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越春秋》傳奇色彩濃郁,具有“小說化”敘事特征。這與讖緯在東漢的興盛以及趙曄今文經(jīng)學(xué)者的身份有密切關(guān)系。在讖緯影響下,《吳越春秋》出現(xiàn)了諸如感生、受命、祥瑞災(zāi)異等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繼承讖緯之說并加以演繹虛構(gòu),神奇浪漫,頗具文學(xué)色彩?!秴窃酱呵铩肥茏従曈绊戇€表現(xiàn)在:虛構(gòu)能力的提高,對奇幻之美的追求,對事物的細致描摹。這都使《吳越春秋》充滿文學(xué)魅力。在讖緯的視野下,對《吳越春秋》“小說化”敘事特征進行考察,不僅有助于我們客觀評價《吳越春秋》自身文學(xué)價值,有助于梳理東漢時期文學(xué)敘事與歷史敘事的“分流”過程,而且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討讖緯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讖緯;《吳越春秋》;奇幻美;小說化
作者簡介:林小云,華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經(jīng)學(xué)與文學(xué)? (E-mail:lxy2025654@126.com;福建 泉州)。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一般項目“漢代傳書與文史分流研究”(FJ2021B083)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3)06-0143-10
演繹春秋末期吳越兩國爭霸歷史的《吳越春秋》,雖然題材為史,但更多虛構(gòu)成分,故事曲折離奇,有著相當(dāng)濃厚的傳奇色彩。明代錢?!吨乜瘏窃酱呵镄颉氛J為“其字句間或似小說家”(《吳越春秋》四部叢刊本,上海涵芬樓1929年影印明弘治十四年鄺璠、馮弋所刻《吳越春秋十卷》,第1頁。)?!端膸烊珪偰刻嵋芬舱f:“至于處女試劍,老人化猿,公孫圣三呼三應(yīng)之類,尤近小說家言。”([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 778頁。)明代馮夢龍《古今小說序》甚至直接視之為小說:“史統(tǒng)散而小說興……《吳越春秋》等書,雖出炎漢;然秦火之后,著述猶希?!保S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4頁。)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也認為其“雖本史實,并含異聞”,屬于“小說之志怪類中又雜入本非依托之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10頁。)現(xiàn)代學(xué)者如楊義、梁宗華、黃仁生等也視《吳越春秋》為小說。(參見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87頁,;梁宗華:《一部值得重視的漢代歷史小說——〈吳越春秋〉文學(xué)價值初探》,《浙江學(xué)刊》1989年第5期;黃仁生:《論〈吳越春秋〉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文言長篇歷史小說》,《湖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4年第3期。)郭丹則認為《吳越春秋》保留了“史”的體式殘骸而有小說之形態(tài),體現(xiàn)了東漢“文史分流”的趨勢。(郭丹:《史傳文學(xué)——文與史交融的時代畫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313—318頁。)上述古今各家表述雖有所不同,但都認為《吳越春秋》具備了小說的敘事特征。那么,在文學(xué)尚未正式獨立的東漢,《吳越春秋》為何呈現(xiàn)出這種“小說化”敘事特征?其文學(xué)敘事緣何侵入甚至取代歷史敘事,從而實現(xiàn)從歷史敘事向文學(xué)敘事的轉(zhuǎn)化呢?我們以為,《吳越春秋》出現(xiàn)“小說化”敘事特征,有著多方面原因,而東漢讖緯的興盛則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秴窃酱呵铩贰靶≌f化”的原因,已經(jīng)有不少學(xué)者進行了研究,但其與讖緯的關(guān)系卻鮮有人論及,因此本文將就此問題作一番探討,希望能探析《吳越春秋》“小說化”敘事的時代動因,并從某個側(cè)面窺探東漢時期“文史分流”的原因。
一 讖緯的興盛及趙曄與讖緯的關(guān)系
讖緯是兩漢時期把經(jīng)學(xué)神學(xué)化的學(xué)說,興起于西漢哀平之際,盛行于東漢。讖緯的興盛,源于其與政治權(quán)力的結(jié)合。由于光武帝劉秀曾利用讖語奪取政權(quán),因此篤信讖緯。取天下后,他“宣布圖讖于天下”([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84頁。),確立了讖緯的官方統(tǒng)治地位。自此,讖緯在東漢政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舉凡斷獄、決策、任免等,皆可見讖緯之深刻影響。漢明帝時,“詔東平王蒼正《五經(jīng)》章句,皆命從讖”([唐]魏徵:《隋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941頁。)。漢章帝則召開了著名的白虎觀會議,這次會議基本圍繞著讖緯進行,所編纂的《白虎通義》大量運用讖緯中的事例,處處流露出讖緯的氣息。這一切都說明讖緯具有思想上的話語霸權(quán)。讖緯在政治及經(jīng)學(xué)上的統(tǒng)治地位,也使其進一步將影響力滲透到其它領(lǐng)域,如史學(xué)與文學(xué)。要之,終東漢一朝,讖緯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深刻地影響了東漢的政治、思想和文化。
