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深[淮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莊子》是道家哲學(xué)經(jīng)典,是先秦道家的集大成之作?!肚f子》以其浪漫不羈的想象、 詭瑰麗的言辭,顯示出一種世罕其侔的藝術(shù)風(fēng)采和美學(xué)特質(zhì)。然而《莊子》一書歷來號稱“難懂”,其深邃的哲理往往令人望而卻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作者淵博的學(xué)識、開闊的眼界、豐富的閱歷、睿智的思想決定的。一般人由于受學(xué)識、閱歷及天性的限制,往往難以理解莊子的思想,正如《秋水》篇所說“: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 馳河也,必不勝任矣。”①另一方面,《莊子》語言也是造成莊子思想艱深的一個重要原因,《莊子》一書“正言若反”句式“、互見互補”手法的廣泛運用,都極大地增強了語言的模糊性,增大了語言接受的難度。研究《莊子》的語言手段無疑是解開《莊子》之謎的金鑰匙。
“正言若反”一詞最早見于《老子》第七十八章“: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匀舴??!雹趯Α罢匀舴础钡暮x,高延第解釋說:
此語并發(fā)明上下篇玄言之旨。凡篇中所謂“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柔弱勝強堅”……損而益,益而損,言相反而理相成,皆正言也。③
“言相反而理相成”正可謂“正言若反”的最簡潔而恰當(dāng)?shù)慕忉屃??!罢匀舴础钡暮x,從內(nèi)容上說是真理看起來好像違反了常理;從形式上說,是說正話看起來好像說反話一樣?!罢匀舴础本褪菍⒈砻嫔厦軐α⒌膬蓚€概念或判斷組織在一起,說明一個哲理或表達一種復(fù)雜的思想感情,表面上看去互相矛盾、互相排斥,而實際上并不違背邏輯事理。它正好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揭示事物之間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關(guān)系,具有相互制約、相反相成的作用,同時,又達到了言簡意賅的效果。對于常規(guī)的表達方式,這無疑是一種突破,也即語言表達中“有標記”的形式。說話人使用“有標記”的表達式,目的就是要盡量避免常規(guī)的聯(lián)想或含義。哲學(xué)著作或宗教經(jīng)典為了闡發(fā)難以言傳的玄深的哲理,都大量運用了這一語言形式。
莊子繼承并發(fā)展了《老子》中這一具有警策效果的表達方式,靈活運用于《莊子》一書。正如陸德明所說,莊子“弘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④。如“無用之用”(《人間世》)“、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外物》)“、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外物》)、“則為出于無為矣”(《庚桑楚》)、“無為而無不為”(《則陽》)、“絕圣棄智、大盜乃止”(《篋》)、“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養(yǎng)生主》)“、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樂》)、“天地?zé)o為也,而無不為也”(《至樂》)等等,有意使語言負載更多的信息,出奇制勝地引導(dǎo)人們透過字面去理解深奧的哲理?!罢匀舴础辈粌H體現(xiàn)了莊子高超的語用策略,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莊子反抗傳統(tǒng)、獨立不羈的思想和人格。莊子深諳社會規(guī)律,洞達人情是非,他“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大宗師》),不以眾是為是,不以眾非為非。他既是一個辯證法大師,又是一個敢于反抗權(quán)威的思想家。莊子善于運用“正言若反”的句式,將其真知卓識以警語的形式表達出來。如《駢拇》篇說“: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 索”,莊子把人們習(xí)慣上認為密切相關(guān)的兩者人為地分離開來,讓曲與鉤、直與繩、圓與規(guī)、方與矩,互不相干,捆綁與繩素了無關(guān)涉,從而與傳統(tǒng)習(xí)慣背道而馳,發(fā)人深思。
一方面,莊子思想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對以儒家“六經(jīng)”為代表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批判,如《 篋》篇:“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天下大亂?!北砻嫔峡矗@句話好像錯了“,已知”的還需“求”嗎?“已善”的還需“非”嗎?孔子曾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在莊子看來“,天下大亂”的原因正是傳統(tǒng)所認為的知識和道德對人的禁錮。莊子正是通過這種似非而是的語言引導(dǎo)人們反思傳統(tǒng)道德的負面效應(yīng)。與眾人對儒家道德的迷信般的推崇不同,莊子認為“: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保ā短爝\》)因為,孝悌仁義往往被名利之徒作為徼幸封侯的工具而濫用“: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quán)衡以稱之,則并與權(quán)衡以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保ā?篋》)他認為仁義之立,徒為能行仁義者加一束縛,更為不仁不義之人資之利器耳。
