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東[棗莊學(xué)院文學(xué)院, 山東 棗莊 277160]
由于歐陽修的薦拔,蘇洵及蘇軾兄弟暴獲大名,為朝所重。但蘇軾性資 率,風(fēng)格高邁,雖仕途政聲有聞,終因詩文不謹(jǐn)而遭“烏臺詩案”,被貶黃州。遭遇此大難而不死,他的人生開始轉(zhuǎn)變,即此成就了他的曠達(dá)。在黃州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頗能代表他的曠達(dá)風(fēng)格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
但平實而論,其曠達(dá)并不十足,只是在文人當(dāng)中大開風(fēng)氣,無人可比而已。“大江東去”,倒也是雄渾豪放,但畢竟也是為人生如夢、難圖大業(yè)而抒發(fā)一些說不清的感慨與悲哀。寫前《赤壁賦》時,他確已認(rèn)識到天地萬物各得其所,不必計較,可遂順而自得。但從其文中所示,他此時飲酒卻又必盡其情,就此,或可見其率意,或可見其做作,總之他還不是真的灑脫。此兩作幾乎寫于同時,都在元豐五年七月,難以確切地分出前后。寫后《赤壁賦》時,依然是月夜江水,有酒有客,此時“,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復(fù)可識矣”,似乎見山不是山,見水已不是水了。但是,他登上巖壁,俯視大江,一聲長嘯,震動幽谷,其自身亦為之聳動。一個人,無論如何的灑脫,無論如何向往自然之清幽,當(dāng)他真正獨自融身于自然之時,多半會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恐懼,這就不是真的與自然融而為一,只是身處其中而神意未至。當(dāng)此之時,如何能真領(lǐng)其意趣呢。蘇軾因震恐而返回舟中,卻竟然能“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此言所示之灑脫,多半不是真的。此后有一道士化作孤鶴掠舟而去,并于夢中顧問此游之樂??梢韵胍?,哪里有樂可言?更無佳趣可言。設(shè)此環(huán)節(jié)來作文章,讀來當(dāng)有些不協(xié)之感。
此時的這樣一個文人,若言其曠達(dá),灑脫,心地空明,似亦有之,但終嫌其未達(dá)。后人的評價,確乎有些過分了。若論蘇軾為文之意境,他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當(dāng)屬其冠。此文創(chuàng)作于元豐六年十月,也就是他被貶黃州的第四年。其“大江東去”和前后《赤壁賦》創(chuàng)作于前一年的七月和十月。讀《記承天寺夜游》,頗感與前三作有異: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可以肯定,此時的蘇軾應(yīng)該是很平靜了。他在黃州,是團(tuán)練副使,雖然低微,但不必實任其事,只要身不出境即可,其活動并不受到什么限制。當(dāng)其生活安頓有著落,確也能享受到閑余時光與閑適心情。經(jīng)歷過一次人生大難之后,已完全改變了他的人生軌道——他顯得看得開了。此小品文已透露出幽深之境對他的誘發(fā),也就是他對幽深之境的體驗。此文與前后《赤壁賦》的共同之處,在于一個“樂”字。文人總是喜歡抒寫?yīng)毜弥畼?,其樂多不離詩酒山水。其實詩酒山水并沒有什么可樂,關(guān)鍵在于一個心境,故大多是在抒寫一種超脫的感受。這種感受又大多在于一時,隨后即失之,因為這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蘇軾此文,平鋪直敘其夜間解衣欲睡之時,由于月色入戶,突然興起愉悅的感覺,由此而引起下文。
起承相接,他找到了張懷民。張懷民是蘇軾的朋友,這一年(元豐六年)也被貶謫到了黃州,寄居承天寺,大概與蘇軾有相同的心境“。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碧K軾寫得樸實自然,沒有華麗之言,亦不橫生枝節(jié),淡淡的筆墨、簡單的敘述,將讀者引入一個明麗而寂靜的境地。這就是“: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痹鹿庵?,上上下下,透徹,空明,人在庭院里,如同沒入水中。感到竹柏之影,恰如水中藻荇交橫。
一般而言,妙手寫境界不盡于言,然而,又不離于言。不盡于言,是指言語無法盡達(dá)其境,因而不必刻意多言。不離于言,是指離開言語表達(dá)又不能夠一顯其境。所以,最好是開權(quán)顯實,就其所見所感,呈現(xiàn)出一個具體而真實的境緣,通過此境緣進(jìn)入更加全面而真實的無以言喻的境界,于此一得一切得?!巴ハ氯绶e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這簡單的三句話,從上文一路靜靜地走來,然后靜靜地體味其境,讀者必然會全心融入其中。此時,我不存在了,時與空也不存在了,這便是入境了。不知境中何時醒,不知境中何所得。身心清靜無限極,滿天歡喜而妙不可言。