由于讖緯的權(quán)威力量,讖緯成為當(dāng)時學(xué)者的必修課,《漢書》《后漢書》等就記載了漢代很多精通讖緯的大學(xué)者。如史學(xué)家班彪,其著《王命論》,多以讖緯思想宣揚漢代君權(quán)神授,可見也深受讖緯影響。薛漢“世習(xí)《韓詩》,父子以章句著名。漢少傳父業(yè),尤善說災(zāi)異讖緯,教授常數(shù)百人。建武初,為博士,受詔校定圖讖”([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2 573頁。)?!秴窃酱呵铩纷髡呲w曄生活于東漢前期,這正是讖緯興盛的時代。據(jù)《后漢書》本傳記載,趙曄曾師從今文經(jīng)學(xué)者杜撫學(xué)《韓詩》,而杜撫的老師正是上述善說災(zāi)異、受詔校定圖讖的薛漢。杜撫本人也著有以緯證詩之作《詩題約義通》。另據(jù)東晉虞預(yù)《會稽典錄》云:趙曄師從杜撫二十年,“撫嘉其精力,盡以其道授之”([清]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01頁。),深得師門精義。今文經(jīng)學(xué)謹守師法家法,因此,讖緯在趙曄所學(xué)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本傳還記載,趙曄除《吳越春秋》外,尚有《詩細歷神淵》一書。但該書不傳于后世,其內(nèi)容已無從直接了解。本傳載:“蔡邕至?xí)?,讀《詩細》而嘆息,以為長于《論衡》?!保ǎ勰铣危莘稌希骸逗鬂h書》,
第2 575頁。)一般認為,《論衡》既是“疾虛妄”之作,而蔡邕將《詩細歷神淵》與《論衡》相比,那么《詩細歷神淵》應(yīng)該也與之旨趣相似,亦為“疾虛妄”也即反對讖緯之作。事實是否如此呢?《論衡》一書,雖稱“疾虛妄”,但其所疾之“虛妄”“多系世俗迷信,及書傳中之神話乃至文學(xué)上常有的夸飾”(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356頁。),而對當(dāng)時最大的虛妄讖緯,王充并未全然反對,其書中多有引用緯書事典、化用緯書觀點之處,且借助符瑞大力稱頌漢代皇帝,如他在《講瑞篇》中便說:“案永平以來,訖于章和,甘露常降,故知眾瑞皆是,而鳳皇騏驎皆真也。”(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645頁。)蔡邕其人,《后漢書》本傳載其曾上書言災(zāi)異,可見也非反對讖緯之人。因此,蔡邕對趙曄《詩細歷神淵》的激賞,認為其勝過《論衡》,并不能說明《詩細歷神淵》中無“虛妄”的內(nèi)容,更不能說明該書反對讖緯。從趙曄的師承、該書與眾多緯書類似的書名來看,《詩細歷神淵》更可能是一部有關(guān)讖緯的著作?;輻澰凇逗鬂h書補注》中稱“以歷言詩,猶詩緯之《泛歷樞》也”([清]王先謙:《后漢書集解》,第901頁。),也認為《詩細歷神淵》是一部類似緯書的著作。綜上,趙曄精通讖緯應(yīng)該是可以肯定的。社會的氛圍,自身的學(xué)養(yǎng),這一切都決定了趙曄《吳越春秋》與讖緯的密切關(guān)系。
二 《吳越春秋》中的讖緯之說
讖緯內(nèi)容龐雜,包含五德終始、感生、受命、災(zāi)異祥瑞乃至天文地理知識等?!秴窃酱呵铩分械淖従暿录m不是很多,但卻涵蓋了讖緯中的重要內(nèi)容。
(一)感生。感生神話并非在讖緯之后才出現(xiàn),《詩經(jīng)·大雅·生民》即有姜嫄履大人跡而生后稷之說?!妒酚洝分兑蟊炯o》《周本紀》也有類似的感生神話。但讖緯出現(xiàn)后,感生神話得到進一步的豐富發(fā)展卻是不爭的事實。讖緯創(chuàng)造了大量關(guān)于古帝圣王的感生神話,如黃帝乃其母附寶感雷電而生,商湯乃其母扶都感黑帝而生,文王乃其母大任感蒼帝之精而生等。讖緯虛構(gòu)所謂的感生神話,是賦予圣王的出身以神圣性,以顯示天命早定、君權(quán)神授?!秴窃酱呵铩肪硪弧秴翘畟鳌芳闯幸u《詩經(jīng)》之說,謂姜嫄履天帝之跡而生后稷,賦予后稷出生以神圣性。卷六《越王無余外傳》載:“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產(chǎn)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紐?!保ū疚乃小秴窃酱呵铩芬木鲎詮堄X《吳越春秋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版。)這是關(guān)于大禹出生的讖緯化敘述。大禹出生的神話,典籍中有不同的記載?!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帝令祝融殺鯀于羽山之郊。鯀復(fù)(腹)生禹。”(袁珂:《山海經(jīng)譯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36頁。)《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曰:“禹生于石?!保ǎ蹪h]劉安:《淮南子》,陳廣忠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 135頁。)緯書中則有不少禹母吞薏苡生禹的記載,“夏姒氏,祖以薏苡生”(《禮含文嘉》);“禹姓姒氏,祖昌意,以薏苡生”(《尚書刑德放》)([清]趙在翰輯:《七緯》,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81、217頁。)。此外,緯書中尚有禹母剖背而生禹之說:“修己剖背,而生禹于石紐。”(《尚書中候考河命》)([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31頁。)《吳越春秋》中大禹感生神話,很顯然是在緯書“吞薏苡說”及“剖背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想象發(fā)揮而成。從敘事目的看,與緯書一樣,也是賦予大禹出身以神圣性,以顯示其天命所歸;從敘事效果看,雖然故事內(nèi)容與緯書基本一致,但有了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較細膩的細節(jié)描寫,大禹母親女嬉的形象與讖緯相比,也更為具體生動。