另一方面,莊子也沒有因為“禮、義、仁、知、信”等道德有虛偽的一面而對其給予否定,在《庚桑楚》中,他用正言若反的句式予以提升。他說:“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币馑际亲畲蟮亩Y節(jié)倒有不以外人相待的,最重的道義不以外物為轉(zhuǎn)移,最高的智慧無須謀慮,最大的仁愛不分親疏,最可靠的誠信不用金錢為質(zhì)?!短爝\》篇對“至仁無親”作了進一步的闡釋。商太宰問仁于莊子,莊子說:“虎狼,仁也?!彼J為,虎狼父子相親,這也是仁愛的表現(xiàn)。什么是至仁呢?莊子說:“至仁無親。”太宰不解地問:“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弊罡呱械娜蕫厶珎ゴ罅耍⒈緛聿蛔阋哉f明它。就像往南走的人到達楚國的郢都,回頭北望怎么也看不到冥山,這是什么原因呢?因為距離太遙遠了??!如果將“仁”僅僅止于親情這一層面上,是遠遠不夠的,這是連虎狼也能做到的。莊子提出了比儒家仁義更高大的“大仁”“至仁”?!洱R物論》說“大仁不仁”,“大仁”就是對萬物一視同仁,毫無偏私,而且還要“澤及萬世而不為仁”“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大宗師》)。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莊子借助于“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已知者”、“大仁不仁”等正言若反的句式對儒家的道德觀念進行了辯證地揚棄,不僅揭露了儒家道德的虛偽本質(zhì),而且張揚了一種更崇高的道德理想。
“互見”法,本是古詩文中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又稱為“互文見用”,也叫“互辭”。其特點是:“參互成文,合而見義?!边@類句子比較特殊,文字上只交代一方,而意義彼此互見。理解時,要瞻前顧后,不能偏向哪一方,也不能把它割裂開來理解。本文所言“互見法”不止于“上下兩句或一句話中的兩個部分”,而是指全書之中不同篇目之間的“互相呼應(yīng),互相闡發(fā),互相補充”,有似于司馬遷于《史記》中塑造人物形象的“互見法”。陳啟慶《“互文見義”——〈莊子〉“重言”新釋》一文即認為《莊子》中的“重言”就是達到“互文見義”的手段。⑤
首先,《莊子》哲學(xué)體大思精,它以“道”論為核心,以“致?!睘槟康?,將形而上的“道”與現(xiàn)實人生聯(lián)系起來,形成完整的哲學(xué)體系。然而在表述上它卻缺乏系統(tǒng)性,就是雖然有其論述的中心,但沒有明顯的結(jié)構(gòu)線索?!肚f子》的中心思想是“致?!庇写凇暗玫馈?,“得道”才能“致?!?。圍繞此中心,莊子用眾多的寓言分別論述了“道”的性質(zhì)、作用、“人為”的危害、得“道”的方法、得“道”的表現(xiàn)、得“道”的結(jié)果、怎樣以“道”觀物、以“道”處世等現(xiàn)實問題。其中任何一個問題都不是一次性、集中論述的,而是散布在全書中。任何一個命題都與其他命題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都是其主干思想下的分支,其關(guān)系是互相補充。《莊子》中的每一部分不能、也不可能將他廣博深邃的思想表達完全,因此莊子采用了“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筆法,多角度、多側(cè)面地加以分解、闡釋。宣穎在《莊解小言》中說:
蓋莊子參透道體,欲以一兩言曉暢之而不得也。豈惟一兩言曉暢之而不得,雖于萬言,亦只是說不出。所以多方蕩漾,婉轉(zhuǎn)披剝,有時罕譬之,有時旁襯之,有時反跌之,有時白描之,有時緊刺之,有時寬泛之,無非欲人于言外忽地相遇,此內(nèi)七篇所為作也。⑥
“多方蕩漾”“無非欲人于言外忽地相遇”正是對《莊子》互見互補用法的高度概括。所以,對《莊子》中的每一部分的理解都必須結(jié)合其他篇章,對每一個寓言的理解也只有放在全篇框架內(nèi)才能得出正確的解釋,任何將《莊子》哲學(xué)肢解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如對于“道”的屬性、作用等,在《莊子》中就有多次展示。在《知北游》中強調(diào)它的“無所不在”,而在《大宗師》篇強調(diào)它的“生天生地”、超乎萬物之上的外在性,因此有人就把這兩點對立開來,認為“道”不可能兼具這兩方面的屬性。如《莊子新探》中說:“這種認為‘道’是存在于物中的自然法則的理論,和那種認為‘道’是高高在上可以從外部被萬物得到的理論,是正相對立的。”⑦事實上,這兩個方面并不矛盾,正因為“道”具有超越性,它才可以遍在于萬物,支配萬物,制約萬物。這一點與《圣經(jīng)》中的“上帝”“超乎眾人之上,貫乎眾人之中,也住在眾人之內(nèi)”(弗 4:6)⑧、“充滿天地”是一樣的。對《莊子》中的“道”也應(yīng)該這樣認識。
