好幾天,就好像有病了,孩子們就心疼地說:叔叔,你就答應那個女人吧,我們已經(jīng)能自己照料自己了,再耽擱下去,叔叔這一輩子也別想再結婚了。
韓鳳庚說,結了婚行嗎?結了婚,你的呀我的呀,行嗎?不行。
也許,最后一次婚姻,就這樣錯過去了。
大喜上班的機電修配廠離白洞礦二三十多里,煤礦和工廠之間隔著重重山巒,但重重山巒怎能隔斷大喜和韓叔叔之間那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的濃厚感情?韓叔叔經(jīng)常面朝東,眺望遠方,恨不能讓自己的目光穿過那一座座大山,看見大喜。
大喜呢,也會時不時地向西面的群山默默張望,也希望能看到韓叔叔辛苦的身影。每到星期六下午,大喜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就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到韓叔叔身邊,享受父子般的快樂。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家看望叔叔和弟弟,那時候公共汽車少,他人又小,經(jīng)常因為擠不上車而心里焦急,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風霜雨雪,他都要去擠乘公共汽車,那是他那個時候最有耐心要去做的一件事情。那時,他當學徒工,一個月掙十八塊錢,但月月開資,都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交給韓叔叔。韓叔叔說,你自己保管起來吧,將來要成家娶媳婦,需要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再說了,你是學徒工,工資也不高,就是全花了,叔叔還怕你不夠花呢,咱們家里有叔叔的工資,有你兩個弟弟的撫恤金,也夠花了,你就別惦記家里的事情了。
沒有這個家,這三個孤兒,就是三個流浪街頭的流浪兒,還不一定要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呢。大喜回到家里,韓叔叔就心急地問大喜,你在工廠里干什么工作?大喜說在支柱車間當工人,制造井下用的金屬支柱,他說他一定要好好學技術,一定要制造出最好的支柱支住井下頂板,要最大程度地減少頂板塌落事故,減少井下傷亡事故,不能再讓別的孩子失去父親了。這是他的一個最真實最美好的心愿。憑著這個心愿,他認真學技術,吃苦耐勞,努力工作,沒過幾年就當上了車間團支部書記,后來又當了支柱車間主任。
4
二喜和白洞礦保健站的一個助產(chǎn)士戀愛成功,要結婚了。韓鳳庚心里有點壓力,按照老傳統(tǒng),應該是先老大,后老二,再老三,可再細想想,這結婚還能等嗎?誰有了心上人,誰不想急著入洞房呢?再說了,能知道老大什么時候領回媳婦兒來嗎?這找對象又不像捉豬娃子,需要了,捉一個回來,這絕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人常說,夜長夢多,真要是等來等去,再把老二的媳婦給等跑了,那還了得?這一家四口人,四個光棍兒,有女孩子敢嫁進來,就已經(jīng)萬幸了,還不抓緊時間給孩子辦了還等啥?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韓鳳庚拿定了主意,說是辦,等天涼了,等十一月份就給孩子辦喜事。二喜的對象和韓鳳庚一個單位,他了解那個姑娘,那是個老實巴交的好姑娘。那是1976年,商品物資極度匱乏,糧油供應,豬肉供應,布匹供應,魚呀雞呀,菜呀,都缺,一旦辦席,到哪兒去找那么多吃喝呢?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長期準備,天氣熱的時候呢,準備下的東西放久了不就壞了不就臭了嗎?所以得天涼了才能辦喜事,天涼了才能儲存東西。這一年啊,更把韓鳳庚忙壞了。他開始轉(zhuǎn)悠著買被面,買褥面,買棉花,找一些熟悉的女人們給縫被子縫褥子。煤礦上條件好一些的人家,比如雙職工,比如掙錢多的七八級工,比如干部家庭,一般是要給孩子做四鋪四蓋的,就是四張被子,四條褥子。一般的工人家庭,或者說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家庭,只給孩子做兩鋪兩蓋,就是兩張被子,兩條褥子。韓鳳庚的家庭應該是一般家庭,他在保健站工作,煤礦上是井下一線工人掙錢多,然后是二線,再以此類推是場上工人,最后的工資等級是保健站和學校,說到底,韓鳳庚的家庭情況連一般家庭也達不到,三個孩子過去開點撫恤金,若是沒有大人把持著,孩子們一個月就得餓半個月肚子,還得穿得破破爛爛的。這也就是韓鳳庚仔細,才把生活過過來了。他仔細到啥程度?不抽煙不喝酒,男人的嗜好,他全沒有。