(二)受命。受命也是讖緯中常見的神化帝王的手段。所謂“受命”,就是帝王接受上天所授予的天命。上天授予天命的主要方式是出河圖洛書以授圣王。如《春秋元命苞》:“堯游河渚,赤龍負圖以出,圖赤如綈狀,龍沒圖在?!保ǎ矍澹葳w在翰輯:《七緯》, 2013年,第426頁。)《尚書中候》:“河龍圖出,洛龜書威,赤文象字,以授軒轅?!保ǎ廴眨莅簿酉闵健⒅写彖鞍溯嫞骸毒晻伞?,1994年,第400頁。)除了受河圖洛書之外,讖緯中還有一些受天書的例子,如《春秋元命苞》:“鳳凰銜丹書,游于文王之都。西伯既得丹書,于是稱王,改正朔,誅崇侯虎?!保ǎ矍澹葳w在翰輯:《七緯》,第426頁。)讖緯熱衷于虛構(gòu)帝王受命,是為了給現(xiàn)世的政權(quán)提供一個更高的權(quán)威,以體現(xiàn)政權(quán)的正當(dāng)性、神圣性。受命的思想經(jīng)讖緯的傳播而深入人心,成為漢人的習(xí)慣性思維?!秴窃酱呵铩ぴ酵鯚o余外傳》載,大禹治水,有黃龍負舟,大禹曰:“我受命于天,竭力以勞萬民……此天所以為我用?!贝送?,同卷中尚有禹受天書明治水之理的記載:
禹傷父功不成……乃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掛不顧,履遺不躡,功未及成。愁然沉思,乃按《黃帝中經(jīng)歷》—蓋圣人所記,曰:“在于九疑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赤帝在闕。其巖之巔,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瑑其文?!庇砟藮|巡,登衡山,血白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嘯,忽然而臥,因夢見赤繡衣男子……東顧謂禹曰:‘欲得我山神書者,齋于黃帝巖岳之下,三月庚子,登山發(fā)石,金簡之書存矣?!硗擞铸S,三月庚子,登宛委山,發(fā)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
關(guān)于鯀禹治水的神話,最早出自《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袁珂:《山海經(jīng)譯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36—337頁。)敘述極其簡單,并無禹受命的記載?!妒酚洝は谋炯o》對大禹治水記載得較為詳細,但著重突出的是其“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1頁。)的艱苦卓絕的作風(fēng)及厚生愛民的仁德,也未提及禹之受命。此外,《呂氏春秋》《淮南子》等也有大禹治水的記載,雖與《山海經(jīng)》《史記》的記載有所差異,但也均未敘及大禹得天帝授書。而讖緯中卻有不少關(guān)于大禹受命治水的記載。如《尚書中候》:“禹臨河觀,有白面長人魚身,出曰:‘吾河精也。’表曰:‘文命治滛水,臣河圖去入淵?!薄坝碛^于蜀河,而授綠字?!薄坝砝砗樗?,觀于河,見白面長人魚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圖,而還于淵?!保ǎ廴眨莅簿酉闵?、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406、406、408頁。)《尚書刑德放》:“禹長于地理,水泉九州,得括地象圖,故堯以為司空?!保ǎ矍澹葳w在翰輯:《七緯》, 2013年,第217頁。)《吳越春秋》大禹受天書而得通水之理的記載,顯然是對讖緯故事的繼承與發(fā)揮。一方面,它以感性直觀的方式,神化了大禹厚生愛民的形象,表明圣王的至德所感,必致天命所歸:大禹為民勞身焦思,其受天書正是上天彰明其圣德。另一方面,《吳越春秋》對大禹治水的讖緯化敘述,比之《山海經(jīng)》《史記》諸書,更為具體生動。書中不僅刻畫了大禹“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的仁德形象,而且還細致描寫了其受命的過程:先是從《黃帝中經(jīng)歷》中得到有關(guān)天書的啟示,而后登衡山血白馬以祭,猶未得,最后才于夢中得到山神指點,找到金簡之書。不僅故事情節(jié)曲折離奇,引人入勝,細節(jié)描寫也更為豐富細膩,如寫大禹“冠掛不顧、履遺不躡”“愁然沉思”“仰天而嘯、忽然而臥”等,使得大禹為天下百姓勞身焦思的形象更為鮮明,呈現(xiàn)出文學(xué)敘事的特點。
(三)祥瑞災(zāi)異。先秦以來就有的天人感應(yīng)思想經(jīng)董仲舒發(fā)展,到漢代大行于世。天人感應(yīng)在政治上的運用就是災(zāi)異譴告說與祥瑞說。讖緯繼承董仲舒譴告說的思想,將地震、山崩、洪水等災(zāi)難事件及日蝕、月蝕等異常之事與政治失道并置敘述,如“夏桀無道,山亡土崩”(《尚書中候》)([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409頁。);“逆天地,絕人倫,當(dāng)夏雨雪”(《詩推度災(zāi)》);“八政不中,則天雨刀”(《春秋演孔圖》)([清]趙在翰輯:《七緯》,第240、382頁。)等。這種敘述,強調(diào)的是統(tǒng)治者的政治德行。《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載,勾踐欲僭越稱王,范蠡勸阻:“昔吳之稱王,僭天子之號,天變于上,日為陰蝕?!眳蔷`背周禮,僭越稱王,上天以日食加以警告?!斗虿顑?nèi)傳》載,夫差窮兵黷武,不顧伍子胥之諫北上伐齊、與晉爭長,耗盡吳國國力,又賜死伍子胥,導(dǎo)致吳國“連年不熟,民多怨恨”。吳國連年不熟,違背自然規(guī)律,很顯然也是上天對夫差的警告與懲罰,是天命的表達。無奈夫差不悔悟,最終滅國亡身。