其次,《莊子》中“互見互補”法還表現(xiàn)在寓言的創(chuàng)作上。莊子對“寓言”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作用有明確的認識,所以以“寓言”為主體把抽象的哲理化為具體可感的形象,用眾多的寓言從不同側(cè)面加以闡述,意重而象不重,這樣寓意相近的寓言重復(fù)出現(xiàn),可以起到互相補充、互相說明、加深印象的作用。如“混沌之死”與“魯侯養(yǎng)鳥”兩個寓言,看似天壤之別,實則異曲同工,都是對“人為”的否定。又如全身遠禍的支離疏、使王公顯貴為之傾倒的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等,都是奇丑無比的畸形人,但他們的精神力量卻是形體健全的正常人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在這些人物身上,既體現(xiàn)了作者重神輕形的思想特點,更體現(xiàn)了對“至道”的精神追求,具有深刻的哲學(xué)意蘊。如果書中只出現(xiàn)其中一人,人們會以為是特例而不十分信服,但這么多的人物從不同的場合粉墨登場就很有說服力了。孫以昭在《略論莊子的“互見法”》中說:
莊子的“互見互補法”共有兩種:一種是將有關(guān)重要觀點與內(nèi)容相同或相近的語言分別論述,補充于本篇和其他篇目中,另一種是把一些重要觀點與內(nèi)容互相滲透互相貫通,使之成為一個整體。雖然未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字加以表述,但實際上論述時是貫通起來補充闡明的。⑨
這種認識是符合《莊子》實際的。
《莊子》中有一組縱向發(fā)展的重言形象——大木形象,《逍遙游》所說的不中繩墨的大樗,顯然就是《人間世》中不材之木櫟社樹的原型,而《逍遙游》中簡短的幾句描寫和議論在《人間世》中化而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在《山木》篇中,不材之木則又引發(fā)出對“處于材與不材之間”的一番議論。這樣就將莊子思想的多面性、靈活性顯示了出來。王鐘陵在《莊子中的大木形象與意象思維》中說:“重言是意象增殖的一種重要方式”,“形象與形象之間,依據(jù)于或相似、或相近、或相反的種種關(guān)系,相互之間產(chǎn)生一種關(guān)聯(lián)、映射作用,從而可以使其寓意得到多視點、多層次的交織。這種形象的叢聚除了使得每一篇的意義得以豐厚、多歧外,還具有縱向的延續(xù)性、增生性,使得《莊》書在形象的相承、變動之中產(chǎn)生一種意義的拓展與增殖。”⑩莊子是運用“互見互補”法進行創(chuàng)作的高手,讀《莊子》也理應(yīng)如此。清代胡文英《讀莊針度》中介紹他的經(jīng)驗說:“讀《莊子》,須善用照法,正照之,斜照之,遠照之,反照之,照得不真者,仍舊打掃心地,自然照見真際?!?“照”即參照,“正照之,斜照之,遠照之,反照之”即是指參照文中其他的論述,或正面引證,或反面引證,或側(cè)面引證,或參照前文后語加以理解?!盎ヒ娀パa”法涵蓋了莊子哲學(xué)的所有重要方面,作者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使得每篇既有各自的論說中心,又自成體系,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并且能將一些主要觀點分別復(fù)述,補充于其他篇章中,以表示貫通、強調(diào)和充實之意,從而體現(xiàn)了思想的一貫性與完整性,確是匠心獨運、非同凡響的。
綜上所述,“正言若反”和“互見互補”是《莊子》中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前者側(cè)重“句內(nèi)”意蘊的豐厚,后者側(cè)重“句外”意蘊的疊加。明于此,就可對《莊子》散文進行字面之外的貫通解釋,而不至于望文生義、斷章取義、亂扣帽子了。
① 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版。
②③ 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03頁,第303頁。
④ 郭慶藩:《莊子集釋序》,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頁。
⑤ 陳啟慶:《“互文見義”——〈莊子〉“重言”新釋》,《莆田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8期。
⑥ 陸永品:《老莊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8頁。
⑦ 張恒壽:《莊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9頁。
⑧ 《圣經(jīng)》,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9年版,簡化字與現(xiàn)代標點符號的和合本。
⑨黃山文化書院:《莊子與中國文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頁。
⑩王鐘陵:《莊子中的大木形象與意象思維》,《文學(xué)遺產(chǎn)》1996年第6期。
? 龔鵬程、陳廖安:《中華續(xù)道臧初輯》第15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2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