人們都說:唉,真是委屈他這個男人了,真是白當了一回男人啊。
有不了解韓鳳庚的人聽說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不結婚,甚至不近女色,就悄悄議論說,他是不是沒有男性功能,所以才不結婚呢?他要拉扯大三個孩子,不僅要受苦受罪,還要受非議受委屈。那些猜測他的人,其實也不是誠心要詆毀韓鳳庚,只是好奇罷了。但知情的人,不說那種話,知情的人說,他拉扯著三個孩子,誰愿意跟他受罪?再說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將來拉扯大了,能親嗎?哪個女人愿意跟著他干那種傻事呢?韓鳳庚并不是不考慮自己要不要娶老婆的事情,可娶了以后行嗎?假使娶了老婆,老婆若是硬要生孩子怎么辦?不讓人家生吧,不人道,讓人家生吧,生了孩子以后,親的呀,后的呀,能和諧共處嗎?肯定不能。所以,韓鳳庚為了三個孤兒,絕不娶妻!他跟人們拉呱說,一般人家的孩子結婚要做兩鋪兩蓋,我家孩子結婚,不要一般,我家要不一般,要做四鋪四蓋。還有,現(xiàn)在不是時興三轉(zhuǎn)一提溜一咔嚓嗎?我們二喜也是一樣也不能少。三轉(zhuǎn)一提溜一咔嚓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半導體收音機,還有120照相機。當時還時興大立柜和五斗櫥,都是請木匠到家里去做木匠活兒,還得好酒好菜地伺候木匠,伺候不好,木匠可能就做工不細,就不給好好做。這容易嗎?真是不容易!韓鳳庚說,別人家給孩子做兩開門的大立柜,我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柜。這樣一宣布呢,更是把人們驚得瞪大了眼睛。那時候,木料短缺,家家戶戶辦喜事都要給孩子做立柜、做五斗櫥、做帶底座的一對衣箱和辦公桌,木料就更短缺了,可韓鳳庚卻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柜,這可真是了不起呢。做三開門的大立柜更費木料,手工錢也多一些,所以一般人家舍不得做三開門的大立柜。閑聊的人們都瞪起眼睛說,好家伙,老韓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柜呢!咱們礦上,誰家孩子辦喜事才做三開門的大立柜呢?只有礦領導家,最次也是那些科長家,工人家庭,誰家做過?那樣的話,韓鳳庚是說出去了,可晚上躺在床上,安靜下來一想,心咯噔一下,心說:壞了!多花點錢不要緊,可家里哪有那么些木料呢?到哪兒去找那么多的木料呢?這真是讓他大吃一驚。endprint
韓鳳庚是一個凡事不求人的人,這么多年來,有好多女人可憐他,都誠心誠意地說,老韓啊,孩子們的衣裳襪子啥的破了,你就拿過來,縫縫補補那些活兒,到底不是男人干的活兒,有了破衣裳你就拿過來,別不好意思啊?可是,韓鳳庚沒給哪個女人拿去過破衣裳,除了自己縫補衣裳之外,他還學會了織毛衣織毛褲,每當孩子們睡熟以后,他就坐在燈下給孩子們織毛衣織毛褲,在那些靜靜的長夜里,他一針一針地織進了一顆愛心,織進了一些回憶。
他害怕求人,可為了給孩子結婚,他決定去求人,去求材料科科長,買點木料。在他下定了最后決心的時候,他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心里一陣發(fā)慌,他對自己說:這要是我親生的兒子,我絕不去求人,寧可這個婚不結,我也不去求人!材料科的木料是不允許隨便賣的,那些木料是井下支護用的材料,是礦井下保命的東西!他找到材料科科長,材料科科長很為難地說,我知道你張這一口呀,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容易呀,賣給你木料是要犯錯誤的。這樣吧,礦上允許賣點表皮板子,就賣給你點表皮板子吧。表皮板子就是帶鋸鋸下來的樹皮部分,做燒火柴可以,怎么能做大立柜呢?韓鳳庚說,不行不行,我是要給孩子做三開門的大立柜,又不是要燒火柴,我不要表皮板子,我要好木料。