與災(zāi)異譴告相對應(yīng)的便是祥瑞。讖緯興起后,祥瑞之說更為興盛。在讖緯的敘述中,祥瑞的出現(xiàn)有兩種情況。一是王者受命。如“黃帝之將興,黃云升于堂”(《春秋演孔圖》);“帝王之興,多從符瑞。周感赤雀,故尚赤。殷致白狼,故尚白。夏錫玄珪,故尚黑”(《春秋感精符》)([清]趙在翰輯:《七緯》,第379、528頁。)。二是王者有德。如“王者德至天,則降甘露”(《孝經(jīng)援神契》);“是以清和上升,天下樂其風(fēng)俗,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神龍升降,靈龜晏寧”(《樂動聲儀》);“制禮作樂得天意,則景星見”(《禮稽命征》)([清]趙在翰輯:《七緯》,第698、339、297頁。)。在讖緯影響下,漢代士人對祥瑞之物十分著迷。如班固、杜篤、傅毅等人的賦中,寶鼎、祥云、甘露、醴泉等祥瑞之物屢屢出現(xiàn)。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吳越春秋》也記載了不少祥瑞?!对酵鯚o余外傳》載,禹即天子位,“調(diào)權(quán)衡,平斗槲,造井示民,以為法度”時,“鳳凰棲于樹,鸞鳥巢于側(cè),麒麟步于庭,百鳥佃于澤”。大禹有恩澤于民,這些祥瑞正是“天美禹德而勞其功”的表現(xiàn),是上天對大禹的褒揚。更值得注意的是,大禹治水過程中遇九尾白狐而娶涂山氏之女的記載: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yīng)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斯則行?!饕釉?!”……禹因娶涂山女,謂之女嬌。
大禹娶涂山氏之女的故事,《呂氏春秋》《史記》等書中均有之,但并未提及九尾白狐。而緯書中則有禹夢見九尾白狐的記載:“(禹)長九尺九寸,夢自洗河,以手取水飲之,乃見白狐九尾?!保ā渡袝泻蚩己用罚ǎ廴眨莅簿酉闵?、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431頁。)在讖緯敘事中,九尾白狐是王德的象征,如“德至鳥獸,則狐九尾”(《孝經(jīng)援神契》)、“文王下呂,九尾現(xiàn)”(《易乾鑿度》)、“天命文王以九尾狐”(《春秋元命苞》)、“黃帝先致白狐、白虎,諸神物乃下”(《春秋合誠圖》)([清]趙在翰輯:《七緯》,第701、30、426、545頁。)等等??梢?,《吳越春秋》中大禹遇九尾白狐而娶涂山女的故事是從緯書中繼承變化而來,“其九尾者,王之證也”,神化了大禹的天命,遇白狐而娶涂山氏之女則使圣王大禹添了一絲人間的氣息,更加親切可感,而涂山歌謠的吟唱,更是使行文搖曳生姿。
讖緯敘事中,祥瑞都發(fā)生在黃帝、堯、舜、禹等圣王身上,是上天對其圣德的褒揚?!秴窃酱呵铩分邢槿鹬碌闹鹘莿t除大禹外,尚有越王勾踐?!豆篡`陰謀外傳》中,勾踐為誘使夫差起宮室,耗費吳國國力,使木工三千余人入山尋找良木以獻夫差,一年無所得。正當(dāng)木工皆有怨望之心時,“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勾踐當(dāng)然稱不上圣王,但其復(fù)國過程中,“緩刑薄罰,省其賦斂,于是人民殷富,皆有帶甲之勇”,其行為雖以復(fù)仇為目的,但客觀上卻有益于百姓民生,故天生祥瑞以助之??梢?,《吳越春秋》中這些祥瑞之事,與讖緯相一致,突出的是統(tǒng)治者的政治德行,體現(xiàn)了趙曄對仁德之世的向往。具體敘述中,其內(nèi)容比讖緯更詳細,情節(jié)更為豐富曲折,故事性也更強,因而其敘事也更具文學(xué)性。
(四)空間地理。讖緯所建構(gòu)的空間地理世界很具有神秘感。這種神秘感首先體現(xiàn)在對昆侖山的神化上。昆侖山,作為古人認知中最高大的山脈,一直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因而在早期神話中對它有不少神秘化的想象與描述。如《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曰:“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袁珂:《山海經(jīng)譯注》,第244頁。)《穆天子傳》中昆侖山則是西王母所在之地。讖緯出現(xiàn)后,昆侖山進一步被神化了?!洞呵锩鼩v序》云:“天地開辟,萬物渾渾,無知無識,陰陽所憑。天體始于北極之野,地形起于昆侖之墟?!保ǎ廴眨莅簿酉闵健⒅写彖鞍溯嫞骸毒晻伞?,第885頁。)《河圖録運法》曰:“地之位起形于昆侖,坐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眾仙之所集也?!保ǎ廴眨莅簿酉闵健⒅写彖鞍溯嫞骸毒晻伞?,第1 164頁。)《河圖括地象》曰:“昆侖之山為地首,上為握契,滿為四瀆……”([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091頁。)這里,昆侖山不僅僅是渺遠的一座神山,居住著帝王神仙,而且是地形、河流之始,是人類生存空間的發(fā)源地。地形之始自當(dāng)位于中央,因此在讖緯的想象中,昆侖山還是地之中央,“地中央曰昆侖。昆侖東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其中有五山,帝王居之”(《河圖括地象》);“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廣十萬里,有三千六百軸,互相牽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河圖括地象》)。([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089、1 091頁。)位于地之中央又高峻無比,由此衍生開來,昆侖山還是天柱和地柱,既向下延伸,支撐著整個大地,又聳入云端,溝通天人:“昆侖山,天中柱也”(《龍魚河圖》);“昆侖山為天柱,氣上通天”(《河圖括地象》);“(昆侖)地下有四柱,三百六十四軸”(《河圖括地象》)。([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154、1 095、1 092頁。)讖緯對昆侖山獨有的認識在《吳越春秋》里也有所體現(xiàn)?!豆篡`歸國外傳》記載:
于是范蠡……筑作小城。城既成,而怪山自至……范蠡曰:“臣之筑城也,其應(yīng)天矣。昆侖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昆侖之山乃天地之鎮(zhèn)柱也。上承皇天,氣吐宇內(nèi);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圣生神,嘔養(yǎng)帝會。故五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天地之壤,乘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于后土,岳象已設(shè),昆侖故出,越之霸也?!?/p>
勾踐認為昆侖山是王者的象征,而越國地處偏遠,遠離政治中心,不具備統(tǒng)治地位,不敢企望昆侖之象。而范蠡則認為其筑城上應(yīng)天意,有昆侖之象,預(yù)示著越將興霸。這里,昆侖山不僅是天地之鎮(zhèn)柱、帝王神仙之居所,且有神秘能量,能預(yù)示國家興亡,在吳越爭霸中以怪山形象出現(xiàn),是越將興霸的象征。這正是《吳越春秋》對讖緯中昆侖山神秘形象的進一步想象和發(fā)揮,為勾踐復(fù)國的歷史故事增添了傳奇色彩。
讖緯中空間地理的神秘性還體現(xiàn)在對天與地、天地與人事之間神秘關(guān)系的描述上。如《河圖括地象》曰:“天有五行,地有五岳。天有七星,地有七表。天有四維,地有四瀆。天有八氣,地有八風(fēng)。天有九道,地有九州?!薄疤觳蛔阄鞅?,地不足東南。西北為天門,東南為地戶?!保ǎ廴眨莅簿酉闵?、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090頁。) 《詩含神霧》則將各個地域與時間、音樂、節(jié)氣、民風(fēng)等關(guān)聯(lián)起來,如“唐地處孟冬之位,得常山太岳之風(fēng),音中羽,其地磽確而收,故其民儉而好畜,此唐堯之所起?!保ǎ廴眨莅簿酉闵健⒅写彖鞍溯嫞骸毒晻伞罚?60頁。) 這種種描述顯示出讖緯所建構(gòu)的空間地理世界是以“天人合一”為深層結(jié)構(gòu)、經(jīng)驗與超驗共存、人文與自然結(jié)合的世界?!秴窃酱呵铩份d:
子胥乃使相土嘗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fēng),水門八,以法地八窗。筑小城,周十里。陸門三,不開東面者,欲以絕越明矣。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fēng)也。立蛇門者,以象地戶也。闔閭欲西破楚,楚在西北,故立閶門以通天氣,因復(fù)名之破楚門。欲東并大越,越在西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闔閭內(nèi)傳》)
于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于紫宮,筑作小城?!鞅绷w翼之樓,以象天門;以兩蟉繞棟,以象龍角。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陵門四達,以象八風(fēng)。(《勾踐歸國外傳》)
伍子胥造筑大城小城,象天法地,以求破楚絕越;范蠡筑作小城,擬法紫微星,以求破吳。這不僅是讖緯神秘空間地理意識的體現(xiàn),更進一步發(fā)展了讖緯中“天人同構(gòu)”的思想,更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在天人關(guān)系中的重要作用。這是作者把讖緯中的這種思維方式運用到春秋時人身上的表現(xiàn)。從敘事效果上看,也更強化了伍子胥和范蠡這兩個智囊人物的傳奇色彩。
“經(jīng)典化的讖緯匯集了先秦以來各種虛構(gòu)性故事,構(gòu)筑起虛構(gòu)的經(jīng)典……他們吸收整理各種文化典籍和神話傳說故事,并發(fā)揮想象進行改造,造作出一批關(guān)于五德終始、史傳神話、災(zāi)祥讖應(yīng)等虛構(gòu)性事件?!保◤垵杀骸蹲従晹⑹卵芯俊罚喜航鲙煼洞髮W(xué)博士論文,2011年,第45頁。)盡管讖緯神學(xué)大量繼承了原始神話內(nèi)容,但原始神話更多體現(xiàn)的是先民的集體無意識與共同記憶,讖緯神學(xué)則更多出之以統(tǒng)治階級及士人后天自主的、目的意圖明顯的虛構(gòu),直接為現(xiàn)實政治文化需要服務(wù)。讖緯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注,正與今文經(jīng)學(xué)旨趣一致。劉師培《經(jīng)學(xué)教科書·序例》認為:“今文家言多以經(jīng)術(shù)飾吏治,又詳于禮制,喜言災(zāi)異、五行?!保▌熍啵骸督?jīng)學(xué)教科書》,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1頁。)今文經(jīng)學(xué)關(guān)注并熱衷于參與政治,讖緯則為他們開辟了一條參與批評現(xiàn)世政治的途徑?!秴窃酱呵铩分斜姸嘧従暚F(xiàn)象的描寫,正體現(xiàn)了今文經(jīng)學(xué)與讖緯的合流。這些讖緯描寫,既是趙曄基于今文經(jīng)學(xué)者身份對歷史的評價,以強調(diào)君權(quán)神授;同時也指向現(xiàn)實政治,希望統(tǒng)治者能上應(yīng)天命,下應(yīng)民心,富民強國,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政治的強烈關(guān)懷。從敘事效果上看,眾多讖緯故事,內(nèi)容奇異,想象奇麗,情節(jié)曲折,描寫盡致,使《吳越春秋》在歷史敘述之外,蒙上了一層迷離浪漫的文學(xué)色彩。