按說,讀者到此已入其境,故不可再寫下去。此文所寫,有起有承有轉(zhuǎn),蘇文在此處是轉(zhuǎn),由樂轉(zhuǎn)入靜。作者的任務(wù),是把讀者引入一個境界,讓讀者自己去體驗其境,獲得真實的感悟。文章的寫法,應(yīng)當(dāng)即此而止,而作者本身則悄然一邊,無聲無息,如同不存在,一任讀者在一個永恒的境界之中,印合萬有,真能體會得到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任由其長駐其中,莫理會何時醒來、何時得出?!肚f子·知北游》又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钡啦豢裳裕嗉雌渚巢豢裳砸?。道由境現(xiàn),道雖不可言,但其境可入。道雖不可言,而其境可體。其道無窮,其境也無盡。體之于境,自然可得其道。所以,作者的任務(wù)即是將讀者引入其境,其大功則可告成,其能事已經(jīng)完畢。
然而,蘇軾卻偏偏自作高明,又加上了幾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此言不是不好,但是其境被打破了。他這么一說,完全改變了那個凈明寂靜的境界。
從行文上來說,因為有了這幾句話,讀者則是無法在“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這個境界上停留,更無法進(jìn)入,當(dāng)其尚未進(jìn)入境界之時,這幾句文字已經(jīng)從視覺上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于是讀者就被牽引而去,如同游客被心懷他意、不通賞吟的導(dǎo)游匆匆引走一樣,真境無法顯現(xiàn),所以也就無從領(lǐng)受,竟落得個到此一游。不切當(dāng)?shù)卣f,如同放牧牛羊,卻牽住其鼻項,任有再廣闊的天空,任有再肥美的水草,哪里可得其甘旨并舒其心意,享其悠閑。牛羊受到了放牧人的限制。我們應(yīng)當(dāng)明白,此種境界性的文章,是不可以講求起承轉(zhuǎn)合那個“合”的。合即是有限,即是有盡。無合,卻是無限,卻是無盡。境界無止無盡,故以行文而論,則當(dāng)有始無終,了之于不了之時。偌大天空,偌大之境,只權(quán)開罅隙,把讀者引入即可。而且,這三句話,既是合,其作用又是引導(dǎo)讀者產(chǎn)生思想,去思考與想象蘇軾本人的心境。但若沒有這三句話,讀者就不會去思考想象了,而是去體悟。要知道,用心思考與無心體悟,這兩者之間的境界有絕大之差異。
由此看出,蘇軾自身尚未到其境地,故不知此下當(dāng)有妙悟,不知道真境界應(yīng)當(dāng)是無心之體而會之,所以他才會自作主張,自顯其意,將文章畫上了句號,在不知不覺中隔斷了讀者將要得到的與天地萬物相融相合的境界,隔斷了讀者無窮無盡的真實體悟。
從此以后,在此等境界性的創(chuàng)作之中,蘇軾依然是到其界邊而不前。真境地,他一生當(dāng)中也沒有領(lǐng)略得到。蘇軾的一生最佩服陶淵明,特別是大加贊賞其“悠然見南山”之句。但是“見南山”之后又如何了,不盡于言也。蘇軾知淵明之不著于意,而不知其不盡于言。他極力摹寫陶詩,其可得乎。或許他并不知道為什么。其實相形之下,可見得陶淵明是一個仁者,而蘇軾卻以其智而模擬之,所以他寫的詩可能他自己感覺到還算滿意,但實際上二者并不能相提并論。
關(guān)于仁者智者問題,此處確須一提。自《論語》提出仁者智者之后,歷史上曾有不少人加以體貼,亦各有所得,但是都不如荀子所述。據(jù)《荀子·子道篇》所記:“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迂暼耄釉唬骸n!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仠Y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釉唬骸芍^明君子矣?!笨醋勇?、子貢、顏淵所對,真的是到何境地便作何言。智者自知而不求人知,仁者自愛而不求人愛,所以仁者即是智者,智者也即是仁者,于此可見顏淵之大境界,故孔子許之至高。蘇軾若在此三人之中衡量,當(dāng)屬“知者使人知己”,可與子路平坐起,絕難可望顏淵項背,亦未可與子貢共論。陶淵明即使不比顏淵,也已是會心不遠(yuǎn)??梢哉f,陶淵明與蘇軾之間,仁者確乎仁,智者未必智。
以蘇軾之智,知賞淵明,而境猶有未至。其追模淵明,提筆之時,早已有一個陶淵明橫阻于前,這是有意為文,而不是自然成文,完全不知“悠然見南山”之境。有意為文必失之于智巧,故其智恰是不智,恰足以蔽明。陶淵明詩中所寫之境完全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是自然成文,非求人知。所以,蘇軾仰慕淵明之為文作詩,而不取其為人,不學(xué)其為人,故難得悟入淵明之境。有其人,方有其言。若不得其境,縱使有千言萬語,亦皆不似,更得難接引。蘇軾尚覺某詩可比擬淵明,實在是境外不知之言。其他學(xué)陶、和陶者,大有人在,不知有幾人到得其境。讀陶詩雖皆感佩其為人,而不能入其真境,做不得陶淵明,故大有一間之隔。
實在來說,蘇軾此文確有非凡意境。字?jǐn)?shù)不多,自然平靜。靜靜讀來,自有寂靜空明、透體澈心之感覺,也有常讀常新之感,可稱得上難得。但是,當(dāng)最后“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說這三句話時,已是有意為文,與陶淵明已有一間之隔,這一間之隔竟然莫可打通。吾輩只仰慕蘇軾之文學(xué)雄才,不知早已失本流末。望蘇軾已是高山仰止莫攀,路途遠(yuǎn)之不及,更無望陶令淵明之身影。