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鎮(zhèn)
摘 要:有關“讖緯名義”,一直存在爭論,總結起來大致三種論調:一是“緯純讖駁論”,認為讖自讖,緯自緯,兩者不是一類;二是名異實同論,認為兩者名雖不同,實質一樣;三是折中之論,認為讖緯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有廣狹二義?!白彙钡膬群S著時間的推移是有變化的,最早以“讖言”形式出現(xiàn),只是只言片語似的預言,后來就有了預言帝王受命的“圖讖”,西漢末附會經義而為“經讖”?!熬暋痹凇敖洉贝_立之后才出現(xiàn),附會于經。由此可知,“讖”與“緯”從內涵到形式是有區(qū)別的,因附會經義又有所聯(lián)系,就兩者的性質而言,合流是可能的。
關鍵詞:讖緯;緯純讖駁;名異實同
中圖分類號:B9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4-0186-03
自明輯佚緯書以來,讖緯諸問題逐漸被重視,諸家爭論,尤其讖緯名義問題,各持己見,難分伯仲。匯總諸家論斷,大致有三種:一為緯純讖駁論;二為名異實同論;三為最后為折中之論,言讖緯有廣狹二義之分。前兩種觀點更是針鋒相對,爭論最多。筆者對三種觀點簡單歸納和評析,在先賢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史料,闡發(fā)一點自己的拙見。
“讖”與“緯”的內涵在古籍中的解釋是不同的?!白彙痹凇墩f文·言部》中解釋是:“讖,驗也,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從言,韱聲?!薄白彙钡囊馑际菓灥念A言或隱語。而“讖書”就是指宣揚神學迷信、預言隱語之類的書。東漢張衡有論:“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貴焉,謂之讖書?!薄熬暋痹凇墩f文·系部》中解釋:“緯,織衡絲也。段注:引申為凡交會之稱。漢人左右六經之書,謂之秘緯。從系韋聲?!睗h代劉熙《釋名·釋典藝》中說:“緯,圍也,反復圍繞已成經也?!鼻宕K輿解釋:“緯之為書,比傅于經,輾轉牽合,以成其誼,今所傳《易緯》、《詩緯》諸書,可得其大概,故云反覆圍繞以成經?!薄熬暋眲t是根據這五經衍生的書,稱為“緯書”。
一、“緯純讖駁”辨疑
讖緯名義有別論,認為緯純讖駁,緯是經的支流,而讖是虛妄的預言。其開端可考者為明代胡應麟在《四部正訛》中說:“世率以讖緯并論,二書是相表里而實不同?!逼浜笥星邋批Q壽、趙在翰、阮元、任道镕,近人陳延傑、蒙文通、馮友蘭,現(xiàn)代學者周桂鈿、吳雁南等人均認為讖緯有別。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作了最為經典的總結:“儒者多稱讖緯,其實讖自讖,緯自緯,非一類也。讖者詭為隱語,預決吉兇?!曊呓浿Я?,衍及旁義?!瓌t讖緯有別,前人固以分析之。后人連類而譏,非其實也。右《乾鑿度》等七書皆《易緯》之文,與圖讖之熒惑民志,悖理傷教者不同?!薄端膸烊珪肥乔宄俜骄幮薜募蟪傻膮矔又畢⑴c編修的文人多為學術的翹楚,所以有關讖緯的論述,在學術和政治上,其權威性是不言而喻的。后世學者也多采此說,論述大同小異。
“讖”與“緯”內涵不同,認為兩者有別,持此論者已然認為這是定論,但沒有拿出很多證據來證明。再就是《四庫全書》編修者為名儒大家,出于“尊經”的目的,免不了病讖而崇緯。近現(xiàn)代學者同意此論者,雖不見得“尊經”,可能從緯書包含很多科學的內容出發(fā),認為讖緯有別,也沒有拿出什么實質性的東西證明此觀點的正確。
“緯純讖駁論”的權威性由于《四庫全書》編修而得到認證,其后又有很多學者趨同,可從史料來看,此論卻忽視了兩個問題:
其一,若言“讖駁”無可厚非,則“緯純”就是以偏概全。“讖”為“有征驗之書”可以定性,其駁雜亦不用質疑,而“讖”的性質前后還是有一定的變化,其中也有附會經義。如《論語比考讖》中有“從善,繹繹襁負如歸市”(《太平御覽》827卷),“仁義在身,行之可強”(《文選》47卷《三國名臣序》)。反過來說“緯純”者,也沒有詳細的考辨,只言片語說緯以輔經之用,著實偏頗,不足以說明“緯純”。更何況“緯書”中夾雜著大量的體現(xiàn)“符命瑞應”的內容,如《禮緯含文嘉》中:“五禮修備,則五諸侯星正行,光明不相凌侵,五谷應以大豐?!保ā堕_元占經》卷66)《禮緯稽命征》中:“禮得其宜,則虛危有德星見?!保ā堕_元占經》卷77)其他緯書中這樣的語句舉不勝舉,可見“緯”中有大量類似“讖”的語句,不能只以其中能闡釋經義的語句來說明“緯純”。