三 讖緯對《吳越春秋》敘事藝術(shù)的影響
在讖緯所建構(gòu)的世界里,古帝圣王、名山大川、日月星辰無所不包,此外,如遠國異民、鳥獸蟲魚、珍禽異木及宮殿器物等各種各樣奇怪物事也囊括其中。儒生們虛構(gòu)出這一想象世界,是為了給現(xiàn)世的政權(quán)提供一個更高的權(quán)威,賦予現(xiàn)世政權(quán)以天命依據(jù),但由于其視野宏闊,想象奇麗,客觀上卻鍛煉了人們的想象能力、虛構(gòu)能力。也就是說,讖緯借助想象虛構(gòu)獲得權(quán)威地位,想象虛構(gòu)也借助讖緯在敘事領(lǐng)域里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反過來,虛構(gòu)的想象世界也給文學(xué)提供了豐富新奇的詞語以及意象。這一切,都為文學(xué)性敘事的生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讖緯的虛妄性盡管遭到后人批評,但其文學(xué)價值卻隨著文學(xué)意識的發(fā)展而被不少人所重視。摯虞《文章流別論》就指出讖緯“縱橫有義,反復(fù)成章”(穆克宏、郭丹:《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2頁。)。劉勰《文心雕龍·正緯》也說:“若乃羲農(nóng)軒皥之源,山瀆鐘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31頁。)這些評價都看到了讖緯敘事所具有的對文學(xué)的促進作用。
讖緯虛構(gòu)“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其所帶來的人們文學(xué)想象、虛構(gòu)能力的增強,對文學(xué)敘事發(fā)展的促進作用,不能不體現(xiàn)在《吳越春秋》的創(chuàng)作上,使《吳越春秋》的敘事突破歷史敘事的藩籬而走入文學(xué)敘事領(lǐng)域。首先,與《左傳》《史記》等史書相比,《吳越春秋》更多虛構(gòu)成分。除前所言對感生、受命、祥瑞災(zāi)異等讖緯故事的發(fā)揮,《吳越春秋》還通過對史實的踵事增華、對史料的重新組合以及將歷史事件巧妙改鑄、移花接木等手法來塑造人物,表達自己的審美理想。這種虛構(gòu)已經(jīng)是一種自覺的文學(xué)虛構(gòu)。(林小云:《從歷史敘事走向文學(xué)敘事—從史料的運用看〈吳越春秋〉的敘事特征》,《中州學(xué)刊》2009年第2期,第194—198頁。)《吳越春秋》甚至還“無中生有”,虛構(gòu)出一些只要稍微有點歷史知識的人就能看出其“謬誤”的事件,如卷十《勾踐伐吳外傳》寫勾踐滅吳稱霸后,徙都瑯琊,射求賢士:
孔子聞之,從弟子奉先王雅琴禮樂奏于越。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茅,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guān)下。孔子有頃到,越王曰:“唯唯,夫子何以教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德,故奏雅琴以獻之大王。”越王喟然嘆息道:“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王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說而欲教之?”孔子不答,因辭而去。
粗知歷史知識就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死于魯哀公十六年,勾踐滅吳在魯哀公二十二年,孔子于勾踐滅吳后與之會面根本是不可能的。這不可能是趙曄在歷史常識上出錯,因為作為一個浸淫經(jīng)學(xué)二十幾年的學(xué)者,不可能犯這種低級的錯誤。這只能是趙曄的虛構(gòu),“它讓歷史上的孔子死而復(fù)活,在時空錯亂中和春秋五霸之一的勾踐同臺表演了一出文化劇,從而在歷史理性的角度上探討了越王勾踐的霸業(yè),檢討了以他為代表的強悍尚武的越文化和孔子代表禮樂教化的周孔文化的異質(zhì)性”(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8頁。),是一個非常好的文化寓言。盡管它經(jīng)不起歷史的考證,但卻體現(xiàn)了作者非凡的文學(xué)虛構(gòu)能力,而這只能是在想象虛構(gòu)能力普遍提高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
其次,讖緯敘事之奇?zhèn)ビ绊懥恕秴窃酱呵铩穼ζ婊弥赖淖非?。漢人本尚奇,司馬相如等賦家即善于將神話、歷史傳說融合到描寫對象中,創(chuàng)造出神奇浪漫的藝術(shù)境界。讖緯的敘述者用驚奇的眼光、夸張的言辭,建構(gòu)了一個想象世界,這個世界也以意象的豐富新奇,帶給人們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虛幻體驗,進一步促成了漢人以奇為美審美傾向的形成。如與《吳越春秋》同時代的《越絕書》就表現(xiàn)了這種以奇為美的審美傾向?!对浇^書》之《寶劍記》對鑄劍過程的描寫、對寶劍價值的夸張、對寶劍神性的渲染無不體現(xiàn)出作者對奇幻之美的追求?!