科長很詭秘地說,你傻呀你?我能不知道你要好木料做立柜嗎?你晚點來,等天快黑的時候再來,等人少了再來,我給你鬧點好木料,上面壓些表皮板子,你拉走,不就得了嗎?我告訴你吧,我當了這么多年材料科科長了,就只敢大膽這一回,這要是讓礦領導知道了,我這個科長就甭想再當了。
韓鳳庚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地說:“我替孩子謝謝你了,我要讓孩子一輩子記住你的大恩大德呢?!彼€說,你看你看,我也不會抽煙,身上連棵煙也沒帶來。
科長拉長聲地說,我知道你不會抽煙,你活毬得那么仔細,哪還舍得抽棵煙呢?好了好了,等傍晚的時候,你借個小平車過來吧。
韓鳳庚聽完這番話,懸著的心,撲通一下落了下去,他聽到了那樣的聲音。他一輩子沒求過人,求一回人,就像做一回賊一樣心里難受。為了孩子,他把所有難受的事情都做盡了。
礦上照顧韓鳳庚,當然也是照顧工亡子弟,分派給韓鳳庚一間平房,給二喜作喜房。他和孩子們一直住在保健站的一間單身宿舍里,后來大喜當了工人,在外面住宿舍,禮拜六回家住一晚上,三喜也到外面當了工人,也是禮拜六晚上回來住一夜。現(xiàn)在二喜要結婚了,分派下來的一間房當然要給二喜兩口子住,娶回兒媳婦,老公公還怎么和兒媳婦住在一間屋子里?白天的時候,每到中午和傍晚,韓鳳庚要去二喜家,和二喜媳婦一起做飯,享受天倫之樂,吃完午飯,他就回到保健站的單身宿舍去午休。下午下班以后,他又抓緊時間回到二喜家里做飯做活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過晚飯,他再回到保健站里去。別人都回家了,只有他——無家可歸。
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無家可歸的男人。
又過了三年,喜事又來了,大喜也要娶媳婦了。韓鳳庚對二喜和三喜說,你哥哥比你們倆在我身邊待的時間少,我照顧他也照顧得少,心里總是覺得對不起他,他要結婚了,叔叔攢了六百塊錢,那時候,他一年才掙六百塊錢,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能攢出這點錢來,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要把六百塊錢給大喜安置新家,說是將來再慢慢給三喜攢錢娶媳婦,問二喜和三喜同意不同意。二喜和三喜說,同意是同意,可就是苦了叔叔了。叔叔說,苦啥?不苦。叔叔拉扯你們長大成人,不就是想給你們?nèi)€媳婦嗎?要是不把你們拉扯成人,不給你們?nèi)⑸舷眿D呀,叔叔的心里啊,那才真正叫苦呢。
大喜的新房安在工作單位的一間單身宿舍里,但結婚賀喜還得在礦上辦,還得在老房子里辦,這是當年人的習慣和規(guī)矩,等辦完喜事,小兩口再回到他們的新房去過日子。
5
1979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韓鳳庚家里,人來人往,喜氣洋洋。韓鳳庚要給大喜辦喜事了、要給大喜娶媳婦了。全礦的人都在傳說著這件事情,都以高興的心情傳說著這件事情。那一天,家里去了那么多人,房前屋后全都站滿了人。人們?yōu)榇笙哺吲d,也為韓鳳庚高興。人們都知道,這個婚事,真是來得太不容易了。那個年代辦婚事,都是在家里辦席,借了鄰居的房子安排席面,在院子里盤上大灶火,再請來廚師做席,那是一種傳統(tǒng)樸素、熱烈歡樂的情景。當年的王丑牛,就是原來在礦上當過工會主席、并且是把三個孩子接回礦上的王丑牛,在代表來賓講話時,激動地說:今天是大喜結婚賀喜的日子,我們大家心里都高興!他們兄弟三個都長大了,這些年真是不容易??!別的我也不多說了,我只希望他們兄弟三人,永遠不要忘記韓叔叔對他們的撫育之恩!
人們嘩嘩地拍起掌來,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大喜穿著灰藍色滌卡中山裝,左胸上別著一朵小紅花,顯得十分英俊。當他聽到王丑牛講了上面的一席話時,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韓叔叔悄悄地對大喜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應該高興才對,咋還流起淚來了?”