其二,“讖”與“緯”是有區(qū)別的,但不能完全割裂“讖”與“緯”的聯(lián)系?!端膸烊珪偰刻嵋诽岬骄暿墙浀闹Я?,也就是說緯書附會于經書,這一點不必論證。而“讖“也附會于經書,在史料中是有體現(xiàn)的。《郅惲傳》記載郅惲上書王莽中有“漢歷久長,孔為赤制”,與“尤以惲據經讖”相照應,也就是說“經讖”中有關于“孔為赤制”的內容,可見“讖”也附會于經書。以下史料更能說明東漢儒士援讖入經,以讖附會經書?!斗陚鳌じ椒崅鳌分杏涊d:“永平元年,拜長水校尉,與公卿雜定郊祠禮儀,以讖記正五經異說?!薄稄埣儌鳌分杏涊d:“純以圣王之建辟雍,所以崇尊禮義,既富而教者也。乃案七經讖、明堂圖、河間《古辟雍記》、孝武太山明堂制度,及平帝時議,欲具奏之?!薄恫馨齻鳌分杏涊d:“褒既受命,乃次序禮事,依準舊典,雜以《五經》讖記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兇終始制度,以為百五十篇,寫以二尺四寸簡?!币陨先龡l有兩點共性,一是讖書中涉及禮儀制度,如郊祠禮儀、辟雍明堂制度、冠婚吉兇終始制度;二是東漢學者用讖書中涉及的禮儀制度來修正五經的不足,或是附會五經。這與“緯書”中的某些內容是吻合的,可見“讖”與“緯”是有聯(lián)系的。
對以上的問題周桂鈿先生在《秦漢思想史》中做了總結,他是認為“讖”、“緯”是有區(qū)別的,但也看到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圖讖附會于經書,緯書也附會于經書,于是,圖讖與緯書合流,成為一種思潮,后代合稱讖緯?!雹?/p>
二、“讖緯名異實同”析論
“讖緯名異實同論”則認為其名雖有差異,而其實質內容卻相同。持此論點的有清王鳴盛、俞正燮、姜忠奎,近人顧頡剛、王利器、陳槃,現(xiàn)代學者鐘肇鵬、王鐵,臺灣學者呂凱、鄭鈞等人。以下舉兩人就能弄清此觀點的特點及其論證方法。endprint
近人陳槃,是研究讖緯問題的大家,對于讖緯名義問題,他認為:“讖、緯、圖、候、符、書、箓,雖稱謂不同,其實只是讖緯,而緯復出于讖。故讖、緯、圖、候、符、書、錄之七名者,其于漢人,通稱互文,不嫌也?!雹诟爬樽?、符、箓、圖、書、候、緯一元論。他明確提出:“由‘讖至‘緯,不過形式上一轉變,從而標新名目。其實質則‘讖‘緯一也。”③所涉相關論文有《讖緯釋名》、《讖緯命名及其相關之諸問題》、《讖緯互辭考》、《略論讖緯互辭及讖于經義與緯書之關系》。陳先生的觀點前人已經有論,并不新鮮。他的獨到之處有二:其一為論證詳實,對文獻的考據詳細,對凡涉“讖”、“緯”文獻史籍及后人輯佚的緯書進行梳理;其二論證方法——互文法,這對于研究“讖緯名義”是一個創(chuàng)新。
當代學者鐘肇鵬在其專著《讖緯論略》中舉“讖”“緯”互稱八例來證明讖緯無實質區(qū)別的結論:“不論從漢魏人對讖緯的理解來說,或者就讖緯的實質來看,讖與緯只是異名同實?!暶疽耘洹洠扔小浂笥小?。七緯以配七經?!曇耘浣浌史Q‘經緯。讖以附經故稱‘經讖。讖與緯就其實質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只是就產生的歷史先后來說,則讖先于緯。漢代神化儒學,方士化的儒生以讖附經,于是產生了緯書?!雹?/p>
《后漢書》就有“讖”與“緯”的互用例子,而且不止一處。而認為讖緯異名同實,忽視了“讖”與“緯”的歷史變化,“讖”“緯”是有關聯(lián)的,不過不可等同而論。
說“讖”“緯”異名同實,源自于兩種情況:其一是“讖”與“緯”開始本不同,其后“讖”的流行,與“緯”合流;其二,是“讖”在發(fā)展中實質發(fā)生了變化,附會于“經”,其后用“緯”代替“經讖”之名。這兩種情況,說明“讖”與“緯”在發(fā)展中是存在聯(lián)系的,就其實質而言還是有區(qū)別的。
“讖”產生在先,《史記·趙世家》中有記載:“春秋時,秦繆公因病昏睡了七天,醒來后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后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有別。公孫支書而藏之,秦讖于是出矣?!边@可能是關于“讖”的最早記載。這一記載說明兩點:一是“讖”的產生可追溯到春秋時期;二是“讖”最早就是以預言的形式出現(xiàn)的。