秴窃酱呵铩愤@一點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蛾H閭內(nèi)傳》寫干將莫邪鑄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淪流……莫邪曰:‘神物之化,須人而成……’,乃斷發(fā)剪爪,投于爐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邪。”干將夫妻鑄劍,竟使得“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成了天地間至有聲色的盛典;而寶劍的鑄成,還需要鑄劍之人的身體發(fā)膚、血液乃至生命!而這樣鑄成的寶劍有著靈性與神性,能預(yù)示國家的興亡?!蛾H閭內(nèi)傳》還記載吳國另一個工匠“殺其二子,以血釁金”而鑄劍,更是在神奇之外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原始的血腥氣息!帶有如此靈性與神性的寶劍是不可多得的,當(dāng)楚昭王問風(fēng)胡子湛盧劍之價值時,風(fēng)胡子答以善相劍者薛燭之言:“赤堇之山已合無云,若耶之溪深而莫測,群神上天,歐冶死矣。雖傾城量金,珠玉盈河,猶不能得此寶?!边@里對寶劍價值的夸張無以復(fù)加。《吳越春秋》對寶劍的描寫,充滿神奇浪漫的想象,將我們帶入一個奇麗壯美而又略帶殘酷的世界。他如勇士椒丘“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zhàn),連日乃出,眇其一目”;伍子胥死后多年顯靈,“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須發(fā)四張,射于十里”,迫使越軍改道;夫差敗亡后逃入山中,呼喚被其殺害的公孫圣,公孫圣三呼三應(yīng);越女與袁公比劍,袁公“飛上樹,化為白猿”等等,離奇虛幻,充滿浪漫色彩,儼然有志怪小說之特征。有些傳奇描寫,如伍子胥、文種死后化為濤神,“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更是在一種想象的神奇世界里傳達出作者對人物的無限景仰,寄寓著作者“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深刻的歷史之感,傳奇性與悲劇性融合,動人心魄,極具文學(xué)魅力。盡管《吳越春秋》這些傳奇故事大多源于越地民間傳說,但作者將之采入書中并進行文學(xué)化演繹,卻也不無讖緯尚奇之風(fēng)的影響。
再次,讖緯敘述雖渲染夸張失實,“虛而無征”,但卻“有助文章”,帶來了人們文學(xué)描寫能力的提高。讖緯對事物的描寫修飾主要有兩個手段,一是顏色,二是方位。顏色如“湯受金符帝箓,白狼銜鉤入殷朝?!保ā渡袝^鈐》)“君乘金而王,則紫玉見于深山?!保ā抖Y斗威儀》)“五府,五帝之廟。蒼曰靈府,赤曰文祖,黃曰神斗,白曰顯紀,黑曰玄矩?!保ā渡袝勖灐罚ǎ矍澹葳w在翰輯:《七緯》,第191、311、221頁。)“鳳凰止庭,朱草生郊,嘉禾孳連,甘露潤液,醴泉出山,修壇河洛?!保ā渡袝泻颉罚ǎ廴眨莅簿酉闵健⒅写彖鞍溯嫞骸毒晻伞?,第403頁。)方位如“黃河……南流千里,至文山;東流千里,至秦澤;西流千里,至潘澤陵門;東北流千里,至華山之陰;東南流千里,至下津”(《河圖始開圖》)([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106頁。);“春則星辰西游,夏則星辰北游,秋則星辰東游,冬則星辰南游”(《尚書考靈曜》)([清]趙在翰輯:《七緯》,第196頁。)。顏色與方位在讖緯中還經(jīng)常結(jié)合在一起敘述,如“帝之五旗,東方法青龍,曰旗;南方法朱鳥,曰鼠;西方法白虎,曰典;北方法玄虵,曰旗;中央法黃龍,曰常也?!保ā逗訄D稽耀鉤》)([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第1 113頁)讖緯中的顏色與方位攜帶著豐富的文化密碼,表達著作者的神學(xué)意圖,客觀上則造成了讖緯敘事想象奇麗、辭藻華麗、句式駢儷工整等特點,具有劉勰所說“辭富膏腴”的特點,頗具文學(xué)色彩?!秴窃酱呵铩分心切┪膶W(xué)色彩濃厚的描寫,也可見讖緯的影響?!对酵鯚o余外傳》中,大禹治水未成,“乃按《黃帝中經(jīng)歷》—蓋圣人所記,曰:‘在于九疑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赤帝在闕。其巖之巔,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瑑其文。’”對天書及其所在之處的描寫主要以顏色為主,色彩豐富、意象新奇、句式工整。同卷中,大禹治水,周行天下,“東造絕跡,西延積石,南逾赤岸,北過寒谷,徊昆侖,察六扈,脈地理,名金石。寫流沙于西隅,決弱水于北漢;青泉赤淵分入洞穴,通江東流至于碣石,疏九河于涽淵,開無水于東北;鑿龍門,辟伊闕;平易相土,觀地分州;殊方各進,有所貢納;民去崎嶇,歸于中國”。這里的描寫則主要以方位為主,間以顏色,極力鋪陳大禹足跡之廣布,治水之艱辛,奇麗壯闊;句式上則駢儷工整,富有音韻美?!豆篡`陰謀外傳》中,勾踐得神木獻之于吳王,文章一連用了十二句四言韻語對神木進行鋪陳描摹,“陽為文梓,陰為楩楠,巧工施校,制以規(guī)繩。凋治圓轉(zhuǎn),刻削磨礱,分以丹青,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黃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刻畫細致、色彩鮮明、音韻和諧、句式嚴整。此外,如越女論劍道,陳音論正射之道,描寫細膩、比喻生動,能化無形之道為有形之物,精彩異常。這些都顯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學(xué)描寫功力。
四 結(jié) 語