大喜哽咽著說:“我這就是高興呢!”大喜說著話,涌出的淚就更多了。
韓鳳庚是那么勸孩子的,可他自己也沁出眼淚來了。人在最高興的時候,據(jù)說最能表示高興心情的行為就是流淚,比如戰(zhàn)亂失散多年的親人,忽然見面,本來應該高興得哈哈大笑,可往往是最初一見時,卻是哭出聲來。這種哭,是高興的哭;這種淚,是高興的淚。
在場的人們,都感到眼圈發(fā)熱,都涌出了感動的眼淚,那是真正的感動,是被韓鳳庚的感動。人們熱淚盈眶地凝望著韓鳳庚,向韓鳳庚投去崇敬的目光——久久的崇敬!
大喜結婚以后,韓鳳庚好像更想大喜了,他總是望著東面的山巒,呆成一根木頭一樣。一年過去了,他還像一天以前那樣想大喜。有一次,韓鳳庚正在家門前望著東面發(fā)呆。東面的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大喜在大山東面的機修廠工作,和新媳婦過著甜蜜的日子,這難道不是他多年來的愿望嗎?可心里咋就這么寂寞,咋就這么難受呢?正想著,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說話,把他嚇了一跳。endprint
“嘿,老韓,你是不是又想大喜啦?”
韓鳳庚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女人說當家人都是個這,孩子不結婚的時候呢,盼望孩子結婚,孩子結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難受。一會兒擔心孩子別鬧點啥病,一會兒又想想孩子家里油鹽醬醋的事情,擔心兩個孩子剛到一起過日子,能不能做熟飯,會不會熬稀粥,其實呢,孩子們活得好著呢,當老人的都是瞎操心哩。
韓鳳庚說: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沒完沒了地瞎操心。
隔壁女人說,其實大喜每個禮拜都回來。這才走了三天吧,你就覺得離開好長時間了,是不是呢?孩子剛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時間來。要我說呀,禮拜天,大喜肯定帶著新媳婦回來,你就瞧著高興吧。
女人胳臂彎里架著一只米黃色的貓,那只貓顯出很溫順的樣子,似乎是想讓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彎里已經(jīng)呆慣了,已經(jīng)呆久了。
韓鳳庚看著女人和貓,笑著說:“肯定回來?”
女人說肯定回來。
韓鳳庚心想:大喜領著媳婦回來,給孩子們吃啥呢?吃過水面,大喜最愛吃他做的過水面。澆上羊肉臊子,再加點兒腌出來的齋齋苗兒,真是又鮮又香又爽口。這么熱的天,也不知大喜媳婦會不會給大喜做頓過水面?這么熱的天,咋能不吃過水面呢?這樣想著的時候,韓鳳庚就激動了。他挎著軍用黃挎包,沿著山坡街往山梁上走,翻過山梁,就在山坡上開始采摘齋齋苗兒。齋齋苗葉莖極細,莖上頂著一朵粉白色的花,花也極小,花朵只有豆粒大小,采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是很辛苦的活兒。采下的花用蒜缸子搗碎,再用咸鹽腌了,吃面條的時候,夾一撮兒兩撮兒調(diào)進面里,吃起來味道鮮辣,又有點怪怪的野味,這碗面就能吃得極到好處。特別是吃羊肉時,就一點齋齋苗兒,口感會更好。