“讖”的涵義有三:一是“讖言”,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亡秦者胡也”,“今年祖龍死”,《史記·陳涉世家》中“丹書帛‘陳勝王,置人所會魚腹中”,“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這些都是以讖謠形式出現(xiàn)的,只言片語,不成理論。二是言災異變化和帝王受命方面的符命征驗之書。《漢書》中記載:“(建平二年六月)待詔夏賀良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宜改元易號?!贝俗徫乃闶情_“再受命”預言之先,而后王莽造“符命”篡位,“符命”的形式與“讖”無異。莽末,反王莽者多用“讖”,光武帝信“讖”,更善用“讖”?!逗鬂h書·光武帝紀上》記載:“宛人李通等以圖讖說光武云‘劉氏復起,李氏為輔?!贝藯l作注為:“圖,河圖也。讖,符命之書。讖,驗也。言為王者受命之征驗也。”公孫述在巴蜀自立,也利用“圖讖”:“述亦好為符命鬼神瑞應之事,妄引讖記。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代,歷數盡也,一姓不得再受命。”三是附會于經書的“經讖”(在上面已有討論,此處不再贅述),此與“緯”內涵最為貼近,關系也最緊密的。
“緯”之稱一定是在漢武帝立五經之后而有,陳槃先生認為:“‘緯之稱,大抵可能早推至昭、宣帝之世?!雹萜渲饕茢嘁罁恰缎↑S門譙敏碑》中所記的“其先故國師譙贛,深明典隩,讖錄圖緯,能精微天意,傳道與京君明”。⑥譙敏是東漢桓靈時人,有碑文傳世,材料的可信度大。追溯其先人譙贛,即是焦延壽,是昭宣時人,在《漢書·京房傳》中有載:“京房,治《易》事梁人焦延壽。延壽字贛?!湔f長于災變,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各有占驗?!薄稘h書》中所說譙贛“長于災變”的學說與碑文中“讖錄圖緯”似有淵源。不過成帝時,“緯”之稱有可考,在《漢書·李尋傳》中記有李尋對帝舅王根的進言:“五經六緯,尊術顯士?!逼渥椋骸懊峡翟唬骸?,《五經》與樂緯也。張晏曰:‘六緯,《五經》就《孝經》緯也。師古曰:‘六緯者,《五經》之緯及樂緯也。孟說是也?!蓖醺鶠槌傻劬耍熬暋敝傻蹠r已有,推至昭宣時可信?!逗鬂h書·郅惲傳》上王莽一段中提到有“經讖”之稱,而王莽歷經元成哀平四個時期,“經讖”之稱,推至成帝時已是有可能的。雖不能完全確定“經讖”也稱為“緯”,不過兩者的關系很密切,其后可能合流為一。
三、“讖”與“緯”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
研究緯學的日本學者安居香山認為:“所謂‘讖緯思想,有廣、狹二義。從狹義來說,是指自前漢到后漢所流行、形成的緯書思想,……廣義的讖緯思想,是從這種神秘思想的淵源開始的;它經過秦漢神秘思想流行的最盛期,包括流行于魏晉以后中國思想界的一切神秘思想在內,統(tǒng)稱為‘讖緯思想?!雹叱窒嗤擖c的有周予同:“緯含廣狹二義。緯書之廣義的解釋,是泛指當時所產生的一切講術數占驗的書而言,……緯書之狹義的解釋,則專指‘七緯言。”⑧當代有丁鼎、薛立芳合寫的論文《試論“讖”與“緯”的區(qū)別——兼與鐘肇鵬先生商榷》(《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他們認為應從內涵和外延上把握兩個概念,也基本上是從廣狹二義論證的觀點:“專諸文獻,揆諸史實,我們認為‘讖、‘緯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是在內涵和外延上都不完全相同的兩個概念?!雹?/p>
“讖”與“緯”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具體歸納如下:
(1)“讖”從春秋戰(zhàn)國到兩漢,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最后呈現(xiàn)出三個涵義:一是“讖言”,就是簡單的預言;二是結合災異變化而言帝王受命的讖書或圖讖;三是附會于經書,闡釋微言大義的“經讖”。從歷史變化來看,“緯”與“讖”是不等同的。不過“緯”與“讖”的聯(lián)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本來兩種形式,由于都附會于“經”而合流;另一種是發(fā)展到最后用“緯”之名代替“經讖”。如臺灣學者鄭鈞在《讖緯考述》中說:“大致早在西漢末年,緯書往往與圖、讖先后錯出,且相涵容。到了東漢之初,事實上圖、讖、緯三者已經合流,在稱謂上也混淆難分了?!雹鈋ndprint
(2)誠如清末廖平在《公羊經傳驗推補正》昭公十七年所言:“讖與緯不可強分優(yōu)劣?!蔽覀兘裉炜磥?,漢代的“讖”與“緯”都是為了神化儒學,是儒學宗教化的產物?!白彙备嗟氖求w現(xiàn)了“讖緯”思潮的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利用“讖”的宣傳容易得到社會各個階層的支持;而“緯”,多是儒者神化儒家思想,是讓“讖緯”思潮蒙上意識形態(tài)的外罩,維護王權的統(tǒng)治。在歷史中,“讖”與“緯”都是凸顯了神學的性質,我們應該把“讖緯”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
注 釋:
①周桂鈿.秦漢思想史[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287.
②陳槃.讖緯命名及其相關之諸問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9.
③陳槃.讖緯釋名[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1本),302.
④鐘肇鵬.讖緯論略[M].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11.
⑤陳槃.讖緯釋名[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1本),307.
⑥(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7.1038.
⑦安居香山.緯書形成問題與緯書思想研究的動向[J].孔子研究,1986,(2).
⑧周予同.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42.
⑨丁鼎,薛立芳.試論“讖”與“緯”的區(qū)別——兼與鐘肇鵬先生商榷[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108.
⑩鄭鈞.讖緯考述[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21.
參考文獻:
〔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易類·附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3.
〔3〕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
〔4〕陳槃·古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陳槃.讖緯釋名[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87.
〔6〕鐘肇鵬.讖緯論略[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
〔7〕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8〕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9〕安居香山撰.緯書形成問題與緯書思想研究的動向[J].孔子研究,1986,(2).
〔10〕丁鼎,薛立芳.試論“讖”與“緯”的區(qū)別——兼與鐘肇鵬先生商榷[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
(責任編輯 張海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