《吳越春秋》受讖緯影響,在歷史敘事之外,馳騁想象,細致描摹,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瑰麗多彩的歷史畫卷,雖是寫史,卻儼然是小說的形態(tài)。但是,對于《吳越春秋》“小說化”特點,歷史上卻不斷有人提出批評,如萬歷《紹興府志》卷五十八認為此書“文氣卑弱語多俳,又雜以讖緯怪誕之說,不及《越絕》遠甚”([明]張元忭等:《紹興府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本,1983年,第3 319頁。);清代李慈銘則指責(zé)趙曄:“東海鄙儒,其撰《吳越春秋》,皆以鄉(xiāng)曲猥俗之言影撰故事,增成穢說?!保ǎ矍澹堇畲茹懀骸对娇z堂讀書記》,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第150頁。)這些評價囿于傳統(tǒng)的史傳實錄觀念,批評《吳越春秋》的“讖緯怪誕之說”,而沒有看到這些“讖緯怪誕”之說所帶來的文學(xué)效果。我們以為,正是這些充滿神奇浪漫想象的“小說家言”,使《吳越春秋》從歷史敘事母體中脫胎而出,呈現(xiàn)出“小說化”敘事特點,展現(xiàn)了東漢“文史分流”的趨勢。東漢以后,讖緯遭到打擊,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失去權(quán)威地位,但影響并未消散,其政治功能逐漸向?qū)徝拦δ苻D(zhuǎn)變。在文學(xué)自覺的魏晉六朝,志怪小說如張華《博物志》、王嘉《拾遺記》及干寶《搜神記》等均多涉五行終始、符命禎祥等讖緯之事,其事件的意義卻不再僅僅指向政治功能,而更多地指向?qū)徝拦δ?。六朝之后,小說如《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等也不無感生、受命、災(zāi)祥等讖緯之說,作者運用這些讖緯之說為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塑造等服務(wù)。讖緯對古代小說敘事的影響可見一斑。因此,在讖緯的視野下,對《吳越春秋》“小說化”敘事特征進行考察,不僅有助于我們客觀評價《吳越春秋》自身文學(xué)價值,有助于探討東漢時期,文學(xué)敘事是如何從歷史敘事母體中脫胎而出,從而實現(xiàn)“文史分流”,而且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討讖緯對中國古代小說在虛構(gòu)、敘事模式、情節(jié)設(shè)置等方面的影響。
Chenwei and “Fictionalized” Narrative Feature in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LIN Xiao-yun
Abstract: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has a strong legendary color and a “fictionalized” narrative feature,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rosperity of Chenwei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the identity of Zhao Ye as a scholar.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enwei, the Wu and Yu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ppeared content such as induction, acceptance, auspiciousness and calamity, which inherited the theory of Chenwei and was interpreted as fictional, magical, romantic and quite literary. The influence of Chenwei on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is also reflected in the improvement of fictional ability, the pursuit of fantastic beauty, and the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things. This makes the book full of literary charm. From the view of Chenwei, discussing the “fictionalized” narrative features of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will not only help us evaluate the literary value of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itself, but also help us analysis the “diversion” process between literary narration and historical narration during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also help us further explore the influence of Chenwei on ancient Chinese novels.
Keywords: Chenwei; the Wu and Yu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fantastic beauty; fictionalized
【責(zé)任編輯:陳雷】
收稿日期:2023-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