韓鳳庚在山坡上采摘齋齋苗兒,像螞蚱一樣蹦來蹦去。太陽曬得頭暈,滿頭滿臉都是汗。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是禿山,就只是一些小灌木,一些馬茹茹,沒個遮蔭處。齋齋苗這種植物又很奇怪,好像總是生長在看上去比較干旱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就更沒有遮蔭處。不肯下辛苦,又不很勤謹?shù)娜思沂浅圆簧淆S齋苗的。韓鳳庚一蹲一站地采著齋齋苗。大男人采摘那樣的小花兒,真是費力氣。蹲下去,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陽光像火,真像火,在空中閃閃爍爍。炎熱的大山里十分空寂,這讓韓鳳庚突然產(chǎn)生了想唱歌的感覺,想使大勁放大聲地唱兩聲,于是,他就望著重重疊疊的群山吼開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經(jīng)過了她的氈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這是一首草原情歌,這首歌曲好像更適合單相思的人來放聲歌唱。從他嘴里吼出的歌聲,絕不僅僅是一首歌曲,這是從人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一種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浸透著一個男人一生中失去了女人的深沉的回憶。
禮拜天,韓鳳庚把羊肉丁切得勻勻的,都像黃豆一樣大小的小方塊兒,做了羊肉臊子。黃瓜絲兒切得極細,水蘿卜絲兒也切得極細,還有蔥絲兒,準備做碼子。和面水里捏進一點咸鹽,這樣的水和出面筋道。和面時要一點一點往面里摻水,揉出的面才硬,才筋,才好吃。韓鳳庚一邊揉面一邊流汗,二喜時不時拿毛巾給他擦擦臉。揉好了面,用濕籠布把面苫住,預防面上起干皮。晾了一盆白開水,過面用。一切都準備好了,韓鳳庚就站在門前瞭望大喜和大喜媳婦。瞭了一會兒,約摸時候差不離了,就回到家里開始搟面。面硬,但男人有勁,再硬的面也搟得動,面是越硬越好吃。面條子切得極細極勻,像壓面機壓出來的一樣好看。切一縷碼一縷,再切一縷再碼一縷,切面前灑了薄面,面條就沾不到一起了,他做那活兒時,比女人可細心多了。
二喜說,好家伙,叔叔切了這么多面,我哥要是不回來,咱們?nèi)齻€人至少得吃兩天,再說了,這么熱的天,也放不了兩天,放到明天,面就發(fā)成蒸饅頭的面了。
韓鳳庚說,肯定來肯定來??茨菢雍孟袷巧塘亢玫氖虑椤?/p>
太陽白花花的懸在天上,陽光像火一樣烤著山脈和大地??諝庵虚W爍著烈焰一樣的光暈,這么熱的天,涼涼的吃碗過水面,真是舒服。
韓鳳庚和二喜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大喜來與不來的時候,大喜就領著媳婦進門了。大喜一進門,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往嘴里喝,不是喝,是灌。天太熱了。
大喜聽說要吃過水面,高興地說,這些天真是太熱了,吃啥都不香,就總想吃叔叔做的過水面。
過水面做好了,大家都出溜出溜地吃得很香,好像誰也顧不上誰,就只顧吃面了。大喜不抬頭地吃著面條子,邊吃邊說,真好吃真好吃,還是原來的味兒還是原來的味兒。
韓鳳庚對大喜媳婦說,你剛才吃了一碗調(diào)了齋齋苗的面,再吃一碗芫荽羊肉臊子面,齋齋苗不能和芫荽一塊兒和,這兩種東西味兒都尖,和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味兒就亂了,羊肉臊子調(diào)芫荽是另一種新鮮味兒,你吃你吃。大喜媳婦說,我真是吃不下了,真是吃不下了。他說,不行不行,你再把這碗芫荽羊肉臊子面吃了。大喜媳婦覺得這碗面真是香,可真是肚子憋,好像憋出眼淚來了。大喜媳婦看著韓鳳庚那張慈祥的臉,看見韓鳳庚半張著嘴,好像在教她張嘴吃面,心里一酸,就眼淚花花了。韓鳳庚兩眼不離地盯著大喜媳婦的碗,意思是說,你得吃,不吃可不行。大喜媳婦突然激動地說:“他們從小管您叫叔叔,叫嘴硬了,改口改不了了,我就是您的兒媳婦,我不管您叫叔叔,我管您叫爸爸——爸!”
韓鳳庚癡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答應了一聲。他仰起臉,不想讓大喜媳婦在他的眼里,看見一個煤礦男人流淌出感動的淚水。
6
韓鳳庚姐姐給韓鳳庚拍來電報,說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腫瘤醫(yī)院看病,想讓韓鳳庚去一趟。這么多年來,韓鳳庚只顧蒙著頭拉扯那三個孩子了,一直沒有時間顧及到他的姐姐,現(xiàn)在姐姐患了癌癥,肯定是不能再耽擱了,才給他拍電報,才驚動他,才想見他。韓鳳庚對兒媳婦說,孩子們都挺忙的,就別驚動他們了,我自己去看看,過幾天就回來了。大喜周末回家,知道了這件事情,就急忙去了北京,去找韓叔叔和姑姑??傻搅吮本┠[瘤醫(yī)院一打聽,病人已經(jīng)出院了。大喜想:這要到哪兒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閨女曾經(jīng)在信中說過,她在遼寧錦州市什么閥門廠工作,他就登上了去錦州的火車,就懷著一個什么閥門廠的一點小線索去了錦州。到了錦州一打聽,錦州有三個閥門廠,他決定挨個打聽,當他找到第二個閥門廠的時候,在傳達室里打聽到了姑姑的小閨女是個技術員,姑姑的閨女被叫到傳達室,一聽說他是從大同來的,就興奮地說:“你是大哥?”endprint
大喜說是。
姑夫早已去世,姑姑的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閨女在南京工作,小閨女也有自己的家,大喜就覺得姑姑其實是缺人照顧的。大喜跟姑姑商量:您跟我走,回大同,我們照顧您。他背著姑姑上車下車,一直把姑姑背回大同。姑姑在韓鳳庚家里住了兩個月,礦上已經(jīng)分派給韓鳳庚一套兩間平房的雙輩房,意思是兩輩人居住的房子,韓鳳庚和二喜一家已經(jīng)長期住在一起了。韓鳳庚每天盡心盡力地伺候姐姐,也算是對姐姐盡了一點姐弟之情。姑姑看見三個孩子都挺孝敬韓鳳庚,也就去了一塊心病。姑姑說她活不了幾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大喜又一次背著姑姑上車下車,又把姑姑背回了錦州。大喜給姑姑買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滿意,感動得哭了。大喜問姑姑,假如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讓我把他埋回老家呢,還是埋在大同?姑姑說,就埋在大同吧,埋回老家也沒人給他上墳了,別再鬧個活著可憐死了還可憐,那就太可憐了,埋在大同,你們兄弟們能給他上上墳,他在陰間,也算是當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
姑姑和大喜都哭了,都為韓鳳庚這一生的身世哭得淚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
在礦上,人們經(jīng)??匆娨粋€白發(fā)老漢抱著一個小男孩兒或者小女孩兒到這里走走,到那里走走。又過了幾年,人們經(jīng)??匆娨粋€白發(fā)老漢在托兒所門口,送來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接走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過了幾年,人們經(jīng)常看見一個白發(fā)老漢領著一個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早晨送進學校,中午和傍晚,人們又在學校門口見到了那個白發(fā)老漢。風雨無阻,風雪無阻,炎夏酷暑,數(shù)九寒天,那個白發(fā)老漢接送著漸漸長大的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那些孩子,就是大喜和二喜和三喜的孩子。孩子們開口說話時,都管韓鳳庚叫爺爺,跟別人家的孫子孫女叫爺爺一模一樣。
多年以前,二喜的兒子出世時,二喜要給兒子改姓,要讓兒子姓韓,可跟韓叔叔一商量呢,韓叔叔馬上拒絕了。韓叔叔說,不行,孩子該姓啥姓啥,不能改!改了姓,你讓孩子怎么想,他是有爹還是沒爹,那行嗎?沒爹行嗎?
在大喜、二喜和三喜的記憶中,他們的韓叔叔,由一個梳著分頭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梳著背頭的中年人,又由一個中年人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年人,那根根白發(fā),無時無刻不在述說著韓叔叔艱辛的一生,為他們獻身的一生。他們說,韓叔叔這個人,一輩子干凈,一輩子要強,他雖然一輩子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讓女人們伺候過穿戴,可他總是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梳著大背頭,比那些有女人伺候的男人都顯得更有精神。
精神是什么?精神是一個人的支柱,是一個世界的支柱,失去了支柱,人和世界都會轟然倒塌,那是遲早的事情。
我在采訪二喜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用手擦抹眼睛,我不能說他哭了,但我相信,他的心,一直都在流淚。他一直都在懷念著他敬愛的韓叔叔。他說自從韓叔叔去世以后,他一直失眠,有時候徹夜不眠,他說他最后悔的是,從2007年開始,他和韓叔叔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分開了一些日子,但他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離開他們。2007年的時候,二喜的兒子婚姻失敗,一個人在市里上班,回家連飯也吃不上,的確是生活艱難,二喜兩口子就和韓叔叔商量,要帶著韓叔叔住到市里去,市里有兩套因為拆遷買下的房子,兒子結婚用了一套,還有一套房子,二喜兩口子想和韓叔叔一起住,這樣一來呢,他們的孩子下班以后,可以到父母家里熱湯熱水地吃頓飯,兩套房子相距不遠,老的小的都好照顧了,可韓鳳庚去市里住了幾天,住不慣,說是連個認識人都沒有,簡直要憋死了,老人又回到了三十里外的礦區(qū)里,又回到了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居住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舊房里。二喜妻子放心不下兒子,在市里給兒子做飯,這是無可挑剔的母親行為。二喜呢,又想到外面去打工掙錢,攢點兒錢將來再給兒子娶媳婦。這種父親行為也是無可挑剔的。可韓叔叔怎么辦?韓叔叔說:“我沒事兒,我一個老頭子了,自己能湊合著吃頓飯,餓不死就行了?!彼€說,二喜要給我孫子出去掙點錢,這不是好事嗎?我孫子以后再娶媳婦還真需要用錢呢。老百姓的日子只能這么過,不這么過,又能怎么過?二喜說,他當時聽了韓叔叔的話,又覺得韓叔叔挺樂觀的,就到臨近的縣份打工去了。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到韓叔叔身邊住兩天,每個星期都要給韓叔叔買些蔬菜食品。每個星期,他不回市里和妻子兒子團聚,就守在韓叔叔身邊,可萬萬沒有想到,韓叔叔本來是好好的一個人,三四年的工夫,就不知不覺地有病了。他說,人老了,大概孤獨會是真正的疾病,會是最大的疾病。他說他后悔就后悔在這兒了,要是早知道韓叔叔會這么快就老了,他說什么也不出去打工,說什么也要天天夜夜陪著韓叔叔。
可是,人生啊,不總是存在著許多不經(jīng)意間的遺憾么?
2010年的時候,韓鳳庚有了血尿。大喜、二喜、三喜,他們領著韓叔叔到處檢查,尋醫(yī)問藥,病情漸漸好轉(zhuǎn)了。但沒有想到的是,在2011年的7月28日,韓鳳庚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大喜和二喜趕緊把叔叔送進同煤總醫(yī)院,住院治療。在住院治療的日子里,大喜和三喜經(jīng)常不斷地到醫(yī)院看望韓叔叔,二喜則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陪在韓叔叔身邊。醫(yī)護人員和病房里的病人們都羨慕地說,看人家老韓,沒白拉扯那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比咱們親生的兒女都親呢。
二喜問大夫,有什么好辦法能治好我叔叔的病么?大夫說,老人患了膀胱癌,要想多活一年半載的,只能做膀胱切除術,但以后,老人就得背個尿袋子活著,大夫還說,這老人,我們知道,他干凈了一輩子,還不一定愿不愿意那樣活著呢,我們得給老人做思想工作呢。韓鳳庚是大同礦務局出名人士,醫(yī)務系統(tǒng)的人們當然更知道韓鳳庚,都知道他是一個喜歡干凈的人。他的外表干凈,一定是反映著他的內(nèi)心干凈。
二喜跟大夫說,花多少錢我花,只要能治好我叔叔的病就行。二喜閨女說,爺爺做手術,花多少錢我都包了,別考慮錢的事情。大喜和三喜,也都是這么說的,都爭著搶著要給老人花錢治病。可是,病這玩意兒,是不同情人的感情的,本來大家想等到把韓鳳庚的身體調(diào)理得好一些的時候,再做手術,可沒想到的是,到了2011年8月4日下午,醫(yī)生突然對二喜說,你叔叔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他患的是惡性膀胱癌,已經(jīng)不行了,連手術都來不及了。韓鳳庚發(fā)現(xiàn)二喜的眼睛總是紅的,就知道二喜總是偷著哭。韓鳳庚是多聰明的人,他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得了絕死癥嗎?從二喜紅腫的眼睛上看,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癥了,而且很快就會不久于人世了。endprint
二喜對我說,在老人彌留之際,老人躺在病床上,總是睜著眼睛,癡癡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極力地回憶著什么,好像總是回憶不完的樣子。
老人是在回憶什么呢?是在回憶帶著孩子們辛苦還是帶著孩子們幸福?或者是想象著人們經(jīng)歷的愛情是什么樣子?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
從2011年7月28日到8月8日,僅僅12天時間,老人的生命就如殘燈耗盡一般,一下子就不行了。人的生命,說起來是多么脆弱。但是,從韓鳳庚幾十年來的辛苦經(jīng)歷說起來呢,他的生命又是多么堅不可摧!
2011年8月8日傍晚,醫(yī)生對二喜說,老人已經(jīng)肺梗塞了,可能確實不行了。二喜抱住叔叔的頭說:“叔叔,您別怕,您別著急,醫(yī)生們都在忙著搶救您呢!”他真想放聲痛哭,可他不敢放聲痛哭,他不想讓叔叔感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韓叔叔張一下嘴,張一下嘴,啊啊的像是要說什么,但他已經(jīng)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我們?nèi)耸篱g還需要他說什么呢?一句話,他無愧于今生今世,他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人!
最后的時刻,韓鳳庚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圍在他身邊的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都已經(jīng)是超過半百的人了,都已經(jīng)頭頂絲絲白發(fā)了,但也許在韓鳳庚最后的一眼里,他們又回到了那個臟兮兮的孩童時代、那個艱難快樂的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代。
他滿頭白發(fā),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漸漸地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74年的人生旅途。
二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但奇怪的是,居然掉不出眼淚來。過了一會兒,當他從懵懂中清醒過來,當他清醒地知道,韓叔叔是再也活不過來的時候,他的淚水才真正地開始洶涌流淌。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最親的人死了,一下子是流不出淚的。
按照當?shù)氐娘L俗習慣,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死在外面就變成了孤魂野鬼。大喜和二喜對三喜說,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叔叔斷了氣,我們倆到外面去給叔叔買裝老衣裳,去雇車,咱們把韓叔叔拉回家去。那三個已經(jīng)過了半百的孩子,認為韓叔叔還有一絲游離之氣,還沒有真正死去,他們不能讓韓叔叔死在外面,他們要讓韓叔叔活著回家。韓叔叔這一輩子,在孩子們看來,他是什么都沒有,沒有戀愛,沒有老婆,沒有兒女,甚至沒有給自己買下一套房子,他什么都沒有啊,他真是活得太可憐了。
大喜和二喜邊出門邊叮囑三喜,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他走,叫他等著我們,我們把韓叔叔拉回家去。
三喜說,你們快去吧,別在這兒耽擱時間了。三喜跪在病床前,兩只手抱住韓叔叔的頭,把臉貼住韓叔叔的臉,把嘴貼近韓叔叔的耳朵,不住氣地吆喝著:韓叔叔,你堅持住,你別走,等回了家你再走。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你別介回不了家就走啊……韓叔叔,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一定能堅持住,你堅強了一輩子,你堅強了一輩子?。?/p>
病房里的人們,都被三喜吆喝韓叔叔的樣子給感動了,都灑下了惜別的淚水。人們都說,可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老韓這樣的好人,要是永遠不死,那該多好啊。
大喜和二喜在醫(yī)院外面匆忙奔走,給韓叔叔選購裝老衣裳。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想也沒想過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沒想過韓叔叔會死,他們不想讓韓叔叔死。醫(yī)院外面有很多私人開的喪事鋪子,大喜和二喜,從這家鋪子走出來,又走進那家鋪子,又從那家鋪子出來,又進了另一家鋪子,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最好的裝老衣裳,這是他們對韓叔叔要盡的最后一次孝心了。過去的多少年,是韓叔叔一直給他們選擇衣裳,現(xiàn)在卻輪到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衣裳了,他們真不想做這樣的選擇,可他們又一定要做好這樣的選擇。
這人生啊,是多么的復雜多變。
在二喜家里,大喜、二喜和三喜以及媳婦們,還有孫子孫女,他們?nèi)紘陧n鳳庚周圍,他們心如刀攪、淚雨飄灑。孩子們一邊流淚,一邊給韓叔叔穿著裝老衣裳;他們一邊給韓叔叔穿衣裳,一邊悲痛萬分地呼叫著: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等我們給叔叔穿好了衣裳,叔叔再走啊!叔叔……你別走……你別走……你別走啊……
韓鳳庚閉著眼睛,他累了,需要休息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